淺析清代地方禁戲原因
——以蘇州方志戲曲史料為中心

◎馬曉宇

（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000）

江南地區(qū)自古以來經(jīng)濟富庶，文化繁榮。蘇州地區(qū)作為江南文化的核心城市，是有名的戲曲重鎮(zhèn)。蘇州歷來演劇活動興盛，戲曲藝術深受蘇州人民的喜愛，但同時肆無忌憚的演出也導致了諸多弊端，引發(fā)了統(tǒng)治者的不滿。清朝時，官方針對蘇州地區(qū)頒布的禁戲政令尤為繁多，這背后涉及了多種原因，本文試以清代蘇州方志史料為據(jù)，做以下分析。

一、對官方信仰的維護

神靈信仰源于人類對未知自然的恐懼與崇敬，是無法戰(zhàn)勝現(xiàn)實環(huán)境而產生的自我安慰。人類將美好的生活希望寄托于神靈，并虔誠地聽從神示，獻媚于神，企求得到神靈的救贖，各種信仰民俗事象也就因此誕生。封建社會的封閉與落后為神靈信仰的多樣化提供了廣闊的土壤，這些信仰以不同的方式對人們的精神與行為進行著塑造，充當著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矛盾的調和者。對統(tǒng)治者來說，良好的信仰可以培養(yǎng)順民，緩和官民矛盾，提高民眾對政權的認同感，從而起到維系統(tǒng)治的正向作用，但事實往往不是如此，歷史經(jīng)驗表明，許多地方小政權一開始便是以宗教信仰的形式出現(xiàn)，最終發(fā)展壯大直至危及統(tǒng)治。因此對于統(tǒng)治者來說，對神靈信仰進行規(guī)范整治是非常有必要的，規(guī)范方式也很簡單：以律法為繩，給予影響范圍較大且符合教化標準的神靈以合法地位，將其記入官方祀典并對相應的祭祀儀式做出明確規(guī)定，此為官方信仰，其余皆為淫祀，一概不許。

清朝有一套完整的官方祭祀系統(tǒng)，統(tǒng)治者在全國各地建立了各種祭壇、祠廟，并且委派各地官員在特定的節(jié)日中舉辦祭祀儀禮，帶領當?shù)孛癖妳⑴c其中，接受教化。在信仰對象上，官方祭祀通常信奉的是教人為善、德行高尚、符合儒家價值理念的精神楷模，即“皆有功德于民，載在祀典者”①，一般為有突出事跡并產生良好社會影響的孝子賢孫。推崇這些精神楷模最直接的作用則是向百姓宣揚“忠孝”觀念，引導他們效仿學習，培養(yǎng)順民，強化統(tǒng)治。

然而民眾祀神多是為了滿足世俗愿望，官方信仰并不能完全滿足人民群眾的精神需求，因此自古以來各種各樣的民間信仰從未斷過。民間信仰的過度繁榮勢必會影響官方信仰的正統(tǒng)地位，且民間信仰難以管控，許多打降之輩借此名義搜刮民財，聚眾造亂，拐賣人口，甚至宣傳異端思想等，如《（同治）蘇州府志》所載：“他如擁擠踐踏，爭路打降，剪綹搶竊，結仇構怨，命盜之案，每釀于此?！雹谟秩纭叮駠﹨强h志》稱：“有游手好閑之徒，或假神道生辰，或稱祈安保歲，賽會慶祝，雜扮故事，兒女溷淆，舉國狂騖，為首科斂干沒，或因酗飲聚博，致生事端?！雹壑T如此類，不勝枚舉。這些問題嚴重影響了社會安定與上級統(tǒng)治，因此歷代政府對此深惡痛絕，嚴厲打擊。

二、對奢靡之風的打擊

演劇活動勞民傷財也是其遭遇禁毀的一大原因，這點在經(jīng)濟發(fā)達的江南地區(qū)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乾?。╅L洲縣志》中記載：“優(yōu)伶者耗財之源，其品最下。吳中色藝高者遠方羅致，歲必數(shù)百金。士大夫宴飲或優(yōu)接之，里巷艷羨，以為美談，此風俗之薄也?！雹芪娜耸看蠓蜓缯垉?yōu)伶，一方面是出于自身對戲曲藝術的喜好，另一方面也是個人財力與知識分子身份的顯示，因為在當時“一戲之費，或數(shù)百金”，要知道“乾隆庚寅，斗米值三百五十文，《武昌縣志》已列災異”⑤，延請戲班并不是人人都能消費得起的，因此里巷艷羨也不足為奇了。

