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1980年生于山東金鄉(xiāng)。中國作協(xié)會員,第八屆全國青創(chuàng)會代表,第五批齊魯文化之星,山東省作協(xié)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委員,山東省作協(xié)第六批簽約作家。發(fā)表小說、散文100余萬字。作品散見《十月》《作家》《山花》等刊,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選刊推介。小說集《金魚》入選中國作協(xié)“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8年卷”,并獲第五屆葉圣陶教師文學獎。
1
臘月二十日,大寒后第二天,也是寒假的第一天。我五點起床,挑起窗簾望望外面,雪花正在穩(wěn)穩(wěn)地下著。我輕聲穿衣,關了各個臥室的門,到廚房搟那塊頭天晚上準備好的面團。古語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常常在頭天晚上準備好第二天一早需要的食材。我做了四碗西紅柿菠菜面,例外地也給自己荷包了個蛋。我悄悄吃完飯,是剛剛五點半的樣子。冬日里太陽出得晚,離日出至少還有一個多小時。我關門下樓,外面還是黢黑一團?;璋档穆窡粼谛^(qū)里慵懶地亮著,那一小團光照得四周飄落的雪花越發(fā)顯得稠密。我家那輛小福特趴在停車位上,上面已經(jīng)積了一層厚厚的雪,所幸還沒有結冰。我簡單清理了一下,便驅車上路了。
在這樣的小縣城,沒有了早起上學的學生,很多人此刻都還在酣睡。街道上的路燈都還沒有亮起來,偶爾能看到一兩處車燈光,閃爍著,并不真切。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我的眼睛多年近視加散光,又過了四十歲,新添了些花眼的毛病。坐在駕駛座上只得像只鴨一樣伸長脖子,才能依稀看清前面的路。從小就有這么一個印象,下雪的夜晚,人都會不自覺地睡得香甜深沉。我之所以違背常理,起個大早,是為了完成自己許久以來的一個心愿:等放了寒假,一定要把母親從老家接來,給她治療一下眼睛。
我在縣城工作,是一所重點高中的教師。父母住在三十里外的鄉(xiāng)下。母親的眼睛看不清東西,已經(jīng)一年多了。一年前,母親還在這里幫我照看兩個孩子??墒怯幸惶?,她堅持要走,非要回農(nóng)村去。我跟妻子小梅聽到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慌了手腳。我平常課程緊,周一到周五不用說了,周六也安排了上課,周日還有自習輔導;小梅在醫(yī)院當護士,白天忙得腳后跟打腚錘子,晚上有時還要上夜班。我們的女兒剛剛上小學四年級,兒子才上幼兒園。平常母親住在這里,負責接送一個,我跟小梅再抽空接送一個,才能勉強讓生活維持下去。離開母親,生活無疑就亂了套了,我們不知道兩個孩子該怎么拉扯大。
“我的眼前總是有一些蝴蝶在飛,晚上看天上,都是兩個月亮!”母親說。
“你眼睛壞了回家有什么用?我們給你看!”小梅沒好氣地說。
但是,母親拒絕了我們的好意。她固執(zhí)地說,自己在這里幫不上忙,再成了需要人照顧的病號,只能給我們添麻煩。她堅持說自己的眼疾是累的,回家歇歇就好了。“在這兒只讓你接送接送孩子,飯都不用做,怎么就累著你了?”小梅頂了一句。母親自知失言,紅著臉笑了??勺罱K我們也沒有拗過她,還是放她走了。
這在我們看來,簡直是無理的“罷工”。家里還種著幾畝地,養(yǎng)著幾只雞,這都是父親的工作。他是沒有可能頂替母親,到這里幫忙的。臨走,小梅氣呼呼地撂下狠話:關鍵時刻掉鏈子,看日后你有沒有求我們的時候!
