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渚時期“神人獸面”紋對青銅器饕餮紋的影響

羅洪文

良渚文化是東方早期文明的集大成者，良渚各式各樣的玉器有其最重要的文化內(nèi)涵。良渚的玉器有禮器、兵器、配飾、工具、弄玉、葬玉等多種類型，器型如壁、琮、璜、鉞、鐲、管、珠、墜、冠狀飾、牌飾等數(shù)十種，琳瑯滿目，甚為豐富。出土的玉器中，以琮、璧、鉞為最多，其造型雄渾壯麗，風格嚴謹端莊。其雕琢的制作精細度可見其文明發(fā)展的高度。

一、良渚文化玉雕“神人獸面”紋

余杭反山出土的“玉琮王”是最為有名、最具有代表性的良渚玉器，現(xiàn)存于浙江省考古研究所，通體呈黃白色，有規(guī)則紫紅色瑕斑，四面皆刻有“神人獸面”紋飾。玉琮中神秘莫測的“神人獸面”最為引人入勝，陰線雕刻和淺浮雕完美相組合，屬于那個時代南方玉雕的最高水平代表。上為神人、下為獸面。[1]

神人紋刻：神人頭戴高聳寬大的羽冠（羽翎），有人認為這“介”字形羽冠，是鳥首的重要標志；內(nèi)層帽沿線刻卷云紋；臉面作梯形，重圈圓眼，表情冷靜凝重；用弧線勾出寬大的鼻翼；寬嘴中露出上下兩排十六個牙齒；雙手彎臂轉(zhuǎn)肘，抱于獸眼之上，五指平伸呈現(xiàn)動作狀態(tài)。

獸面形態(tài)：以淺浮雕琢獸面刻于神人胸腹部。神獸重圈眼，橢圓形凸面象征眼瞼，連接眼瞼的橋形凸面象征眼梁，寬鼻勾出鼻梁和鼻翼，寬嘴刻出雙唇、尖齒和兩對撩牙，撩牙伸出唇口，上下交錯。神獸首下方陰刻一對盤曲的前肢，獸爪尖利，踞地作俯臥狀。神獸肢體上密布由卷云紋、弧線、橫豎直線組成的繁褥紋飾?，幧匠鐾恋娜嫘斡衿?，圖像填滿器身，下部為獠牙獸面，三叉為鳥羽紋，代表飛鳥的雙翼和尾部。反山M12:98玉琮上面最完整的神人獸面圖像有人認為是鳥獸合體圖。

從玉琮“神人獸面”圖的整體上看若猛獸俯身并足背著神人狀，呈現(xiàn)神人駕馭猛獸之狀態(tài)，象征人與自然之間的關(guān)系。有人認為是太陽神的運載圖?！吧袢双F面”即為太陽神人騎神鳥飛天之像或神鳥馱負神獸圖像。底下獠牙神獸為天極之神的動物形象，上方“神人”是人和鳥的結(jié)合體，是統(tǒng)治者巫師與神鳥溝通結(jié)合中的“人面神鳥”，如鷹的神鳥獲得并發(fā)揮馱負天極神獸的力量，維護天體正常的運轉(zhuǎn)。

關(guān)于“神人獸面”紋飾的作用有多種猜想，對于“神人”，有“太陽神” 和“神祖”等說法；對于“神獸”是何種動物，有“龍鳳復合”、豬龍及饕餮等說法。對于二者的關(guān)系，多認為神人是做法的巫師，也是良渚社會的統(tǒng)治者，騎在神獸上，在其幫助下溝通天地。[2]按照《周禮》“黃琮禮地”“璧琮以殮尸”的記載，可判斷玉琮這一禮器，或許是祭禮巫師溝通天地的重要法器。余杭反山出土的玉琮王出土時，平整地置于墓主頭骨左上側(cè)，可見其重要性。

