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蘭, 張曉霞
(蘇州大學 藝術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楚文化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中國先秦時期南方傳統(tǒng)文化和藝術的杰出代表之一。楚墓出土的大量青銅器、漆器、絲綢、玉器和繪畫等不同的工藝品,無不閃耀著奪目的光彩。它們造型奇特詭譎、紋樣飛舞流動、色彩豐富艷麗、制作工藝精妙,體現(xiàn)了一種富于想象、向往自由、充滿生命力的文化精神和民族氣質。而出土的大量楚國絲織品中,各種變化多樣的龍鳳紋樣在這一時期占據(jù)主導地位,鳳鳥紋成為壓倒一切的主題題材。鳳鳥紋不僅在數(shù)量上超過龍紋,從圖案構圖布局和裝飾類型上鳳鳥紋也遠勝于龍紋。而且絲綢上鳳鳥紋造型千變萬化、無一雷同,由此可見楚人對鳳鳥的情有獨鐘。
符號學目前作為研究中西方藝術史的重要方法之一,被廣泛應用于圖形圖像和藝術設計領域??ㄎ鳡栐凇度苏摗分芯吞岬?“藝術可以被定義為一種符號語言”“符號化的思維和符號化的行為是人類生活中最富有代表性的特征?!盵1]所以人們通過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創(chuàng)造一種文化和審美標準,借以表達特定區(qū)域的一個民族集體的文化和精神意指。楚墓出土的絲織品上鳳鳥紋也是在一種特定時代和語境下運用圖像和符號進行的藝術表現(xiàn)和情感表達。因此,可以在符號學視域下分析具有獨立價值的圖形,借助符號構成圖像意義生成或交流的體系。
本文對楚墓出土的絲綢上鳳鳥紋的起源及其裝飾特點進行分析和研究,以符號學的方法對鳳鳥紋的造型、排列和組合等方面深入探討,歸納不同造型樣式、不同題材組合和不同構成形式的鳳鳥紋藝術特點。并探尋其中所蘊含的不同內涵寓意和象征意義,映射出當時楚國藝術的造型意識、審美特色和文化現(xiàn)象。通過對楚墓出土絲綢中的鳳鳥紋進行分類整理并形成譜系,為研究后世神靈類動物紋樣的發(fā)展和演變規(guī)律提供基礎和條件。研究目的是以鳳鳥紋為媒介,反映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藝術的審美特點,挖掘楚人崇尚生命、向往自由和發(fā)揚踔厲的民族精神,更是當今社會應該提倡的一種精神指向和價值體現(xiàn)。
20世紀20年代以來,湖北、湖南、安徽、河南等地的楚墓中出土了大量的文物,對研究楚國文化和藝術有著十分重要的價值和意義。1958年長沙烈士公園3號楚墓中發(fā)現(xiàn)棺內璧板上有龍鳳紋樣刺繡。1965年湖北江陵望山1、2號楚墓中出土絹繡2件、錦繡1件,均為鳳鳥花卉紋樣刺繡。1981年江陵九店磚廠楚墓中出土絲織物、麻織物共計17件,多件是鳳鳥花卉紋刺繡和龍鳳紋刺繡,以及在木俑上發(fā)現(xiàn)了鳳紋繡衣。