結果,母親回去之后,視力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漸漸地連眼前人的五官也看不清了。有一天,上級某醫(yī)院去村里義診,說她是患了嚴重的白內障。
雖然路都是熟悉的,可在這風雪交加天又沒亮的時刻,并不好走。城區(qū)還好,有住宅樓上窗戶里散發(fā)出的零星燈光,出了城,除了飛快擺動的雨刮器和車燈照出的一小片光明里簌簌飄落的雪花,幾乎難辨東西。路上有一些積雪,更多的地方化成了水,聚成深淺不一的水洼。在夜色里,只有一些跑長途的巨型大貨車從后面趕上,或者從對面呼嘯而來,帶著刺耳的嘯叫,跟我的小車擦肩而過。有的上面還載著巨型的罐子,依稀能夠看出印著大大的“爆”字,讓人憑空捏一把汗。
天氣預報顯示,子夜時分會有小雪,但兩個小時后就會停下,到凌晨是陰到多云天氣?,F(xiàn)實中這場雪卻遲到了幾個小時,也猛烈了許多。車窗外云層把天幕壓得很低,雪花把世界攪得天昏地暗。雖然偶爾會有昏黃的燈光從什么地方傳來,因為蒙了一層雪的緣故,越發(fā)讓人暈頭轉向。在一處新修的十字路口,我停了下來。這里尚未安裝紅綠燈,一輛輛讓人望而生畏的巨無霸拖車,竟然在眼前排起了一條長龍。
我點上一支煙,等待著車隊啟動。早晨起來后的第一支煙,讓我?guī)讉€小時沒有接觸尼古丁的身體隱隱有了一絲眩暈的感覺。有一個瞬間,我的思緒回到城里的家中。這一刻,小梅和兩個孩子應該都還在甜美的夢鄉(xiāng)吧?這趟回家,我沒有跟小梅商量,只在頭一天晚上簡單地告訴她,今天我要用車。
這一兩年來,我們的關系,已經(jīng)快冷淡到陌生人的程度。那種親熱的事兒不用說了,早就斷了葷腥,真正地相敬如賓。除了跟孩子有關的內容,連話都能省即省了。
這種刻意保持的距離,并沒有產(chǎn)生美,反而漸漸拉開了一道鴻溝。這種逐漸加大的距離感帶來的不適,在她進門后重重的關門聲里,在她吃飯時放出的抖音小視頻的喧鬧聲里,當然也在有時候孩子提前吃完飯離席,我們在飯桌上相對而坐的尷尬咀嚼聲里。
2
這種尷尬,是從一年前母親從老家打來電話,表示要治眼時開始的。
那一次,母親在電話里說,自己的眼睛越來越糟。但隨之,她欲言又止,仿佛勸慰我似的說,你不用放在心上,村子里像我這樣的老年人多的是!像我們隊里的鳳花大娘,還有村子西頭的邵愛琴。我的大腦飛快轉動著,努力回憶著她提到的這些人的面容。這時,母親又特意補充說,邵愛琴的兒子小光,跟你一樣也是有本事的人,大學畢業(yè)在城里工作,不是也沒給他娘治?看來,年紀大了,眼睛上的毛病,治不好了。
我心里明白,母親其實急切地想要治療自己的眼睛。兩眼看不清楚東西帶來的煩惱和焦躁,是普通人不能理解的。但是,我明白那種絕望和無助。因為,我奶奶就是一個盲人。從我記事起,她的眼睛就瞎了。奶奶一個人住在村口的家里,母親一天三頓給她送飯,直送到她103歲那年走了。
我的心針扎一樣難受,知道當務之急,是趕快送母親去醫(yī)院治療。但是,對著電話,我卻吞吞吐吐。我知道,父母年歲都大了,家里還有幾畝地需要父親照顧。就算他能夠不管地里的活計,愿意陪母親來看病,現(xiàn)在醫(yī)院從掛號到付款到買藥,都是電子系統(tǒng),他們也未必應付得過來。我是家里的獨子,只要讓母親來治眼,前前后后我都得靠上。
這樣行嗎?在母親走后,我們的小家庭好不容易慢慢走上了正軌。我平常負責接送女兒,小梅負責接送兒子,遇到特殊情況應付不過來,就其中一個跟單位請個假。辛苦是辛苦,但小梅也認了,沒再有什么怨言。如果讓母親住院,這突如其來的小小變故,就可能激化家庭矛盾,打亂原本有條不紊的平靜生活,甚至引起一場家庭災難。
