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
父母總是為了你好嗎?他們有時候是為了面子好,包括你的面子,他們會看得比天還大。
這個天,就是我的命。如果讓他們在貞節(jié)牌坊和我的命之間做個選擇,他們一定會選擇前者。不要唏噓,我經歷過。
那是2012年的冬天,我28歲,我兒子6歲,我們倆相依為命。是的,我22歲就生了孩子,刨去孕期和備孕期,我是不到20歲結的婚。準確地說,距20歲生日差一天。辦事處那個辦證的中年男人沒看我和我愛人的身份證,因為去之前已經打過招呼了,差一天才到法定年齡嘛,跟不差沒有分別,就這樣我們領到兩本蓋著鋼印的,具有法律效力的,貼著極不和諧合影的還寫著詳細身份信息的大紅色小本子。
為什么極不和諧還要結婚?我當時沒有意識到這是個問題。免冠照上,我穿著條紋毛衣,雖然很不開心,卻極力做出開心的樣子,我使勁咧了咧嘴。我咧嘴的時候顴骨外擴,本來就小的眼睛瞇縫上了。由于瘦,顴骨和下頜骨之間深陷,像有兩個酒窩,至少照片上是這樣的。我那個結婚對象,就是結婚照上另一半的他,穿了件深藍色夾克,領子和前襟皺巴巴的。我們沒有事先商量穿什么,怎么穿,我們不僅不商量拍結婚照穿什么,對于結婚的其他細節(jié)也一概不商量,全由兩邊大人做主。他父親去世不久,他還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而我當時那個年紀似乎一切都還不懂,偶爾想起什么需要同他商量的事情,也被他悲痛的表情擋了回來。他是怎么也高興不起來的,而且因這個理由,他可以毫不顧忌地在鏡頭前面做出慘淡的表情。我的因為使勁咧嘴笑變寬了的臉,同他所有臉部器官墜向地面的,包括眼皮也耷拉著的變窄了的臉,形成了鮮明對比。
為什么父親剛去世就張羅著結婚?你們覺得不合常理吧?一件巨大的悲痛的事情,怎么能跟一件巨大的喜事一起辦呢?是啊,我們本來可以正常結婚,因為我們已經談了差不多兩年的戀愛了,可這段戀情一開始就磕磕絆絆。我的父母根本不同意,那個年代,不被父母同意的戀情只能是地下的,偷偷摸摸的。城市里業(yè)余生活寡淡得很,沒有什么娛樂場所,只有電影院和錄像廳,電影院如同倒閉了一樣,沒人去。錄像廳我們去過一次,不大的屋子里擠滿汗津津的民工,每個人都伸長脖子盯著屏幕上他們稱之為彩色的影片,我們坐了不到兩分鐘就退了出去。我們只能上山。這城市附近有座山,不高,上面有座廟。我們坐在廟后面的山坡上,土地光禿禿的,除了幾棵白皮松,連草都沒有。我們在大石頭上吹一會風,撿些小石頭。是的,我們也做愛,就在廟后面光禿禿山坡上兀立的白皮松后面的那塊大石頭上。
他問我,我可以進去嗎?我很疑惑地問他,要進哪兒?話還沒問完,你們懂的,一切就發(fā)生了。事后我沒有懊悔,我印象中的懊悔應該是痛徹心扉嚎啕大哭的,我沒有。我只是淡淡地感覺到哀傷,看著那風干了的滲透進石縫里的暗紅色痕跡,意識到我失去一件可能是這輩子最寶貴的東西,以后不會再擁有了。這件事是我的隱秘,也是我的恥辱,連父母都不可以告訴,我倆知道就足夠了,如果讓第三個人知道,我還不如去死。
事情就是這樣不湊巧,他父親去世了,那是冬天,離過年還有一個多月。我們當地的風俗是辦喪事的家里年內必須結婚,否則就視為大不吉,即便是到了婚齡的子女喪事那年不結婚的話,也必須守孝滿五年才可辦喜事,他們家那邊自然是不想再等五年,但我父母仍像之前極力反對。于是他聽了他母親的話在一個夜晚把我擋在新華書店那個比夜色更為暗的樓梯間,緊緊抱著我,用干瘦的胯骨撞我,隔著絨褲我能清晰地判斷出他那偃旗息鼓的部位沒有一絲要戰(zhàn)斗的意思。他還壓低嗓門用沙啞的近似瘋狂的語氣說,如果我不同意,他就去告訴我的父母我已經同他睡了,他用胯骨撞我大概也是為提醒我這個吧。我喘不過氣來,覺得他瘋了。一個剛剛遭受父親去世打擊的人,他不僅會告訴我的父母,還會告訴別的人,除父母以外的第五人,第六人,第七人,等等,這不是就已經告訴了他的母親,我未來的婆婆了么?我寧愿相信這個主意來自他母親,因為我在葬禮上見過那個喪偶老女人的面容,相信她什么主意都敢給她兒子出,她什么事都做得出來。這時候一個書店里值夜的啞巴從對面屋子里掀門簾出來,在門口的石磚上磕了磕笤帚,又向我們這邊望了一眼,咿咿呀呀嘴里不知嚷了些什么,我趁機掙開他的雙臂,同時也答應了他。
婚后我開始失眠,每天晚上睡不著,后來開始長痘痘。我的額頭,太陽穴,鼻尖,鼻翼,兩頰,下巴,長滿蓄著膿液的包。在這種情況下我兒子出生了,他從小就身體孱弱,費了不少力氣把他養(yǎng)大,到六歲的時候還瘦得肋骨分明,吃不住什么重力氣的。我后來不長痘痘了,但是兩頰和太陽穴留下很深的痘坑??墒且惨恢睕]胖起來,也沒有想到要騰出空來打扮我自己,那個時候的我是一個不修邊幅的家庭婦女形象吧,雖然我有工作,在水站里面看水泵,但工作和打扮是兩碼事,也許是我沒有意識到——我經常意識不到自己應該干什么。我從小就是個糊涂人,不認為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我沒有個人意識,也許是照顧孩子無暇顧及自己吧。在撫養(yǎng)孩子和料理家庭事務這兩件事上,孩子的父親,我那個結婚照上的另一半是缺席的,他總是很忙,即便是在距家十分鐘路程的地方開會,也會選擇住在酒店,偶爾回家不是埋怨孩子不聽話,就是嫌棄我身上有什么味。
