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芊里
張青萍*
中國古典園林因其“詩畫的情趣”,在世界上獨樹一幟。大量的學者在以往的研究中,論證了山水畫與中國古典園林的關系[1-3]。而疊山作為中國古典園林中獨特的造景要素,在以往的研究中被認為與中國山水畫有著一定的聯(lián)系[4],而這種聯(lián)系就是“皴法”。疊山與山水畫正是通過“皴法”這種獨特的繪畫與疊山技藝,產生了聯(lián)系。然而疊山皴法由于難以識別、記錄困難等原因難以得到傳承,并且目前很少有針對具體假山的皴法識別研究。因此本文針對蘇州四大名園的假山,開展了數(shù)字化皴法識別研究。運用三維點云的方式,對疊山皴法進行記錄與識別,提供了一套較為科學的疊山皴法識別與分析方法。
皴法在歷史上出現(xiàn)很早,方聞曾稱遼墓出土的《深山會棋圖》“皴法雛形可見,而筆觸相當平乏”[5],可見至少早在遼代就出現(xiàn)了皴法,但是直到明朝唐志契的《繪事微言》[6]才單獨將“皴法”列為畫論著作的一章進行系統(tǒng)論述??梢姟榜宸ā弊鳛橐环N繪畫技巧,明代開始正式成熟并從“皴”發(fā)展為“皴法”。而山水畫皴法與疊山正式發(fā)生聯(lián)系,也是從這一時期開始。從明代開始,出現(xiàn)使用山水畫皴法對疊山進行評價的相關文獻記載[7]。如張鳳翼《樂志園記》[8]中曾記載道“仿大癡皴法”;陳所蘊《張山人傳》[9]中也提到“以畫家三昧法,試壘石為山”;計成在《園冶》[10]中也寫道“理者相石皴紋,仿古人筆意”。這一時期,也由于缺乏地質知識,對于山岳沒有科學描述語言,只能通過繪畫語言進行說明。因此在這一時期,江南私家園林對于園林疊山風格,依靠皴法進行探討[7],而皴法能夠對假山堆疊風格與做法進行一定程度的相關評價。由此可以看出,“皴法”作為中國山水畫所獨有的繪畫技術,同時也作為疊山的一種獨特技藝手段,成為溝通中國山水畫與疊山的橋梁。根據(jù)疊山匠人方惠所述,假山堆疊過程中需考慮到“接形、合紋”[11],需根據(jù)山石輪廓、線形、紋理進行拼整。這種疊山方式正是說明了“皴”在疊山中的重要性,匠人在疊山之初通過“皴紋”銜接,最終形成具有法式的“皴法”。
因此不論是從明代開始的使用皴法語言對假山進行相關評價與描述,還是從疊山匠人將“皴紋”的銜接作為堆疊假山基本要素之一的描述,都能看出,皴法可以成為一種針對疊山風格與疊山方法的評價方式。因此本研究從皴法角度入手,運用數(shù)字化手段針對疊山進行分析與研究。
疊山皴法作為一種用三維手段展現(xiàn)二維平面山水畫的方式,其記錄與識別手段一直以來受到各方面的限制。由于石頭本身特征復雜,常規(guī)繪畫方式難以完整記錄其空間位置關系,且繪畫受制于繪畫者的主觀表達,不能較為客觀地進行疊山皴法的記錄。拍照的方式雖然可以更加客觀地對疊山皴法進行記錄,但照片的透視法則與山水畫的透視法則存在本質上的不同[12],而疊山皴法作為一種山水畫皴法的復現(xiàn),經過照片的透視處理后,將無法識別表現(xiàn)山形與山勢的山水皴。因此,目前很少有研究針對實際案例進行皴法解析,導致針對皴法的傳承與學習十分之困難。
點云能夠識別表面物理變化,同時不受光源效果影響,可快速且準確獲得物體表面信息,國際上得到了文化遺產領域的廣泛應用[13-14],近年來在古典園林的研究方面也得到了引入[15-17],在疊山方面也進行了數(shù)字化的嘗試[18-19]。同時近年來又有大量研究證明點云在變形監(jiān)測[20]、表面缺陷監(jiān)測[21]、零件精度分析[22]等方面的優(yōu)勢。由此可見,對于皴法這種石塊表面形變所形成的物理信息來說,點云記錄具有良好的適配性。研究選取江南私家園林中最具代表性的蘇州四大名園——拙政園、留園、獅子林、滄浪亭,針對這4座園林假山進行三維掃描及皴法識別。
