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莎士比亞看哈姆雷特的瘋癲藝術特色

□馬玥/文

莎士比亞是英國文藝復興時期的代表作家。中世紀是基督教盛行的時代，在他的作品中深刻地體現(xiàn)出其對人性的呼喚。莎士比亞受文藝復興運動影響，通過戲劇中的人物表現(xiàn)了其對傳統(tǒng)道德觀念束縛的突破。本文將對哈姆雷特文中的瘋癲表現(xiàn)進行分析，揭示哈姆雷特的瘋癲與延宕的關系，并且對莎士比亞“延宕”的藝術手法和特色進行進一步的闡述。

哈姆雷特這位“延宕的王子”已經(jīng)成為了莎士比亞筆下的經(jīng)典形象。在他一個人的身上，可以看出他所面臨的種種沖突，如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家庭與社會的沖突，心靈的矛盾和沖突等。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是造成其瘋癲的真正原因。阿尼克斯特說，“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作吸收了時代輻射出的一切熱量。”通過哈姆雷特這一時代的縮影，可以看出莎士比亞對伊麗莎白時期社會現(xiàn)實的洞悉。

1 真瘋與裝瘋

哈姆雷特是莎翁筆下一個極具表現(xiàn)力的形象，他的內(nèi)心的矛盾與沖突在情節(jié)的發(fā)展中逐步上升。哈姆雷特通過父親的鬼魂得知了叔父克勞狄斯殺父娶母的亂倫后，遲遲延宕，通過裝瘋的方式來與克勞狄斯“智斗”。

哈姆雷特第一次發(fā)瘋是在第二幕中，與其說是發(fā)瘋，不如理解為一種巨大的情感波動?！八兆∥业氖滞缶o緊不放……好像他的整個的胸部都要爆裂，他的生命就在這一聲嘆息中間完畢似的……”波洛涅斯把他的行為理解為“戀愛不遂的瘋狂”，事實上，這是他真實的情感流露。在第一幕中，哈姆雷特得知父親死亡的真正原因，并且在父親請求他幫其復仇后，經(jīng)歷了巨大的情感波動。他想要“向地獄吶喊”，但是只能“忍著吧，忍者吧，我的心！”

這是他的第一次發(fā)瘋，但是這一次他的瘋癲是真實的。他抓住奧菲利婭的手，顯然那時的他得知真相后內(nèi)心不能久久平復，他想把奧菲利婭當做自己傾訴的對象，分擔他的痛苦，但是為了復仇的計劃他只能“忍者吧，忍著吧”。

那么隨著情節(jié)的推進，我們可以看到其三次“裝瘋”。第一位試探者是波洛涅斯，哈姆雷特稱呼其為“賣魚的販子”。哈姆雷特念念不忘他的女兒，可見這不是真瘋。那么，“賣魚的販子”究竟指什么呢？前文中波洛涅斯看見哈姆雷特和其女兒的戀愛后，跟他的女兒說，因為哈姆雷特王子的身份，不能繼續(xù)他們的戀愛。這賣魚的販子指的便是那些阿諛奉承、溜須拍馬的小人。

第二次裝瘋是在羅森格蘭茲和吉爾登斯吞奉命來試探哈姆雷特瘋癲原因的時候。開頭是哈姆雷特與二者的說理的周旋。緊接著，哈姆雷特轉而問道：“老實告訴我！你們到艾爾西諾來有什么貴干？”再是，步步緊逼，不留喘息的機會，“不是有人叫你們來的嗎？果然是你們自己的意思嗎？真的是自動的訪問嗎？”一連三個問題，其早已洞見來訪者的動機。這樣邏輯清晰的周旋與詢問，顯然不是一個真瘋的人口中能夠說出來的，其思辨的力量尤其在其對人的歌頌中彰顯出來——“人類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貴的理性！多么偉大的力量！多么優(yōu)美的儀表！多么文雅的舉動！在行為上多么像一個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排山倒海的短句撲面而來，對人性的呼吁，對人的價值的追求在這獨白中顯現(xiàn)出其獨特的力量，伴隨這股力量可以見出的是哈姆雷特嚴謹?shù)乃急妗?/p>

