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丙中
(北京師范大學 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與發(fā)展中心,廣東 珠海 519085)
我今天主要還是想講講民俗學的學科建設。講民俗學的學科建設,很容易進入我們多年來一直在說的那個學科建設的路徑里面去,實際上,我今天要講的學科建設并不是我們以往所講的學科建設。在新文科背景下,我們講民俗學的學科建設,一定是新民俗學。并且,新民俗學是我們必須要提出來的,因為新文科建設造成了這樣一個局面,即所有的文科學科都被迫來重構自己,證明自己的合法性。原來我們講學科建設,主要是說我們這些小學科對自己比較弱勢的學科地位不服氣,要改變自己在學科體系當中的地位,但是努力的結果并不如意,新文科則是讓所有的學科都必須重新自證。這實際上就是說整個文科或者中國整個的學科都要重建。
所以,我就在兩個層次來討論這個問題,一個是學科制度,另一個是學科之間的等級制度。
中國整個的學術、學科制度要重建,就不是我們這些小學科要在原來的結構中有一個什么位置,而是在推倒重來的大格局下,別的學科有機會,我們也有機會。這個機會跟我們前些年要爭取成為一級學科,不甘于在社會學或文學下面做二級學科,是非常不一樣的。
我想,第一點是因為新文科勢在必行。每一個具體的學科都必須在新文科的學科框架下建設成為新社會學、新民俗學、新歷史學,而不僅僅是某一個學科單獨的事兒。那么,為什么這是一個不得不做的事兒?因為,時代變了。
我們今天很容易對新時代不太敏感,可能還是由于對我們所屬的時空有不同的認識。實際上,我們完全需要對此有一個新的認識,認真地對待我們所說的新時代,從學術上反復強調。今天我們在學術上說的新時代,是指由于技術,各種各樣的新技術——數字化、人工智能、即時通信工具——正在發(fā)展出各種各樣的新事物,新的基礎設施覆蓋了全世界,它有能力在空中為人們提供交流的工具。它帶來這樣一個變化,不是說這個社會在經歷一個不同的時代,而是說人作為一個“類”,處在一個新的時代,人正在成為一個跨星際的生命。
現在的學科制度是工業(yè)時代社會分工的結果,是所有社會分工的一種。當然,它沒有能夠善待前工業(yè)時代的事物,所以我們今天搞了很多文化遺產保護,實際上就是在彌補工業(yè)時代學術和學科所留下的問題。這些年,大家通過后工業(yè)時代、信息時代等概念來說明社會所發(fā)生的變化,社會已經發(fā)生了巨變,而原來的學科分工仍然主導著學術和學科體制,這樣的學科體制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我們說學科體制有問題,這是很自然的。
回到民俗學,民俗學在當代本來有兩次挺好的發(fā)展機會,但是最終沒有能夠像我們所預期的那樣,當然并不是因為我們的預期太高,而是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響。我們提倡民俗學在社會科學里面應該有一個新的位置,這是從中國社會,或者說中國社會與世界社會的交流來考慮的。民俗學是一個小學科,當然也是一個邊緣學科,這是與中國社會科學共同體中人們的學科認同聯系在一起的。在中國現代民俗學建立的過程中,有人加入,也有人退出,這些共同構成了民俗學的現狀。民俗學為什么只能是一個小學科?因為在西方發(fā)達國家,當民俗學興起的時候,工業(yè)社會是它所面對的主體社會,而它本身卻對應著前工業(yè)社會的文化遺留問題,所以它自然就是一個邊緣學科,就是一個小學科。當它傳到發(fā)展中國家時,雖然發(fā)展中國家還是前工業(yè)社會,但是由于西方發(fā)達國家已經形成的學科結構在相當程度上主導了全世界的學科體制,因此最后它在發(fā)展中國家仍然走了小學科、邊緣學科的路子,還是工業(yè)時代的學科分工的產物。所以,在這個學科結構里面,已有的整體的學科體制對它有所限制。另外,民俗學進來的時候,最初參與其中的很多重要的文科類學者后來之所以還是歸到別的主流學科里面去,最基本的還是“民”與“俗”在中國走向現代的過程中沒有取得重要的地位。
新中國建立后,“民”和“俗”舊有的形式其實是沒有地位、沒有價值的,因此它必須變成新秧歌、新民歌、新故事,變成群眾文藝,才能在社會里面、在體制里面有位置,這個時候當然不可能有獨立的民俗學了。
改革開放后,民俗學重新恢復的過程中有兩次發(fā)展機會。第一次就是民俗復興。盡管在社會發(fā)展的過程中民俗文化大量消亡,但是民俗復興的潮流遏制了民俗的消亡。后來,非遺保護的興起再一次阻止了民俗的迅速消亡。實際上這兩次社會運動都給民俗學帶來了重要的發(fā)展機會,民俗學在其中獲得新的生命力,真正成為中國學科制度中的一門學科。
