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淦
(曲阜師范大學 傳媒學院,山東 日照 276800)
《送我上青云》是由姚晨監(jiān)制并主演,滕叢叢自編自導的劇情電影,于2019 年上映,影片講述女記者盛男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患上卵巢癌,為籌集手術費而勉強接受一份寫傳記的工作,在工作過程中盛男經(jīng)歷了一系列荒誕與無奈,在家庭矛盾、理想幻滅與情欲得不到釋放的痛苦中,主人公盛男最終選擇了與自我和世界和解。影片的女性敘事在總體上是成功的,塑造了盛男這一個性鮮明的知識女性形象,具有一定的典型性、獨特性和現(xiàn)實意義。盛男是一個具有反抗精神和人格魅力的角色,是影片的一大亮點。但是影片對于盛男的塑造也有著明顯的局限性,即影片帶有濃厚的精英立場,缺乏對底層女性的共情和理解,脫離了更廣泛的弱勢群體。本文以影片主人公“盛男”的角色塑造為核心,通過對人物形象的分析,探討影片對女性敘事、女性視角的表達。
女性主義電影理論作為現(xiàn)代電影理論的流派之一,興起于20 世紀60 年代,女性主義電影理論融合了精神分析學、后結構主義和符號學等諸多學說的理論和方法,分析女性在電影文本中的呈現(xiàn)。女性主義批評學者克里斯汀·格萊德希爾對男性主導的主流電影中有無女性話語權和影像權皆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主流電影沒有把女性作為女性來表現(xiàn),而是作為非男性、非主流去表現(xiàn),女性沒有真正的話語權,也沒有通過電影表達出真正的女性性別。根據(jù)女性主義電影理論,在電影文本中對女性身份的確認與表現(xiàn)是女性電影的重要特征,女性主義電影要確立女性在影片中的主體性。影片《送我上青云》遵循了女性主義電影的觀點,對女性主體地位和女性身份的塑造在主人公盛男的刻畫中得到了較好的體現(xiàn)。
女性主義電影理論的批評家們批評主流電影中的女性形象標簽化、符號化、類型化,更多地表現(xiàn)為“非男性”,沒有把女性角色作為女性來刻畫。影片《送我上青云》對主流電影中的這一現(xiàn)象進行了反思,塑造了一個重新審視自己女性身份的“女強人”形象。
在影片開頭,盛男就向觀眾展示了一個典型的女強人形象,身著臟舊的暗色調(diào)服飾,獨自帶著相機在荒山野嶺中尋求真相,她用枯草點煙,就連第一句臺詞都是一句臟話,后面還與瘋子大打出手,直接勾勒出了盛男硬氣獨立的“女強人”形象。在接下來盛男去見父親和母親梁美枝的段落里,更進一步完善了女強人這一形象,比如父親問她打贏了嗎、母親向他人炫耀盛男從小連鞋都只穿耐克的等情節(jié)。通過開頭的直接塑造和父母對其童年的交代,可以看出盛男一直在生活和職場中扮演著一個獨立自主的女強人角色,但是這種所謂的“女強人”是中性的,是傳統(tǒng)父權社會所定義的,即融合了部分男性特征的“女強人”,將抽象提煉的所謂男性特征和刻板印象,例如抽煙、不修邊幅、暴力、爭強好勝等,與“強大”“獨立”“力量”掛鉤,把擁有類似特質(zhì)的女性定義為“女強人”,一方面忽視了人的個體差異,另一方面錯誤地把女性自立自強與中性劃了等號。
