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忠
福建省廈門市思明區(qū)公證處,福建 廈門 361000
我國2018年修正后的《刑事訴訟法》第二百八十八條至二百九十條規(guī)定了當事人和解的公訴案件訴訟程序,其中明確在某些公訴案件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真誠悔罪,通過向被害人賠償損失、賠禮道歉等方式獲得被害人諒解,被害人自愿和解的,雙方當事人可以和解,并列舉了可以和解的刑事案件的種類。這意味著刑事和解制度為我國《刑事訴訟法》所正式承認,成為我國刑事案件的一種糾紛解決辦法。
公證作為一項重要的預防性司法制度,在預防、化解糾紛方面具有獨特功能與重要價值。尤其是在目前我國正在推進的多元解紛、社會大調解格局的背景下,部分公證機構已先行投入到法院、行政、檢務輔助事務中,長期活躍在基層公安派出所、基層法院等部門一線,開展公證機構參與基層調解的實踐,積累了較為豐富的經驗。有鑒于此,筆者認為,由具有公信力和中立性優(yōu)勢的公證機構和兼具法律專業(yè)知識和公證業(yè)務技能的公證人員,運用“提存公證”等手段參與刑事和解實踐,進一步延伸公證作為一項公共法律服務的服務鏈條,將有利于減輕公訴機關的壓力,同時有助于修復社會關系,保障被害人與被告人的合法權益。
目前,我國雖已確立了刑事和解制度,但實施過程中,除了公訴機關本身開展存在前期投入成本大、風險較高的困難外,在雙方當事人協商、實施和解協議的過程中,還存在如被害方憑借刑事和解漫天要價,要求高額賠償費用或被害人按要求履行協議后認為原來協議中約定的賠償過少反悔;加害方“用錢買刑”“用錢贖罪”等問題。這些問題不僅對司法公信力造成了一定的沖擊,不利于實現國家制定刑事和解制度的本來目的,甚至可能會給社會上某些犯罪人帶來“賠償越多、判刑越輕”的錯覺,認為只要有足夠的財力作為支持,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減輕犯罪行為本該受到的懲罰。非但不能實現刑罰對犯罪分子的懲教效果,而且也會削弱刑罰的一般預防作用。[1]造成這類問題的原因來自多個方面,本文將主要從被害方履行不當角度進行探討。
對于雙方達成協議后被害人臨時反悔、索要額外賠償的情形,有學者認為,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當事人對刑事和解制度的錯誤理解,導致對賠償金額的預期水漲船高。如上所揭,刑事和解制度發(fā)軔于恢復性司法理論,其目的在于修復被被告人損害的社會關系,使社會重新回歸原有狀態(tài)。而在具體實踐過程中,很多當事人都將這一制度簡單地與“用錢買刑”劃等號,提出不合理的高價賠償。這就導致經濟條件較差、賠償能力弱的被告人無法與被害人達成一致,無法達成《刑事訴訟法》中可以從寬的規(guī)定。①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九十條,對于刑法分則第四章、第五章規(guī)定的犯罪,加害方與被害方達成刑事和解的,可以從寬處理。
第二,被害人參與刑事和解時的心態(tài)問題。在刑事和解案件中,受害人通常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傷害,出于報復心態(tài),他們往往借刑事和解制度提出高額賠償,而被告人此時出于各方面考慮,為盡可能獲得被害人諒解,會通過各種渠道積極賠償,被迫接受被害人提出的條件。
第三,刑事和解的參與者為達成和解協議“強行和解”。參與刑事和解的當事人通常存在這樣一個誤區(qū),即沒有認識到刑事和解的本質屬性在于刑事性。[2]片面地將刑事和解協議與民事契約劃等號。誠然,刑事和解的前提是當事人之間達成和解協議,這種和解協議也確實具有私權處分的屬性,但因此認為在刑事和解協議的協商過程中應當堅持意思自治原則,對于協議內容是否明顯不公,司法機關無權干涉,無疑是片面和夸大了刑事和解協議的作用,忽視了刑事和解制度的刑事屬性。