而1982年湖北江陵馬山1號楚墓出土了大量的種類繁多、工藝精美的衣物和繡品,其中有35件衣物,包括絹、紗、綈、羅、綺、錦、絳、組八個種類的絲織物,用作衣物的面和緣的刺繡品有21件;這批出土的絲織物大多是以龍、鳳為主題,其中鳳鳥紋在絲織品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18件繡品中10幅有鳳有龍、7幅有鳳無龍、1幅有龍無鳳,典型刺繡紋樣如蟠龍飛鳳紋繡、對龍對鳳紋繡、鳳斗龍虎紋繡、鳳鳥花卉紋繡等。1987年發(fā)掘的荊門包山戰(zhàn)國中晚期楚墓出土的錦、綺、絹、紗等織物和繡品共計40余件,其中有一鳳三龍相蟠紋繡、飛鳳花葉紋等代表性鳳鳥紋。這些出土的工藝精湛、花紋絢麗的絲綢和刺繡品(表1),不僅展示了當時中國絲綢制造工藝的高超水平,也提供了研究楚國絲綢紋樣的重要實物資料。
表1 楚墓出土絲織物考古發(fā)現(xiàn)
從楚墓出土的絲織物來看,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對于絲綢圖案的制作方式主要分為織和繡兩大類。由于受到成紋工藝的影響,提花織物上的紋樣多呈現(xiàn)幾何狀,而刺繡品上紋樣因為不受工藝影響而自由靈動。故從符號圖像學和考古類型學的角度對出土絲織物上鳳鳥紋的不同造型樣式進行分類,一類是省略鳳鳥的細節(jié)特點,僅保留造型輪廓,形象簡潔,或作變形和夸張以幾何化的剪影形式展現(xiàn),歸納為幾何簡化型鳳鳥紋;另一類注重鳳鳥的造型細節(jié),對鳳冠、鳳尾、鳳翅的造型均作細節(jié)的描繪,屬于具象寫實型鳳鳥紋。
織錦上的紋樣由于受到經(jīng)緯織造工藝特點的限制,多使用幾何圖案,像菱形紋、杯紋、塔紋、雷紋、三角形、六邊形、折線形等。隨著春秋戰(zhàn)國時期絲織生產技術的進步,尤其織錦工藝方面取得了重大突破,創(chuàng)造了不少新的織造方法,使得織錦紋樣呈現(xiàn)多樣化趨勢。從前期簡單的幾何紋樣發(fā)展到后期幾何化自然形態(tài)紋樣,如出現(xiàn)了幾何化動物紋、植物紋、人物紋和生活場景紋樣[12]161-181;或者將剪影式紋樣嵌入幾何形骨架中,如菱形、方形、杯形、三角形、六角形、“十”字形、“工”字形、“人”字形、“S”形、“Z”形等生成新的組合紋樣。幾何簡化鳳鳥紋使得鳳鳥原形變成最純粹的抽象形態(tài),并具有幾何規(guī)律性。似乎楚人有意要把折線之美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才能表現(xiàn)出鳳鳥紋規(guī)律、秩序和永恒的畫面效果。
2.1.1 幾何式鳳鳥紋
幾何式鳳鳥紋是對鳳鳥形象的幾何化和符號化,已經(jīng)脫離了寫實動物形象的輪廓特點和對形象各個部分細節(jié)的描繪,完全使用幾何的直線、折線構成。其中最為巧妙的是利用鳳鳥的翅膀和尾巴及花卉組成規(guī)律的線性或者塊面的菱形紋。僅保留鳳鳥身體中具有代表性的鳳冠、鳳尾、鳳翅等局部結構特點,將其他身體部分幾何化處理,多作為輔助紋樣填充裝飾,如圖1(a)[13]56所示鳳鳥菱形紋錦紋樣和圖1(b)[13]77所示龍鳳紋絳紋樣。
圖1 幾何式鳳鳥紋
2.1.2 剪影式鳳鳥紋
