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平,本名王春生,江西寧都人,初中肄業(yè),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佛山務(wù)工。2011年開始學(xué)習(xí)寫作,2012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至今有中短篇小說及散文約70萬字散見于期刊,有作品被選刊或年選轉(zhuǎn)載。獲廣東省有為文學(xué)獎小說獎,2019年、2021年睦鄰文學(xué)獎,2019-2020年佛山文學(xué)年度排行榜小說最佳獎。
二〇一〇年十月三十日,我在金輝電器廠工作滿五個月。今天發(fā)了工資,明天放假休息,晚上不用加班,我約胡依格出去外面打牙祭。老地方,垌頭村街上一家叫廚嫂當(dāng)家的大排檔,是湘菜館。胡依格是湖南人,我是江西老表,都喜歡吃辣。大佛山就是這點好,什么樣口味的餐館都可以找到,只要你去找。胡依格說,怎么,又請我?我說,除了你我無人可請。胡依格咧嘴笑了,拍一下我手臂,說,那是,我是你師傅,一日為師……我說,趕緊打住,趕緊打住。她說,我知道,小孩子,我知道你講義氣,你這個徒弟真的還可以哩。我也的確沒有人可約。廠里那些男人都是老男人,女人都是老女人,最年輕的也是大嫂,我不喜歡跟他們在一起。只有胡依格一人是年輕姑娘,未婚。我十八歲,她二十歲。廠外也沒有朋友,每天加班到九點十點,回到宿舍倒頭就睡,有交朋友的心也沒有機(jī)會交。大佛山人是很多,但人與人的隔絕感更強(qiáng)烈,我仿佛是孤懸于海外。在這大佛山,我只有一個朋友,同村的劉哥,可他在三水區(qū)我在南海區(qū),見個面須穿過大半個佛山市,我們只能電話里說說話。我與胡依格挑了張小桌子坐下,劉哥電話就來了,今晚不用上班吧?我說今天發(fā)了工資,明天放假。劉哥在電話里壞笑了,說,那你可得請你的大屁股姐姐用晚餐啦。我不說話,抬眼看了一下胡依格,燈光下她比平時更好看了。劉哥接著說,想辦法讓她喝點酒,然后去開房,先上車后買票是時代潮流,有機(jī)會要把握住。胡依格問我誰的電話。我說劉哥的。說些什么?胡依格問。我說,他叫我要請你吃飯。胡依格笑了,說你劉哥真是好人。
這樣說吧,我在追胡依格。
我有一本小冊子叫《追女孩指南》,劉哥送給我的。小時候我就特別崇拜他,愿做他的馬仔,可惜他看不上我,他說我太小了。他大我五歲。他十三歲學(xué)會了抽煙,十四歲經(jīng)常逃學(xué)到布鎮(zhèn)街上打臺球。他打臺球是把好手,嘴上叼支煙,弓著腰,左手放球桌上,拇指托球桿,一桿一個,球準(zhǔn)確無誤滾進(jìn)洞里。有兩個比他大一點的男孩不服氣,非要見個高下。他們打了一整天,全是劉哥贏,他們沒贏到一回。他們罵劉哥狗雜種,劉哥罵他們王八蛋,于是打起來了,結(jié)果還是劉哥打贏了。這一戰(zhàn)奠定了劉哥在布鎮(zhèn)江湖老大的地位,身邊有幾個馬仔了。十六歲時劉哥就開始追女孩,準(zhǔn)確地說是女孩追他。有兩個女孩同時喜歡他,她們在劉哥門前曬場上打起來了,引得全村人都過來看熱鬧。劉哥以為老爸會揍他。老爸卻只是拍了下他的頭,說,臭小子還可以喲。女孩打架時我也在旁邊觀戰(zhàn)。我興奮地跳起來叫,劉哥,劉哥,你太了不起了,我要做你馬仔。劉哥大吼一聲,死開來,卵毛都沒長一根,你懂個屁,滾。劉哥十八歲時南下佛山打工,進(jìn)過很多工廠,追的女孩比進(jìn)的工廠多,至少有五個女孩跟他上過床,其中不失花容月貌的,他卻挑了一個相貌平平的姑娘結(jié)婚。去年過年時結(jié)的婚,正好到了法定年齡。我認(rèn)為像劉哥這樣的人,不挑十分好看的女孩也要挑很好看的女孩結(jié)婚,不然怎對得起他一世英名。他說,你小孩子懂個屁,女孩子長得太好看了就是大麻煩,長相平平的女孩才實惠。