本次三維掃描采用Slam手持式三維激光掃描儀,在外業(yè)操作中較為便捷輕便,在空間環(huán)境和游覽路線復雜的大體量假山區(qū)域十分適合進行假山整體的數(shù)據(jù)采集。因現(xiàn)階段蘇州四大名園內園林植物生長茂盛,大量枝干對假山石造成了大面積遮擋,為了獲取更加全面且清晰的山石皴紋,本研究對點云模型進行剖切,以此避免植物遮擋,能夠展示更加清晰的假山皴法。
本次假山數(shù)據(jù)采集以中部為主,外加西園北部區(qū)域(圖1)。在獲取點云模型后(圖2),研究選取了假山體量較大的遠香堂南側以及浮翠閣南側區(qū)域,為使假山輪廓更加明顯,對所選區(qū)域進行剖切并對假山皴法進行識別。從識別結果看出,遠香堂南側假山(zzy1~zzy6,zzy10)皴法中橫紋與豎紋所占比例基本相同。由于遠香堂為拙政園中體量最大的建筑物,假山在皴法選擇上使用了大量折帶皴,使其與遠香堂建筑體量的東西走向相襯,加深了東西向的縱深感。除了在橫向上大量使用折帶皴展現(xiàn)黃石本身方形的質地外,在豎向上還使用了斧劈皴,從視覺上增加了假山的體量感,同時增加了假山的豎向縱深,有深山懸崖之感,使遠香堂及其周邊的亭廊宛如建在深山庭院之中,增加了假山的山意。為了避免整座假山大量使用黃石造成方形石意過重,在豎向上增加了部分披麻皴的使用,以披麻皴的曲線破除大面積折帶皴與斧劈皴帶來的棱角分明的石意,從而使假山整體的山意更加濃厚。
圖1 拙政園假山剖切示意圖
圖2 拙政園點云建模
浮翠閣南部的假山均由黃石堆疊而成,由于整體假山位于體量較小的浮翠閣南部,若使用類似遠香堂南部假山的斧劈皴和披麻皴,會使假山豎向體量過大、過高,與建筑體量形成強烈的反差,導致假山過“假”,而無真山之意。因此在皴法選擇上,通過大量折帶皴的使用,增加東西向的景觀縱深感,使浮翠閣的觀景效果被打開,同時使浮翠閣宛如建在山林之中。
從上述分析能夠看出,拙政園假山體量大且以土石山為主體,因此在皴法選擇上以表現(xiàn)山形山勢的山水皴為主體,能夠識別出的山水皴類別較為豐富,共計識別出披麻皴、斧劈皴、折帶皴、亂柴皴4種皴法。拙政園整體假山營造以創(chuàng)造真山之意為核心,大型園林空間為假山的營造提供了良好的基礎,配合各類皴法使用,創(chuàng)造出了山意。
留園內假山眾多,且大多體量較大,本研究選取主廳堂涵碧山房及中心水池北側大假山作為研究區(qū)域進行皴法識別研究(圖3、4)。從ly1-1及l(fā)y2-2剖面區(qū)域看到,這2處均使用體現(xiàn)黃石方形輪廓的皴法。水池北部的假山區(qū)域則多采用大體量堆疊的手法營造真山之意,從ly3-3和ly4-4中看到,在底部選擇折帶皴和馬牙皴起底,通過橫向延展的皴法使整個假山沿水池展開東西向的主體山勢。在上層區(qū)域選擇了大量斧劈皴的處理方式,通過豎向紋理增加假山的垂直高度,并且增加豎向的縱深,通過水面的鏡像功能,使縱深感瞬間拉開。從ly5-5中看出,由于假山頂部有一“可亭”,為使該亭宛如置身山林,需通過豎向的縱深表達山谷與懸崖之感,從而加強山意。從主假山北側往南側看,由于沒有大水面作為前景的鏡像作用,因此無法產生強烈的豎向縱深感,山體的豎向空間減弱了很多。從ly6-6中看出,該部分考慮到了這一自然因素的限制,未采用假山正面所使用的大面積斧劈皴增加豎向空間的手法,而是選擇通過披麻皴蜿蜒曲折,增加假山橫向變化的動勢,以這種向遠處游走的動態(tài)破除豎向的空間限制。而在頂部的處理則更加巧妙,由于頂部的景觀以“可亭”為中心展開,因此從亭本身出發(fā),直接將亭置于山頂。從ly7-7和ly10-10中看出,在亭腳處使用橫向且小型的馬牙皴,作為山頂?shù)氖枕斒?,以局部代替整體,用馬牙皴代替斧劈皴,使該處宛如斧劈皴的頂部,這樣一來,該區(qū)域仿佛真山之一角,配合周邊植物的遮擋,在亭中猶如位于深山的山頂之中。
