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guī)范與流變中的新加坡中國新移民
——評《新加坡與中國新移民融入的境遇》

彭 慧

（華中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新移民問題是近年來華僑華人研究的熱點之一，①自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大量新移民前往世界各國，對這一群體的研究也開始出現(xiàn)，尤其是新世紀之后，研究數(shù)量不斷攀升。經(jīng)搜索知網(wǎng)，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1994—2000 年，共有22 篇“中國新移民”為主題的研究論文。進入21 世紀后，這一議題更成為學者關注的熱點，2001—2021 年，共有389 篇論文（含碩博論文）直接討論這一問題，涉及亞洲、歐美乃至非洲各地，研究領域也從新移民經(jīng)濟、政策擴展到文化、教育、認同等方面。新加坡的中國新移民也因其特殊性引起不少學者關注，［1］最新出版的《新加坡與中國新移民融入的境遇》便是代表作品之一。本書作者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主任游俊豪為馬來西亞華人，長期居留新加坡，并兼任南洋理工大學華裔館館長，他不僅深受新馬華人文化浸潤，又因工作及生活原因接觸不少來自中國的新移民。其研究視角明顯不同于中國學者，既有旁觀者之冷靜客觀，又能推己及人、與研究對象同理共情。

一

本書開宗明義，緒論中闡明立意，即“討論中國新移民的處境與語境，指出移民與在地結(jié)構與體制的活動與磨合，不斷在重構社會規(guī)范、重組國家資源”。［2］由此，圍繞著“活動”“磨合”以及“重構”“重組”幾個關鍵詞，作者分三部分介紹了中國新移民在新加坡融入的境遇。

第一部分梳理了新加坡華人移民脈絡，介紹早期華人在地化過程及不同時代的移民經(jīng)歷。第二部分討論了中國新移民與當?shù)厝A人社會的磨合及前者的調(diào)適。具體內(nèi)容上，首先，作者分析了近二十年來中國新移民被當?shù)厣鐣x予的、以負面形象為主的刻板印象，并樂觀地認為這是族群文化融合的必然進程，“新移民給新加坡華族層面帶來更為多元化的中華元素，也給新加坡國家層面注入移民的奮斗精神，使得新加坡未來的可能性無限地擴大”。［3］其次，作者檢閱了近年來新加坡社會政策與資源分配對中國新移民的影響，認為這在很大程度上引導了新移民群體與當?shù)厣鐣胺謱邮健钡幕雨P系，深刻揭示了目前新移民融入的結(jié)構性問題。這一章也是全書之精要部分。再次，面臨主流文化的壓力，新移民群體如何抱團自助？作者根據(jù)一手調(diào)查資料，簡述了新移民社團組織在連接新老華人社會以及幫助新移民重組資源方面的效用。

第三部分的案例討論同樣精彩，且極具研究價值?！傲魧W生”“陪讀媽媽”及“新移民作家”看似不相關聯(lián)的三個群體，卻體現(xiàn)了類似的居留及認同狀態(tài)。作者運用人類學的參與式訪談法與社會學的問卷調(diào)查法，揭示了他們或“過渡性”（留學生）或“彷徨掙扎性”（陪讀媽媽）亦或“分裂/分層式的主體性”（新移民作家）的生存狀態(tài)。在作者看來，盡管三者有不同之外，但“現(xiàn)代境遇的多元、流動、彈性，使得移民的主體性不斷離散化，不停在經(jīng)歷變易與更動，一直爭取和開拓能夠得到接納與肯定的空間”。［4］

二

中國新移民分布在世界各地，但在新加坡比較特殊。作者也在全文論述中多處點題，即新加坡作為典型的保姆型國家，對移民政策的掌控力毋庸質(zhì)疑，因此作者多次強調(diào)“國家體制”“移民治理”等因素。在強國家的各種措施下，新加坡對中國新移民持矛盾態(tài)度。首先，新加坡本身的族群結(jié)構對中國新移民的需求是剛性且迫切的。為保持一定人口增長及華人比例，新加坡從與中國建交開始就不斷引進中國新移民。然而，在地化的華人文化與新移民文化間有著看似不可逾越的鴻溝，加之社會資源的競爭，迫使政府必須采取一定措施對新移民權益設置門檻，從而保障本地公民利益。因此，政府既希望新移民能夠快速匯入當?shù)厝A人脈絡中，又要拉開本地公民與中國新移民等外籍人士的距離，以彰顯主流社會的固定性，這種矛盾性的態(tài)度給新移民的正常融入帶來了一定阻礙，在政府的刻意引導下，“新移民被給予當代中國國別性的標簽，使得他們區(qū)別于在地的主流社會”。［5］而這些“外來者”，則根據(jù)自身的資源及各種各樣的背景，“透過向下、平行、向上等方向跟在地社會互動，在多元文化和多元族群的語境當中，面對英語廣度和高度使用所形成的界線，也面對體制的管治”。［6］由此，作者在各具體案例的分析中，穿插運用周敏、波特茲的“分層融入理論”，分別討論了不同階層的中國新移民、尤其是中下層群體的生活境遇，以大量的調(diào)查資料為基礎為讀者描繪了一幅新加坡新移民生存狀態(tài)的浮世繪，此為本研究的特色之一。