女孩我認(rèn)識,是寧都老鄉(xiāng),洛口鎮(zhèn)麻田村人,布鎮(zhèn)過去要翻過金竹山,步行三十里山路。女孩長相真的很一般,但笑起來很甜。估計是她甜甜的笑容把劉哥迷住了,還有就是老鄉(xiāng)原因。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女孩可以亂追,但涉及談婚論嫁,更傾向于老鄉(xiāng)。劉哥與他老婆同在三水區(qū)一家金屬線材廠打工。他喜歡跟我講他追女孩的故事,當(dāng)他老婆的面也講,仿佛這是他人生中最引以為傲的事。我說你怎么這么厲害。他說我有武功秘訣。他拋出這本小冊子,說,送給你了,反正我用不著了,你好好學(xué)習(xí)領(lǐng)會吧。這時我打算離開金屬線材廠另找工作。這份工作是劉哥介紹的。二〇一〇年春節(jié)過后,我年滿十八歲。老爸說你不能再游手好閑了,最起碼自己吃的要賺到來。老爸找到劉哥,說帶我家王貴生出去打工吧,有你罩著我也放心。臨出門時老爸說,有本事帶個女朋友回來,那才叫有本事。工作三個月后,我向廠里提交了辭工書。劉哥說干嘛走呢。我說廠里沒有女孩,全是褲襠里藏把槍的。劉哥說你還小,追女孩不用著急。我說,我們這伙90后男孩一出生就面臨人生難題,B超這鬼東西太厲害了,一些女孩還未成型就讓它照出原形,然后化作一攤血水沖進(jìn)下水道,僧多粥少,競爭激烈,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我覺得追女孩也要趁早。劉哥哈哈大笑。我說,我肯定不如劉哥你,你長得帥,腦子活,天生招女孩喜歡。劉哥笑了笑拍著我肩膀說,你懂得笨鳥先飛也不是壞事,去吧,祝你好運。然后就送了我這本《追女孩指南》小冊子。
臨走那天晚上,劉哥約我出去外面散步。我們坐在恒豐路輔路的路牙上,背后是一株枝繁葉茂的榕樹,天氣晴好,抬頭可以看見比較明亮的星星。劉哥說,我以過來人的身份有幾句話想跟你說。我說劉哥你請講,我聽著哩。劉哥說,往后你追女孩,千萬別追長得太好看的。我看著他傻傻地笑著。劉哥說,我這兒有沉痛的教訓(xùn)。劉哥追過一個十分好看的女孩,比范冰冰好看,長得像許晴,比許晴好看。那段時間電視里重播《笑傲江湖》,李亞鵬與許晴主演的那個版本。劉哥一下子迷上了她。女孩是廣東梅州人,也姓許。許姑娘說,要追我可以,你得送我部手機(jī)。此時劉哥手中正好沒錢。劉哥說,那行,我找哥兒們借。許姑娘說,我不要你借錢買的手機(jī)。劉哥說,你是有意刁難我。許姑娘說,你可以去搶,我喜歡用你搶來的手機(jī)。劉哥很認(rèn)真地想了想說,那好吧,我去搶。許姑娘說,要諾基亞的,不是諾基亞的我不要。劉哥說,波導(dǎo)的不是很好嗎?手機(jī)中的戰(zhàn)斗機(jī)。許姑娘說,諾基亞的可以摔,我想打一回電話摔一回手機(jī),摔壞了你不是又要去搶?麻煩。劉哥打了一下響指,說OK,我給你搶部諾基亞的就是。劉哥熱愛武術(shù),練倒立練馬步舉啞鈴,屋里吊了沙袋,沒事就操練。他人長得帥,豪爽大方,有錢就請人喝酒,這樣的人,走到哪兒身邊也有幾個兄弟。他把幾個兄弟叫來,說:兄弟們,今兒助哥哥我干一票。他們蹲守手機(jī)店,兩個在外,兩個在里,就等哪個倒霉鬼來買諾基亞手機(jī)。晚上八點半時,手機(jī)店進(jìn)來一個穿廠服的姑娘,她挑來挑去就挑了一部諾基亞的。劉哥朝外面的兄弟打眼色。搶劫方案來之前就謀劃好。姑娘走出店門外面兩人就跟上。姑娘走出約二十米時,那兩人一前一后把姑娘攔住,其中一個說,你讓我好找哇。姑娘說,我不認(rèn)識你。另一個說,你是會說不認(rèn)識我,你借了劉哥兩千塊錢不想還了?有五個月了吧,你算算利息是多少?誰借了你的錢?姑娘大聲說,聲音里露出怯意與不安。這時劉哥與另一個也過來了。那人用匕首輕輕頂住姑娘的腰,說,女孩子學(xué)耍無賴不好,走,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聊聊。