再后來他就有了外遇,是不是故事情節(jié)很狗血,你們覺得我在套路你們吧?問題是事實就是如此。我發(fā)現以后第一反應是自責,至今都不明白我為什么在任何一個是非面前都首先找自己的原因,后來我歸結于我那當過老師的父母親,他們對我的家教過于傳統(tǒng)和嚴苛。我覺得是因為我冷落了他,要不就只能說明那時候我太丑了,因為他有一次對我說,你不像個女人。還有一次我洗了頭正對著臥室的穿衣鏡搽護膚品,我剛買的一瓶雅倩美白膏,他躺在床上兩條腿交疊在一起,上面那條腿晃著,看著我說,你就像外城根兒下地里過了一冬的白菜,明明里面已經爛了外面也蔫了,非要噴點水繼續(xù)賣。我聽了這話沒做出什么反應。如果出了這事我也像以前那樣做個小綿羊或者后知后覺,不認為這對我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的話就好了,可我在自責過后偏偏動了小聰明。在那個發(fā)現他出軌證據的晚上——那是一條手機簡訊,我正要去廚房喝一杯水,那時我又開始失眠,路過客廳時他放在茶幾上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而他正在臥室呼呼大睡,呼嚕聲很響。我也可以選擇不看,我以前是不看的,但那時我心里突然動了一下,就躡著手腳走過去把他的手機帶進廚房。那個年代手機都沒有密碼鎖指紋鍵什么的,我心臟怦怦跳的聲音很大,手開始發(fā)抖,看到了那條簡訊的內容,非常露骨。我自責之余把手機拿到他面前準備質問。黑暗里,我舉著手機的手停在半空中,但聽著他的呼嚕聲,最終沒有叫醒他。
我為什么不呢?要知道不是我不想,但就在那一刻我沒有勇氣了。我怕他吼叫,怕他找出我身上的諸多毛病來證明這一切都是我逼的。是的,我打心里承認我自己多么笨拙,多么丑陋,多么粗俗,多么不值一提。他如今這樣,難道沒有我的錯嗎?肯定是有的。我拿著手機,屏幕已經暗了。我出了他的臥室到客廳里,重新把屏幕摁亮,坐在沙發(fā)上,又看了一遍。我又站起來把它拿到我的臥室,再一次摁亮屏幕,又看了一遍。這時候我的主意來了,按照我那時的想法,一個男人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不是應該覺得愧對家庭和妻子嗎?面對孩子不是應該內疚嗎?我想利用他的慚愧和內疚為自己扳回點什么。具體是要扳回什么呢?在這個家的地位?權力?利益?甚至尊嚴?可能都有吧,但我肯定沒有想到“感情”這個詞。于是我朝那條簡訊的號碼回發(fā)了一條:你是誰?為什么深夜給我老公發(fā)這個?第二天我便知道我這個想法是極其愚蠢的。
我真想要知道她是誰嗎?其實并不想。我知道他一定不會讓我知道的,憑我的能力也是搞不清楚的。這太難了,你要知道手機屏幕后面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信息,豈不是太難了?知道了又能怎樣?我有勇氣面對她和那時候的他嗎?我是沒有勇氣的,只想要他內疚。對方沒有回復,我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晨他照例去上班,晚上下班回來我提前做好了飯,我認為很豐盛,等待著他的懺悔或是道歉。類似痛哭流涕,突然變得對我和孩子很好之類的舉動,然而什么都沒有,呈現出來的反而是變本加厲。他叫孩子過去孩子沒過去,轉身進了我的臥室,他認為我把孩子慣壞了,他要教育他。他把他一腳踹倒在地,朝他肚子上、前胸、后背——不是踢,如果是踢還好一點,是踹,更準確地說是跺。也就是說,他把他的腳后跟跺在孩子肚子上、前胸、后背以及隨著孩子翻滾而暴露在他腳下的任何一個部位。
他不配當一個父親,像一只狗,一個畜生,不是嗎?我撲過去阻攔,他把拖鞋拿在手里,那種塑料拖鞋,一下一下抽打下來。我的胳膊還有其他部位只要是被打到的地方立刻浮腫起來。我記不清這場毆打持續(xù)了多久,或是激烈到什么程度,幸好孩子問題不大,有一些皮外紅腫,也腫得不是很厲害,哭著睡著了。那時候我頭腦中閃現的畫面是漆黑一片,反復在心里默默念叨“沒有希望了”這五個字。于是,我把治療失眠癥以來積攢的所有安定片,大概有二百多片一起吃下去,睡著之前我給孩子留了一張紙條,告訴他拿著紙條去找姥姥姥爺。紙條上寫著:爸媽,原諒女兒不孝,但我沒有辦法。我有一張存折放在浩浩書包里,錢不多,但是夠孩子十八歲之前的學費。密碼是他的生日。
后來我就睡著了。
但我沒想到我沒死。我是抱著必死的決心的。我覺得自己這樣過就算了,還要拉著孩子一起受罪,想通過死亡來改變孩子的命運。我沒有想到離婚,壓根兒就沒往那想,在那時的我看來,離婚比死亡更恐怖。我醒過來的時候父母都站在病床邊,他們告訴我,我是第二天中午十一點多被送進醫(yī)院的,還說,我已經昏迷了整整五天。他們哭了,問我,當天晚上是幾點吃的藥,我說,大概七點多。他們哭得更兇了,說,從前一天晚上七點多到第二天中午十一點多,十六個小時他都沒有發(fā)現我吃了藥,都沒有進臥室看看我,問一句我怎么沒起床做早飯,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孩子發(fā)現叫不醒我,于是喊爸爸,他的爸爸那時候并不搭理他。后來孩子想把我拽下床,力氣沒那么大,拽到一半,我從床上滾下來,頭磕到床頭柜上流了好多血。孩子嚇壞了,驚叫著大哭起來,他才進臥室看到了我。他們還說,是什么樣的丈夫對妻子冷漠到這種地步?