這股力量從何而來？且看前文，“負載萬物的大地，這一座美好的框架，只是一個不毛的荒岬；這個覆蓋眾生的蒼穹，這一頂壯麗的帳幕，這個金黃色的火球點綴著的莊嚴的屋宇，只是一大堆污濁的瘴氣的集合?！?黑暗的現(xiàn)實，污濁的塵世，殺父娶母亂倫，興許這就是“瘴氣的集合”。這一股呼喚純良人性的力量來自于對現(xiàn)實的不滿，來自于父親鬼魂的重托，來自于內(nèi)心的郁憤不平，來自于對悲劇的反抗。莎士比亞的深刻性在這里體現(xiàn)出來了：人不能擺脫悲劇，但是人要積極地反抗，這便是人的價值。

情節(jié)似乎進入了高潮，當對人性的呼聲剛剛開始的時候，我們似乎感受到主人公內(nèi)心的蓄勢待發(fā)即將從身體中噴薄而出時，卻瞬間又將這感情壓在了火山的底端：“人類不能使我發(fā)生興趣；不，女人也不能使我發(fā)生興趣?！惫防滋匦愿竦能浫?、憂郁、幻滅始終阻礙著他的計劃，敘事節(jié)奏也瞬間變慢。

接下來的一次裝瘋是在國王利用奧菲利婭來試探哈姆雷特之時，哈姆雷特如出一轍，早已發(fā)現(xiàn)奧菲利婭突然到來的原因，連續(xù)四句“進尼姑庵去吧”。接著發(fā)瘋般地充斥道：“上帝給了你們一張臉，你們又替自己另外造了一張。你們煙視媚行，淫聲浪氣……”他曾經(jīng)最愛的奧菲利婭也成為了被利用來探視他的手段，他的心痛，情感的波動是如此的劇烈，最后甩下一句“進尼姑庵去吧，去?！?/p>

那么，哈姆雷特到底是真瘋還是裝瘋？我們顯然看到了他佯裝瘋狂之下的理性——他的極具思辨的對話，他的戲中戲，一切都可以從只言片語中看出其隱藏著的真正目的：替父報仇。以至于第三幕第四場明確地說出“我實在是裝瘋，不是真瘋”，便是赤裸裸地揭示了他佯裝瘋狂的真相。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他的確已經(jīng)瘋狂了，我們可以對比其瘋前與瘋后對奧菲利婭的態(tài)度。且看前文他寫給奧菲利婭的情書——

“你可以疑心星星是火把；你可以疑心太陽會移轉；你可以疑心真理是謊話；可是我的愛永沒有改變?！?/p>

那時的哈姆雷特的內(nèi)心里是一種羞澀的愛，是真誠而含蓄的；而在奧菲利婭奉命來試探他之時，他的內(nèi)心卻充斥著對蛇蝎心腸的國王的怨恨，對曾經(jīng)朋友的背叛的惱怒，對女人逆來順受的鄙棄。在對現(xiàn)實的不滿中，他變得冷酷而又堅忍，他只剩下的是一個郁憤不平的靈魂，是一個即將噴發(fā)的瘋狂的火山。

2 瘋癲與延宕

哈姆雷特在劇中是一個“延宕的王子”的形象，“延宕”既可以看作是哈姆雷特的性格特征，也可以看做其拖延時間的計謀，而“瘋癲”是哈姆雷特“延宕”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他延宕的原因眾說紛紜，比如“性格缺陷說”，哈姆雷特的軟弱、動搖造成了他的延宕；比如延宕是由于他的高尚的人格，他受基督教的影響使他不能在克勞狄斯懺悔時殺死他；比如他對鬼魂的這一虛無之物的真實性的懷疑，使他一次次地試探國王從而判斷鬼魂的話的真實性；再比如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節(jié)”，使哈姆雷特覺得自己比起克勞狄斯好不到哪里去，自己的骨子里本身就有著殺父娶母的力必多的沖動等。