此外，有人認為，良渚人的先民是“羽人”，“神人獸面”代表良渚人的族徽或“神徽”；也有人認為“神人獸面”是巫師借助“動物伙伴”將人的靈魂升天的造型；還有人認為整幅“神人獸面”刻圖實際就是一個夸張的裸體女人的形象，是一個“神人”的整體：頭、手、足、胸腹、乳房與長著獠牙的陰門。以獸眼為乳，獸口為陰，神人雙手遮擋雙乳，獸口長出獠牙告誡人們圣潔神女不可玷污，要盡量避免出現(xiàn)亂交、濫交，約束自己的行為。

其實，良渚的玉器表達人們享受秘境田園生活和回歸質(zhì)樸生活的向往，更是當時尊貴莊嚴身份的象征和可尊敬的社會地位的載體。良渚的玉器制作過程是受到觀念支配的，其裝飾圖案或當作“神徽”傳遞宗教信仰的價值；或表達人類征服自然、駕馭自然的力量；都是良渚文化時期人們思想理念的反映，也能夠反映良渚文化的信仰和制度設(shè)計，是當時國家社會的文明形態(tài)的這一種表現(xiàn)。

河姆渡文化田螺山遺址T306：81木雕中，兩只尾部相對的鳥的翅膀?qū)映伞敖椤弊中?，鳥身如獸面雙目，曲折的雙腿和不規(guī)則四邊形的尾部相交的形態(tài)，形成獸面的口齒。正視的獸面和側(cè)視神鳥巧妙地結(jié)合在一起，表現(xiàn)的正是雙鳥維護天極神獸的主題。在距今約7800—6300年期間的高廟文化時期，已經(jīng)形成天極崇拜相關(guān)的原始宗教觀念，古人認為天極的穩(wěn)定和天體的運轉(zhuǎn)需要神鳥給予維護，天極之神會呈現(xiàn)獠牙神獸的動物形象。凌家灘社會將宗教進行物化為玉器的形式，使之成為社會上層獲得和維護權(quán)力的重要手段。良渚文化融合早期先民的社會實踐成果，創(chuàng)立了更加系統(tǒng)化的宗教信仰體系。因此，神鳥馱負神獸主題被以空前繁縟又規(guī)范的形式表達在精致的玉器和象牙器等高等級物品上，人面神鳥和獸面的組合成為“神徽”，在整個良渚文化區(qū)廣大的范圍內(nèi)發(fā)揮宣示統(tǒng)治者的宗教權(quán)力的作用。

二、良渚“神人獸面”對青銅器的影響

良渚文化中的璧、琮、鉞等玉禮器在商周時代依然十分盛行，并與青銅器一起被納入到復雜的祭祀禮儀之中。良渚獸面紋的圖像有繁有簡，其主體結(jié)構(gòu)均由重環(huán)形的雙目和呈圓角長方形的鼻端組成，或在重環(huán)眼的周邊浮雕出橢圓形的眼瞼，或在眼瞼之間用一條彎條狀隆起相連，或在表面精雕細琢出云雷紋，或在鼻翼下附有橫長形的嘴，口吐獠牙，形象猙獰。在經(jīng)歷時代變遷，經(jīng)過不同工匠的分解、變形、抽象與整合，成為具備時代特征的新式樣。

良渚文化玉琮上有獸面紋，商代方鼎上也有獸面紋。良渚文化與商文化“四面八方”的思想理念均有體現(xiàn)，方形器物上的“四面八方”顯示了古人宇宙觀。良渚文化影響力巨大，其典型器物玉琮普遍見于其他原始文化遺址中，如廣東曲江石峽、甘肅永靖秦魏家、山西襄汾陶寺、安徽潛山薛家港等地。甚至對夏商時期的青銅器產(chǎn)生巨大影響。饕餮紋，是源于良渚文化玉器，盛行于商至西周早期的一種特定紋飾，又以青銅器上最為常見。早商青銅爵杯、觚形器，西周青銅爵杯等都有源于良渚文化的獸面饕餮紋。故《呂氏春秋》說：“周鼎著饕餮”。