無論怎樣,我沒死,我被父母接回了家。一個月后我上班了,也吃胖了,父親每天會接我下班。他就在水站大門馬路對面工人體育館東邊那棵掉光了葉子的柳樹下面,我坐在他的摩托車后面,飄雪的時候我也躲在那后面,一邊抬頭看著父親的白發(fā)和佝僂的脊背偷偷心酸,一邊任性地享受著這種雖然有風雪但很安全的感覺。我任性得不太像個成年人,不像個父親的女兒是吧?可我那時候就想這么做,如果能永遠這樣該多好啊。我以為我獲得了新生,至少獲得了一種平靜,生活會像流水一般波瀾不驚一路向前。那個時候我想到了離婚這個詞,我被救回來以后突然開竅了,決定既然回到父母家,就不再回自己那個家去了,跟孩子他爸就此分開算了??赡銈冎绬??臨近年根,好像是臘月二十三的前一天下午,外面下著雪,天陰著,屋里有些暗,第二天就是小年了,要做糖棍,炸花馓,祭拜灶王爺,跟灶王爺說這一年來家里過得很好,希望他上天在玉皇大帝面前多說一些好話。就是這樣一個檔口,我父母把他叫來了,讓他接我回家。他們沒有向我解釋什么,事先也沒跟我商量,甚至都沒有多勸慰一句什么。他們只是說大過年的,閨女住在娘家不吉利,鄰居們會說閑話的,讓我先回去過年,過完年再回來。這個理由無懈可擊,不是嗎?那個時刻,我突然明白自己認為的避風港根本不存在,對于年邁的父母來說,鄰居的閑話,灶王爺的美言,會比女兒的生命和快樂更重要。
我說到哪了?不好意思我有點激動。對,這就回到了我一開始下的那個結論。后來的事我簡單說一說,我回去以后過了個年,日子就又回到之前的狀態(tài)。我又忍了兩個月,實在忍不下去了就帶著孩子搬出來,一開始我們租房子,九年半了,馬上就十年了,也就是說我跟他已經分居快十年了。我們分居但是沒有離婚,只是互相不見面而已,結婚證還在,我的孩子和父母已經習慣和適應了我的這種狀態(tài)。我很勇敢不是嗎?我認為我搬出來住這個舉動非常勇敢,但我仍然沒有勇氣離婚,總覺得孩子很可憐。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我越是想離開那個家就越珍惜自己的名譽,年齡每大一歲我就越怕風言風語,也像我的父母那樣要面子了,甚至比他們更甚。這個想法很糟糕不是嗎?半年以前,孩子出國了,去那邊先讀一年語言,然后上大學。如果他愿意再上研究生,如果他不想回國那就定居好了,全看他自己的主意。我希望他留在那邊,這樣他就可以遠離童年和家庭帶給他的傷痛,開始新的屬于他自己的生活。我認為只要沒有了孩子的牽掛,關于解除我婚姻的事情就不是什么事了。我現在為了省錢把租的房子退了,住在一個叫卜門汀的院子東邊那排一樓正中間,其實我住的房子有半間就是我要看守的水泵房。水泵已經廢棄很久了,但是上面的上面并不知道這個情況,只有站長知道,也許他覺得我不愛跟人打交道的性格滿足了他想找一個人保守秘密這個條件,所以我和這個廢棄的水泵一起被保留下來。表面上它被當作一座運行著的水泵,站長偶爾過來假裝視察一下工作,其余大部分時間就我一個人。我把這二十平米的房子打了隔板,里間十平米是水泵和我的床,還有衣柜,外間十平米我置了個貨架,平時賣一些小米大豆花生高粱面之類的時令雜糧。院子名字的“卜”就是占卜的卜,原先住過三位懂易經的師傅,后來三個都去世了,現在只有個徒弟還在這里繼續(xù)這個營生,他是三位師傅中最出名的諸葛師傅從老家?guī)н^來的。“門”是因為院子南北相對各開一道門,連接了北門外的工人體育館和南門外的沙河,形成它們之間的必經之路?!巴 弊匀皇撬兜囊馑?。院子大約有兩畝見方,你從北自南穿過院子,會發(fā)現越走越低,它建在一座小山包上,地勢北高南低,舊城區(qū)里東西沙河的水,匯同污水匯聚于此,流向城外河。若在空中自上而下看,這就是個長方形的院子,東西長,南北短,像個直筒子。東西兩邊的商鋪多一點,大概有十多間,南北除了大門,各有兩三間。兩層小二樓用作商戶,加上第三層臨時屋頂棚用作庫房,總高不足十米。整個院子住了六十來戶人家。后來就不光住卦師了,也沒有那么多卦師,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一些倒騰古玩的,賣舊書字畫的,辦培訓班的,開小酒館的,開咖啡店的,開雜貨鋪服裝店的,總之是一些雜七雜八的人住在這里,不是我的父母或者孩子他爸這樣的人住的地方。但是有些外人也知道這個院子,他們互相問:
去哪逛去呀?卜門汀。買了點什么呀?牛鈴鐺,民國的牛鈴鐺?;蛘邌?,給誰去卜卦啊?我閨女,測測她幾時開婚。