從全世界來說,民俗學還是可以有更大的發(fā)展空間。但是,目前的學科制度是民俗學發(fā)展的天花板,因為作為一個邊緣學科、小學科,在現有的學科結構里面,它的機會是受限制的。在高等教育中涉及學科發(fā)展的政策投票時,支持民俗學發(fā)展的票數遠遠不夠,在整個國家的學科制度制定中,能夠支持民俗學的委員數量也不夠??偠灾?,就是民俗學的聲音不能夠被認真聽取,在決策過程當中投票的票數不夠,這就使得民俗學難以獲得應有的學科政策支持。
學科制度是天花板,因此也是必須要突破的東西,我在這里對中國的學科體制有一個反思。我把它看作工業(yè)時代學科分工的產物,它不適合于現在,這是基本的看法。具體來說,它是基礎教育中文科和理科之間的分別,所以文理科分別之后,基礎教育就是純粹為文科發(fā)展培養(yǎng)人才,這對于民俗學這類以社會為研究對象的學科來說,確實是不合適的。
上面是從學科制度的角度來說的。下面從學科之間的等級制度來說。
現在院系是按基礎學科設置的,民俗學不是他們認為的基礎學科,當然就沒有院系。在院系里面,按照院系的邏輯,小學科是發(fā)展不了的,這一點在院系工作的人都是感同身受的。此外,我們的學術分工是非常典型的中國學科研究的分工。很多學科是從西方引進的,雖然可能主要是研究自己社會的,但是由于需要國際視野,因此就搞一個國際分支單獨做這塊兒,實際上大多數學者只在國內做調查研究。
那么,新文科建設的要點,就是解決面臨的這些問題。我們今天比之前更有熱情、更有信心讓一個新民俗學在今后的綜合學科中有不一樣的結構位置。我覺得這個機會是存在的。
整個文科體制要被重構,當然,民俗學本身也要重構。在這樣的兩個重構里面,實際上所有學科都有機會,并不是只有民俗學有這種機會。在這樣的一個重構當中,我剛才講的所有的學科都必須是“新××學”——新社會學、新政治學,當然也包括新民俗學。比如說在社會學院,不僅僅是重構民俗學,使之變成新民俗學,社會學也是新社會學,所有這些原來的結構都要重新靠自己的學術創(chuàng)新,實現學術共同體的自我認同。
這一方面是時代的選擇,另一方面也是靠我們自己來做選擇。這一點我們做民俗學的人是非常熟悉的,其實就是學科史中所講的新文化。當“新文化”這個概念被提出來的時候,原來是文化的東西就不再是文化,因為你必須重新證明自己。民俗學就是非常典型的被否定的文化,因為它是生活文化,新文化概念提出來之后它就變成了舊文化,因此必須通過改造自己來適應新社會的要求。比如說白毛女等民間故事,都必須經過這樣的轉變。
我前面講學科是有機會,有空間的。接下來,我想講一下民俗學如果在新的時代,它在內容上靠什么有機會?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傳播給了我們很大的啟示。民間生活文化或者民俗經過特定的程序,進行特別的價值認可之后就成了非遺。在這個過程中,“民”的地位和“俗”的地位,在整個國家的政治生活、經濟生活、社會生活當中都在發(fā)生結構性的變化。這個結構性的變化是繞不過去的。
我想在這里舉兩個例子。
一是在政治上,老百姓總是需要自證其價值觀的正確性,但是他們沒辦法自證,因為這是精英主宰的表述體系。有一些民俗學的人幫他們自證,但是受限于整個的意識形態(tài),不能夠做出符合主流價值觀要求的革命性的表述。當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概念盛行之后,民眾的日常生活變得具有價值,這是一個巨大的轉變。因為在原來的民俗概念中,民俗的主體是落后的、愚昧的,因此也就沒有正當表達的機會。
二是在經濟上,在現代消費社會中,每個人都是潛在的消費者,企業(yè)需要正面地看待不同人的需求。你要燒香,他就愿意給你生產香,那種比較好的香非常昂貴。就是說,對于消費社會的大眾,企業(yè)是無條件地認真對待其需求的。
這樣一些根本性的變化——“民”在新時代確立了其基礎性的地位——在我們的社會生活中,不管政治經濟還是其他方面,逐漸得到確認,并且是被整個學界認識到,同時也開始更認真地對待。民俗學可以在這里面起一些推動作用。
民俗學在這樣的條件下逐漸成為中國的公共知識,在學科體系里面才可以成為新的基礎學科。新民俗學在這樣的意義上就超脫了原來的小學科、邊緣學科。在新文科這樣的新學術結構體制中,在所有學科都要重新建構自己的背景下,民俗學獲得了發(fā)展的機會。
我講的這些都是理論上的可能性。最后,我想說,民俗學發(fā)展的機會和條件是具備的,而它真正變?yōu)楝F實,有賴于全體民俗學人的努力。如果能夠這樣,那么,民俗學接下來不論是繼續(xù)朝著基礎學科發(fā)展還是朝向應用學科發(fā)展,所有的可能性都是我們的可選項,這樣,最終的選擇權就在民俗學人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