這種“女強人”存在于大量的主流電影中,例如《終結者》里的莎拉·康納、《星球大戰(zhàn)》里的蕾伊、《古墓麗影》里的勞拉等,如果把她們的性別換成男性,其敘事和行為邏輯依然成立,正是因為角色具有中性特質(zhì),使得這些角色的行為邏輯、思考方式與男性之間的區(qū)別十分模糊,與其說是女性,不如說是“非男性”;同時這種現(xiàn)象也存在于現(xiàn)代的都市生活和職場中,其中部分人是被異化的產(chǎn)物,如家庭教育、職業(yè)需要等,不得不選擇中性化的外觀和舉止,所以盛男這一形象具有一定的典型性,是對傳統(tǒng)觀念里“女強人”這一現(xiàn)象的反思。但是,因為卵巢癌,盛男將會失去女性愉悅的權利和可能,這使得她重新審視自己的女性身份,并試圖通過與男性建立身體上的親密關系來尋求女性身份的確認,但是最終遭遇挫敗。影片通過盛男對傳統(tǒng)父權下的“女強人”現(xiàn)象進行了反思,對女性這一概念本身進行了重新審視,塑造了父權社會下一名都市女性的女性意識的覺醒,是對女性主義電影理論關于女性主體地位、女性身份確認和兩性平權等觀點的運用,使得該片“女性電影”這一標簽名副其實,沒有浮于表面。
盛男這一人物形象,具有女性主義電影所特有的反抗精神。女性主義電影理論產(chǎn)生的社會背景是西方女權運動的興起,在平權運動的影響下,雖然大多數(shù)國家在立法層面已經(jīng)實現(xiàn)兩性平等,但是在很多具體領域仍存在性別歧視現(xiàn)象。在電影領域,一方面幾乎所有制片公司的高層都是男性,另一方面銀幕上充斥著功能化、符號化的女性角色,女性主義電影理論的目的在于瓦解電影業(yè)中對女性創(chuàng)造力的壓制和銀幕上對女性形象的剝奪,揭露其意識形態(tài)層面性別歧視的本質(zhì),擁有強烈的批判精神和反抗精神。在片中,盛男需要面對來自家庭、文化、階級等多方面的壓力,例如父愛的缺失、李平的嘲笑等,盛男面對這些不平和偏見選擇了反抗。
與盛男形成對比的是,《送我上青云》中的男性角色,如四毛、劉光明、李平等,出于各自的目的都或多或少地放棄了自己的尊嚴,與現(xiàn)實世界進行了一定的妥協(xié),而影片的主人公盛男卻對來自他人的侮辱和偏見進行了堅決反擊,比如聽到路人說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齡還不結婚就是剩女時,盛男通過肢體上的沖撞表達了不滿和憤怒;李平說自己是盛男的衣食父母時,盛男進行了直接的駁回,并引用希特勒身體缺陷的典故說明“征服欲強的男人都有缺陷”,嘲諷了李平這種仗勢欺人的性格。這種主動的反抗,是對主流電影中女性形象的一種顛覆,類型片中的女性形象往往是被動的,被男性拯救,或用來滿足男性角色或觀眾的欲望,是被看的一方,女性承擔著兩個層面的被看:銀幕內(nèi)男角色的,和銀幕外男觀眾的,而盛男從影片開頭的獨自尋找火災真相,到出發(fā)前批評母親沒有自我,再到后面與李平關于“衣食父母”的爭論等情節(jié),體現(xiàn)出盛男對于社會不公平現(xiàn)象的反抗意識,這種反抗是主動的,她的觀點凸顯出盛男獨立思考的品格,這種主動的反抗精神和獨立思考的特質(zhì),使得盛男和其他為男性服務的女性角色區(qū)別開來。盛男對于片中呈現(xiàn)的社會現(xiàn)象的批評,表明盛男不僅敢于反抗,而且對于社會,對于女性本身有著獨特的看法和思考,是一個具有獨立人格和獨立思考能力的女性,這一特質(zhì)是盛男形象刻畫的亮點之一,增強了該角色的人格魅力和藝術感染力。