買上牛鈴鐺的,卜得一卦的,都高興而回。院子北邊的工人體育館,館高百米,像朵盛開的蓮花,向小院伸展出巨大的花瓣。出南門便是沙河,沿岸垂柳每棵都有幾十年的樹齡,高大蓬勃,婆婆娑娑,密密匝匝把卜門汀掩映其中,相對城市的熱鬧繁雜,多了一份與世隔絕的僻靜。平常院子里的人各做各的生意,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方式,互為鄰居也不打聽不打擾彼此的過往。比如開木器店的王姐,嫁了個比自己大三十多歲的老頭子,從來沒見她過年回去過東北老家,不管當天有沒有賣出去一件木器,晚上總要在門外擺張桌子,喝兩口小酒,偶爾還會邀請路過的人也坐下喝兩口。瓷器店的老喬,癌癥早期診斷半年了,也不著急住醫(yī)院,依舊忙著打理自己的瓷器,每天活得樂呵呵的。小酒館的叔,離了三次婚又結了三次婚,每次結婚都生一個女孩,每次離婚女娃子都判給她們各自的母親,三個女娃一到月初就來拿生活費,生意不景氣的時候拿不出錢來,他就任由她們搬走酒窖里的酒也不惱。每逢周六的早晨院子里有早市,各家把各自經營的物品用一塊絨毯鋪地,分排擺開,特別是那些個古董,有真有假,真假難辨。說是古董,其實大多數是現代物件,假的也很多。也有外地來的,用磨破了角的行李箱裝了,用舊報紙裹了,用草墊子塞滿縫隙,然后扁擔擔著過來。他們的手指甲縫是黑的,臉皮手皮是皺的,脊背是彎曲的,眼神是怯縮的,你很少看到干凈體面排場的店主。但他們一旦吆喝開,或者有一件物品成交,語氣和神情都會多出一些對生活的滿意來??傊?,這里的人和物,包括建筑,都像鍍上一層舊時光,有一些舊灰塵的味道。卜門汀也就成了一座略顯神奇的院子,住在里面的人都是些有經歷的人,吃過生活的苦,也能懂得享受當下的樂。這座院子對于我來說,不僅僅是避世的桃花源,更像是寺廟或佛堂一般莊嚴神奇。
你們可以絕對相信,我住在這里無論干什么,無論怎么樣都不會有人大驚小怪。院子里白天人很多,但都不住在這里,一到晚上就回各自的家了,常常是漆黑的夜里只有我屋里亮著一盞燈。我重新開始考慮我自己的事情。我要離開那個家,指的是真正意義上的離開,這種想法從來沒有改變過。我又一次去找父母商量,不得不告訴他們呀,畢竟他們是我的父母,年紀又那么大了,這種事總要提前說一下的。我以為他們已經改變了當初的想法,哪怕不表態(tài)只是默許也行,可你們知道嗎?我去找他們商量時,他們竟然又一次反對,當然他們很懂得表達意見的方式。我父親坐在我側面的沙發(fā)上,坐得很端正,一副老領導的樣子,把兩手放在大腿上,嘴唇繃起來,一本正經地跟我說,如果能不離更好。我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我母親坐在我旁邊,想使氣氛緩和一點,就把一只腳的拖鞋脫了,把那只腳踩在沙發(fā)上,用雙手抱著膝蓋,臉側向我,語氣極盡溫和地說了很多。她說,像現在這樣不離婚,一個人過不也挺好嗎?這樣別人也說不出什么笑話來,反正你一個人這么多年都過來了,再過兩年就四十歲的人了,即便是離了肯定也找不上了,還不如湊合著就這樣過吧。末了還加一句,說這么多年其實他們心里也一直想幫幫我,可是又不知道幫我是幫誰,心里對孩子他爸氣不過,有些事情本來是孩子父親做的,生怕幫了我就是變相幫了孩子他爸,所以就只能看著我一個人受罪,委屈我了。還說我這種樣子不能跟我哥比,我哥兩口子過得挺好的,幫我哥就是在幫我嫂子,幫我嫂子也就是在幫我哥。他們倆人分不開,都是自家人。
我當時聽了覺得可笑,他們的話雖然模棱兩可,但態(tài)度已然很明確了,太諷刺了,我鼻子一酸,差點兒哭出來。我只眨了一下眼皮,好像還朝右上方揚了揚下巴。我明白這個世界今后就徹底我一個人了,從心理上靠不住任何人了。
我雖然心里恨這個世界,但是我仍然沒有同那個人離婚,也還同我的父母維系表面上的來往。我現在都不明白我為什么非要父母允許,而從始至終自己不能夠做出決斷。我的心像汛期的沙河水,時而波濤滾滾,煩躁難耐,覺得自己前半輩子過得太虧,心里的怨氣頂到了嗓子眼,隨時都會把“離婚”這個詞從胃里面拎出來反芻到口腔里咀嚼一番。時而又像旱期變冷變干的城市空氣,空得發(fā)慌或如同死灰。我躺在水泵旁的床上挺尸,有時候趴在枕頭上,把臉埋進枕巾里面,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偶爾流幾滴眼淚打濕枕巾也不動,享受那由潮濕逐漸捂熱變干的過程。有時候橫在床上,一條腿抬起來蹬到墻上去,另一條蹬到廢棄水泵的閥門上,四仰八叉的樣子像極了一只烏龜。你們覺得我不像嗎?或很像是不是?有時候抬起手來擋窗簾縫透露進的光,從大拇指縫、食指縫、中指縫和小拇指縫分別看窗簾上的一艘船,也看桌子、看椅子、看衣柜,看衣柜里年輕時穿過的黃裙子和藍裙子。我年輕的時候,至少是結婚以前還是很耐看的,齊耳短發(fā),身材瘦瘦的,眼睛干凈,笑起來很單純。我也有很多條使自己更為漂亮的裙子。我是穿過流行服飾的。父母給我的家庭是殷實的,如果我不遇到孩子他爸,或者說孩子他爸不遇到青年喪父這個打擊的話,憑我的條件還是有能力跟別人比一比的,還是可以找一個父母和我都滿意的對象的。我也經常撥弄手機一看就是一整天不動彈,或是盯著那朵月季花發(fā)呆——那鍋底般大的閥門上,被我蒙了一塊碎花布,上面有個罐頭瓶,是玻璃的,里面插了一枝月季花,是從路邊摘來的。我看它在黎明的晨光下和夜晚的燈光中分別是什么樣子,看它從鮮妍到衰敗,看它枯萎的花瓣如何一片一片落下來,落到碎花布上遮蓋住布面上那些暗藍色的盛開的花朵。那些暗藍色的花朵一經遮蓋就什么都不是了,只剩下一團團枯萎。我也想不起自己該干什么能比這些更有意思,甚至忘記吃飯,想起來就做一頓,想不起來就不做,一個人的飯有什么好做的?