有些學者認為夏文化直接來源于良渚文化。二里頭文化就是夏文化[3]。夏代中晚期的二里頭文化是中國青銅時代的文化，發(fā)掘了許多的青銅器。其器壁較薄，紋飾簡潔。二里頭青銅斝，在兩道弦紋之間，是三排排列整齊的小圓圈紋，類似于良渚的獸眼。在早商的青銅斝中，常常在腰部裝飾一條由獸面紋組成的紋飾帶。那里出土的三枚饕餮紋綠松石銅牌飾，在饕餮獸紋飾中鑲嵌綠松石，是當時工藝高峰的代表物。那以綠松石作為襯底的青銅牌鑄造工藝，以及饕餮紋的裝飾設(shè)計和綠松石片的打磨拼貼，彰顯著二里頭工匠們那超凡脫俗的手工業(yè)技術(shù)和高雅的審美情趣。二里頭三期地層中的青銅戈，在戈的“尾巴”部位，被稱為“內(nèi)”的部分上裝飾著美麗的獸面饕餮紋，這個獸面與二里頭出土的青銅牌如出一轍，是早商時期流行的典型獸面紋。源于良渚時期的獸面紋在晚商的殷墟迎來了巔峰時代。它的構(gòu)圖類似一只完整怪獸，從上往下看的俯視圖，獸身在上，獸頭在下，獸的兩只前爪在吻部的兩側(cè)自然張開，兩只后爪交匯于牌飾頂部——這是一只身體舒展、快速疾馳的野獸，或許是一只匍匐狂奔的老虎[4]。其實就演化自良渚的“神人獸面”。中國三代青銅器上那些繁縟的獸面圖案應當和綠松石牌上這些動物圖案關(guān)系匪淺，甚至可能是這些怪獸“全身照”的省略版——突出威嚴神秘的獸面，忽略身體，其淵源均在良渚的“神人獸面”紋飾上。這是先民的護佑神形象，也是先民積極探索、勇于拼搏的精神象征。

學者李學勤通過對良渚文化玉器獸面紋的分析，指出了其與商周青銅器獸面紋的密切聯(lián)系。劉敦愿(1918—1997)曾指出，商周青銅器上的獸面紋“來自東部沿海地區(qū)，或者就是來自江南地區(qū)”。從良渚文化到夏、商、周三代，良渚文化對后代影響不可忽略。商代至周朝，因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軍事實力的發(fā)展與增強，良渚時期的獸面紋在青銅器上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母題多變、題材多樣，有時難以辨別具體為何物。例如良清的紋飾沒有角，二里崗的也沒有角，但商代青銅器上的獸頭很多都有角。良渚紋飾的獸面眼睛是卵圓形的，二里岡期青銅器花紋獸面的兩目中眼珠形狀近于卵圓形的仍占較大比例,只有一部分表現(xiàn)出尖的眼角，到殷墟期,便流行像甲骨文“臣”字那樣內(nèi)眼角鉤曲的目形,有了較明顯的變化。但是細細探尋其源頭，均能發(fā)現(xiàn)良渚文化“神人獸面”紋在歷史大潮中的持續(xù)影響。

從歷史時代上看，良渚玉器神像演變?yōu)樯讨芮嚆~器饕餮紋，其演繹序列應為：

研究證明，良渚文化時期的神人獸面紋演變?yōu)樯讨荀吟鸭y，不僅具有連續(xù)有序、清晰可辨的文化傳播路線，接受和傳播的不同文化共同體亦具有和良渚部族大致相同的宗教傳統(tǒng)和社會結(jié)構(gòu)形態(tài)，肩負著社會價值觀念和宗教信仰。這是良渚神像模式被其后的其他區(qū)域文化繼承下來的前提基礎(chǔ)，也是商周青銅器饕餮紋之所以不改其宗且能大倡其道的民族文化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