從另一個角度看，他的瘋癲與延宕之間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他的裝瘋，其實是為了掩蓋內(nèi)心的恐懼和不安，莎翁實際上是在利用哈姆雷特的瘋癲來推進情節(jié)的發(fā)展。如果沒有哈姆雷特的瘋癲，那么哈姆雷特可能就會被盡早送到英國去，那么他就沒有時間來上演戲中戲。因此，與其說這部劇上演的是哈姆雷特的延宕，不如說上演的是莎士比亞的延宕，即為了將情節(jié)的發(fā)展變得紆徐曲折，深化矛盾與沖突。

首先，莎士比亞的風格“延宕”其實與伊麗莎白時代的社會風氣是一致的。基督教的盛行不僅是讓人們學會在塵世中忍受苦難，而且是對人的理性的一種摧殘。在第三幕第三場中，哈姆雷特明明可以動手除掉克勞狄斯，但是，他突然想到“一個惡人殺死我的父親；我，他的獨生子，卻把這個惡人送上天堂?！边@與他的基督思想相違背，于是造成了他的極好的時機。但是，我們可以假設，如果這個時候哈姆雷特沒有“延宕”，那么就沒有雷歐提斯與哈姆雷特比劍的悲慘結局。事實上，第三幕第七場中，國王收到哈姆雷特回來的信后，內(nèi)心是極為驚訝和害怕的。因此他設計了這出比劍大戲，想要借雷歐提斯之手了結其性命，卻沒想到自己調(diào)的毒藥毒死了王后，雷歐提斯也被刃上的毒藥毒死。這出劇看起來像一幕“完美的”悲劇，正如雷歐提斯所說的：“讓我們互相寬恕；我不怪你殺死我和我的父親，你也不要怪我殺死你！”

其次，伊麗莎白時期的戲劇已經(jīng)突破和古希臘時期三一律的束縛，對于悲劇發(fā)展有了更大的自由。就拿第一幕舉例，第一場在城堡前的露臺，第二場在城堡中的大廳，第三場在波洛涅斯家中一室，第四場在露臺，第五場在露臺的另一部分。這種地點的跳躍性極大，人物因此能夠多側面地得到表現(xiàn)，因而情節(jié)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延宕”?？此剖枪防滋氐难b瘋造成他遲遲不行動的“延宕”，使情節(jié)發(fā)展變慢，實際上則是莎士比亞的精心設計。

3 手法與特色

哈姆雷特在時代的變革中始終在舞臺上具有經(jīng)久不衰的魅力，原因是對哈姆雷特的理解是復雜而又多元的。威爾遜·奈特認為在莎士比亞的全部作品中，《哈姆雷特》是最令人困惑的。我們可以把哈姆雷特看成一個天性高貴、感情細膩的人，被集中到一起的許多慘痛變故所折磨；也可以把他看成一個對愛情不忠深感神經(jīng)過敏的厭惡和憎恨的人；或者根據(jù)他與鬼魂的交談和從鬼魂接受復仇使命，把他看成死的象征。所有這些看法都有道理。那么造成了其形象多解的原因是什么呢？筆者認為哈姆雷特的瘋癲形象解讀的多元性還得益于莎士比亞精湛的藝術手法。

首先，莫過于通過獨白對其形象的刻畫，獨白的思辨性造成了其形象的多解，“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比如劇中“生存還是毀滅”一段獨白，其感情的激烈程度絲毫不亞于元雜劇《竇娥冤》中竇娥的形象，對人性和社會驚天動地的貶斥噴薄而出，那么作為讀者怎樣去理解他的內(nèi)心，他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必然造成對其形象的感受的不同。