唉,我是不甘心的,不甘心大于傷心。我怎么可能這樣頹廢著過完我的后半生,我還不算老不是嗎?我離老死也還有很多時間不是嗎?于是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我跑進院子對面二樓的易經館。我忘了說那個易經館以前只白天營業(yè),最近好像晚上也有人在。我想算一算我什么時候能離婚,并且找到一個真正發(fā)自內心愛我的人。我這樣說,表達得夠清楚了吧?我愚蠢嗎?可能是夠愚蠢吧,但是未來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準呢?除了卦師,我除了找卦師,還能用什么辦法知道我的生活還有希望呢?
為什么選擇這個易經館,而不是別的?首先它就在我對面,離我很近,其次我聽說這里面的師傅算得很準。他算得準是因為從小就受這方面影響,有這方面的傳承,他們村大部分成年男性干這個。傳說那個村子是諸葛亮出生的地方,現在村子里還保存著他小時候睡過的一個土炕,被玻璃罩子保護著。那玻璃罩子能保護得了風吹日曬雨淋雷撼,但卻阻擋不住荊條花和戒子草。夏天荊條花和戒子草長出來,密密蔥蔥地遮蓋了土炕,冬天即使枯萎的枯草稈子也黃黃地硬茬茬地并不消亡。外面來參觀的人總看不清那玻璃罩子下面究竟有沒有土炕,村民們也時時盼望著能把那玻璃罩子取開,把荒草一把火燒掉,讓他們看看那土炕確實是有的。村子里的人干什么都要卜卦,就像不管干什么都要燒香那樣。比如誰家雞丟了,誰家孩子跌了一下腦子不清醒了,誰家閨女找不到對象,誰家男人打工不知道過年回不回來。
我就親眼見過他搬進卜門汀來以后有一男一女找過他。那男的向他咨詢事業(yè),他告訴他只要穿一件黑色外套,從立冬一直穿到立春,一直穿,不許脫,不出陽歷年,他的事業(yè)就會有起色。他照著他的主意辦了,果然第二年春天,就被提拔成了處長。另一個女的來問婚姻,她是跟她的情人一起來的,他們想離開各自的家庭重新組合到一起,其實他們各自原本的婚姻也不錯,足可以湊合著過,不像我,已經不能湊合了。他對她說,只要穿一件紅色的內衣,從立夏一直穿到立秋不脫,過了八月十五他們的愿望就能達成。她這樣做了,他們果真走到了一起。我想讓他也幫我看看我的八字,我穿一件什么顏色的衣服能盡快遇見一個我愛和愛我的人。
我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去找他的,那是我第一次同他面對面。我們之間隔著一張木質茶臺,是個樹根做的,現在不是流行這個嗎?上面擺個茶壺,幾個茶杯,一兩個蟾蜍或者什么動物形狀的茶寵,還有一個小竹筒里面放著茶匙鑷子刷子什么的。茶臺的兩側各放一張椅子,上面鋪著綠金絲絨坐墊,我坐一邊,他坐在我對面。我們的側身是一張屏風,屏風上竟然沒有八卦圖,而是天道酬勤四個字,怪俗氣的。他的右邊還有個簡易書架,我掃了一眼,所有的書都是易學方面的,然后就是各種小型綠植,長藤條的和小葉子的,擺了滿滿兩排。他坐在茶臺后面,書架左邊,笑瞇瞇地看著我,一只手轉動紅色的瑪瑙珠串,另一只手輕輕搭在椅子扶手上,看起來充滿定力,卻又沒有一點攻擊性。我的身旁呢,就是他書架的旁邊,放著一張舊桌子,大概是清末的吧。這個院子里不缺這樣的桌子,上面擺著銅香爐銅燭臺,正中間供奉著一把羽毛扇,電視劇里諸葛亮用的那種。羽毛扇手柄朝下,羽尖朝上立在香爐后面,香爐里一根檀香正冒著裊裊青煙。我的身后呢,一個窄小的廚臺,洗碗池里隨意堆放著用過的一口鍋兩個碗一雙筷子一個小案板一把菜刀,水龍頭正一滴一滴往下滴水,廚臺旁邊的帆布下露出折疊床的鐵桿長腿。不大的一間房子里潮乎乎的,水滴發(fā)出節(jié)奏勻稱的滴答聲,鼻腔里充裕著檀香燃燒散發(fā)出的濃郁的奶油香氣,那青煙在常青藤和金邊蘭的藤葉間鉆進鉆出。我望著他的笑容,看著血紅色的瑪瑙珠子在他的大拇指上方出現、轉動、消失,然后是下一顆。聽著周而復始的滴水聲,那聲音像極了鐘擺或者指針的聲音,我產生了一些幻覺,一張嘴就把自己以前那些事一股腦倒了一番,說完了方才發(fā)覺自己淚流滿面。他隔著茶臺遞來一張紙巾,我用它擦了擦眼淚,可一張根本不夠用,很快就皺成了一小團。他又遞了一張過來,我用第二張紙巾勉強擦干了淚水,方才抬起頭來看著他。他眼神躲閃,不知道用什么樣的目光注視我才好,是我的經歷太悲慘了,把他嚇著了么?還是他心里隱隱約約心疼我,我想是起碼有那么一些心疼的成分的。他在聽我說的時候沒有不耐煩,也沒有什么習慣性動作或者口頭禪來打斷我,他靜靜地坐著保持著一開始的姿勢,言行是謹慎克制的。這使他看起來很有教養(yǎng),這點打動了我。我認真端詳了他一番,他有一張略微帥氣的臉,腦門寬闊,鼻子直挺,頭發(fā)向兩側梳得很整齊,除了下巴有一點短,別的找不出什么毛病來。特別是一雙眼睛中透露出無比柔和的光,那光來自面對貧窮的無奈和憂傷,面對困苦的超然,和長期研讀易經的智慧,無奈、憂傷、超然、智慧織成了包容的網,無限綿軟溫暖。即便是你們看了也會覺得寺廟里修行佛法的僧人的目光也不過如此,如果是你們坐在他的對面,肯定也會像我一樣相信他會給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答案,或是指引一條可走的路吧?
