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
年輕時,覺得自己上可以九天攬月、下能夠五洋捉鱉,中間可以腳踢黃河兩岸、拳打長江南北,氣沖霄漢,沒有什么事是自己辦不成的。因了年輕氣盛,所以東一頭西一頭地四處闖蕩,自許的大業(yè)沒有成就多少,倒把自己碰得頭破血流、傷筋動骨。疼了,痛了,哭了,撐不住了,就想找人傾訴。找不到可傾訴的人,就向天、向地、向山、向水、向樹木、向電線桿、向路上碰到的一只貓一只狗掏心窩,心窩是掏出來了,但人家天地山水樹木電線桿貓狗根本不理你。就又悶頭喝酒,似乎酒里有救苦救難的菩薩、有包治包好包前程的仙人。但喝來喝去,菩薩和仙人沒見到,倒把自己喝得頭暈?zāi)X漲、氣血全消、肝膽皆破、諸病纏身,萎靡得差點成為一堆廢墟。于是捂著破敗的身體,就找到了文字,找到了詩歌,找到了療傷的良藥,找到了靈魂的伴侶,找到了生活的底色,找到了人生的轉(zhuǎn)機(jī),找到了一個人作為一個人的意義所在(人生有許多意義,寫詩是其中之一),更幸運的是找到了那個可以讀懂你詩的人。
從某種意義上說,詩歌,或許就是一個人艱難漂浮中一根救命的稻草。當(dāng)然,對于另一些人,詩歌什么也不是。
一個人遇到詩歌,并非偶然,定是命運使然,定是緣分所致,定是走投無路,定是心甘情愿,他遲早會與詩歌迎面相撞,然后抱頭痛哭。
這一相會,便是廝守一生。
于是,懷揣詩歌的大夢,行走在生活的窄胡同。詩歌的夢越做越大,生活的胡同越走越窄,窄到剛剛夠自己通過。
如今年過五十,就漸漸覺得這悲壯的人生有了風(fēng)輕云淡的意思,對人對事對物對自己也不再苛求,明白了人、事、物都各有其命,都應(yīng)各安其命,做好自己分內(nèi)的事情。套用蘇東坡的話,天下沒有一個不是好人,天下沒有一件不是好事,天下沒有一處不是好風(fēng)景,每一次心跳都是對這個世界最好的禮贊,每一次回眸都是對你深愛著的那個人最好的表達(dá)。用孔子的話說,這叫知天命,就是終于懂得了順其自然的秘密。這順其自然,就是真正和萬事萬物融在一起,隨遇而安,隨遇而喜,內(nèi)心里坦蕩蕩的一片光芒。
詩歌,就是這光芒之一。
因了這光芒,生活便有了詩意,有了無盡的意味,也有了讓我們熱愛的理由。但詩歌不是生活的總結(jié),也不是生活的補充,更不是生活的說明書。面對生活,一首詩歌,能說明什么呢?它甚至不如一篇新聞那樣可以引起人們更多的注目。而當(dāng)生活中的人和事最終成為“舊聞”時,詩歌又是什么呢?
也許,詩歌就是生活最終剩下的那種疼和痛所凝結(jié)成的大愛與大美,是這大愛與大美經(jīng)由靈魂脫胎換骨后的風(fēng)輕云淡,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視”(莊子語)的得意忘形。
真正的詩歌,就是讓時間開口說話,就是讓萬事萬物發(fā)出神圣的光芒,是一場溫暖的動人心魄的日出。真正的詩歌,是一片精美的碎瓷,你可以根據(jù)僅有的圖案,從而推斷出那消失了的完美的瓷器。
一個詩人不應(yīng)該只待在溫暖的書房里,他應(yīng)該徜徉于曠野、森林、菜市場和寂靜的午夜……他應(yīng)該被陽光照耀、被大風(fēng)吹拂、被人間煙火洗滌、被月光和星辰收留……
詩歌寫到最后,不在于寫什么,怎么寫,而在于寫出了什么。寫出了什么,決定了寫什么和怎么寫。但問題是,他寫下的永遠(yuǎn)是他想寫而又沒有寫出的東西,他永遠(yuǎn)不滿意,他的微笑里,含著坦然的理所當(dāng)然的歉意。一個人和一首詩一樣,永遠(yuǎn)在路上,在成長中,在即將抵達(dá)中……
每一個寫作者心中都會有一個想象的或者說是理想的讀者,這個讀者可能是他自己,也可能是他的知己,但更應(yīng)該是廣大的讀者。所以我說:真情真愛是最好的技巧,老實樸素是最大的技巧。一直以來,我都做著這樣的努力:在心靈寧靜的寫作中,力求達(dá)到自然、人、詩歌三而合一的境界,讓每一個人的心上點燃一粒詩歌的燈盞。
年過五十,人生的大勢已去,生活真正的面目露出了端倪,一個人歷盡滄桑的心也才剛剛醒來,它再一次睜開嬰兒般清澈的眼睛,重新審視著這個世界。年過五十,我已有足夠的自信和勇氣,面對一切,心懷善念。
年過五十,不再抽煙,不再喝酒,不再湊熱鬧,一日三餐,清茶,淡飯,散步,讀書,發(fā)呆,偶爾寫下幾句詩歌,但依然會心動和心疼,依然會在沒人的時候,聽一聽自己山高水長的心跳。
年過五十,幸而還有詩歌,幸而還能愛,還能珍惜這素靜時光里一個人投過來的難得的會心一笑,幸而漸漸地頓悟了這一粥一飯的神圣,幸而明白了這世上真正的光芒來自內(nèi)心,一意孤行,卻又從沒有離開過生活,沒有離開過那個我深愛著的人。
年過五十,幸而還有詩歌可以自言自語,這成為我人生最好的留白,幸而還有你,可以讓我的詩歌有了最好的歸宿。
沒什么可說的了,我在人間,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