我?guī)捉?jīng)猶豫,還是沒忍住,在一次吃飯時,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小梅。那次,其實也很偶然。我忘了為一點什么家庭瑣事,小梅又羨慕地提起了同事,說他們的孩子都有爺爺奶奶照顧。我便說:
“我們的父母盡管不能幫我們,可也在盡自己的努力,不給我們增添負擔。”
我看見,小梅詫異地從飯桌上抬起頭,用奇怪的眼神瞟了我一眼。
“我母親眼睛壞了很久,都還沒有治?!蔽乙贿呁炖锇抢?,一邊說。
“她眼睛壞了?”我聽見小梅冷笑了一聲。
“你知道的,她從我們這兒走時,就開始看不清東西。后來有一次,市里醫(yī)院義診去了村里,說是白內障?!?/p>
在令人尷尬的氣氛中,經(jīng)過短暫的沉默,我聽到小梅輕蔑地笑了笑,嘟囔了一聲:“她回去清閑了一年,沒給看孩子,眼睛卻瞎了?真是報應啊?!?/p>
我們都沒再吭聲,但空氣里聚集著火藥味,似乎再有一點細微的火花,就能引爆整個世界。小梅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你想給她治可以,只要不影響我們家里的正常生活?!?/p>
在這一年里,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設想著,開上汽車,去幾十里外的老家,把母親接來。那段不算遠的路程,我在上高中時就經(jīng)常騎著自行車來回。接來是很容易,但下面呢?父親能否丟下家里的那幾只雞?就算能丟下雞,至少從他自己看來,一個七十多歲的農(nóng)村老頭,干這照顧人的事兒從心里就有些打怯。
他擔心四處碰壁,擔心到時會兩眼一抹黑。如果他能夠勝任,母親就不會給我打電話求助了。更何況,在他看來,自己辛辛苦苦培養(yǎng)出了一個大學生,一個吃國糧的,到了他們這個年齡,有個病有個災的,我這個兒子理應“該出手時就出手”了。
去年暑假,我原本計劃抽空帶母親去把手術做了,可恰巧妻子被單位外派學習。我照顧著兩個孩子的生活學習,一刻不得閑。母親的眼疾讓我一直不安,漸漸成了一塊心病。那段日子,我常常夢到初三時候的一件事兒。那時,我的眼睛近視了,看不清黑板。而父親惦記著地里沒收完的麥子,不肯帶我去配眼鏡。
我急得直哭,母親忍不住,雖然車技生疏,但還是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出發(fā)了。那時還沒有公交,出租車也沒有現(xiàn)在及時。母親是用自行車馱著我,趕了幾十里,到縣里給我配了第一副眼鏡。夢中的情景跟現(xiàn)實大同小異,但總有些神奇的變化。有時候,好不容易到了醫(yī)院,卻沒有了母親。有時候,到了診室,坐在那里測視力配眼鏡的卻是母親,而不是我。
在這個寒假之前,母親最后一次打來電話,又提到了自己的眼疾。她說自己視力越來越模糊,問我如果治療晚了,會不會影響恢復效果。我支支吾吾,不置可否。最后,她還順便提到了我的小姨。她說,你小姨的腰摔斷也好幾年了。去年,打電話給在市里干修車廠的你的姨表弟,想去市里醫(yī)院看看。你姨弟答應得挺爽快,可你弟媳卻死活不同意,怕耽誤店里生意。
我啞然許久,雖然母親沒有提到小梅,可我聽了還是羞愧難當。有些話,怎么跟母親說呢?我寬慰她說,小梅也一直惦記著你的病,還給你預先找了最好的專家。只要我們能騰出時間,一定會給你好好治的。
3
住院第二天,母親便順利進行了手術,這消息是父親從電話里告訴我的。
在我的說服下,他們采納了我的建議,用了折中的辦法。即我?guī)麄冏咄陹焯?、就診、核酸、住院這些繁瑣的程序,安頓下來之后,由父親負責充當陪護人,在病房照顧母親。為此,父親極不情愿地賣了他養(yǎng)的那幾只雞。做這些并沒占用我太多時間,何況又趁著小梅休班。但回家后,小梅的臉色還是有些難看。我說,我咨詢過醫(yī)院的朋友,短則三四天;如果有炎癥需要消炎,可能就會拖延一些日子。頂多一個星期,這事兒就徹底過去了。小梅沒有吭聲,可我知道,她還在心里怨著母親當初的“罷工”,沒有解開心中的疙瘩。
