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琳媛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00)
《酒神的伴侶》是歐里庇得斯晚年創(chuàng)作的作品,當時的他被雅典驅(qū)逐,只得客居馬其頓,許是出于對雅典政治的失望,他在這部作品中大膽而直接地描寫了禮法崩壞、城邦失序的場景,抨擊了雅典民主制,在他死后,這部作品的演出曾獲得當時的頭獎。在這部作品中,崇尚絕對自由和平等的新神狄俄倪索斯為了報復不敬他的國王彭透斯等人策劃了一場女性的狂歡,引誘她們拋下孩子和家務(wù)去到山林,又教唆彭透斯裝成女人前去偷窺,導致彭透斯被自己的母親阿高厄帶領(lǐng)的狂女們殺死,釀成悲劇。
在看似并無大型慘烈戰(zhàn)爭場景和大量人員傷亡的“平靜”表面下,人、神、家國乃至禮法都被破壞了,這也正是《酒神的伴侶》的悲劇性所在。
在這部戲劇中,有許多“崩壞”的人,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彭透斯和阿高厄。
彭透斯不相信酒神,想要用暴力解決問題,直接動用軍隊處理包括自己母親在內(nèi)的“狂女”們,不是一個好的國王,但同時內(nèi)心又充滿愛欲,所以他才會最開始聽說女人都跑到山上去的時候就覺得她們是“去滿足男人的欲望”。他的崩壞發(fā)生在被狄俄倪索斯鼓動穿上女人的服裝時,他已經(jīng)放棄了身為國王率軍隊大張旗鼓前去的想法,轉(zhuǎn)而男扮女裝試圖偷窺山上的女人,想象她們“像鳥兒一樣套在最美妙的愛情的網(wǎng)里”,最后以女人的扮相死去,連身體都被撕得四分五裂。
另一個崩壞的典型人物是阿高厄。她在這部作品中完全是一個被狄俄倪索斯利用的角色,一直覺得自己獵殺的是一頭獅子并帶著頭顱回去邀功,給所有人看,結(jié)果所有人都看見她拎著自己的兒子,也就是國王的頭卻不自知,她的形象因瘋狂殺子的行為而撕裂、崩壞。同樣是母親,狄俄倪索斯的母親為了保護孩子而死在了雷電里,她卻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兒子,親手造成了家破人亡的慘狀,真相讓她痛苦不堪。
這部戲劇中崩壞的并不只是人,還有狄俄倪索斯這個神。
神是光明與美好的象征,人們之所以崇敬狄俄倪索斯,是因為他會用葡萄酒給人類“彌補營養(yǎng)的不足”,還會給人睡眠。但讀完戲劇之后,這個布撒快樂、同情弱者的神的形象已經(jīng)崩塌了,他無法容忍人的不敬,為復仇而來,是整個悲劇的策劃者,盡管他說這是宙斯“預先注定的”。
他一直在強調(diào)自己是真正的神,他不滿人們對他的不敬,所以他想證明自己是一個真正的天神,在戲劇中他也反復重申此意,開場說明中他說道:“這人反對我的神道,不給我奠酒,禱告時也不提我的名字,為此我要向他和全體忒拜人證明,我乃是一位天神。”在第三場末尾,他說:“那樣一來,他就會知道宙斯的兒子狄俄倪索斯是有權(quán)威的神,對人類最和善而又最兇狠。”而在最后卡德摩斯告饒時,他說:“你們認識我太晚了;當你們應(yīng)該認識的時候,你們卻不認識?!?/p>
但其實,這反復的呼告恰恰體現(xiàn)了神的狹隘。在忒拜,雖然國王彭透斯對狄俄倪索斯充滿了不敬,但還有很多人是尊敬他的,可酒神選擇成為一個狹隘的復仇者,一個因為仇恨而濫用神權(quán),玩弄人于股掌之間甚至以此為榮,自認為自己很聰明的神。在這種情況下,作惡的酒神狄俄倪索斯卻毫無懺悔之意,只說這是宙斯預先注定的,然后就自顧自地走了,留下了離散的家人、崩壞的國家一堆爛攤子。
在這樣的反差之下,狄俄倪索斯對彭透斯的殘忍同樣也傷害了曾經(jīng)崇敬他的那些人,人們發(fā)現(xiàn)神也會作惡、也會無道,且絲毫不會懺悔,因此,在精神維度,民眾信仰的神的形象也已經(jīng)崩塌。
狄俄倪索斯所制造的自由和快樂本質(zhì)上也不過就是動用神力導致的迷狂,是對制度的徹底破壞。在家庭層面,彭透斯死后,阿高厄、卡德摩斯等人被放逐,他們的家庭崩壞了;而在國家層面,忒拜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群龍無首的國家,未來何去何從尚未可知。
首先,狄俄倪索斯指引下的婦女是最明顯的叛逃出禮法約束的一群人。
其次,在這部戲劇中,先知忒瑞西阿斯本應(yīng)是睿智的預言者,是傳統(tǒng)禮法的代表,在彭透斯陰險揣測時他尚能理智地說上一句“一個貞靜的女人在狂歡節(jié)里也不致玷污自己的名節(jié)”,歌隊作為古希臘悲劇形式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象征的也是傳統(tǒng)禮法。而酒神是一個新神,他追求的是消除人之間的差異,讓他們陷入同樣的歡樂,這其實是和傳統(tǒng)禮法相悖的,但在戲劇中我們可以看到,所謂的先知在狄俄倪索斯面前也是迎合的姿態(tài),屈服于酒神,傳統(tǒng)的歌隊合唱歌中唱著“人不論貴賤,他都同樣賜他們以飲酒的快樂,使他們解苦消愁”,宣揚的是新神的理念,而后面的“你們掙來的是光輝的勝利,但結(jié)果是悲哀和眼淚。把滴血的手浸在自己兒子的血里,是一場‘多么美麗的’搏斗??!”則高傲地嘲諷親手弒子的阿高厄,體現(xiàn)了新神取得自己想要的“勝利”之后的洋洋自得,這也暗示了傳統(tǒng)禮法的崩壞。但其實,歌隊對阿高厄的諷刺,何嘗不是作者對悲劇的締造者狄俄倪索斯的諷刺呢?