剪影式鳳鳥紋一般較為完整,多出現(xiàn)在錦和絳一類織物的裝飾紋樣。由于受到織造工藝的影響,鳳鳥紋只能根據(jù)經(jīng)線和緯線的走勢和方向確定其輪廓,多為直線邊緣而無曲線或弧線。鳳冠、鳳翅、鳳尾和鳳身均呈現(xiàn)塊面剪影的效果,無內部裝飾的細節(jié),形象整體簡潔。如圖2(a)[13]57所示對鳳對龍紋錦紋樣和圖2(b)[13]55所示鳳鳥鳧幾何紋錦紋樣,圖2(c)[13]62所示舞人動物紋錦則將不同紋樣嵌入相應的幾何骨架進行裝飾。
圖2 剪影式鳳鳥紋
具象寫實類型的鳳鳥紋在各個楚墓出土的絲織物中所占數(shù)量最多(圖3)。其中有正面的鳳鳥花卉紋繡,如圖3(a)[12]176所示;側面的對龍對鳳紋繡,如圖3(b)[12]109所示;還有四分之三面等不同角度的鳳鳥紋。鳳鳥的造型也各不相同,有飛翔狀、奔跑狀、站立狀的單獨式紋樣;也有鳳與花共生的鳳鳥花卉紋繡,如圖3(c)[12]174所示;鳳與其他動物組合蟠龍飛鳳紋繡,如圖3(d)[12]180所示,龍鳳虎紋繡等組合式紋樣,如圖3(e)[12]164所示,并且均作為主體紋樣裝飾在整幅絲織物,或者占據(jù)衣物上的突出位置。楚人在進行織造或刺繡時還對鳳鳥紋的形體特征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增繁刪簡,如鳳冠、鳳羽、鳳尾等特殊身體部位的裝飾化和程式化的變化或加工,使得鳳鳥紋逐漸演變成以特征性局部象征整體形象的特點,構成以不同鳳冠、鳳尾或鳳身為代表的鳳鳥紋。所以,依據(jù)鳳鳥的鳳冠、鳳尾、鳳身形態(tài)的不同,寫實鳳鳥紋又被細分為很多種亞類。
圖3 具象寫實鳳鳥紋
2.2.1 鳳冠樣式
禽鳥類的羽冠是其頭部明顯的裝飾,頭上的“冠”常被賦予獨特的象征意義,尤其是雄性鳥類羽冠成為“王者之冕”的標志。商代甲骨刻辭有關于鳳鳥的記載,如《卜辭通纂》:“于帝史(使)鳳,二犬?!盵14]《甲骨文合集》釋:“貞,羽癸卯,帝其令鳳?!盵15]甲骨刻辭所說的“帝使鳳”或“帝其令鳳”證明楚國先民認為鳳鳥是具有神性的天帝使者,是輔佐上帝的“帝臣”?!兑笃踟妗分杏小靶廖床?帝鳳不用,雨”[16]直接稱其為“鳳帝”。按照鳳冠的裝飾樣式可分為無冠式、單冠式、多冠式和花冠式,如圖4所示。
1)無冠式鳳鳥紋。鳳鳥形象頭部沒有鳳冠作為裝飾的則歸類為無冠式鳳鳥紋,如圖4(a)[13]107-108所示。這種類型的鳳鳥紋出現(xiàn)在陪葬冥器或木俑的服飾上,多和其他類型冠式的鳳鳥紋裝飾在同一幅繡品中[17]。此類無冠式鳳鳥紋形態(tài)似雞,或昂首或回首,展翅、伸腿、砥足,通體裝飾瓜子形花斑、圓圈紋或無紋飾。
2)單冠式鳳鳥紋。單冠式鳳鳥紋是鳳鳥形象頭部頂端通常以單線或多線構成弧線型或者卷曲型的一個冠進行裝飾如圖4(b)[13]98-101所示。鳳鳥的頭頂處有兩條弧線相交形成樹葉形、三角形、尖角形或羽毛形冠式;或是“S”形的卷曲線條;或是彎勾狀羽冠。鳳鳥的羽冠與脖頸之間呈“S”形或者“く”形動勢。
3)多冠式鳳鳥紋。多冠式鳳鳥紋是在鳳鳥頭部裝飾不止一個冠狀,以線形和角狀曲面相結合的多冠,如圖4(c)[13]99-101所示。其中三冠即由三個弧形銳角三角形構成,形似飛鳥羽毛或扇面,尖角與鳳頭相接,末端為鳳冠頂部,冠上裝飾圓點或者圓形花紋,曲面和弧線混合使用?;蚴且唤M裝飾性平行排列的弧線,也有作“丷”字狀彎曲呈現(xiàn)羊角狀或冠頂處有魚尾狀分叉,與尾部形狀相似。