結果正是如此。他告訴我,我和孩子他爸的婚是硬配,好互相爭吵,我的命里真的有兩次婚姻,而且第二次更幸福。這個消息太令我振奮了,瞬間理解了什么叫柳暗花明,什么叫撥云見日,什么叫否極泰來,這些自古就有的詞語肯定是因為現實中發(fā)生過類似的事情才被總結為成語流傳下來的。于是我開始主動找男人。我主要通過兩種方式,一是利用各種手機交友軟件,QQ,微信,或SOUL跟各種所謂靈魂匹配的男人聊天。我加好友的面很廣,不分遠近不講條件,把網撒出去,總能撈到幾條魚。二是在身邊認識的人群里踅摸,就像拿個篩子,總能把不合適的篩下去,留下合適的。我想我總還是有可取之處的,可以利用我的優(yōu)點吸引人,例如文字表達能力,良好的談吐和家教,出國兒子發(fā)回來的背景有各種歐式建筑的照片。再比如我父母的日常恩愛照,我仔細找找,還是能找到值得我炫耀的東西的,一旦找到就把它們都曬到朋友圈里,微博上。
竟然也有兩三個聊得來的,前兩個是通過網絡認識的。第一個我認為他完美至極,有一份收入頗豐的工作,有良好的愛好,每天堅持健身,身材很棒——我在他QQ空間里見過他那些健身照片,定期出國旅行,會說流利的英語,你們不相信是嗎,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關鍵是我把自己的實際情況統(tǒng)統(tǒng)都告訴過他,他沒有一點小看我的意思。問題是我不行,我在他的優(yōu)秀面前過于自卑,不相信如此美好的人和感情會降臨到自己身上,所以我主動選擇了分手。我指的是在網上說分手,后來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再跟他聯(lián)系過。我覺得令我信服的感情,要么就純粹是虛擬關系,要么他必須得同我一樣有很多缺陷或者缺點的,這樣我才不會擔心,才有信心接受。第二個也是在網上認識的,地理位置顯示為海南,他比我小兩歲,對我體貼入微,每天噓寒問暖,而且只要我一上線,他肯定在等我。我知道他只是玩玩,我也是,不然我靠什么積累實戰(zhàn)經驗?我總得鍛煉和掌握一些戀愛技巧,才能運用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從一開始羞澀,遮遮掩掩,到后來裸聊。每天晚上院子里的人都走光了,我就把自己的房門反鎖,拉上窗簾,熄滅頂燈,脫掉白天古板嚴實的外套,換上吊帶裙,坐在電腦前面靜靜地等待他上線。在鏡頭里我露著脖頸和肩膀,它們很美,白皙,纖弱,靈動誘人。但是我只露這兩個地方,別的地方是不敢露的,因為我從來沒告訴過他我現在的模樣,我也忘了告訴你們我現在的模樣。我的臉上除了痘印,還有上次搶救留下的后遺癥,眼睛還好只是有一只斜視,嘴巴的問題比較大,下巴朝右邊使勁擰著,上嘴唇幾乎沒什么知覺,為了把話說清楚,我不得不使勁動用下嘴唇,看起來下嘴唇不僅擰巴,而且伸出一寸多長,話說多了或者語速快了的時候,口水來不及下咽就順著嘴角淌下來??邶X也含混不清,別人聽不清的時候我就使勁用我的舌頭和喉嚨,我的喉嚨發(fā)出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粗壯結實。除了這些我的臉上還有痛苦的經歷帶給我的自卑和狡黠,我是羞于把這些示人的。我從不問他個人的狀況,他也從不問我的,我們保持對彼此隱私的尊重,優(yōu)點被無限放大,如果這一切不暴露,我想我們是可以在網上聊一輩子的。可有一天他打來視頻,我正在給人稱三斤玉米面,面對著等待買玉米面的人和手機視頻鈴聲叮鈴叮鈴的催促我不知所措,慌亂中按了接聽鍵,想在鏡頭前把右斜的下巴板正,可我越是想板正嘴巴就越是別扭,口腔里蓄滿了口水,又生怕流出來。結果搞得口齒不清,我竟然用鼻子哼,肩膀在緊張和羞怯之下不自覺地抖動起來。一個在鏡頭前面不斷搖晃肩膀和下巴的女人,她還噘著嘴結巴著,兩頰瘦得深陷進去形成兩個巨大的坑,坑里滿是泛著紅的痘印。我想,我的這張臉是猙獰的吧?他沒說一句話就掛掉了視頻,后來你們肯定都猜到了,從我的好友里他就此消失,我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訴說我的悲慘的經歷,我在悲慘中的堅韌和從家里出走的英勇,也沒有來得及把我深藏在丑陋外表下的善良展現出來,一切就結束了。
