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的臨終，或生命的組織可能性
——思之青 《接近黃昏》閱讀札記

◎師 飛

1998年，葦岸在居所東邊的田野上選取了一個標點。他是否知道自己已經開始在無限的臨終之中，勞作已經不可追索，但可追索的是，從他踏進松軟泥土的那一刻，從他感到肢體伸張、血液涌動的那一刻，他自身作為一個寓言化的標點已經顯形；而那個讓標點顯形的肉身——那個無論自身曉得與否，都已經投身于臨終狀態(tài)的人——則開始著手為那些 “一生從未踏上土地”的人，保存只可能在靜默中熠熠生輝的 “遺跡”。

一年之后，伴隨著葦岸的離逝，那個閃爍的標點 （在其中有一系列動作：觀察、拍照、思想、記錄）已脫離它借以顯形的肉身，成為了一個等待點亮的寓言性觸發(fā)機制——一處豐富的 “遺跡”。不妨想想喬治·康吉萊姆，在他為 “遺跡”供出的檔案中，存在之物總是傾向于表達一種否定性，或者，存在總是傾向于在否定性中自我呈現(xiàn)。毋寧說，本真的生命本身就是以遺跡的形式存在的——一個人，尤其是一個本真生存的人，他時刻能感受到自身的遺跡屬性；他同時處于活著與死去的疊加狀態(tài)之中，他同時居有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他當然也因此能夠記憶、體驗和籌謀。而一個書寫者——譬如葦岸，或譬如思之青——其行動在嚴格意義上就是在摹寫這種遺跡。“遺跡”本身就是一種已逝之物的證明，一種因 “無”而成其所是的 “有”；無需從存在論意義上繼續(xù)追溯就能看到 “遺跡”本身在現(xiàn)象學維度的差異性結構。我們不僅在錯誤、病態(tài)、遺忘、告別、不安、叛逆之中感知這種否定性，也通過時間、天氣這些外在因素確認其否定性。就此而言，主體是在與世界的相互指認中接納否定性的——一個必死者（mortal） 必然占據(jù)一席死亡 （death）。

那么，生命的組織何以可能？如果說葦岸企圖借 《一九九八廿四節(jié)氣》（以下簡稱 《節(jié)氣》）道出一個大地之子的生命低喃，一種基于連續(xù)性的對自然世界秩序的個體性收納，那么，在 《接近黃昏》中，“微小的死亡”則總是與不歇的黃昏意向性地達成耦合，將某種斷裂的、更具人味兒 （或許可以更準確、也可能更武斷地將其界定為 “女性氣質”）的經驗通過文字羅織于巨大無際的生命之流。

在體例上，我們基于 “影響”一詞就能輕松建構起 《接近黃昏》對 《節(jié)氣》中所設機制的觸發(fā)性繼承。當然，一個有意識的寫作者，總是致力于將自身納入某種 “影響的焦慮”之中，而這正是艾略特所主張的傳統(tǒng)的力量?！八械乃囆g家都是在創(chuàng)造一個作品，都是在源源不斷地將一個作品進行不停息地復制、刪削、改寫、擴充、偏離、強化。”索性更直接一些，將 《接近黃昏》視作對 《節(jié)氣》的一次致敬，這一致敬盡管依然遵循葦岸設置的體例，但它從根本上而言卻又是異質性的。一方面，葦岸的定點（居所東邊田野的一個恒點）、定時 （上午9點）、定向 （廿四節(jié)氣）書寫在思之青這里被改換為隨機、隨時、散射式書寫；另一方面，生命的組織結構不再是連續(xù)而勻質的統(tǒng)一體，而是一個斷裂的生發(fā)性指認過程——它總是在無限地臨終之中涌現(xiàn)。

不妨稍作分析。隨機在于，思之青的視線不是固定的，其意向性——我們在廣義上使用這個現(xiàn)象學術語——不是指向某個點，而是隨著一個幽靈般的主體在漫游，在變焦，在推拉；它幾乎取代了作為作者的、本就建構而成的主體本身，進而投向可能的各處； 譬如 “融雪”、“墻壁”、“屋頂”、“浴室”、“頂燈”、“飛鳥”、“簍子”、“欲望”、“驚奇”、“膽怯”……我們完全可以跟隨文本對此種意向性相關項劃出一個巨大的范疇集合——一個充分個人化了的世界。在那里，一個主體得以被建構、被明確、被指認，而“她”——文本中的 “她”——絕非作者本人，毋寧說是必死之人思之青 （她究竟是誰？）的無限可能性標記。在這種書寫的隨機性背后，我們看到的是漫漶無極的意向性，而意向性背后是一個幽靈般的主體——“她”富含女性氣質，是一個被建構的、處于瞬移之中的光標。至此，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了之前我們提及葦岸時的那個標點——一個寓言化的觸發(fā)機制。與其說思之青觸發(fā)了那個被葦岸設置的寓言機制，不如說——更寓言性地——思之青借葦岸設置的寓言機制觸發(fā)了自身；更直白地說，“她”在詢問 “她”是誰，她如何被語詞編制，成為世界的一個節(jié)點。隨時在于，與從容的葦岸所設定的 “上午9點鐘”相比，思之青則在一瓢一瓢地打撈世界的時間，據(jù)文本標記，每一次打撈都是一次篩選，“2020年2月17日下午4點：晴；2020年2月23日晚上9點：多云；2020年2月26日正午11點30分：陰，伴有短暫小雨……”這些不同的時刻儼然不具備統(tǒng)一性，但它們被羅織成網(wǎng)，這固然是因為同一個打撈主體，卻更因為是同一個打撈主題——黃昏。時間因此同時成為主體和主題的一個索引，在同一個主題框架中，主體不停地變換身姿、變幻情緒，直至成為主題的一個構成性因素；同樣地，在同一個主體支點下，同一個主題散落于不同的時刻，它們因為不具備連續(xù)性而成為一種象征性斷裂，一種關乎話語本身和認知范式的提示。散射性就如同一種氛圍彌漫于隨機性和隨時性之中。