4)花冠式鳳鳥紋?;ü谑进P鳥紋的鳳冠主要由花草莖蔓連接伸展,就像植物的花草與鳳鳥的頭部自然連接。葉子和花朵穿插纏繞,植物花草不僅僅是鳳鳥的冠部,也是整幅紋樣構成的重要骨架,花朵和葉子不僅起到分割畫面的作用,也豐富了畫面的主題和層次,如圖4(d)[13]104-106所示。此類植物花冠式鳳鳥紋有的裝飾茱萸紋花冠,有的裝飾蓮花紋花冠,還有的裝飾類似卷草紋葉形冠,旋轉不停的卷渦、舒卷張揚的花草藤蔓與鳳鳥組合,形成鳳冠和花卉植物紋樣的共生同構圖案。
圖4 不同類型鳳冠的單體鳳鳥紋
2.2.2 鳳尾樣式
鳳鳥紋中鳳尾的形貌造型較繁復多樣且變化莫測,常表示性別特征。宋代李誡在《營造法式》的鸞鳳圖中根據(jù)尾部的不同特征來區(qū)分雌雄,雄曰“鳳”,雌曰“皇”;卷草式尾為“鳳”,鋸齒狀尾為“凰”。鳳尾在鳳鳥飛翔過程中最具運動感和律動感,有時還和云氣融為一體,所以鳳尾是鳳鳥飛登九天、周游八極、得道升仙的媒介和象征。鳳尾形態(tài)按照鳳尾的長短和和比例,可以分為長尾式、短尾式和無尾式三種類型,如圖5所示。
2)短尾式鳳鳥紋。短尾式類型的鳳鳥紋是指尾巴長度小于整體身體長度的總和,鳳尾比較短,造型簡單,如圖5(b)[13]98-103所示。此類型的鳳尾短小而精巧,多出現(xiàn)在形狀如鳥狀的鳳鳥紋。亦有尾部的造型類似魚尾、燕尾或雀尾,魚尾型裝飾多為簡潔,燕尾式鳳尾分出兩個分支方向一致,且中間夾角呈銳角。也可以將植物、羽毛狀紋飾沿魚尾造型向兩側排列,混合成復合式短尾式鳳尾。
3)無尾式鳳鳥紋。無尾式類型的鳳鳥紋并非無尾部造型,而是尾部在畫面中不顯現(xiàn)或不展示出來。該樣式多見于類似鳳鳥正面展開的站立狀,沒有對尾部進行描繪,如圖5(c)[13]95-106所示。如無尾的“三首鳳”形象造型十分奇特,刺繡主體紋樣由鳳鳥和花卉組成,中間鳳頭部為正面像,兩端的鳳翅部位又形成兩個相對稱的側面鳳頭,昂首挺直、張開雙翅、腹部圓滾、兩腿略彎,給人以無限的想象空間。張慶等[18]認為“三首鳳”形象是一個完整的立體圖像的展開,即一個正面加兩個側面是對商周以來青銅器裝飾中動物紋樣常用的展開法的沿用,體現(xiàn)了楚文化詭譎怪異的特殊審美。
圖5 不同類型鳳尾的單體鳳鳥紋
2.2.3 鳳身樣式
楚墓出土的絲織物上鳳鳥紋千姿百態(tài),有的空中翱翔、有的跳躍奔跑、有的昂首挺立、有的回首張望,形象生動活潑。絲綢上的鳳鳥紋依據(jù)鳳鳥身體特征性強的局部,只保留鳳鳥外形輪廓進行幾何化變形,身體部分簡化成不同的造型。按照鳳鳥形體的樣式來區(qū)分,可以分為“S”形鳳鳥紋、“C”形鳳鳥紋和“X”形鳳鳥紋,如圖6所示。
1)“S”形鳳鳥紋。“S”形鳳鳥紋中將鳳鳥的身體簡化成“S”的曲線造型,而鳳鳥的頭部和尾部依舊保留具象的特點。春秋戰(zhàn)國時期刺繡紋樣的構成常將數(shù)種動植物紋相互蟠疊纏繞在一起,或數(shù)個動物合體與植物共生,由此形成多個“S”形狀的曲線相互穿插纏繞,畫面極具流線感和變化性。湖北江陵馬山1號墓出土的“龍鳳虎紋繡”刺繡紋樣,如圖6(a)[20]118所示,主體紋樣有龍、鳳、虎三種動物紋樣,中間繡有對向的雙龍和背向的雙虎,四只帶有花冠的鳳,雙翅展開。每個單獨紋樣都包含一鳳與二龍和一虎相斗,四個單元的紋樣以菱形骨架對稱布局組成一幅完整的圖案,畫面布滿“S”形動勢曲線,飛鳳、蟠龍、猛虎組成一幅神奇絕妙的鳳龍虎會戰(zhàn)圖。