姑娘頓時花容失色,人老實多了。他們把姑娘押到一座爛尾樓里。姑娘驚恐不安,忙問你們要干什么,然后嗚嗚地哭,很無助。劉哥對我說,我差點心軟了。一個兄弟說,你再哭老子一腳踹你到陰溝里去。姑娘不敢哭了。劉哥用親切而又柔和的調(diào)調(diào)說,你新買的手機(jī)很不錯,可以給哥哥看下不?劉哥拿了手機(jī)跑步送給許姑娘。許姑娘眉開眼笑,抱住劉哥用力地連親幾下,你太好了,你太厲害了。劉哥突然想到,他們幫了自己這么大的忙,應(yīng)該請他們喝酒,便打電話過去:喂,你們在哪?他們說,還能在哪?老地方,爛尾樓哇。劉哥說,還待那鬼地方干嗎,想翻修重建嗎?他們說,劉哥你趕緊過來,這里的句號要你打哩。劉哥意識到情況不妙,趕緊跑步過去,見女孩赤身裸體蹲在那兒哭,雙肩在抖動。三位兄弟圍住女孩,嘴上叼著煙。其中一個兄弟說,哭什么哭?你遲早要給男人睡,給我們哥幾個先睡不行嗎?另一個兄弟說,劉哥該你上了,我們不讓她走就想讓劉哥你也享受下,她還是處女哩,真想不到。劉哥大吼一聲,你們過分了。他撿起衣服丟給女孩,說,你趕緊走吧,你趕緊走。劉哥對我說,我永遠(yuǎn)都忘不了她失魂丟魄踉蹌逃離的背影和無助的哭聲,我承認(rèn)我是壞男孩,干過不少壞事,可干壞事也得有底線。你不知道,這事在我心里落下后遺癥了。我老是做噩夢,夢見那女孩跳樓自殺了,嚇醒后再睡,姑娘化作厲鬼來找我報仇。這事我一輩子都不會安生。你講,若不是許姑娘長得太好看了,我怎么會為她去搶手機(jī)呢?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沒過幾天劉哥與許姑娘分手了,跑到另外一個區(qū)找工作,與那些兄弟也分道揚(yáng)鑣。我拍了拍劉哥的肩說,劉哥你放心,我長得這么丑,人又笨,好看的女孩肯定追不上,相貌平平的女孩能讓我追就很OK了。我是長得丑,也不知怎么個丑法,反正很自卑。
也不知怎么走的,我來到南海區(qū)這個叫洗馬井的工業(yè)園。時間到了二〇一〇年,中國經(jīng)濟(jì)正走在騰飛的路上,搞貿(mào)易,開檔口,辦工廠,搞服務(wù),生意都好得不得了。到處都缺人手,特別缺普工,工廠門口都豎起了招工牌,有的還跑汽車站火車站拉人。洗馬井工業(yè)園工廠多,工作不難找。我所關(guān)心的是工廠里女孩多不多,所以,每來到一家工廠門口,先瞅一會兒招工啟事,再散一支煙給保安問,大哥,廠里女人多不多?大多數(shù)保安說,哪里有女人,全是褲襠里藏把槍的。只有這家金輝電器廠,保安拉長著調(diào)調(diào)說,有哇,百分之八十都是女人。那就這兒吧。填應(yīng)聘表時,保安摸著我的頭奸笑著說:沒想到你卵毛都沒長齊就會想女人。我打掉他的手,說,想女人又不是你們這些老男人的專利。進(jìn)了廠才知上當(dāng)了,廠里女人是多,但都是大媽大姨級別的,稍微年輕一點也是做大嫂了。胡依格是唯一的未婚女性。
開始我并未與胡依格同一崗位工作。她在成品區(qū),我在生產(chǎn)區(qū),雖說同一大車間里,但相隔有幾十米,我只能偶爾抬頭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我的工作崗位是裝配,用一把螺絲刀把部件擰在一起。同一工作臺還有三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小廠管理較松散,可以邊干活邊聊天。老女人聊的無非是家長里短是是非非,我不愛聽。她們說話我悶著頭干活。第三天,一個女人突然嘿我一句:嘿,小孩子。我有點驚愕地抬頭看她,一肚子疑問。她先笑,是那種想憋住又憋不住的壞笑。小孩子會不會想女朋友哈?會想的話那邊有一個。她指了指胡依格。另一個女人說,追上了她那你就撿到了寶,比金銀財寶還厲害的寶。她們又是大笑。我連翻她們幾個白眼,想,要是可以跟她做搭檔肯定要比這幾個老女人強(qiáng)。第五天,我想辭職不干了,混在這群老女人中間,有點受不了。