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國楚簡所記絲織品“霝光”研究

朱學斌 朱其智

摘要： 通過結合出土文獻、考古材料和傳世典籍對讀的研究方法，綜合分析了絲織品“霝光”在衣著、裝飾、手工業(yè)等方面的用途，并探討了“霝光”的產(chǎn)地和工藝特征。研究認為：戰(zhàn)國楚簡記載的絲織品“霝光”進行了軋光整理工序，其產(chǎn)地有來自銷售地楚國以外的衛(wèi)國。“霝光”的得名是為了突出其色澤亮麗的品質(zhì)，具備貿(mào)易貨品而非宗教祭品的特征。絲織品“霝光”相關材料的考證對于絲綢之路形成以前中國早期絲綢行業(yè)乃至經(jīng)濟史相關領域的研究具有較大的意義。

關鍵詞： 絲綢工藝;軋光;楚簡;絲織品;前絲綢之路

中圖分類號： TS941.12;K876.9

文獻標志碼： B

文章編號： 10017003（2020）10007104

引用頁碼： 101201

DOI： 10.3969/j.issn.1001?7003.2020.10.013（篇序）

A study on the silk fabric "Ling?guang" recorded by Chu bamboo slips in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ZHU Xuebin1， ZHU Qizhi2

（1.School of Humanities，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China; 2.Department of Chinese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275， China）

Abstract：

In combination of unearthed documents， archaeological materials and Chinese Classics， this paper comprehensively analyzes the purposes of silk fabric "Ling?guang（霝光）" in dressing， decoration and handicraft industry， and explores the place of production and process characteristics of "Ling?guang（霝光）". It can be concluded that the "Ling?guang（霝光）" recorded in Chu bamboo slips during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underwent calendering process， and its place of production also included Wei， except Chu. The name of "Ling?guang（霝光）" highlights its quality of bright color and luster， and it ha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ommodity rather than religious sacrifice. The textual research on silk fabric "Ling?guang（霝光）"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investigating early stage of silk industry before the formation of the Silk Road and relevant fields of economic history.

Key words：

silk craft; calendering; Chu bamboo slips; silk fabrics; prehistory of the Silk Road

收稿日期： 20200605;

修回日期： 20200915

基金項目： 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14BYY108）

作者簡介： 朱學斌（1993），男，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先秦語言文化。通信作者：朱其智，教授，flszqz@mail.sysu.edu.cn。

“霝光”和“光”是戰(zhàn)國時期楚國竹簡記載里常見的絲織品。自考古工作者陸續(xù)公布發(fā)掘報告以來，相關研究至今已持續(xù)了數(shù)十年時間，散見于不同的發(fā)掘報告、學術期刊、論文集和專著等。前輩學者不斷探索，試圖聯(lián)系其他材料來挖掘其歷史文化內(nèi)涵。但是，以往研究較為零碎，未能將其內(nèi)容作為一個整體進行討論，所以相關問題的考證仍存在可商榷之處。本文從“二重證據(jù)法”著手，通過跨學科分析，對絲織品“霝光”的分類用途和工藝特征進行更深入探討，以進一步探究中國早期手工絲織業(yè)的水平。

1?絲織物“霝光”在楚簡的用途分類

在已公布的戰(zhàn)國楚簡出現(xiàn)了絲織品“霝光”“光”17次[1]，根據(jù)用途可分為三大類，如表1所示。

1.1?衣著用紡織品

1.1.1?紡織面料

1）霝光之繡（韜）。（《包山楚簡·遣策》261）

2）光之。（《包山楚簡·遣策》268）

3）霝光之（帶）。（《包山楚簡·遣策》273）

4）一霝光之凥（裾）。（《望山楚簡》2?47）

5）霝光之（襖）。（《望山楚簡》2?61）

其中“襖”是有襯里上衣，整理者[2]釋“裾”見《玉篇》：“裾，被也?！碧锖覽3]讀“繡”為“韜”釋為“衣袋”。和（田河[3]或隸定為組）意為系帶。另外，包山楚簡268“編絸之”的“”與包山楚簡272“滕組之釱”、包山楚簡276“滕組之之釱”及包山竹牘“滕組之大（釱）”的“”當從田河[3]讀為軨，意為車軸的裝飾“飛軨”，與充當形容詞的“光/霝光”不同。

1.1.2?紡織輔料

6）……（聯(lián)）（縢）之（飾）（勒），丹（靼）之裏，（衛(wèi)）霝光之純。（《望山楚簡》2?10）

7）二紅之（韠），霝光之純。（《望山楚簡》2?48）

8）二（策）（莞），霝光之純。（《望山楚簡》2?48）

9）二（莞）（筵），霝光之純。（《望山楚簡》2?48）

10）霝光結幁。（《包山楚簡·遣策》272）

11）霝光結幁。（《包山楚簡·遣策》276）

12）霝光之結幁。（《包山楚簡·遣策》277）

在“霝光”所制的服裝輔料中，“純”是鑲邊的緣飾，如《儀禮·士冠禮》：“青絇繶純?！编嵭ⅲ骸凹儯壱??！辟Z公彥疏：“云純緣也者，謂繞口緣邊也?！彪灩忤傔吙梢匝b飾蔽膝（韠）、編席（莞、筵）等日用品。其他紡織輔料如“結幁”指一端套在馬項前部呈環(huán)狀，另一端系在衡軌交結處用來約束駿馬不外逸的韁索[2]。