2)“C”形鳳鳥紋?!癈”形鳳鳥紋中鳳鳥的整個身體大致簡化呈“C”字形,“C”的一端為鳳鳥的頭部,另一端為鳳鳥的尾部。頭部的鳳冠和尾部依舊保留簡化的具象形態(tài),幾乎表現(xiàn)的是鳳鳥的側面,與殷墟婦好墓出土的玉鳳有異曲同工之妙,這種被簡化的剪影式的二維平面化裝飾效果,極富表現(xiàn)力和生動性。1982年江陵馬山1號楚墓出土的對鳳對龍紋繡,如圖6(b)[20]112所示,鳳鳥無論是昂頭還是回首姿態(tài),身體部分均呈“C”形,頭部和尾部纖細輕巧,兩兩對稱,面對面或背靠背,以中心軸左右對稱排列,具有“統(tǒng)一中有變化、變化中有統(tǒng)一”的秩序性和平衡感。
3)“X”形鳳鳥紋?!癤”形鳳鳥紋最早出現(xiàn)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楚國漆器裝飾上,如耳杯口沿上的紋樣多采用簡化的“X”形鳳鳥紋[19]。然而楚國出土的絲織物上鳳鳥的“X”形排列布局呈交叉形和傾斜狀,或鳳鳥造型本身為“X”形,在鳳鳥形體中各個部分組合成一條近似的對角線,從而畫面出現(xiàn)“X”形狀。1982年江陵馬山1號楚墓出土的鳳鳥花卉紋繡,如圖6(c)[20]114所示,鳳的造型似禽,昂首挺胸向天,雙翅兩側展開、雙爪矯健著地,鳳鳥的尾羽與翅膀呈對角斜線格式布局,構成骨架線近似“X”形。鳳冠以茱萸紋裝飾,動中有靜,營造了一幅活潑靈動、生機勃勃的畫面[20]。
圖6 不同鳳身造型的鳳鳥紋
楚地風俗是以巫文化為核心,巫文化中又包含了諸如靈魂觀念、祖先觀念、圖騰觀念、宇宙觀念等。前文提到楚人認為鳳是傳說中“祝融”的化身,是通天使者的靈物,是引魂升天的媒介。所以,鳳鳥紋的組合和構成都是荊楚地區(qū)古老神話傳說的圖像符號轉換或物質形態(tài)呈現(xiàn)。楚墓出土的大量彌漫著蟠龍和飛鳳的絲織物都充滿著神秘的色彩,絲綢上鳳鳥紋則是蘊含著自然物的神秘力量,融合成為象征性、寓意性、隱喻性的社會思想和文化符號。
楚墓出土的大量絲織品中鳳鳥紋與不同題材元素相結合,有鳳與龍相蟠,有鳳踐蛇而舞,有鳳與龍虎互斗,還有與植物花卉、日月星辰合為一體,充滿了大自然的生機和活力。同時鳳鳥紋和多種類型紋樣組成的復合造型,并不是機械的元素拼湊和堆砌,而是將動物、人物、植物相互穿插式復合,也有人物、動物與自然器物的多重復合。體現(xiàn)出鳳鳥與大自然萬物的共生,也表現(xiàn)出楚人的一種生命節(jié)律、生存意識和生活理想。按照元素類別可分為動物人物、植物花草、幾何天象等幾大類,如圖7所示。
3.1.1 動物人物元素
楚墓出土大量提花絲織物和刺繡中最常見的就是動物紋樣,其中數(shù)量最多的為鳳紋、龍紋、虎紋、蛇紋。這四種在當時具有特殊象征寓意和歷史意義的動物形象或兩兩組合、或三種組合,變化多樣,絕無雷同。當時在湖北馬山1號楚墓共出土35件衣衾,能夠辨認紋樣的有18幅。鳳鳥紋和龍紋結合的紋樣數(shù)量最多,有“龍鳳合體紋”[21]、“對龍對鳳紋”、“蟠龍飛鳳紋”(圖7(a))[12]179-180、“龍鳳相搏紋”、“龍鳳虎紋”(圖7(b))[12]164-177、“鳳踐蛇紋”等。還有鳳鳥和其他動物、人物結合的提花織物,如舞人動物紋錦(圖7(c))[12]172,長尾曳地的鳳鳥、意趣盎然的盤龍、象征祥瑞的麒麟、長袖飄拂的舞人等,再加上杯紋和黻紋,裝飾內容十分豐富,場面莊重典雅、和諧秩序。由于楚人將鳳鳥賦予靈性和神通的審美情思,重新將不同動物組合而成一種具有超自然意義的形體,使復合型的紋樣成為具有象征性和虛幻性的神秘符號。所以,楚國鳳鳥紋的藝術特色和審美情趣有別于后世歷代的鳳鳥圖案。