在劇情內(nèi)容推進的同時,作品的深度也在細節(jié)的刻畫、結(jié)構(gòu)的設(shè)置、作者的描寫中展現(xiàn)出來,其中的一些思想也具有啟蒙作用。
在這部劇中,沒有絕對完美的人,也沒有不犯錯誤的神。酒神是外邦神,同時也是本地神,本土出生的親近感以及被詆毀的名譽,減輕和削弱了對神的敬畏感。神走下了神壇,戲劇里沒有了突出的英雄。
同時,歐里庇得斯也將視線轉(zhuǎn)向了更多的平民和女性,尤其是他在這個戲劇中試圖宣揚的狂歡的教義就是通過將所有女性逼上山林舉行祭祀來傳播的,這也是歐里庇得斯的一貫特色——對平等和民主的崇尚,以及對平民、女性等群體的關(guān)注。
寫作技法方面值得一提的是,歐里庇得斯廣泛運用“隱喻”,將詩化的句子用在戲劇中,一語雙關(guān),埋下了伏筆和預言,具有高超的語言應(yīng)用水平。
狄俄倪索斯:你將被運回來——
彭透斯:你說起我的奢侈生活。
狄俄倪索斯:——在你母親懷抱里。
彭透斯:你有意縱壞我。
狄俄倪索斯:這樣縱壞你。
彭透斯:這是我應(yīng)得的酬報。
以上面這個片段為例,“你將被運回來”“在你母親懷抱里”“這樣縱壞你”,細細品讀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深意,狄俄倪索斯字字句句都在預告彭透斯的死亡,與后文情節(jié)完全對應(yīng),仿佛惡人的詛咒,而彭透斯完全沒有發(fā)覺。彭透斯自顧自開心地說的那句“這是我應(yīng)得的酬報”在狄俄倪索斯聽來就是“這是你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這樣的場景和后文阿高厄一直沒有發(fā)覺自己誤殺了兒子的場景簡直如出一轍,令人毛骨悚然,悲劇感也進一步加深。
而這樣的隱喻還有很多,尤其是歌隊合唱歌的部分,如在第一合唱歌中就有“放肆不羈的口舌和無法無天的狂妄只落得一場災(zāi)禍”等唱詞,暗示了彭透斯的悲慘結(jié)局。此外,合唱歌也發(fā)揮了很好的銜接與提點作用,使得《酒神的伴侶》在結(jié)構(gòu)上十分緊湊,短小精悍。
《酒神的伴侶》通過對狄俄倪索斯復仇故事的敘寫,借助對比等手法展現(xiàn)了人的瘋狂心理,同時也體現(xiàn)了人和神的對抗,當有人不敬神,當神想用宗教來解放人民,當自由超過了節(jié)制……
對抗的最終結(jié)果看起來是神贏了,但其實是雙輸。國王一家家破人亡,失去了生命和權(quán)力,無力對抗神的想法,這是人的輸。而酒神雖然在復仇上贏了,但他也在這個過程中失去了神應(yīng)有的判斷力和自制力,變得陰險、冷漠而殘忍,并且他的狂歡教義帶來的是巨大的混亂與瘋狂,也是十分失敗的,因此這是一個墮落的神,空有神之血脈、神之能力、神之名義,已經(jīng)不被人民相信和擁護了,所以某種程度上來說,神也輸了。
在這部戲劇中,不止一個人的理想化成了泡沫,其中最明顯的就是狄俄倪索斯那個眾人無差別、整個白天和黑夜都在永遠幸福的理想。事實上,被眾多人所標榜的“自由”的追求在這部戲劇中實現(xiàn)了,女性盡情狂歡,可結(jié)果卻是一場巨大的悲劇,所謂的快樂只是陰謀和神力的產(chǎn)物,人們戴上常春藤跳舞、奠酒,但擁有的不過是戴著鐐銬的自由,不過是將自我交給神支配,為了滿足酒神的一己私欲,甚至釀成了人倫的慘案,這所謂的自由是有枷鎖的,這所謂的理想國度只是一個泡影,禮法崩壞,正義遁形。
而反思這崩壞的一切,也可以看出來作者超越當時時代所做的理性思考:人應(yīng)該反抗神嗎?怎樣的國家是理想國度?所謂的自由或者民主制真的好嗎?和同時代其他作品相比,歐里庇得斯將視線更多地投向普通人,盡可能地以超越時代的眼光來審視時代和社會,抨擊政治制度,不滿神對人的殘忍,他懷著人文主義的精神借悲劇來啟迪人們追求平等與博愛、珍愛生命與人權(quán)、拒絕高壓的統(tǒng)治、尋求真正的民主。這在兩千多年前,可謂是難得的遠見卓識。這也是其作品最閃光的地方。
在這部作品里,人、神、城邦、自由都被撕裂了,但在各種裂縫之中也都透出了光,做有底線的人、做善良的神、建立真正平等的國家、在限度內(nèi)自由,因此這部作品頗有“不破不立”的意味,這也正是悲劇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