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太陽照常升起》中的含蓄美

路麗莎

（中國傳媒大學 北京 100024）

《太陽照常升起》是由姜文導演執(zhí)導的文藝片，采用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以全知視角敘述著“瘋、戀、槍、夢”四個單元，被譽為中國唯一的一部現(xiàn)代主義電影。而現(xiàn)代主義意味著顛覆、打破、晦澀、隱喻，四個單元的瘋癲敘事交叉重疊，形成了姜文獨特的藝術(shù)風格?！短栒粘Ｉ稹凡⒉粌H僅是一部現(xiàn)代主義電影，也是一部藝術(shù)片。而藝術(shù)電影最大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以及特征是充滿著浪漫主義的色彩或者敘事方式，有著極強的隱喻色彩，往往揭示著深刻的哲學意蘊。那么姜文的電影與含蓄又有著怎樣的關(guān)系呢？

含蓄不僅是中華民族的審美崇尚、審美模式，而且是在歷史發(fā)展長河中共同民族心理的反映，代表著中華民族的審美取向和藝術(shù)發(fā)展的基本特征。從歷史發(fā)展的長河來看，儒家認為立象以盡意，為了表現(xiàn)我們所要表達的東西往往需要借助一個象，也就是一個具體可感的事物來進行闡述；而道家則認為言不盡意，也就是說形象往往很多時候并不能真正把我們心中所想的意思表達殆盡，而這時便需要我們自行去體會和感悟，主張妙悟。而筆者認為道家的觀點之所以不能完全表意的原因和結(jié)果便是因為含蓄的存在，這種屬于中國人骨子里的精神與性格的存在。穿越歷史長河，回到劉勰的《文心雕龍》：“夫隱之為體，義主之外，秘響旁通，伏采潛發(fā)?！彪S后到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之中——“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痹俚綒W陽修《六一詩話》引用梅堯臣之“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苯允菍畹馁澝琅c解釋。含蓄并不是故意藏著掖著不寫出來，而是有些情感難以訴說，有些感受難以名狀，這些弦外之音、言外之意、象外之旨所建構(gòu)出來的意境成為了中國藝術(shù)的代表，也成為了中國人骨子里的性格，話不說滿是為了蓄勢而發(fā)之后的拼盡全力，也是為了留有余地，以便保留有想象的空間，因此含蓄成為中國藝術(shù)精神的核心，從有限之中去感受無限。試想一下，曲徑通幽處的神秘；園林移步借景的雅致；繪畫中的有畫處多屬贅疣；這種虛實相生的景象不正是含蓄嗎，這種通過有限景物去聯(lián)想無限意蘊和情思的特點不正是中國藝術(shù)文化的核心之處嗎？

和文學相比，影視有著更加具體可感的藝術(shù)形象，省去了很多想象的空間。和繪畫相比，影視有著獨特的聲音可以去述說，同樣也省去了眾多的想象空間。和建筑相比，影視的視聽語言打破了這種立體性，又為人們省去了更多的想象余地。那么這樣一種藝術(shù)還有含蓄的存活余地嗎，還能夠發(fā)揮出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的核心思想嗎，答案是肯定的，即使人物形象具體而生動，但是人物的語言、行為乃至結(jié)局都值得觀眾去思考，去填補；每一個道具并不是偶然地出現(xiàn)而是別有用心的安排；每一幀的畫面之后都隱藏著導演無限的意蘊去表達。