圖3 留園假山剖切示意圖
圖4 留園點云建模
從上述皴法識別中能看出,留園中心水池區(qū)域的主假山皴法使用十分豐富,通過山形山勢可識別出山水皴5種,為斧劈皴、馬牙皴、折帶皴、披麻皴、亂柴皴,通過皴法線性的變化豐富假山的空間變化。整體皴法變化圍繞山意出發(fā),從余脈的延伸到主山山勢的渲染均通過不同皴法的變化展開,通過皴法與水體、植物相結合,使整體假山具有了濃厚的山意。
作為假山王國的獅子林,其園內主要景點全由假山置石構成,假山空間復雜多變,本次研究選取了4處假山作為研究內容(圖5、6),分別為以水景為核心的中部假山、以游徑為核心的南側假山、以建筑為核心的臥云室四周假山和以庭院為核心的小方廳北側庭院假山。
圖5 獅子林假山剖切示意圖
圖6 獅子林點云建模
首先從水景空間來看,獅子林中心水池四周全部環(huán)繞著大量假山。從szl3-3中看出,在大量使用了豎向披麻皴進行中層堆疊后,在頂部突然使用了大量置石進行收頂,形態(tài)特征明顯的置石與下部的披麻皴并無紋理上的銜接,直接打破了披麻皴構成的體量感,使此處的山意全無。水池的另一個核心景觀點為湖心亭,szl1-1為湖心亭在水池南部的一處主要視線承接點。從圖中可以看出,能夠識別的皴法十分有限,僅能識別出少量的披麻皴和亂柴皴,其余部分基本全部為置石,可見此處的假山堆疊十分凌亂。szl1-1作為水池駁岸的轉折點并且凸出水面,承接了從湖心亭而來的主要視線,應當在假山堆疊時考慮利用前方大面積的水面增加景觀效果,同時與其后部的szl3-3拉開層次。但是此處卻使用了大量置石的方式,使整體景觀十分雜亂,石意過重,全然未有一絲山意,在披麻皴的上部直接進行置石的方式與szl3-3產生了同樣的破壞山意的效果,同時在另一側又進行了亂柴皴堆疊,使主山區(qū)域的山體顯得更加雜亂。
szl2-2處假山使用了大量的云頭皴,并且在云頭皴的下部使用披麻皴起底,將上部云頭抬高,二者之間銜接與過渡十分自然。從szl5-5中看出,西側假山做法與szl3-3處做法相同,均為大量披麻皴,但是其上部大量使用置石破壞了整體假山山意。szl6-6中,南側假山大量使用披麻皴,狹小的空間通過披麻皴的層層堆疊豐富假山紋理,增加空間感。szl7-7中則表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場景,此處與其他區(qū)域的假山堆疊明顯不同,而是使用賞石的方式,突顯石意,在這里形成了南山北石的特點。東西兩側假山在布局上也體現(xiàn)出了較為明顯的差異性,從szl8-8中看出,東側假山使用了較為明顯的披麻皴,并且披麻皴的排布十分密集,并沒有出現(xiàn)較大的線型線條,在狹小的空間里增加景觀豐富度。但是西側的假山略顯雜亂,從szl9-9中看出,在臥云室西側的假山能夠識別出的皴法也較少,在披麻皴的頂部毫無過渡的情況下開始突然轉折使用大量的馬牙皴,并且在馬牙皴的上部大量使用置石的手法,整體銜接毫無章法,使原本狹窄的空間顯得過于擁擠。而位于小型庭院中的假山堆疊手法與水池周邊的大假山有著明顯不同,從szl10-10中看出,將假山做了盆景式的堆疊,頗有賞石意味。
圖8 滄浪亭點云建模
從整體的皴法識別來看,獅子林所使用的皴法較為單一,以披麻皴為主,共計識別出3種山水皴法。雖然獅子林內部景觀以假山為主,但是由于皴法的單一以及大量置石手段的濫用,使得全園的假山整體質量不高。全園基本以凌亂置石為主,石意濃厚,僅局部區(qū)域有些許山意。