第三個人就在我身邊,他就是住在我對面易經館里的卦師,你們想不到吧?我在他面前有兩個我,一個是微信里名叫艾艾的女人,是我從張愛玲小說中小艾的名字摘錄下來的。我總覺得艾和艾連到一起,有一種讓人心生憐惜的感覺,我想是我的網名打動了他,或者說是我朋友圈里曬的各種美好的照片打動了他,我們聊得很好。不管怎樣,我是欣喜的,又是惶恐的。后來我們也說一些私密話,甚至也裸聊,我仍然只露著我的脖子和肩膀,他露著他那張漂亮的臉。另一個就是他每天在院子里看到的真實的我,但他并不知道艾艾就是我,我就是艾艾。他之前是不住在這個院子的,白天開門營業(yè),晚上關門回家,開著他那輛小奇瑞,喜歡發(fā)朋友圈。他一掙到錢就吃幾頓好的,發(fā)發(fā)朋友圈,像是獎勵自己,一生意冷淡時就頂風冒雨在體育館練長跑,也發(fā)發(fā)朋友圈,像是鼓勵自己。忘了告訴你們,我們住的這個院子北門外就是工人體育館,24小時開放。有時候他晚上回家也順路載客,院子里的鄰居或者滴滴上的乘客。有幾次沒生意的時候我看見他晚上下了班把車開在體育館的便道上,把駕駛座的椅子放倒半躺在上面,腳踩在方向盤上等生意。還有一次服裝店的老板娘向我抱怨過他吝嗇,說她坐他的順風車竟然開口要錢,我還回懟過她??傊艺J為他的這些別人嘴里不好的地方正合我意,我正需要尋找一個我可以找出他缺點的人,我希望他像大多數這個社會中的人一樣俗氣,貪財好色什么的,卻有沒有丟失一顆善良真誠的心。你們知道嗎,雖然我是暫時缺乏同他相認的勇氣,我無法以真面目示人,但在我心里把見面的場景已經幻想過無數遍,那些畫面無一不是溫馨幸福感人的。你們說,對彼此經歷認同,同樣是不屈服于生活苦難的人,因為彼此理解而靈魂相交的伴侶是應該可以不在乎其他條件而結伴終身的吧?比如我從不問他怎么不再回家了,而是出來跟我一樣單身住在這里?為什么明明知道算卦不是長久之計而不去找點正經營生,他也應該不計較我的相貌的吧?我常這樣幻想。我的幻想在夢境里和現實中都得到過證實。在夢境里,我拿著兩片形狀不同的金葉子,一片像楊樹葉那樣圓潤飽滿,鑲嵌著綠色和紅色的寶石,另一片像柳樹葉狹長纖細,刻滿了八卦文。我請他來選擇其中的一片送給他,他完全可以選擇第一片,因為它奪目、華貴,但他卻選擇了第二片,因為那上面有他喜歡研究的卦文,還因為第二片原是一對,可以和我的另一片合二為一,成為一個圓滿的形狀?,F實中,有一次我同院子里服裝店的老板娘并肩走在一起——我的腿也有一些狀況,后遺癥導致我的左腿知覺退化,使用過多的右腿明顯比左腿粗一圈,走路的時候需要把大部分力量放在右腿上向前邁一步,然后再把左腿拖過來,貌似有點跛,但是不明顯。
這種感覺實在太好了,因為互相理解產生了尊重和吸引,至少我是這樣認為。晚上睡前我在微信里同他說,晚安。他也同我說,晚安。你們說,什么樣的人才會同什么樣的人說晚安啊?他不同別人說,就像我不同書店老板說,不同家具店老板說,不同花店老板說是一樣的。在這個院子里,甚至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對他說晚安,他對我說晚安而已。我后來總找理由去他那里,我怎么能不去呢?但是我發(fā)現,當我坐在他面前時除了自己的經歷我們竟然沒有什么話題,而且只有我談起過去的我的時候,他的臉上才透露出那些柔情來。于是我每次去都要把第一次同他說的話,我的那些慘痛的經歷再同他講一遍,每講一次我的心就會又一次被我自己無情地撕開,血淋淋地展現在他面前?,F在看來,那時候我可能是賣慘上癮了吧,我還認為他對我也是有需要的,他需要的不僅是一個顧客,也需要一個陪伴的人,或者他的潛在的保護欲也是需要有地方寄托的吧。再后來,我又發(fā)現了他很多優(yōu)點,比如他養(yǎng)了很多花,屋子里的花他不去管,隨意放在貨架上,茶臺上,地上,書上,常青藤和柳葉梅長長了的葉子簇擁在一起,有長有短,有寬有窄,有疏有密,任由它們自由生長。那些花兒在他屋子里的姿態(tài),就像我在他這里可以任意說那些話,說什么都可以。他屋子外面樓道里的花卻伺弄得很精心,尤其是一株墨蘭,長葉時他說長葉子了,該曬曬早晨的太陽,開花他對她說開花了,該吹一吹傍晚的風,于是那一株墨蘭就有時放在花架的最高處,有時放在門旁邊的小凳子上。他伺弄它像對一個心儀的女子,慢慢喜歡,慢慢說話,慢慢舉動,在他和花之間的日子仿佛可以細水長流。他對他撿的一只流浪貓也是如此,走到哪里那只小貓就跟到哪里。小貓兩步一回頭,他便對它說,沒事,走吧,你往前走。下樓梯了他就會輕喚它,下樓了,對,慢一點,我跟著呢。他的這些舉動讓我覺得我沒有看錯他,他是會對身邊的一切人和事物溫柔以待的。他對世界的溫柔就如同我對世界的寬容,我認為只有我這樣的人能配得上那樣的他。除了我們彼此,誰都不合適,你們說呢?