所以，含蓄是一種人物行為的克制，是每一句臺詞背后的無限深意。同樣是瘋媽喊的兩句話，細細品來，第一處：1958 年，“阿遼沙，別害怕，火車在上面停下了，他一笑天就亮了?！钡诙帲?976 年，“阿遼沙，別害怕，火車在上邊停下了，天一亮他就笑了。”他笑天就亮了代表著人為主觀的成分，而天亮之后人笑代表著自然的力量。聯(lián)系當時的年代來講，這很明顯是一種政治上的隱喻，從1958 年到1976 年，結(jié)束了漫長的黑夜與瘋癲，迎來了真的光明，所以天亮了，而每一個迎來新生的人都開心地笑了。在姜文的電影中人物的對話就像是對弈，一來二往，每一句都特別值得細細琢磨。同樣是瘋媽片段之中的“你沒懂不能說你沒看見”這句臺詞便是說給那些沒有看懂姜文電影的人而說的，也是對政治隱喻的一種回應(yīng)。封建社會之下，皇權(quán)使得眾多文人并不能直接地說出內(nèi)心所想，往往需要一個“象”來表達自己內(nèi)心所想，從而讓讀到的人意會。此處也一樣，姜文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的自覺來源于勇敢地把錯誤擺出來去反思，去直面錯誤。所以含蓄，是每一處臺詞背后深深的內(nèi)涵，是導演的雙重隱喻。電影理論家帕索利尼曾說“電影靠隱喻而生存”。的確，電影的時間有限，導演想要表達的東西卻是無法用數(shù)量與時間衡量的，只能將很多想要表達的東西節(jié)減，讓觀眾去填補，這時候?qū)τ诩毠?jié)的把控就顯得尤為重要。

同時，含蓄還是一種細節(jié)的隱喻，通過導演想要表達的主題與道具等細節(jié)得以彰顯。首先從宏觀意義上說主題部分，第一個要探討的主題為“性”。我們首先看四個故事之間的三個連接點，瘋媽故事的結(jié)尾是小隊長去接人，瘋媽消失，只剩下水中漂浮的衣服。隨著《美麗的梭羅河》歌聲過渡到第二個片段，在第二段結(jié)束之后依舊由《美麗的梭羅河》為過渡點，伴隨著小隊長接到下放改造的唐叔開始，再次出現(xiàn)瘋媽漂浮在水中的衣物。在三個片段之中都由該片段貫穿，在衣服上邊的魚鞋，魚鞋代表著女性的女陰部位，是性的代表，是在隱喻即使人死了，性還在。而反觀這三個片段，瘋媽找鞋，是性生活長期得不到滿足；食堂揉面的五位女性明知電話中盡是污言穢語卻一個個都要去接，仍然是時代對人性的一種壓抑，尤其是對性的壓抑，林大夫即使每天濕漉漉的，仍然要靠著小計謀來說出自己的愛意；在小梁死后，他身上的辣椒、南瓜、蘋果等都具備男女生殖器的隱喻，是全片之中性隱喻最多的一個部分；第三個片段中唐叔每日帶著孩子上山吹號、打獵，唐嬸的性欲望是由小隊長來滿足的，是最直接和赤裸裸的隱喻。在這三個片段之中都貫穿了性這個主題，并且隱喻著一種性壓抑與性匱乏。

第二個主題為宿命論，體現(xiàn)在影片之中則為在“瘋、戀、槍、夢”這四個部分中每個部分都有人死亡的事實。瘋媽在不瘋之后消失不見；小梁在冤情平反之后死亡；小隊長在探求天鵝絨究竟為何，也就是探求真相途中被亂開槍、生活不檢點、占有欲強烈的唐叔打死；李不空與俄國女人不清不楚，珍藏著三個辮子也隱喻著他一生中的三個女人，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死亡。這不僅是一種時間上的政治隱喻，也代表著一種宿命。顛倒的順序使得故事的開頭變成故事的結(jié)尾，新的生命誕生，這樣的敘述策略，暗含主題?！耙淮藖?、一代人走，大地永存，太陽升起，太陽落下，太陽照常升起?！?/p>