我國為解決上述問題,避免被害人事后反悔或無法及時聯系到被害人,影響整個刑事和解的后續(xù)實施,在兩高三部發(fā)布的《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意見》)中第十八條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認罪并且愿意積極賠償損失,但由于被害方賠償請求明顯不合理,未能達成調解或者和解協議的,一般不影響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從寬處理。”這是針對被告人積極賠償后司法機關如何處理方面的指導性規(guī)定,但對于被告人積極賠償的金錢、財物等要如何處理并未做進一步的規(guī)定。
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二百八十八條對刑事和解的范圍進行了規(guī)定,根據這一規(guī)定,因民間糾紛引起的、涉嫌《刑法》分則第四章、第五章規(guī)定的、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犯罪案件可以適用刑事和解。由此可見,我國《刑事訴訟法》將刑事和解的適用范圍主要限定在了因民間糾紛引起的、處罰較為輕微、社會危害性不大的范圍內。
如上所述,恢復性正義理論認為,懲治犯罪的重點應當在于恢復原本被犯罪行為所破壞的和諧順暢的社會關系。正因為如此,我國將適用刑事和解的范圍限定在了因民事糾紛引起的、涉嫌《刑法》分則第四章、第五章規(guī)定罪名的相對較為輕微的犯罪。這類案件中,被告人的行為并非出于對法益的敵對態(tài)度,而是由于民間糾紛的激化和升級造成的輕微犯罪,此時矛盾主要集中于當事人雙方之間,被害人也擁有比在傳統(tǒng)刑事訴訟程序中更多的發(fā)表意見的權利。同時,根據刑事和解制度的概念,也并未排除其他機構、個人參與刑事和解程序。
據此,筆者認為,可以在刑事和解程序中引入提存公證,以期在刑事和解協商過程中使被告人真誠悔過,愿意賠償,由于被害人提出不合理高價導致協商失敗,或預防被害人在刑事和解完成后無理由反悔時發(fā)揮作用。
第一,根據我國《提存公證規(guī)則》可知,提存公證是公證機構依照法定條件和程序,對債務人或擔保人為債權人的利益而交付的債之標的物或擔保物(含擔保物的替代物)進行寄托、保管,并在條件成就時交付債權人的活動。由此可見,提存公證作為債務人履行債務的方式之一,一般適用于民事合同關系的場合中。但刑事和解并非僅屬于刑事領域,如上所述,刑事和解作為一種平和的協商式結案方式,民間與國家力量的共同參與是其突出特點之一,被稱為介于純粹刑事司法程序與“私了”之間的“第三領域”。在刑事和解中,當事人達成的和解協議本質上屬于合同范疇,是具有民事屬性的。和解協議中能夠由當事人進行協商的部分亦是法律上當事人私權能夠處分的部分。這就為公證提存參與刑事和解協議的履行提供了一定的空間。
第二,通過公證提存刑事和解中的賠償保證金能夠有效保護雙方當事人的權益。如上所述,在刑事和解過程中,不乏出現被害人提出不合理高價賠償要求,以致被告人有心積極賠償但無力賠償的情況,但根據《意見》規(guī)定,仍不影響對從寬處罰適用的認定。此時,雖被害人尚未接受被告人提出的賠償條件,但也不宜直接處理賠償款,可運用提存公證將被告人提交的賠償款項提存,若之后被害人有和解意愿的,依然可以向公訴機關申請適用。被害人享有這一機制的最終選擇權,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其權益。
第三,公證提存能夠解決被告人對刑事和解協議履行完畢后被害人無理由反悔的擔憂。一般來說,刑事和解協議在雙方簽訂完和解協議,被告人一次性或分期支付完賠償后即履行完畢。但實踐過程中仍存在被害人在和解協議履行完畢、案件尚未終結前因各種理由提出反悔,認為賠償價款過低要求撤銷原有的和解協議,雖我國已經出臺相應的法律規(guī)定明確當事人無理由提出反悔的,不影響和解協議的執(zhí)行,但被害人此類行為無疑會讓被告人產生憂慮。此時引入提存公證,可以將被告人支付的賠償金預先存入公證機構,待和解協議中約定事項已履行完畢再支付給被害人,避免出現被害人在收取賠償金后無理由提出反悔的情形。