滄浪亭假山體量較大,為土石山,整個園林圍繞假山展開,園林內部景觀均位于假山之中,本研究選取假山北側水池周邊區(qū)域以及入園后正對園門的區(qū)域進行皴法識別與分析(圖7、8)。從clt1-1和clt2-2中看出,這2處的假山以山洞為主體,并且在皴法選擇上均使用了豎向的披麻皴作為山洞的下層與中層。這種做法一方面增加了山洞的高度,同時也通過曲線的變化增加了山洞的深度。而在頂部的收頂,出現(xiàn)了2種方式,分別為折帶皴和云頭皴。2種皴法均為橫向展開,在拓寬了橫向景觀視線的同時,云頭皴的靈動與折帶皴的堅硬在這里也形成了對比,通過這2種線性的變化豐富了景觀層次。而從正對園門的clt5-5中看出,使用了大面積云頭皴作為入園第一處假山景觀主體皴法,通過云頭皴所形成的朵朵卷云表現(xiàn)出深山云海的隱逸之意。
圖7 滄浪亭假山剖切示意圖
在假山北部的水池區(qū)域采用了與山體部分截然不同的皴法,由于整個滄浪亭位于湖中,因此園內部并無大面積水池,僅有假山北側一處小水池,園內之景通過此水池展開,因水池過小,無法使用上述其他園林中所使用的方法(利用斧劈皴等皴法配合大水面倒影形成巨大空間感)。此處則需要通過小型連貫皴法的使用,營造出山腳處疏水若為無盡之感。因此從clt3~clt4、clt6~clt9中看出,此處配合小型水面,采用了大面積折帶皴。通過這種小型且連貫的線性皴法,表現(xiàn)出水岸的連綿,將視線往遠處延伸,并與橋下的水尾產生呼應,暗示水流綿延不絕,往山外流去。clt10-10則與上述產生明顯的對比,該處在無水的山腳,使用了較大體塊的馬牙皴,通過體量展現(xiàn)山谷中的山意。
綜合上述皴法的識別與分析可以看出,滄浪亭假山堆疊根據(jù)其大體量土石山特點,采用了巧妙的皴法,識別出馬牙皴、披麻皴、折帶皴和云頭皴4種山水皴法。整體皴法使用均圍繞營造山意而展開,能夠通過皴法的配合,強調或化解假山體量,并通過水岸線的延展實現(xiàn)山澗景觀。
綜合蘇州四大名園的皴法識別與分析來看,拙政園和滄浪亭的假山體量較大,且均為土石山,2座園林的主體假山的皴法均以直線或折線型的皴法作為假山的主體,局部配以曲線型的皴法,假山整體較整齊,不亂,能夠表現(xiàn)出真山的山意。留園假山以石山為主,皴法使用十分豐富,是4座園林中使用皴法最為豐富的1座,同時通過不同的皴法結合建筑、水體,實現(xiàn)了真山不同部位的山意,是4座園林中假山效果最好的一座園林。而獅子林雖然整座園林都以假山為主,但卻是4座園林中識別出皴法最少的一座,并且石氣過重,全園并無山意。分析其主要原因,是由于獅子林假山主體皴法均為曲線型的披麻皴和云頭皴,這種過度強調太湖石本身形態(tài)的皴法,大面積使用會導致石頭本身過于突出,使整體山意下降,導致了整體山意不足,且過于凌亂(表1)。
表1 蘇州四大名園皴法統(tǒng)計表
從上述研究中能夠看出,三維掃描配合點云的方式能夠對疊山皴法進行一個較為全面的識別,并且能夠滿足皴法分析的要求,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獨特評判與欣賞假山的角度。同時通過這種方式能夠很好地結合實際假山案例,對皴法進行記錄與傳承,并建立皴法數(shù)據(jù)庫,能夠較為直觀地識別、分析、展示皴法,為皴法的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與可能。
注:文中圖片均由作者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