但是沒想到后來有一次我去找他,他突然慍怒,沒有允許我把我的故事說完。他這樣說,那么,你需要再算一卦嗎?緊接著又說,我不明白為什么又聽你啰嗦了一下午。現在天快黑了,我是按小時收費的,每小時兩百。你看外面還有人等著我,你要不要明天再來,你知道我這里只是周易館,不是心理咨詢室,我不需要一遍又一遍了解你過往的婚姻經歷,你明白嗎?說著,他快速轉了轉右手拎的佛珠,左手腕從椅子扶手上抬起來,指了一下門外然后又耷拉在扶手上,隔著茶臺定住不動地看著我,臉上帶著些許不耐煩。那是一只皮膚白皙略帶肉感的,一看就知道是沒有做過苦力的有學問的人的手,我每次看到都會覺得他的手好看極了。我透過身旁屏風的第二扇和三扇之間的折縫,望向懸掛在門上的塑料透明防蚊簾,又穿過那塑料的灰和白,望見門口的自種西紅柿秧子旁邊的地下,蹲著一個身穿粉紅色T恤黑色七分褲的梳著粗短馬尾的微胖背影。我曾經在我的水泵房的大玻璃窗里,自內向外看到過她不止一次穿過正午或是傍晚時的陽光,沿著卜門汀這一排房子的檐廊上到二樓拐進易經館。那是個身形肥胖的女人,還有一些神經質,但是我不得不承認,她的臉和皮膚長得比我好,還比我年輕,但她從不像我一樣會關心人,包括她也從不關心她那個看大門的父親。我不明白是怎么了。之前的幾次都是好好的,第一次聽我說這些的時候他還動情了,給我遞一塊紙巾的同時也偷偷擦了擦眼角,后來的幾次每次來都給我倒杯熱茶,很有耐心地聽我講完。我回想了我和他接觸以來的任何一個細節(jié),想到是否粉紅色T恤的女人先我一步捕獲了他的心?還是娶她比娶我更合適?可顯然不合適呀,因為她是個傻子,整天憨憨的。最后我想到肯定是因為之前的費用沒有給他。是啊,一定是,剛才他已經說得夠清楚的了。我早就應該知道我們的談話終究是要落到這一點上的,我是來干什么的?不能總耽誤人家的時間不是嗎?否則他何以為生,難道我在他面前不是一直擺出一副日子過得比他好的樣子么?事實上也是如此。他的慍怒讓我驚慌,我說,噢,是的,我想起來了,我是來算命的。是的,麻煩再幫我算一卦。于是,我把之前的三次費用一起結賬給他,我把錢放在茶臺上,同時請他再為我算上一卦。他讓我丟幾枚銅子。我丟的時候,心里默念的是我和他未來的命運會是怎樣的呢?他并沒有說我和他的未來,而是說你和你愛人,你們倆雖是硬婚,但要過也還能過,不是不能過,只是要你多擔待吧。
我當然不相信,我說不可能,你一定算錯了。他說,我看你倆的婚姻大運最近有變化,這種變化改變了你們原本的命運,你即將成為他的貴人。你們還能走下去,過了四十九歲就順當了,再忍忍吧。他還說,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順其自然吧。你看就像我,我的命里也有一個貴人,但不是你。他的話真是太刺激我了,你們知道嗎?就好比他告訴我,我的命是我那個十年未曾謀面的丈夫,而他的命是這個傻子。我不相信我和他會沒有開始就結束,于是我這時候又耍了小聰明,我不會再逆來順受。我在網上,就是那個名叫艾艾的我,約他見面卜卦,當然我用一大筆錢來吊他的胃口。我們約在卜門汀南門外的餐館里見面,那是個環(huán)境優(yōu)美的地方,四周種滿竹子,每張座位之間都有竹子包圍,桌子上只有一盞掛著流蘇的水晶燈。我在夢中已同他去過多次。
見面那天我等天黑了,看他關了門出去了,我才開始收拾自己,認真地打扮了一番。我的手機殼是流行的斬男紅色,用一根金鏈子拴在我皮包上,當然不是你們以為的那種K金,但我也搞不清它是什么做的,反正表面金光燦燦的。我的皮包也很亮,網上說這種材質叫PU皮,卡其色的,正中有一個不銹鋼的大圓環(huán),連著搭扣上的小圓環(huán),也用一根金鏈子拴住掛在我脖子上。管它什么皮,總之它跟我的手機,即使在河畔夜燈的照射下也會交相輝映,大放異彩。
奪目就夠了,不是嗎?他一定會通過我的裝束被我吸引。我叫了兩份熱狗,還有咖啡。我認為吃熱狗喝咖啡的男人是很有品位的,光聽這兩個名字就知道吃的人一定也很洋氣。他配得上這些洋氣的稱呼。當時我站在西餐廳的柜臺前面聽到微波爐里叮地響了一聲,服務員轉身把食物取出來裝到盤子里,我接過來再扭回身子的時候,發(fā)現他站在剛進門的一盆鳳尾竹的后面,正在撥動電話找同他約會的那個我。他在餐廳正中央的餐臺坐下,餐臺上鋪著紫色的餐布,擺著一個白瓷花瓶,里面插著一株風干的臘梅。臘梅是我冬天時在體育館旁邊的街心公園折的,放在家里風干了一直想找機會送給他。
他在這么一張桌子旁坐下,吸引他的是正中央的位置,還是不同于別處的桌布與梅花?我希望只因為后者,它凝結著我對生活甚至愛情的向往和熱愛。他是多么有品位的男人啊。他抬起頭來四顧,當時餐廳里東西兩邊剛好各坐了一個女人,東邊的穿著碎花長裙針織衫外套,低著頭翻雜志,側影纖瘦玲瓏。右邊的穿著套裝裙,翻閱筆記本電腦里的內容,平肩、細長的胳膊和手指,面前放著一小杯卡布奇諾。他看了看這兩個女人,把視線從東邊女人身上轉移到西邊時,經過柜臺我下意識地往鳳尾竹后面的咖啡機的后面躲了躲,他看到了我的動作,卻又好像沒看到我的人,可能是燈光太暗了吧。我用微信問候了他,他在微信里問我在哪?我還在考慮我是主動過去,還是等他主動過來呢,或者他會在線上問一問哪個是我?可他并沒有問,他看了左邊那個穿碎花裙子的女人一會兒,就站起來徑直走過去,他可能猜艾艾就是她吧。我不能讓他再認錯人了,這時候我把餐盤放下,急切地拉開面前的一把椅子朝他走去,怎奈我右腿太快,而那條跟不上趟的左腿慢了半拍,在右腿要邁第二步時,左腿還在椅子腿那來不及完全拉回來,便把椅子絆倒在地。椅子嘭地一聲,他驟然驚醒,朝這邊看了一眼,我趕忙喊他,我是艾……艾,我才是艾……艾。我以為他要走過來,至少幫我把壓在腳面的椅子搬開,結果他看都沒看那把椅子一眼,立刻扭轉頭跑掉了。那把椅子多重啊,沉沉地壓在我的左腳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