第一,提存公證參與刑事和解這一構想已有實務工作人員[3]提出,且在一些地區(qū)已開始嘗試進行相關的實踐,出臺相關的政策或規(guī)定在刑事和解程序中設置賠償保證金提存制度,引入公證機構作為賠償保證金的提存機構。如2021年10月13日,上海市徐匯區(qū)人民檢察院聯合區(qū)法院、司法局發(fā)布了《關于建立賠償保證金提存公證制度的協作辦案規(guī)定》《關于建立賠償保證金提存公證制度的協作備忘錄》等配套工作協議及典型案例,在其管轄范圍內開展公證提存賠償保證金的工作,將一方提出的賠償訴求于法無據或無法聯系到被害人,而導致雙方無法達成賠償諒解的且愿意繳納賠償保證金的情形,作為可適用公證提存賠償保證金的制度。此前,2015年山東省德州市檢察院聯合德州中院、司法局簽訂《關于建立輕微刑事案件賠償保證金提存制度的意見》,在全市范圍內推行輕微刑事案件賠償保證金提存制度,合肥、重慶等多地基層法院也出臺了相關政策、制度,開始嘗試在刑事和解問題上使用這一制度,并積累了一定的實踐經驗。
第二,公證提存并非因公證機構參與刑事和解而新設的一項公證業(yè)務,提存作為一項公證業(yè)務由來已久,此前公證機構在民事領域開展提存業(yè)務多年,具備豐富的實踐經驗。此外,上文中已提及,目前我國多家公證機構已參與到檢務輔助活動中,積累了大量實踐經驗,對公訴機關的工作要點和業(yè)務活動中應重點關注的內容有了一定的了解,能夠很好地介入到刑事和解賠償保證金的提存業(yè)務中。
第三,公證機構自有優(yōu)勢有助于為當事人增信。公證具有天然中立、公信力強的優(yōu)勢。公證機構作為法律服務機構,具有預防糾紛、化解矛盾的重要作用,其基礎在于公證本身的中立性與由此而產生的公信力。這就使得公證機構在參與到刑事和解中時保持客觀中立的立場,不偏袒任何一方當事人,嚴格按照公平、正義的要求為加害人和被害人提供公證提存服務,也正因為其公信力,能夠確保協議得以實際履行,一定程度上消除雙方當事人的顧慮。
在具體的開展過程中,筆者認為可以大致分為以下幾個部分:
在雙方能夠達成和解協議的情況下,由雙方在公訴機關的見證下共同向公證機構提出提存公證申請,并提交相關材料,由公證機構對雙方的身份、和解協議的內容及其真實性與合法性、雙方作出意思表示的自愿性等相關文件和事項進行審查,審查通過后被告人將賠償保證金存入公證機構的指定賬戶進行保管,之后由公證機構出具提存證明書,待和解協議中約定的事項均已履行后,被害人可持公訴機關出具的相關文件、證明前往公證機構提取賠償保證金。
在雙方協商不成,由于被害人一方要求不合理高價賠償而無法簽訂和解協議時,被告人可經公訴機關同意,單方面向公證機構進行賠償保證金的提存,公證機構在審核通過后發(fā)給提存證明書并通知被害人。若隨著訴訟進程推進被害人主觀意愿發(fā)生變化愿意接受賠償,也能夠向公證機構申請?zhí)崛≠r償保證金,最大限度地保證雙方的權益。
公證作為我國重要的預防性司法制度,且公證服務是公共法律服務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具備的國家公信力特征能夠在刑事和解中更好地解決當事人對于對方無理由反悔或不當履行的憂慮。此外,自最高人民法院、司法部印發(fā)《關于開展公證參與人民法院司法輔助事務試點工作的通知》以來,公證機構積極投身于公證參與司法輔助事務的探索實踐中,迄今為止已積累了豐富的公證參與司法、行政、檢務輔助的有益實踐經驗,為參與檢察輔助工作提供了一定的實踐基礎,能夠更好地配合檢察機關開展刑事和解工作。
刑事和解源于恢復性正義理念,符合我國寬嚴相濟的刑事司法政策,亦有利于修復社會關系,維護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在刑事和解制度中引入賠償保證金提存公證制度,能夠減輕雙方當事人的心理負擔,一定程度上節(jié)約我國司法資源,保障雙方當事人權益。但這一制度仍存在可能偏重保護某一方當事人利益的風險,從而使刑事和解功能被弱化,但可以通過相應的制度及配套措施,進一步在適用該制度的案件范圍、具體的操作流程、賠償金額的確定方式等方面進行細化和補充,在平衡雙方當事人利益的基礎上通過平和的協商方式解決刑事案件。既能夠有效破解輕微刑事案件中漫天要價、無理纏訪等難題,也有利于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在司法領域全面貫徹,同時節(jié)約了司法資源,減少了不必要的羈押,促進了社會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