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場暴雨的解讀

◎楊東

雨的前奏

序幕正在拉開。天空暗藏的風暴，正在省略無關(guān)的事物。

雨水早已在暗處聚集，等待厚重烏云的版圖在那一瞬間決堤。

如果事物也有思維和情感，這些雨水的精靈，一定是最聰慧的那一群。

行道樹第一次出現(xiàn)沉默，如同回到某個原點，等待一場未知的審判。

河道漣漪安靜，風不疾不緩，光線忽明忽暗。慢鏡頭里，有一個探險的人。

時間退守至一片孤島，那里有尚未開墾的紙筆。

風暴的中心，水汽充足，氣流上升，大氣層因蝶翼的扇動而不再穩(wěn)定。

我曾義無反顧丟下蒼茫的愛，今天像是突然蘇醒。而沉重的積雨云，是否開始學(xué)會釋放胸中的塊壘？

時間的手指，擁有難以追溯的力量。

不可預(yù)知的洶涌之美，不可猜測的悲傷與狂喜，需要不斷孕育與泅渡。

在即將來臨的暴雨中，一座迷宮，將交出怎樣的論據(jù)與答卷？

暴雨來臨

暴雨將至，終于在黃昏突破陰晴反復(fù)對沖的界限。

一滴，兩滴……

隨后，是滂沱、漫漶，是攀援，是閃耀。

鳥在天空飛落了急迫的羽毛。林木用盡了磅礴的言辭和歡快的行動。

沒有一個人，產(chǎn)生恐慌的念頭。他們在觀照，又似從混沌中找回最渺茫的那一粒。

萬千鞭子，抽打一個個虛無而真實的身體。欲念全部消失又叢生。

樓宇戰(zhàn)栗，有什么在陷落？山巒倒下又站起，河流不斷抬高自身的波峰。

汪洋里的人，心里蕩漾出另一塊無限放大的水域和水域里搖擺的輕舟。

閃電攜著一顆心，奔向世界的另一頭，然后，又攜帶雷霆返回——

它撕裂過的，將成為明日的花朵；

它照耀過的，將成為另一顆星辰；

它帶走石頭、烈馬、船和沙漏……

留下冒險的人，舉起雨傘的證詞，背著行囊，小心翼翼，踩著潛伏的暗礁和自己的倒影，用蛙泳般的姿式，回到出發(fā)的角落。

雨中即景

城市西邊，暴雨的中心，萬物停頓，一起承受時間無差別的恩寵和狂歡。

鳥巢垂危，鴉聲嗚咽，嘩嘩聲實施了大面積包圍，懸垂的波濤制造了萬千圖騰。

像失去方向的鳥群，澎湃的宮殿里，時間螺線般旋轉(zhuǎn)，畫出新地圖的漩渦。

霓虹飛濺的倒影，伸手可及，像幻獸從沉睡中睜開恍惚的眼睛。

菜市里卷簾門下，蹲著幾個人，旁邊塑料袋里，安靜的菜蔬翠綠相間。

他們看手機，抽煙，互不打擾。他們不時仰望天空，等待雨水停歇。

單車倒臥，花樹傾斜，紅燈籠分外醒目，一些分享雨水的漫步者臉色毫無波瀾。

車打著雙閃，雨刮器急急轉(zhuǎn)動，游魚一樣的慢動作，小心分開一片水域。

門店前，一面旗子低下驕傲的頭，緊緊抱住濕漉漉的身體。

所有人的眼睛都停在了雨中；

所有的想象都陷入一滴雨水。

雨卷起塵埃、樹葉、傘和裙擺，肆虐，擺動，毫無方向。

快速晃動的陰影制造了懸念。天空與大地因釋放了集束的快意而更加凝重。

一道閃電凌空掠過。

雨如箜篌，被無數(shù)巧手反復(fù)彈撥。

雨如方劑

風聲小了，雨點輕微，但敲打屋檐的聲音更加清脆。

一滴一滴，小構(gòu)成大，浪花、大海與汪洋，亦是如此煉成。

時間的鐘擺里，從來只有毫不重復(fù)的針秒。

雨夜適于傾聽、讀書、思索。

不需明月導(dǎo)航，只需點亮內(nèi)心的燈盞。

我理解：黑暗是一面海，雨滴是船，但需要歷經(jīng)千難萬險，才能接近靈魂的島嶼。

我有數(shù)個分身，其中一個屬于黑暗。

而黑暗是照顧光明的唯一。

他們有時天各一方，有時聚而為一。他們有時爭吵、辯論、各持己見。有時一個保持沉默，然后集體無聲，回到各自的起點。

一滴雨就是可能的賦形劑。

它從不說謊，信守它獨立的諾言。

今夜，它讓我在黑暗中收集了所有的分身，我因此難得地保持了一個完好之身。