這種借演劇來攀比炫耀的風氣還反映在民間喪葬演戲的風俗上，《（同治）蘇州府志》中記載“喪葬大事，重在附身附棺，尤在致哀盡禮。新喪經(jīng)懺，綿延數(shù)旬，佛戲歌彈，故違禁令。舉殯之時，設宴演劇，全無哀禮?！雹迒识Y本是哀禮，是體現(xiàn)儒家忠孝禮義觀念的重要文化載體，這一點從封建社會對于服喪的嚴格要求中不難看出。然而許多富貴人家為了夸耀門楣，增長聲勢，會請戲班在喪禮上進行演出，戲曲的鬧熱與喪禮的哀穆無疑是背道而馳的，喪葬演樂極大挑戰(zhàn)了封建社會原有的禮樂規(guī)范，民眾為追求享樂私欲而違背祖宗禮制，于統(tǒng)治者看來即是傷風敗俗，大逆不道；且喪葬演戲極易形成奢靡攀比之風，一家之舉往往會引來一鄉(xiāng)效仿，其中也不乏借錢造勢的平民百姓，他們將一年之費耗于一旦，后期生活難以保障，于社會穩(wěn)定來說肯定是不利的，因而政府嚴厲打擊喪戲，“地方官一聞佛戲，將樂器追取入官，僧道責處，出殯演劇立即拏究?！雹弑M管如此，喪葬演戲之風還是屢禁難息，且愈演愈烈，這樣一種在官方視野中被定義為“仁孝之意衰”的歪風邪氣最后反倒成為百姓心中至孝的做法，這或多或少有些官民對峙的意味。

除了喪戲以外，政府久禁的還有一年到頭大大小小、各種名目的賽會神社活動，蘇州地區(qū)信仰龐雜，一年到頭迎神賽會幾無間斷，這種群體性祀神活動所耗經(jīng)費多由眾籌，一般由幾人為“斂頭”，挨家挨戶上門收取，但這種完全自主的集資方式有諸多隱患，一些游手好閑的打降之徒從中看到了可乘之機，便常構造野神賽會，借機敲詐鄉(xiāng)民，“稍不遂意，則群毆之”⑧。禱賽演劇的頻繁支出已然超出了普通百姓的消費水平，為此借貸甚至破家者也不在少數(shù)?！叮ㄇ。﹨墙h志》中還提到過明崇禎十七年春時，蘇地暴發(fā)瘟疫，死傷無數(shù)，百姓恐慌，為求安康，紛紛“祈哀鬼神”“演劇賽會”，所耗之“費以萬萬記”⑨。統(tǒng)治者雖借神教以籠民心，但對于崇拜神教的現(xiàn)實功效還是很清楚的，在疫情猖獗，國力空虛之際，這樣大規(guī)模的祈神禱賽行為不會對控制疫情起到一絲的正向作用，反而會導致民力衰竭，國庫更加空虛，這于社會穩(wěn)定來說肯定是十分不利的。雍正皇帝就曾發(fā)布詔諭，回應蘇松地區(qū)民眾以演戲來謝皇恩之事，明確此舉“或出于愛戴之誠，然實非矢報君親之理”，而雍正帝所愿不過是民眾能夠“各安職業(yè)，端本務實，以生以養(yǎng)，庶幾家給人足，共享升平?！雹?/p>

三、對淫邪思想的阻斷

在康熙二十四年江蘇巡撫湯斌所頒布的《湯文正公撫吳告諭》的開頭還有這樣一段話：“為政莫先于正人心，正人心莫先于正學術。朝廷崇儒重道，文治修明，表章經(jīng)術，罷黜邪說，斯道如日中天。獨江蘇坊賈，惟知射利，專結一種無品無學、希圖茍得之徒，編纂小說、傳奇，宣淫誨詐，備極穢褻，污人耳目。繡像鏤板，極巧窮工。游佚無行與年少志趣未定之人，血氣淫蕩，淫邪之念日生，奸偽之習滋甚。風俗凌替，莫能救正。深可痛恨，合行嚴禁。”?戲曲藝術從民眾中來，同時也要到民眾中去，為了吸引更多受眾，有時會出現(xiàn)過度迎合群眾低級趣味的情況，也就是宣揚低俗文化，即所謂的淫詞艷曲。此類作品一來在思想上腐化民眾，與統(tǒng)治者所期待的教化功能南轅北轍；二來一些宣揚婚戀大膽行為的戲文或演出直接導致了淫邪行為的產生。如《（嘉慶）直隸太倉州志》中所載“近有無恥棍徒，糾率少婦，演習種種俚歌淫態(tài)，謂之‘花鼓戲’。乘鬧設立寶場，抽頭分用，淫奔爬竊，雜出其間，為害甚烈?！?聚眾觀戲時的男女混雜給這些無恥棍徒提供了作惡條件，他們趁亂引誘婦女，若此時正好有性情薄弱者，往往便會難以自持，接受引誘。這種淫奔行為無疑是為統(tǒng)治者所不容的，封建社會對婦女管制嚴格，強調三綱五常的等級秩序，重視女子的貞潔名聲，且要求婦女性情和順，對夫君能絕對服從，淫詞艷曲所催發(fā)的淫奔行為直接沖擊了封建社會的女德教育，造成了惡劣的社會影響。