圖7 不同題材組合的鳳鳥紋
3.1.2 植物花草元素
在對楚墓出土的絲織品進行考古過程中還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植物紋樣,其中蓮花、茱萸兩種植物出現(xiàn)的頻率較多。茱萸紋是具有特定宗教文化意義的裝飾紋樣,在楚國不少節(jié)日祭祀儀式都與茱萸有關,“重陽節(jié)”就有佩茱萸囊和插茱萸枝的民間習俗,如經(jīng)典的鳳鳥花卉紋繡片(圖7(d)(e))[12]174-177、鳳鳥紋花卉紋鏡衣(圖7(f))[12]175等。絲織物上的花草植物紋一般是直線與曲線并用,紋樣以線和點狀裝飾居多?;ɑ蚴钦归_盛放的姿態(tài),或是含苞懸垂的姿態(tài)。在組織排列上或與鳳鳥紋相互連接、纏繞、穿插在一起,或單獨排列在鳳鳥紋的上下左右四方,呈現(xiàn)對角線的重復和對稱(圖7(e)(f))。由于楚人喜愛簪花和佩花,香花美草在當時不僅具有觀賞價值,像茱萸、扶桑等植物長久以來都是巫術與祭祀儀式的重要部分。所以,將特殊植物紋和鳳鳥紋結合的題材,并非只是具有動靜對比、美化畫面的形式意義,還是一種具有表征楚文化觀念的意象符號。
3.1.3 幾何天象元素
楚墓出土的大量青銅器、漆器、玉器和絲織品中都不乏看到幾何形紋樣,楚人運用幾何形的重復、聚集、放射、離散和變形等手法對自然形態(tài)進行概括和提煉。前文提到由于受到工藝的影響和限制,提花織物上有很多規(guī)則幾何形和自然形態(tài)幾何形紋樣,如鳳鳥鳧幾何紋錦(圖7(g))[12]170-171。與此同時,出土的刺繡中也出現(xiàn)一些特殊的幾何符號,據(jù)考證其中一些幾何符號還與當時楚人的天體崇拜有關。楚國出土的絲綢中常出現(xiàn)圓形的太陽紋與鳳鳥紋組合,也許是早期“日崇拜”的象征?!渡胶=?jīng)·大荒東經(jīng)》云:“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烏。”[22]《淮南子·精神訓》說:“日中有跋烏?!备哒T注:“踆,猶蹲也。謂三足烏?!盵23]多數(shù)學者認為這種載著太陽的“烏”就是早期“鳳鳥”的雛形。如鳳鳥踐踏蛇紋刺繡(圖7(h))[20]111呈菱形適合紋樣,四角各繡有一個象征“北極星象紋”的七角星,外環(huán)有象征“太陽紋”的七個小圓。幾何菱形紋與鳳鳥紋相結合,菱形或作為點綴或作為邊框適合(圖7(h)(i)(j))[12]178-181。楚人還將鳳鳥與云氣進行藝術化的融合,創(chuàng)造出一種似云非云、似鳳非鳳的“云鳳紋”。鳳鳥紋與幾何天象元素的組合不僅僅是楚人對宇宙萬物的“傳移摹寫”,更是當時人們對宇宙流轉、星體運動的感受與認知,借宇宙萬象的宏大氣魄以表達生機律動的符號。