在母親手術后那天晚上,我在小梅下班后,急不可待地趕到了醫(yī)院。主治醫(yī)師周大夫是我的朋友,我沒去病房,直接去值班室詢問母親的情況。沒想到她一見我,張口就說:“你爸媽真是一對模范夫妻,一個科室的人,都說這老兩口真是恩愛,是年輕人的典范。老頭攙扶著老太太,寸步不離地照顧著。下床吃個飯,解個小便,也是攙扶著?!?/p>
我有些不好意思,回想一下這些年,父母的確算得上恩愛。雖然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可據(jù)母親講,相親那天,父親被媒人領著,在姥姥家院子里的棗樹下喝了一碗茶。母親躲在屋里,挑開窗簾子看了他一眼。父親一瞅見她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就看上了她。
我趕忙問周大夫母親的病情,兩只眼睛都恢復得怎么樣,什么時候可以出院。這時,我才知道,母親這次僅僅做了一只左眼。原來,為了減少感染幾率,白內障手術兩只眼睛不能同時做,至少要間隔一個星期。這情況我事先沒有問清,更沒有想到。這時,周大夫似乎看出我臉色的變化,安慰我說:
“其實,病人不需要住院一周。三天后就可以辦理出院,一周后重新入院就可以了?!?/p>
我告別周大夫,走出值班室。心里卻想著這一次的入院,從掛號到排隊就診,再到檢測核酸等結果,忙得暈頭轉向。加上程序和科室位置不熟悉,跑了很多冤枉路。如果兩天后出院,回家待兩天再次入院,無疑又要重新折騰一次。這樣,弄不好就要拖延到過年。想到這兒,我的頭都有些大。進了病室,母親正在床上躺著,父親坐在一邊的陪護椅上??次疫M來,父親扶母親坐了起來。母親做過手術的左眼掛著一小塊白紗布,笑著相互打了招呼,父親便問:
“我們聽周大夫說了,兩天后出院,在家休息兩天后再回來。我想著,這兩天還回老家折騰什么,能不能到你那兒住上兩天?”
我呆住了,不知怎么回答。這時,我看見母親悄悄扯了扯父親的衣角。我想起母親上次“罷工”回家的時候,小梅開始堅決不同意,甚至為此,還爆發(fā)了一場家庭戰(zhàn)爭。但是,在母親走后,小梅卻罕見地進行了一次徹底的衛(wèi)生大掃除。尤其細心地將母親住過的小屋徹底清理了一遍。母親血壓高,又患著哮喘,須常年服藥。打掃過程中,從母親住的房間床下收拾出的一個空藥瓶子和一團隨意丟棄的衛(wèi)生紙,讓小梅氣憤不已。
在收拾完衛(wèi)生后,看著煥然一新的小屋,小梅哼著歌,鉆進廚房,罕見地蒸了一盤大蝦,做了一個肉末茄子,又和面做了麻汁油餅。那一天,一家大大小小都很高興,仿佛要過節(jié)了一樣。后來,生活重新走上正軌,母親離開后的一年里,小梅早晨起來,常常臉色煞白地說:
“我的天哪,晚上做噩夢了,我夢見你媽又回來了?!?/p>
小梅在給母親看病上,雖然也不會不舍得花錢??稍诮幽赣H來看眼之前的這一年里,為了不陷于被動,我還是偷偷攢了一些私房錢的。我盤算著在檢查和手術所需的花銷之外,應該還有些剩余,便慷慨地說:
“你們在我那兒住當然可以,但因為只有一個空閑房間,你們有兩個人,母親剛手術完,又需要靜養(yǎng),我已經(jīng)在附近酒店定了一個房間,如果你們嫌麻煩不愿意回老家去,就住那里?!?/p>
他們兩個連忙擺手,說花那個冤枉錢干啥。我堅持就按我說的辦,并說酒店有食堂,吃飯也方便。那天,我們各執(zhí)己見,最終沒有商定。接下來的兩天,因為小梅上班忙,我一直沒來得及去醫(yī)院。第三天上午,我打電話問他們何時出院,說去接他們去酒店時,他們已經(jīng)辦理完出院手續(xù),坐上回家的出租車了。