1.2?裝飾用紡織品

13）霝光之童（幢）。（《包山楚簡·遣策》276）

14）霝光之童（幢），（纓）繏（纂）項。（《望山楚簡》2?12）

15）霝光之童（幢），（纓）繏（纂）項。（《望山楚簡》2?13）

16）二霝光之中干。一秦高（縞）之中干。（《望山楚簡》2?13）

整理者將“童”讀作“幢”釋為垂筒形旌旗而多飾有羽毛、錦繡，常在軍事指揮、儀仗行列、舞蹈表演中使用。劉國勝[4]因為望山楚墓出土四件纛，將“童”釋為“纛”，引《漢書·高帝紀》顏師古注：“蔡邕曰：‘（纛）以牦牛尾為之，如斗?；蛟隍W頭，或在衡。應劭曰：‘雉尾為之，在左驂，當鑣上?！碧锖覽3]認為“童”是馬具。

而“中干”是一種旗桿，“秦縞”與“霝光”并舉說明了“霝光”的絲織品性質(zhì)。絲織品裝飾旗桿的例子可見《爾雅·釋天》“素錦綢杠”，郭注：“以白地錦韜旗之竿?！碧锖覽3]認為包山楚簡269的“旄中干”、望山楚簡2?13“中干”行文按照記旗、旗桿裝飾、旗桿記錄順序而與“車戟”對應。“中干”搭配“幢”與尹灣漢簡《武庫永始四年兵車器集簿》“乘輿車童（幢）百二，乘輿終干百卅九，乘輿羽旌三百一十五，乘輿旄千一百五十”辭例相似。

1.3?手工制造業(yè)用紡織品

17）（瑟）丹秋（）之阩，其一（瑟）霝光之阩。（《望山楚簡》2?50）

“霝光”還充當了制琴業(yè)的材料，如撥弦樂器“瑟”的琴弦或其部件。同出的“丹”旁證了“霝光”的材質(zhì)是蠶絲而非其他纖維。整理者將“阩”讀為“升繼”，劉信芳[5]將“阩”讀為“緪弦”，意為繃緊的琴弦，如《九歌·東君》：“緪瑟兮交鼓?！崩罴液芠6]將“阩”讀為“升系”，引《樂府詩集·陌上?！分小扒嘟z為籠系”，指帶子或繩子。馬王堆一號墓出土的漆瑟共二十五弦分為三組，靠近尾岳處的外九弦和內(nèi)九弦分別纏有絲帶。他根據(jù)望山楚墓出土漆瑟的弦孔分布與之相似，認為其上本應纏有絲帶，此說相對更可取。

2?絲織品“霝光”的工藝特征

整理者懷疑“靈光”是某種織物之名。后來研究者的觀點可以歸納為三類：

第一類觀點認為“霝光”與絲織品紋飾有關。商承祚[7]將“霝光”讀作“雷光”意為云雷形紋飾。他將霝字隸定為《說文》《玉篇》雷字的古文，引《論衡·儒增》：“雷罇，刻畫云雷之形?！毙蠒m《爾雅》疏：“雖尊飾異，皆得畫云雷之形，以其云罍取于云雷故也。”由此他認為“光”意為“飾色”，并引《廣韻·宕韻》：“光，上色?！薄都崱ゅ错崱罚骸肮猓椛?。”劉信芳[8]則認為霝光紋飾“為云氣、為龍鳳，取其可通神靈而美善之義。”

第二類觀點認為“霝光”與絲織品種類有關。古敬恒[9]將“霝光”讀為“綾光”。他懷疑“霝光”就是后世的綾，是一種質(zhì)地優(yōu)異、色彩艷麗的織物。他認為綾是薄而細、紋如冰凌、光如鏡面的絲織品，《說文》：“綾，東齊謂布帛之細曰綾?！彼赋錾瞎拧半灐薄熬c”音近，均屬來母，霝為耕韻，綾為蒸韻，韻相通轉(zhuǎn)。但是，先秦文獻并無“綾”的相關記載，另外，齊地方言能否記載衛(wèi)國和楚國的絲織品名稱還有待商榷。

第三類觀點認為“霝光”與絲織品色澤有關。湯余惠[10]認為“霝光之純”是一種用閃光織物制作的鑲邊?！办`光”意為“美好光澤”，并引《三國志·蜀志·先主傳》“璽潛漢水……靈光徹天”、南朝梁元帝《安寺銘》：“似靈光之金扇，類景福之銀鋪?！钡湟嚯x先秦時代較遠，而“靈”字“美好”義項指的是性格“善良”，如潘岳《藉田賦》：“夫孝者，天地之性，人之所由靈也?！眳窝訚ⅲ骸办`，善也。言孝者是天地之性，人之所善也?！敝x莊《宋孝武宣貴妃誄》：“祚靈集祉，慶藹迎祥?！睆堛娮ⅲ骸办`，善?！彼赃€有商榷的空間。