其次，這部戲劇始終能夠讓讀者感受到的作品中扣人心弦的張力。哈姆雷特裝瘋波洛涅斯使相信并向克勞狄斯報告，使讀者能夠松了一口氣。接著，克勞狄斯不相信波洛涅斯并且還是懷疑哈姆雷特是不是裝瘋或是有別的動機，這又讓我們?yōu)楣防滋氐拿\擔心。隨后，哈姆雷特導演“戲中戲”想來驗證鬼魂說的話，看看到底是不是克勞狄斯是殺父兇手，敘事節(jié)奏立刻變慢，情節(jié)放緩。在通過奧菲利婭試探哈姆雷特的裝瘋的動機之后，國王疑心更重了，要求“他必須立刻到英國去” ，讀者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在上演戲中戲時，克勞狄斯站起來以及一系列的反映都證明了他是真兇，情節(jié)進入了一個高潮。這樣扣人心弦的情節(jié)，利用讀者對哈姆雷特波折命運的同情和感受在每一個讀者的心中構造出一個栩栩如生的哈姆雷特的形象。

再次，根據(jù)情節(jié)選擇意象，把人物的感情融入意象造成了其形象的多解。如第一幕第四場在鬼魂出現(xiàn)前的“凜冽的寒風”，便營造了陰森可怖的氣氛，也預示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作品中其他的一些意象如父親的鬼魂、死去的骷髏等都給人物形象的理解帶來了不確定性。

復次，文中有多處對比。首先是人與人之間的對比，比如真瘋的奧菲利婭和假瘋的哈姆雷特，在比如霍拉旭和波洛涅斯。其次，人物前后的對比，比如哈姆雷特在遇到鬼魂之前和遇到鬼魂之后，其精神狀態(tài)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再次，復仇行為的對比，福丁布拉斯為了一塊小小的曾經(jīng)屬于丹麥的領土不惜動用大批人馬，雷歐提斯得知哈姆雷特殺了父親之后立刻怒火中燒要報殺父之仇，這些都和哈姆雷特的“延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通過這些對比與多角度的刻畫，哈姆雷特這個復雜而又立體的瘋癲形象得到了生動的表現(xiàn)，同時使劇本的悲劇意識上升了一個維度。

最后，多線多維的結構。前文講到莎士比亞已經(jīng)突破了三一律的束縛，文章的結構顯然已經(jīng)上升到一個新的維度。貫穿文中的三條線索：哈姆雷特的復仇，雷歐提斯的復仇，福丁布拉斯的復仇。這三條線索水乳交融，互相影響，比如福丁布拉斯對一個彈丸之地動用那么多的軍力無疑激發(fā)了哈姆雷特的復仇決心。

4 結語

哈姆雷特的“瘋癲”在此劇中得到了深刻的表現(xiàn)，他不僅是一位“延宕的王子”，還是一位“瘋狂的王子”，更是一位多解的王子。哈姆雷特的瘋狂不僅是裝瘋，他還具有真實的、強烈的情感流露，獨白便是他的真實的情感投射?！隘偘d”不僅促成了哈姆雷特的“延宕”，也促成了劇本本身的“延宕”，更體現(xiàn)了時代語境的“延宕”。造成哈姆雷特延宕的原因，不僅是因為其自身，而且是源于莎士比亞的精心設計。哈姆雷特的瘋癲形象同時也是立體而多解的，這得益于莎士比亞高超的藝術手法的運用。

我們說《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亞劇作中我們最常想起的戲，因為它最富于關于人生的深刻思想，也因為哈姆雷特的痛苦在他腦子里一轉就移到了一般人身上。他是個偉大的教化家，他用自己的感情和經(jīng)驗來教化，這是他值得人們?nèi)ヂ犓脑??！鄙勘葋喭ㄟ^他對社會現(xiàn)實的洞察，揭示了從哈姆雷特身上體現(xiàn)出的理想與現(xiàn)實的深刻的沖突，不僅在當時的社會具有強大的藝術表現(xiàn)力和影響力，同時在中國的舞臺上也賦予了哈姆雷特以經(jīng)久不衰的藝術魅力。■

引用

[1] [蘇]阿尼克斯特.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作[M].徐克勤,譯.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85.

[2] [英]威廉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VII).朱生豪,譯.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3.

[3] 趙憲章.20世紀外國美學文藝學名著精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4] 楊周翰.莎士比亞評論匯編[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