楚國工匠和文人們內心有著對“美”的追求,他們賦予鳳鳥紋對稱、對比、均衡、連續(xù)等排列構成的形式美感,不斷突破鳳鳥紋傳統(tǒng)構成程式和舊有的布局形式。鳳鳥紋中“形式美”凝結著他們多彩而豐富的思想情感、生活閱歷及精神信仰。對不同布局構成的鳳鳥紋,按照現(xiàn)代平面構成形式進行分類,可分為適合式、對稱式和連續(xù)式,如表2所示。
表2 不同布局構成的鳳鳥紋分類
3.2.1 適合式
適合式的紋樣構成是指紋樣依據(jù)一定的幾何形或者有機形輪廓進行排列布局,即便沒有輪廓線依舊呈現(xiàn)相應的適合形狀。楚墓出土大量絲織物中的紋樣很多都是適合式構成,以菱形、杯形、正方形、長方形、三角形等幾何紋為布局骨架,巧妙地將鳳鳥紋置入其中,形成曲直相宜、剛柔并濟、虛實相生、動靜結合的經(jīng)典藝術樣式,在規(guī)律和秩序的布局中更富有變化和動感。在出土的刺繡中以鳳鳥紋菱形適合為主,菱形是在方形的基礎上演化而來,菱形紋是楚人常用的幾何紋,也叫“杯紋”,如一鳳二龍相蟠紋繡、一鳳三蛇相蟠紋繡、鳳鳥踐蛇紋繡等(表2中1#)[13]98,103,圖案多裝飾在衣衾的前襟或背后。
3.2.2 對稱式
對稱式是指以中心軸或者中心點為對稱參照,在對稱軸或點的上下左右配置相同圖形、相同面積和相同色彩的圖案花形。在楚國各類藝術的創(chuàng)作中對稱的原則被大量地使用,尤其是楚國出土的絲織品紋樣大多具有對稱的形式美感。鳳鳥單獨紋樣本身可以是對稱圖案,也有鳳鳥復合型與不同紋樣之間構成連續(xù)式的對稱圖案。楚墓出土的刺繡織物的鳳鳥紋將相互連屬的紋樣主干按照垂直線和水平線作為左右或者上下的對稱軸,縱向和橫向進行對稱排列,交叉組成方形或者矩形骨架布局,如對鳳對龍紋繡、蟠龍飛鳳紋繡、舞鳳飛龍紋繡等(表2中2#)[13]102,105。
3.2.3 連續(xù)式
連續(xù)式紋樣的出現(xiàn)反映了當時楚國紡織技術的迅速發(fā)展。隨著春秋戰(zhàn)國時期絲織物品種增多,織造精細、色彩多樣、組織結構復雜,同時刺繡技藝也十分嫻熟,工匠們已經(jīng)可以根據(jù)面料和服用需要配置多種色彩的絲線設計出可大可小的圖案,極具視覺沖擊力和藝術表現(xiàn)力。楚人總結并且熟練運用各種形式的藝術構成規(guī)律,通過復合、重復、連續(xù)、循環(huán)等紋樣構成法則,對鳳鳥紋進行再造與設計,以提花或者刺繡的工藝裝飾在絲織物的整體和局部。連續(xù)式的循環(huán)圖案構成蘊含著周而復始與生生不息的生命律動,也是基于楚人強烈的尋求安定的心理需求。連續(xù)式鳳鳥紋又可以分為二方連續(xù)和四方連續(xù)。
1)二方連續(xù)。二方連續(xù)是指單元紋樣向上下垂直方向或左右水平兩個方向反復連續(xù)排列,形成富有節(jié)奏和韻律的條帶狀紋樣。在楚墓出土的織錦中多為二方連續(xù)紋樣,其中帶有鳳鳥紋的如朱條暗地對鳳對龍紋錦、龍鳳紋絳等(表2中3#)[13]57,77-78。無論是高舉雙袖翩翩起舞的人物,還是奔騰跳躍的猛虎、盤轉飛旋的龍鳳、延綿纏繞的花草藤蔓都相互穿插,具有節(jié)奏和韻律感,不再拘泥于絕對對稱排列,而是均衡布局,既有嚴格的數(shù)序規(guī)律,又有靈活的穿插變化,達到了變化統(tǒng)一的極致。鳳鳥紋二方連續(xù)的布局構成,鳳鳥形態(tài)無論是曲線還是直線,亦或是幾何化形態(tài),都賦予紋樣一種運動的性質,打破程式化的呆板對稱格局,展示一種生命體的均衡律動和循環(huán)往復。