何琳儀[11]將“”和望山楚簡2?02“亓（其）并櫺”的“櫺”并為一談而釋為“”字，即《集韻》：“，衣光也?！钡瞧渌芯空叨鄬ⅰ安小弊x為“屏欞”，并認為“櫺”其實另有所指而與“”“霝”不同。櫺指的是雕花的方格子或木條構成的圍欄，見《說文》：“欞，楯間子也?！眲鴦賉4]認為“屏欞”指駕車軒藩兩側開設的車窗，如秦陵二號銅馬車和山東福山東留公漢畫像石“輜車”的車窗形象。何琳儀[11]又將“霝光”釋為神異之光，引《逸周書·皇門》：“王用奄有四鄰遠士，丕承萬子孫，用末被先王之靈光?！庇帧稘h書·晁錯傳》：“五帝神圣……德澤滿天下，靈光施四海?！钡沁@些“靈光”比喻上天恩惠而與貿(mào)易商品的性質(zhì)并不符合。

程燕[12]將“霝光”讀為“令黃”，大意為“美好的日光色”?！半灐蓖ā傲睢币姟稄V雅·釋言》：“霝，令也?！薄稄V雅·釋詁》：“令，善也。”“光”讀為“黃”引《釋名·釋采帛》：“黃，晃也，猶晃晃象日光色也?！薄讹L俗通·皇霸》：“黃者，光也?！薄墩f文通訓定聲·壯部》也以此為聲訓。

其實，楚簡“霝”字讀為“靈（靈）”字用法常見，如《上博簡（玖）·靈王遂申》簡1“王敗蔡霝（靈）矦（侯）于呂”[13]等。所以“霝光”可讀為“靈光”，意為“奇異的光輝”，如《述行賦》：“想宓妃之靈光兮。”《魯靈光殿賦》：“乃立靈光之秘殿。”前舉“靈光之金扇”也應如此解釋，與祭祀活動并無直接聯(lián)系。

從考古材料而言，包山楚墓出土了纏繞著絹制編織帶的髹紅漆竹竿可對應竹簡“中干”的記載[14]，所以其絹帶也能對應竹簡的“秦縞”“霝光”。“縞”意為細白的生絹，《書·禹貢》：“厥篚玄纖縞?！笨讉鳎骸翱c，白繒?！薄抖Y記·王制》：“縞衣而養(yǎng)老。”孔穎達疏：“縞，白色生絹。亦名為素?！薄都本推奉亷煿抛ⅲ骸敖?，生白繒，似縑而疏者也?！庇纱丝芍半灩狻睆娬{(diào)的是色澤，不同于“秦縞”強調(diào)的是產(chǎn)地。

絹是楚文化考古發(fā)掘所出土絲織品的重要品類，例如江陵雨臺山楚墓出土的絲織物都是平紋絹。絹多為白色，也有練染成其他顏色的絹，例如長沙左家塘楚墓出土的絹有棕、褐、黃等顏色。不同經(jīng)緯密度的絹可以適應不同用途。例如長沙子彈庫楚墓出土的絹地“人物御龍帛畫”經(jīng)緯密度為66×36 根/cm2，而用作衣衾的面和繡地的絹則更為細密，如江陵馬山楚墓出土的深黃色袍里的經(jīng)緯密度達到了158×70 根/cm2。而馬山楚墓出土的絹，既用作衣衾的里和繡地，也用于衣衾的面[15]，這與楚簡記載“霝光”的多種用途相契合。由此可推斷這些絲織品在織造后進行了軋光工序，利用其物理可塑性將織物表面軋壓扁平以增加光澤，例如馬山楚墓15%的絹有被重物捶砑加工軋光處理的痕跡。所以“霝光”的裝飾效果也成為了獨特的商品標志。

3?結?語

本文通過絲織品“霝光”的出土文獻、考古材料和傳世典籍的相互印證，來說明在衣著、裝飾、手工業(yè)等方面的應用，并探討其產(chǎn)地、工藝特征和效果。一方面戰(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對軋光絲織品的光澤優(yōu)勢進行特別標記，體現(xiàn)了紡織業(yè)高度發(fā)展，其分工越來越精細化，工藝水平也在不斷進步;另一方面從“衛(wèi)霝光之純”可知其產(chǎn)地有來自衛(wèi)國，就像楚簡通過優(yōu)勢產(chǎn)地來標記貨品名稱的“魯帛”“秦縞”。這類現(xiàn)象已經(jīng)帶有商標的意味，反映了前絲綢之路時期中國手工制造業(yè)和長途貿(mào)易的發(fā)展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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