而緊迫的是，一滴雨即將消失，我還能否找到療傷的另一種方劑？

對一滴雨的理解

雷霆與閃電洶涌，萬物退守迷宮。

像理解一首詩，你試著解析一滴雨的凝結(jié)、張揚、消遁，它出世入世帶來的因果。

你也試圖從另一個側(cè)面，了解命運背后深藏的花朵，荊棘，懸崖。

一滴水反復(fù)與塵世相遇，風和日麗也可能是汛期的源頭。

世界，有時就是一滴雨。

一粒塵埃也有思想的悲歡，也包納了無盡歲月的寫照。

作為一個喜歡聽雨的人，我依附于一滴雨的苦旅活著，我能從它們身上看到自己堅執(zhí)的歷久不衰的命運。

而那永恒的秘密疾如閃電。你不抓住它，它也會不回答，我們彼此只是匆匆過客。

水載舟，也載你和我，載一個世界匆匆消失的緘默而深郁的反光。

最后的雨

顏色淡了，雨的形態(tài)漸近虛無。一萬個念頭落進塵埃。

如愿的馬蹄追趕遠去的鈴聲。

我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我所目睹和傾聽的，只剩青白色的，即將熄滅的火焰。

來不及思考，絢爛之旅過于短暫——雨水和人生何其相似。

帶來密信的人悄然轉(zhuǎn)身，獨自背負沉沉的暮靄。

他又將面臨什么？

按鍵行進時，他在哪里？

口含甘草，他經(jīng)歷過的茫然，是否就是我們正在面臨的困局？

秘密的按鍵終止時，你又將去往哪里？漂泊、掙扎抑或棲息？

風一直不曾說話。它是雨的配角，是旁觀者，是推動者，也是親歷者。

沒有突如其來的彩虹，也沒有足以忘卻悲歡的邊界。

暮色中，我們繼續(xù)回到茫茫人間。

雨后

若有若無的聲息中，暴雨圓滿于最后一縷雨絲。

被自然清洗的街道流水潺潺。小區(qū)里，一群頑皮的小孩，發(fā)出暢快淋漓的歡叫，好像他們突然懂得了何謂珍惜，何謂滿足。

所有的雨重新戴上面具，回到一棵樹，一片葉子，一條河，一面海，這是它們必然經(jīng)過的旅途和生死。

沒有一種恰如其分的轟鳴不是源于心底，沒有一種聲音可以徹底終結(jié)。

世上那么多東西尚未得出結(jié)論。

草芥疲倦地回到母親的懷抱。槐樹低頭撫慰受驚的小花朵。

提前知曉了氣象布局的秘密，一場雨，下得沒有輸贏。

一切雨，受益的是不同的命運，少量的自由和寂然之美，一切皆變得更加堅強。

雨后，花樹繁茂的陰影里，積水讓地平面露出了破綻，好在不是深淵，尚未構(gòu)成懸崖。

萬物的相逢和離散自有通幽的曲徑。

歲月的現(xiàn)實提醒我：一次漫游也有完美的結(jié)局，一場雨也能教化人心。

即將消失的雨夜

還有淅瀝的聲音，輕喚你最后的乳名。

還有夜深處另一種寂靜的回聲，繼續(xù)被未知的時光征服。

消失的竹筏、輕舟、鐵船，潮濕碼頭冰冷的石階，浮爍、虛幻。

消失的村莊、田疇、馬鞍，危如累卵的舊居蛛網(wǎng)糾纏，陰晦，憂傷。

時光的慢鏡頭，如何在推拉搖移中收留世上每一座廢墟。

今夜，由南向北，雨水越過清晰的經(jīng)緯，尋找從不茍求的君子、獨來獨往的隱士、舍身取義的志士……可惜俠客和英雄，早已消失于冷兵器跌宕的星火。

雨中投石問路的人，走投無路的人……都住進了心里孤獨的禪寺。

沒有花開，沒有花落，只有左邊的晨鐘，右邊的暮鼓，中間一架世人難辨的真身。

被發(fā)配的追夢人，苦苦尋覓昔日的花、今日的果。他偶爾聽見懸在心頭的鐘鼓，一聲高，一聲低。

即將消失的雨夜恰如流水，天青色的翅膀放棄了攀援，緩緩掠向遠方的黎明。

那些年輕的星球，正返回浩瀚的宇宙。

那些星辰般的熱淚，正融進亙古不逝的蒼茫。

雨夜落幕時，我將放空剛剛寫下的一切——新的一切，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