四、對流動優(yōu)伶的管控

自古以來，優(yōu)伶藝人一直身處社會階層的底端，為統(tǒng)治者所輕視，究其原因有三，首先是優(yōu)伶起源于奴隸社會，本質是服務貴族的奴隸階層，地位卑微，后世優(yōu)伶延續(xù)了這一點，從業(yè)者多為貧苦出身。其次是優(yōu)伶受人豢養(yǎng)，以娛樂他人為業(yè)。為了生計，優(yōu)伶不得不迎合受眾，滿足受眾各種需求，有些需求已經(jīng)超越社會道德接受底線，為人所不齒?！叮ü饩w）吳江縣續(xù)志》提到有一女徐鳳姑，因“母許字優(yōu)人”，其“恥之”，甚至“自縊死”?。普通百姓對優(yōu)人蔑視已能至此，更何況以恪守禮教為己任的鄉(xiāng)紳士夫階層呢？《（民國）吳縣志》就有一例記載地方官因個人偏見導致優(yōu)人自盡的事件，吳縣知縣高心夔將已從良之妓“誣以為娼，嚴治之”，最終導致“妓怨憤自盡”?。這種偏見并不是沒有由頭的，實際上娼妓興盛是許多社會弊病的根源，政府對于優(yōu)人在從業(yè)時是純粹表演伎藝還是摻雜性交易很難界定，而一旦出現(xiàn)后者一是為世俗倫理所不容，二則是實質性地會影響社會穩(wěn)定，例如傳播疾病又或是加劇人口拐賣。蘇州這種現(xiàn)象尤為嚴重，如《（康熙）常熟縣志》中記載“老優(yōu)曲引幼童教演一班，攫取重價，賣之遠去。四方之梨園，鮮非虞產，離人骨肉，可哀也已?！?這些幼童優(yōu)伶的市場主要就是賣給富人以充家樂，《（同治）蘇州府志》也記載“有為富不仁之輩，收買人家子女，教習吹彈技藝，通同媒媼，誘紈绔子弟婪取重價，賣為姬妾。”除了這種樂人買賣以外，還有為奸媒所騙，“將本身妻子自賣遠方，永離鄉(xiāng)井，甚至鬻為水販，墮落娼家?！?不同方志對此都有提及，可見地方官吏對此痛惡之深。再次是優(yōu)伶多是流動就業(yè)，不便于政府管理?！叮ㄇ。┰涂h志》中提到“吳中貧戶不務職業(yè)，子弟少歲教習梨園，色藝既高，驅走遠方，獻媚取利。”?對政府來說，為了更好地維護統(tǒng)治，要盡可能消滅一切不穩(wěn)定因素，因而從古至今優(yōu)伶樂戶一直受到統(tǒng)治者的管控與改造，清朝也不例外。《（嘉慶）直隸太倉州志》中記載：“康熙八年，山西郭公四維守吳郡，躬行節(jié)儉，至迎春，妓女、優(yōu)伶，一切革除。府、縣各官往迎而已。自是歲以為常，至今不改。”?這種做法是廢除官妓政策的先風，統(tǒng)治者希望通過以身作則來減少民間祭祀演劇的發(fā)生。還有同治十年任蘇州知府的曹鳳，其在上任后“毀淫祠，逐倡優(yōu)”?，直接趕走演劇藝人，從根本上禁除了演劇活動。