那么，在這種顯而易見的散射性中究竟什么被揭示了？什么又同時被掩埋？當然是生命——作為 “遺跡”的生命。

生命——無論它呈現(xiàn)為文本，還是具體的肉身——總是以偶發(fā)性單元的形式匯聚成死亡沖動?！督咏S昏》與其說是對黃昏意識的一個意向性投射過程，不如被視作一種生命體驗和指認。“萬事萬物都有其內在的不可捉摸的靈魂，它們隱于內部，也無時無刻不在向外部呈現(xiàn)。它們是流動的，擴張的，隱忍的，沒有形態(tài)的，但同時也在含蓄中收攏起無限?！比绻f這種對 “存在”的體認同時標明了 “缺席”，那么，對 “缺席”的體驗同樣也標記了 “存在”——“現(xiàn)在，正是向黃昏趨近的時候，如同某種帶有色澤的水流、棕黃的流沙，或是碧綠的湖水，它們向生活的某個中心，不確定的中心部分蔓延，緩慢而幽深地灌入最濃郁的地方?！笨梢哉f，在存在本身的結構性差異之中，生命本身的結構被標記——它作為一種活力涌現(xiàn)的遺跡，不斷經受著意識的投射。

無論是 “在路上”還是 “在床上”，無論是 “聽鳥鳴”還是觀街景，視閾始終被嚴格地限定在一個生死框架之中。作為經驗主體的生命體樂此不疲地向失落的可能性敞開，只有在這種失落中，生命的活力 （它當然可以被簡化為作者的感受力）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展示。一個失落者、一個行路人、一個聽風者、一個打開黑夜者……歸根結底，一個接近黃昏者，它本身就是一個疾病的幻影，它比常人——想象海德格爾所謂的查無此人、從無此人的常人，總是淪陷于閑談和兩可的常人——更負有對生命的責任。一個接近黃昏者當然也是一個深入生命內部——死亡根部——的人，死亡沖動和黃昏意識反邏輯地促成生命體認，這就是為什么生命的組織總是在它陷入自身困局之時才表現(xiàn)出來，并且也將不可避免地跌倒在——它注定隸屬于其中也將永續(xù)輪回的——邊界之上。如此則可以申言：生命的意義恰好就深深扎根于它的不安抗辯與臨終關切之中，就潛伏于它的未完成狀態(tài)之中。

經驗世界中的主體是如此不穩(wěn)定，如此易碎，以至于只有獲得一個內在的根部才能立穩(wěn)身形。一種生命的組織可能性出現(xiàn)了，生命的維持不是被外界規(guī)范，而是奠基于自身的不安和未竟。簡言之，生命的組織可能性就在于生命本身的無限可能性——它總是在兩極之間自我矯正、自我規(guī)范。于是也可以說，生命的完滿之處恰好在于自身先天性的不完滿，它犯錯、生病、健忘、惶恐不安，它總是接近黃昏，并面臨死亡的永久威脅，但它時刻都能自我修正、自我界定、自我規(guī)范、自我誕生。世界不是施加于人的巨大怪物，而是——恰好相反——人從自己身上奇跡般地創(chuàng)造了世界。

這種創(chuàng)造無疑是在對肉身性自我的拋擲和對黑暗——無論他是物質性的還是意識性的——領略中實現(xiàn)的，生命因而總是呈現(xiàn)出另一個維度，它不是在既定規(guī)范之中，而是在一種界限上涌現(xiàn)?！斑@世界，/依然有美好的事情。/黃昏?！保ㄕ材匪埂べ囂?《試著祈禱》）是的，黃昏，它作為一個臨界范疇，不只具備物理性，也——更要緊地——具備精神性；黃昏——作為一個詞、一種氛圍、一種視閾——始終在揭示一種臨終狀態(tài)，它同時包含著白天與黑夜、生命與死亡、存在與缺席。這種差異性結構的魅力在于它始終是一種召喚而非拒絕，是一種可能性而非確定性，一種潛能而非現(xiàn)實。而 “接近黃昏”就是接近召喚、接近可能性和接近潛能。

生命的意義是一種只有靠失去才能贏獲的珍惜之物，而讓其存在于一種永續(xù)的臨終狀態(tài)，一種無限瀕臨消失的狀態(tài)，一種彈性十足的未完成狀態(tài)，無疑便是唯一可能的勝利姿態(tài)——在據(jù)有之中喪失，在消逝之中存留。那正是黃昏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