其次從微觀上來看，在每一個片段之中都有著眾多的隱喻。“瘋”片段中，瘋媽把算盤往天上扔，掉下來之時算盤破碎，有一顆珠子落入了湯水之中，從政治經(jīng)濟層面來講，暗示著當時的經(jīng)濟就像是算盤一般，分崩離析，并不樂觀。瘋媽為小隊長建造了一個石頭筑成的愛巢，女性子宮的模樣，其中有著各種各樣被拼湊起來的還原物件，但是在小隊長打噴嚏之后接二連三的破碎，隱喻著即使有些東西看起來還算完整，卻早已不是原樣了，其中的缺口永遠沒有辦法真正彌合。就算是親媽的子宮也無濟于事。

“戀”與“槍”片段之中，唐叔的小號代表著暗號，代表著作為男性的進攻，代表著殺戮。唐嬸說“知子莫過母”，唐叔不打正在孵化小鳥的母性動物，仍然是在說女性，但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仍然是因為子，孩子或者幼崽，而男性仍然是主導者，決定女性是否有子，決定是否殺害。所以含蓄，是一種有限畫面之后的無限意蘊。但是畫面的形式永遠是與畫面本身想要表達的內(nèi)容緊密相連的，就像是不存在脫離實踐的理論，畫面的形式與內(nèi)容也總是密不可分?！短栒粘Ｉ稹返漠嬅媸冀K有一種革命浪漫主義氣息，魔幻現(xiàn)實，時時刻刻都在告訴觀眾這不過是戲而已，圖一樂兒也好，看明白點東西也罷，不必過分糾結(jié)。姜文電影的觀看始終需要有一種不問主人公為什么這么做的精神，僅僅去看畫面表現(xiàn)給你什么，你捕捉到什么。

在“瘋”片段之中，小隊長站在叢林之中撒尿，一個裸男的背影，在大自然的畫面之中，給人一種蓬勃生命力之感。不僅是在這部影片之中，同樣在他最新的電影《邪不壓正》之中，彭于晏飾演的角色仍舊有著裸背影在房頂上奔跑的畫面，當男性與大自然融為一體便有著無限的生命活力。

而“戀”環(huán)節(jié)之中重現(xiàn)了那個時代被遮蔽的女性的內(nèi)心世界，人們看到的不再是“男性視角”下、政治視域里被改寫的女性的身體，而是情感、欲望的身體。一邊唱歌一邊揉面踢腿的女勞工；林大夫濕漉漉的身體，看到小梁包著的手指的姿態(tài)，被男性隔著幕布捏屁股之時的享受；小號吹響之后前往唐叔房內(nèi)的樣子；還有小梁在醫(yī)院之內(nèi)向他表白的女性，僅僅是為了聽男性說一句和性有關(guān)的話語而悸動，這些畫面連成一片就是一個女性內(nèi)心世界。

其實與其生拉硬扯般地將片中主人公強加為一體，不如承認《太陽照常升起》本來就是一個夢，一個故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在凝縮機制作用下，以外顯的多個形象表示出來了。這是一個關(guān)于宿命的故事，這是一個關(guān)于性的故事，這是一個關(guān)于夢的故事，這是一個關(guān)于狂歡的故事，這是一個“瘋癲”的故事，這也是上帝送給姜文的禮物，僅此而已。如果觀眾能在觀看的過程中看懂些什么，體會到猜謎的樂趣，并且還從畫面的形式本身體會到了一些美感，獲得了身心的愉悅或者痛感的釋放，這部電影就是有意義的。

姜文的電影還是具有一定的觀眾門檻的，因為姜文本身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來說，有著自己想要表達內(nèi)容的使命感與情結(jié)，所以很多普通觀眾，包括學這個專業(yè)的同學們經(jīng)常表示并不能看懂，這也是鞭策我們?nèi)チ私飧嗟奈幕瘍?nèi)涵與思想的過程，也是我們藝術(shù)教育作為美育核心的一個體現(xiàn)，通過電影去了解更多的歷史、更多的文化，去體會中國人的含蓄、豪邁，然后努力做一個更飽滿的人。但是我們始終要記得我們永遠只能接近但并不能夠窮盡其思想，不要鉆牛角尖地去學習、去體驗，就是我們學習的意義，電影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