五、結語

綜上所述，統(tǒng)治者并不是對戲曲這種藝術形式本身持有多大的偏見，相反的，由于戲曲藝術深受民眾的喜聞樂見，統(tǒng)治者愿意將其作為一種教化工具，從官方層面去肯定戲曲的價值與地位。也就是說，只要戲曲不影響上級統(tǒng)治，清政府對其發(fā)展也不會做過多干涉，然而事實卻是戲曲藝術在民間的過度俗化導致了許多弊端，如對抗官方信仰、引發(fā)奢靡風氣、傳播淫邪思想、擴大人口流動等，這些不僅沒有實現(xiàn)政府利用戲曲教化順民的初衷，反而從根本上影響、威脅了清政府的統(tǒng)治，因而遭到了官方的屢次禁毀。但是統(tǒng)治者的嚴厲打壓并沒有使戲曲銷聲匿跡，戲曲藝術自身也做了許多調整和改造來應對官方的管控，民間演劇活動也因此一直延續(xù)了下來。

注釋:

①《大清律集解附例》卷十一《禮律》，清雍正內府刻本。

②李銘皖、譚鈞培修，馮桂芬纂：《（同治）蘇州府志》卷三《風俗》，《江蘇歷代方志全書·蘇州府部》冊21，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30頁。

③曹允源等纂修：《（民國）吳縣志》卷三十六下《與地考·寺觀二》，《江蘇歷代方志全書·蘇州府部》冊38，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23頁。

④李光祚修，顧詒祿纂：《（乾隆）長洲縣志》卷之十一《風俗》，《江蘇歷代方志全書·蘇州府部》冊49，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180頁。

⑤曹允源等纂修：《（民國）吳縣志》卷五十二上《與地考·風俗一》，《江蘇歷代方志全書·蘇州府部》冊40，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162-163頁。

⑥李銘皖、譚鈞培修，馮桂芬纂：《（同治）蘇州府志》卷三《風俗》，《江蘇歷代方志全書·蘇州府部》冊21，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30頁。

⑦李銘皖、譚鈞培修，馮桂芬纂：《（同治）蘇州府志》卷三《風俗》，《江蘇歷代方志全書·蘇州府部》冊21，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30頁。

⑧鰲圖、汪廷昉修，王昶等纂：《（嘉慶）直隸太倉州志》卷十六《風土上》，《江蘇歷代方志全書·直隸州（廳）部》冊6，鳳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103頁。

⑨陳蓂纕、丁元正修，倪師孟、沈彤纂：《（乾?。﹨墙h志》卷之四十《災祥》，《江蘇歷代方志全書·蘇州府部》冊97，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508頁。

⑩尹繼善：《（乾?。┙贤ㄖ尽肪硎兹弧妒雷趹椈实墼t諭》，《清代散見戲曲史料匯編（方志卷·初編）上》，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6年版，第125頁。

?李銘皖、譚鈞培修，馮桂芬纂：《（同治）蘇州府志》卷三《風俗》，《江蘇歷代方志全書·蘇州府部》冊21，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26頁。

?鰲圖、汪廷昉修，王昶等纂：《（嘉慶）直隸太倉州志》卷十六《風土上》，《江蘇歷代方志全書·直隸州（廳）部》冊6，鳳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103頁。

?金福曾、金吳瀾修，熊其英、凌淦纂：《（光緒）吳江縣續(xù)志》卷二十六《人物志十一·列女志》，《江蘇歷代方志全書·蘇州府部》冊98，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482頁。

?曹允源等纂修：《（民國）吳縣志》卷第七十六上《列傳·流寓一》，《江蘇歷代方志全書·蘇州府部》冊46，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100頁。

?高士鸃、楊振藻修，錢陸燦、嚴熊等纂：《（康熙）常熟縣志》卷之九《風俗》，《江蘇歷代方志全書·蘇州府部》冊62，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367-368頁。

?李銘皖、譚鈞培修，馮桂芬纂：《（同治）蘇州府志》卷三《風俗》，《江蘇歷代方志全書·蘇州府部》冊21，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26-30頁。

?許治修，沈德潛、顧詒祿纂：《（乾?。┰涂h志》卷之十《風俗》，《江蘇歷代方志全書·蘇州府部》冊51，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36-37頁。

?鰲圖、汪廷昉修，王昶等纂：《（嘉慶）直隸太倉州志》卷六十《雜綴三》，《江蘇歷代方志全書·直隸州（廳）部》冊7，鳳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228頁。

?李銘皖、譚鈞培修，馮桂芬纂：《（同治）蘇州府志》卷七十《名宦三》，《江蘇歷代方志全書·蘇州府部》冊24，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9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