影片中,盛男的職業(yè)是記者,博士學歷,是一名典型的知識分子女性;并且從小家境殷實,生活條件優(yōu)越,所以有著對金錢的鄙視態(tài)度,這些特點使得影片更多代表了一種中產(chǎn)階層和知識分子式的困境。電影中對其他女性角色,如與四毛發(fā)生關系的酒店前臺、劉光明妻子、河邊丟了棺材的婆媳等,缺少人物性格復雜性的刻畫,人物塑造較扁平,功能性更強。與這些底層女性的丑態(tài)相比,主人公盛男十分光輝奪目,仿佛是“獨立女性”的代表,不經(jīng)意間形成一種對比。盛男對她眼中依附男性的女性們持有居高臨下的鄙視,甚至對自己的母親也持有這樣一種高姿態(tài)。對于這些底層女性的窘?jīng)r,影片并沒有去挖掘這些現(xiàn)象背后的社會根源、文化根源,而僅僅只是揭露現(xiàn)象,再由盛男進行批評和鄙視,缺乏對底層女性的同情和共情,如此一來影片便折疊了更廣泛的弱勢群體。
在影片中,盛男說“我已經(jīng)這么努力了,為什么還是要死”,這種抱怨的背后是其作為文化精英的心理優(yōu)勢的喪失。獨立自主的知識精英女性為了和依附男性的女性不一樣而努力,但她的努力是徒勞的,在疾病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所謂精英、理想在現(xiàn)實面前是那么不堪一擊,這種遭遇造成了她在心理上的極大痛苦。片中,盛男始終保持“獨立女性”的優(yōu)越感和知識分子特有的清高,她始終將女性的困境歸因為人格上的“不獨立”,缺乏對其他被壓迫女性的同理心。所有的女性主義理論都有一個基本的前提:女性在世界范圍內(nèi)是一個受壓迫、受歧視的群體。影片為了凸顯主人公盛男,卻貶低了比她更低階層的女性,這就使得影片中的女性敘事具有極大的局限性,其女性主義的標簽僅僅只能局限于城市中產(chǎn)階級女性。
并且,盛男面對的諸多困境大多不是由其女性身份所引起的,換成男性也同樣成立,比如與四毛之間價值觀的分歧、與李平之間階級懸殊的沖突、與家庭的矛盾等。這些困境都具有一定的普遍性,無論男女都有可能遭遇。盛男所患的卵巢癌是女性特有的疾病,但是如果影片把主人公換為男性,把卵巢癌換為一個男性特有的疾病,接下來的敘事依然成立。人是社會化的動物,社會屬性是人的本質(zhì)屬性,而女性作為一個社會身份所遇到的困境卻在影片中缺乏體現(xiàn)。盛男沒有因為女性身份在求職中被歧視,沒有同工不同酬的煩惱,與李平的矛盾更多來自階級懸殊,李平?jīng)]有因為其女性身份而輕視其能力,相反還很看重盛男的能力。盛男所面對困境的普遍性,對其他底層女性的鄙視態(tài)度及其知識分子式的清高,使得盛男這一人物形象在某種層面上只是都市中產(chǎn)階級女性和知識分子的自我想象和自我感動。
盛男作為該片的主人公,影片對其進行了豐富且深入的塑造,她在片中所表現(xiàn)出的獨立、自強、自愛和反抗精神,構成了該角色獨特的人格魅力和強大的藝術感染力;她反抗命運、追尋自我并最終與自我和解的經(jīng)歷,體現(xiàn)了在高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社會,過度追求效率而忽視理想與信仰的現(xiàn)象,強調(diào)知識女性面對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落差的痛苦心理與精神壓力。但是影片對其的塑造也并不完美,具有明顯的精英立場,沒有更深入地去發(fā)掘女性社會困境的根源??傮w上來說,在當下“娛樂至上”的電影市場中,能有這樣一部講述女性現(xiàn)實困境的女性電影尤為寶貴,盡管影片有其局限性,但瑕不掩瑜,創(chuàng)作者通過盛男這一形象引發(fā)了觀眾對女性困境的思考和關注。對于現(xiàn)實問題,影片雖然最終沒有給出一個解決方案,但提供了一個都市女性生存現(xiàn)狀的尖銳描述和揭示,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