母親第二次來做右眼,是臘月二十七。母親堅持沒讓我開車去接,而是打了上次回去乘坐的那輛出租車司機的電話。我去醫(yī)院跟他們會合,才發(fā)現(xiàn)父親提了一箱奶,還有女兒以前愛吃的一種餅干。我?guī)退麄儝焯枡z查,辦理了住院。因為臨近年關,家里瑣事兒多,再加上住院的病號不多,父親又已經(jīng)輕車熟路,我把他們安頓下來后,便回家了。我一路上看到,街道兩旁的大小樹木上都掛了形狀各異的彩燈,店家的櫥窗上也都貼了大大的福字。雖然因為禁止燃放煙花爆竹,沒有賣鞭炮的,更沒有零星的炮聲,少了些年味,但從大家匆匆的腳步和臉上的神色看來,也很有些節(jié)日的氣氛了。
我心里盤算著,如果當晚就能手術,住上三天,年三十那天或許還可以回去。如果拖一兩天再手術,母親可能不得不在病房里過這個春節(jié)了。我心里亂糟糟的,但慢慢又欣慰起來。春節(jié)小梅正好有三天假期,我或許可以多來病房陪陪母親,這樣看來,也未必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因為沒有打開心結,前些天小梅一直沒有來醫(yī)院探望母親。如果春節(jié)時心情好,說不定小梅還會領著孩子,跟我一起到病房來看看。如果那樣,一切都圓滿了。
傍晚,我還沒來得及打電話過去,問什么時候安排手術,卻接到了周大夫的電話。她說,在例行術前檢查時,發(fā)現(xiàn)母親的右眼受過傷,淚囊不通,且有些膿狀物。為了保證白內障手術不感染,需要先做淚囊摘除術。臨近春節(jié),手術不多,如果沒什么特殊情況,晚上就可以做手術。這樣,手術后打兩三天點滴,還趕得上回家過年。春節(jié)后休息一周,就可以再回來了。
我的腦袋“嗡”了一下子,沒想到一個小小的白內障手術,需要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折騰。但是,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老人家的眼睛受過外傷嗎?被撞,或者被打過?”周大夫在那邊問。
“我……我……”
我支支吾吾,不能確定。在我印象中,母親的眼睛并沒有受過傷。沒有被什么東西撞過,至于打,父親應該也不是那種喜歡家庭暴力的男人。記憶里,父親和母親以前的生活,比我和小梅要幸福得多。在我印象里,母親一雙大眼睛里,似乎整天含著笑影兒。她說話沒急躁過,更不要說跟誰生氣,跟誰紅臉了。她是村里出了名的賢惠妻子,更是遠近聞名的孝順兒媳婦。奶奶眼盲那么多年,做不了地里的活兒,也沒法照顧家里,可母親沒有怨言,每頓飯都是做好了,給她端到面前。
除夕這天,我上午沒來得及去醫(yī)院,也沒打電話。半下午的時候,父親打來電話,說做完淚囊摘除手術,周大夫說恢復得很好。他們已經(jīng)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已經(jīng)打車離開了。他還特意叮囑說,年前這兩次來,添了不少的麻煩。春節(jié)后不幾天他們又要回來,這次過節(jié),就不讓我再開車回去拜年了。我趕忙說這哪里行?我和小梅跟孩子們一定會回去的。但爭執(zhí)幾句之后,便也答應了父親的要求。
這次,我沒有提給他們訂酒店的事兒,也沒有提下次來時開車去接。我只是叮囑他們,打出租車路上注意安全,下次來時提前打個電話。
4
這個春節(jié)哪兒也沒去,吃了水餃,我?guī)z孩子在小區(qū)玩了一會兒?;氐綐巧?,小梅還賴在床上看手機,看到我們回來,似乎自言自語地說:
“這個年過得真不錯,還是一直待在暖氣屋里好啊。”
母親是在正月十六來做第二只眼的手術的,仍然打電話叫的那輛出租車。我騎電動車去醫(yī)院幫他們辦手續(xù),看到父親提了一些吃的,什么蕉葉、菜丸子之類。這次手術照例很順利,出院那天,我趁小梅中午下班,趕到了醫(yī)院。母親第一次做手術的眼已經(jīng)基本恢復正常,剛做的那只眼前面還掛著一小塊紗布。