此外，可能與作者自身多重身份及文化認同相關，全書不斷強調(diào)新移民群體流動不居的認同及其跨國意識與行為，而這對不同層次的新移民帶來的影響也不盡相同。新加坡的中國新移民現(xiàn)象興起于全球聯(lián)系日益緊密及中國崛起的時代，跨國主義及在異地的資源重組對于新移民的融入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向上融入的企業(yè)家、金領、知識分子，“結(jié)合了可以在不同地理空間轉(zhuǎn)移使用的科技知識和商業(yè)方法，在新加坡與中國之間搭建經(jīng)濟和社會兩個層面的跨國主義”；［7］平行融入的留學生的“未來動向還在不斷展開可能性，可能會成為新加坡的定居者，或擺蕩為過客……”；［8］向下融入的陪讀媽媽群體，其“過渡性”狀態(tài)更為明顯，“她們繞不開本地的尷尬境遇……掙扎于主流社會的夾縫”，［9］未來極大可能會回到中國，這種變動不居的生存狀態(tài)可能會反向影響她們與主流群體的正常交往。其實，無論處于哪個階層，新加坡復雜的融入環(huán)境對他們都有著一定的阻隔。在作者筆下，這些鮮活的個體滿懷著對新環(huán)境的希冀與憧憬，卻又不得不直面各類挑戰(zhàn)與內(nèi)心的彷徨，在他們心中，“原鄉(xiāng)、居留地、他處，不斷地在抵達和重訪。分別認同，同時存在”。［10］對這一現(xiàn)象的強調(diào)為本研究的另一重點與亮點。

三

然而，金無足赤。本書似乎仍有可商榷之處，特別是具體調(diào)查資料運用方面，可再斟酌考慮。譬如在對“陪讀媽媽”群體的研究中，作者根據(jù)對35 位受訪對象的來源分析，得出其“家鄉(xiāng)大多聚集在發(fā)展滯后的省份：遼寧、河南、山東……”這一結(jié)論。從數(shù)量上看，35 個受訪樣本似乎并不充足，同時這些受訪者本身可能因地緣關系而聚集成群，譬如其中16 名就來自東北地區(qū)，因此作者調(diào)研時產(chǎn)生了大部分“陪讀媽媽”來自于北方“落后”地區(qū)的印象。如若能夠擴大調(diào)研范圍，可能會得出不同結(jié)論。另外，作者運用的一些資料也需更新，如對留學生群體的調(diào)查數(shù)據(jù)，仍停留在13 年前，而對陪讀媽媽的訪談，也發(fā)生于2012 年。最后關于新加坡中國新移民社團的統(tǒng)計，據(jù)筆者于2015 年在新加坡訪學時所知，已有“安徽同鄉(xiāng)會”存在，作者并未列入，此后應有更多類似團體出現(xiàn)，須進一步做全面調(diào)查。

當然，瑕不掩瑜。作者多年從事新馬華人研究，有深厚學術功底，2014 年曾出版《移民軌跡和離散敘述：新馬華人族群的重層脈絡》一書，［11］該書針對中國新移民群體進行的多視角、近距離之觀察亦極具價值。讀者如果將兩者結(jié)合研讀，必定有所收獲。

［注釋］

［1］例如：劉宏：《新加坡的中國新移民形象：當?shù)氐囊曇芭c政策的考量》，《南洋問題研究》2012 年第2 期；劉宏：《當代華人新移民的跨國實踐與人才環(huán)流——英國與新加坡的比較研究》，《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 期；周敏、王君：《中國新移民的教育期望及其面臨的挑戰(zhàn)、制度限制和社會支持——以美國和新加坡為例》，《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19 年第4 期；王玉娟：《溝通與融合：新加坡華人宗鄉(xiāng)會館與中國新移民》，《東南亞研究》2013 年第3 期；龔達偉：《新加坡的中國新移民：角色定位與社會貢獻》，《當代世界社會主義》2013 年第1 期；彭慧：《試析近二十年新加坡中國大陸新移民社團的發(fā)展》，《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15 年第4 期；等等。

［2］游俊豪：《新加坡與中國新移民融入的境遇》，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2021 年，緒論。

［3］游俊豪：《新加坡與中國新移民融入的境遇》，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2021 年，第20 頁。

［4］游俊豪：《新加坡與中國新移民融入的境遇》，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2021 年，第120 頁。

［5］［6］游俊豪：《新加坡與中國新移民融入的境遇》，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2021 年，第41 頁。

［7］Liu Hong， “Immigrant Transnational Entrepreneurship and Its Linkages with the State Network： Sino-Singaporean Experience in a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in Raymond Sin-Kwok Wong eds.，Chinese Entrepreneurship in the Era of Globalization,London： Routledge， 2008， pp.117-149.

［8］游俊豪：《新加坡與中國新移民融入的境遇》，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2021 年，第76 頁。

［9］游俊豪：《新加坡與中國新移民融入的境遇》，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2021 年，第91 頁。

［10］游俊豪：《新加坡與中國新移民融入的境遇》，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2021 年，第120 頁。

［11］游俊豪：《移民軌跡和離散敘述：新馬華人族群的重層脈絡》，上海三聯(lián)出版社，2014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