2)四方連續(xù)。四方連續(xù)是指單元紋樣向上、下、左、右四個方向作平接或者跳接的反復循環(huán)和連續(xù)延展的紋樣組織形式。平接的四方連續(xù)紋樣單元紋樣做上下左右或者四方的水平垂直重復排列,紋樣節(jié)奏均勻,秩序感強。而跳接版(又稱為斜接版)的四方連續(xù),單元紋樣對角線重復排列和循環(huán)延展。鳳鳥元素被安排在傾斜交叉并且中軸對稱的骨架線上,隨著循環(huán)單元和結構的變化而變化。經(jīng)過變形再以四方連續(xù)方式組合而成,按照同形、同量、同色反復疊加的方式裝飾布局,構思精巧、整齊一律。再點綴上周邊輔助的紋飾,畫面更加具有旋動、活潑、浪漫的特點。如鳳鳥花卉紋繡等(表2中4#)[13]103-106,每個單元紋樣對角重復、斜向延伸、活潑生動,極具節(jié)奏感和韻律感。這種四方連續(xù)的鳳鳥紋藝術形態(tài)在傳統(tǒng)的紋樣構成之外,表現(xiàn)出了更加“無限循環(huán)”的思想境界和“包容四方”的民族精神。
伴隨著中華文明走過了數(shù)千年的歷程,龍鳳紋樣已成為象征中華民族的精神符號??v觀楚國絲綢上鳳鳥紋的造型藝術,詭奇秀美、千姿百態(tài),也是中國多元文化和各民族融合發(fā)展的見證。本文以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國絲綢上的鳳鳥紋為研究對象,通過考古出土的實物圖像和收集的古文獻資料相互印證,梳理和歸納楚國絲綢上不同裝飾類型的鳳鳥紋,從符號學角度探究分析各種鳳鳥紋的造型特征、題材組合、布局構成和審美特色。楚墓出土絲綢上的鳳鳥紋具有劃時代的裝飾風格,也說明當時的動物紋樣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歷史階段,鳳鳥紋體現(xiàn)了當時楚人的審美取向和造型意識,也是其精神追求與社會風俗的生動呈現(xiàn)。研究表明,楚國絲綢上大量的鳳鳥紋本質上體現(xiàn)出楚人的創(chuàng)造力和創(chuàng)新力,其視覺符號形式并非只有狹義的形式美感,更蘊含著楚人獨特的民族精神、價值取向、思維方式和審美意趣。楚國絲綢上鳳鳥紋的精神氣質代表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荊楚民族的精神指向,是中國特定歷史時期和地理區(qū)域的文化基因。所以通過符號學視角研究特定歷史時期的圖像,分析紋樣背后融合的歷史文化、審美意趣和精神信仰,更好地揭示和感知時代、地域的文化藝術及審美風尚。本文以考古學、類型學、符號學與圖像學的跨學科研究方法也為中國傳統(tǒng)紋樣研究提供了不同的思路,對當今多元語境時代背景下中國傳統(tǒng)紋樣譜系研究和創(chuàng)新設計具有借鑒意義和參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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