“你媽眼睛好了,想去看看兩個孩子?!备赣H說。
“當然可以,孩子也很想奶奶。但是,剛剛做了手術,周大夫說還是多休息,少用眼?!蔽艺f。
我心里想起一年前母親剛離開時,打來電話,說想起孫女,常常一個人流淚。我女兒從小跟著她,那段日子,經(jīng)常站在陽臺的窗前,指著下面街上騎著三輪車的老人,問是不是奶奶回來了。奶奶接送她上學,騎的也是那樣的三輪車。她們祖孫倆尤其有感情??墒?,眼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打心眼里暫時不想讓他們到家里去,以免生出事端。
父親不再提剛才的話,他開始從床下扯出一個卷起來的編織袋,從里面掏出兩袋餅干,還是以前孩子愛吃的那種,不知從哪里買的。他把它們按到我的手上,開始收拾著床上和床頭柜上的東西,夜里用作被子的棉大衣、牙刷牙缸、沒用完的衛(wèi)生紙,一件件地塞到袋子里去。
“這些日子,幾次住院,小梅和兩個孩子都該來看看的,因為……”
“這個我知道,因為疫情,探視方面醫(yī)院管得嚴了!又是核酸,又是陪人證的,來一趟不容易!”父親頭也不抬地說。
這時候,母親半躺在那里,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小梅的好來。她拍著身上穿的那件毛衣說,在我們這里看孩子的那幾年,小梅給她買過好幾件毛衣,還有兩件羽絨服。父親的好幾件衣服,也是小梅買的。
“我都不知道的。”我笑著說。
我的話讓母親露出吃驚的神氣,扯起衣襟,露出里面的一件保暖內衣。說你看看,這件衣服,也是小梅給買的。
“你們是我們年輕人學習的榜樣!你以前跟奶奶相處得多好!不急不躁,從來沒怨過奶奶,更沒跟她紅過臉。提起這事兒,全村人都豎大拇指!小梅心里也沒啥,就是脾氣壞些,跟你相比,還差得遠。”我說。
我的話讓母親掛著一塊紗布的臉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誰不是從年輕時過來的呢?”母親嘆息道。
“你不能怨小梅,兩人好好過!”父親沒有抬頭,插嘴說。
“我就沒見過你跟奶奶生氣!”我跟母親說。
“這些天,我有一句話想要給你說,可都沒說。今天我就要走了,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來?!蹦赣H說。
“你說?!?/p>
“你老實告訴我,你跟小梅,是不是鬧矛盾了?我雖然眼睛不行了,可啥事兒也別瞞我。我知道父母不能幫助看娃,年輕人有難處。你要多體諒她!你給我記住,可不能做錯事兒啊?!?/p>
我點頭答應,看著他們收拾好東西,送他們下樓。母親走下樓梯,在大廳里站住了。她抓住我的胳膊,說:
“我的這個右眼,要不是淚囊壞了,也不用折騰這么長時間。有件事兒我沒告訴你,其實這只右眼,是我自己打壞的!在你們小的時候,別人家婆婆都能照看孫子,你奶奶眼睛不行!有一年割麥子,我把你們倆放在家里,讓她聽著動靜??赡憬憬愕念~角,卻在石頭上磕出一個血口子。鄰居從地里把我叫來,我抱著你姐姐去鎮(zhèn)上包扎完,回來路上越想越氣。我怪自己瞎了眼,咋攤上這么一個人家!我一路上一個勁地用巴掌扇我的右臉,罵自己眼瞎,一路上,眼淚就一直嘩嘩地流。從那,眼睛就壞了!”
我聽著母親的話,心底泛起洶涌的波瀾,甚至一時間說不出話。送他們走后,我騎著車子回家。陽光很暖,路邊灌木叢里不知什么植物鐵樣的枝條上,似乎萌動著什么。我心里想著兩個孩子,當然還有小梅。不知為什么,我有些急著想要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