這時,廠長過來敲了敲工作臺說,王貴生,我給你換個崗位怎么樣?我說去哪。他說去成品區(qū)打包。我轉(zhuǎn)頭望了望胡依格那邊。廠長接著說,她是年輕小姑娘,你是年輕小后生,你們年輕人應(yīng)該有共同語言,可以工作愉快點。我點了點頭,心里可高興了,終于可以離開這幾個老女人。后來才知道,廠里沒有哪個女人愿意跟胡依格做搭檔。她們都嫌棄她。具體嫌棄什么,搞不清,好像胡依格就是麻風(fēng)病人。廠里一般是叫新員工過去。新員工也干不長,十天半月,一個月頂暴了天,然后去找廠長說,給我調(diào)崗,不調(diào)崗我只有辭職。就我的前任,一位三十多歲的大嫂,剛開始幾天沒事,到了第五天還是第六天,胡依格問大嫂,你認(rèn)識青龍嗎?大嫂說我不認(rèn)得。胡依格嘆了一口氣,說你要是認(rèn)識青龍那就太好了。大嫂說我為什么要認(rèn)識他。胡依格說,青龍是洗馬井這一帶黑社會的老大,本事大得很,沒有誰敢不給他面子,認(rèn)識他,他可以罩著你。大嫂說,我打我的工,不用求人罩著。胡依格說,你怎么會這樣想問題呢?有人罩著多好哈,特別是我們女人。大嫂說,女人怎么了?又不去招誰惹誰。胡依格說,可如果有人惹你呢?萬一有臭流氓拖你進(jìn)爛尾樓輪奸你呢?你她媽的才會遭輪奸,大嫂大怒。胡依格也跳起來:我一片好心你怎么罵人?死八婆少教養(yǎng)。兩人就這么吵起來了。廠長把我領(lǐng)到胡依格跟前。她正彎腰給產(chǎn)品裝箱,屁股翹起來。她屁股很大,如同扣了兩片南瓜。她穿的是緊身牛仔褲,繃,把青春的活力都繃出來了,那屁股渾圓,結(jié)實,性感,我有種沖動,想摸一摸該是多么美好的享受。我想這個女孩可以追一追。廠長說,胡依格,今天給你送來了一位小帥哥。胡依格站直身子,咧嘴而笑:原來是個小孩子呀。我發(fā)現(xiàn)她長得并不好看,眼睛偏小,面腔骨有點突出,鼻子是豬鼻子,門牙有條縫,可以塞進(jìn)兩根牙簽,胸脯雖不似飛機(jī)場的跑道,但像扣著兩個茶杯蓋,也不是我理想中大型號那種。最理想的還是大屁股,聽村中大人講,大屁股女人好生養(yǎng),生孩子如同放屁一樣。你看,我是不是想得很長遠(yuǎn)?我說,可以問一下你多大了嗎?胡依格說,剛來就想查戶口?我說,我是想搞清楚,該喊你姐姐還是喊你妹妹。胡依格說,當(dāng)然該喊姐姐啦,我都二十歲了。我說,是該喊你姐姐,但我只比你小兩歲,你為什么要喊我小孩子?怎么了?胡依格說,你不服氣?我說,小孩子一叫,你就長我一輩似的,有大兩歲就長一輩的道理嗎?胡依格說,我是你師傅,師傅就大你一輩,明白嗎?
什么叫第一印象?第一印象就是不可更改的印象。以后胡依格老是叫我小孩子,多次出言糾正也不行。小孩子,你過來。小孩子,還可以喲。小孩子,我們出去走走。小孩子,你發(fā)神經(jīng)了。小孩子,我們?nèi)ス涑?。小孩子,你不想請我上館子打牙祭嗎……我瘦小單薄,個子雖不算矮,但給人的樣子就是未長熟的學(xué)生娃。我進(jìn)廠沒幾天,那些男人就給我取上了一個很難聽的外號—卵毛。女人相對文明一點,叫我小孩子。他們說起我,都要說,那個卵毛都還沒有長齊的小子,令我憤怒到沮喪。憤怒是真金白銀的憤怒,沮喪,是我實在拿他們沒辦法。跟他們吵架吧吵不起來,生氣吧他們根本不在乎。相對于卵毛,小孩子的叫法文明多了。我決定追她,這是個原因。有時候,小孩子還可以聽出親昵來。
我打電話給劉哥。劉哥問,你跑到哪兒去了?我說南海區(qū)一個叫洗馬井的工業(yè)園里。劉哥說,跑得挺遠(yuǎn)哈,工作找到?jīng)]?我說,班都上二十多天了。劉哥說,還可以喲,好好干,多攢點錢給老爸。又問廠里女孩多嗎?我說不多,只有一個。劉哥說,那你競爭壓力大。我說,男孩子也只有我一個。劉哥說,那敢情好,是老天給你安排好的,趕緊追。女孩好看嗎?我說一般般。劉哥說跟你嫂子比。我說半斤八兩。劉哥哈哈大笑:可以放心追了,爭取過年帶回家給你老爸老媽瞅瞅。我說,可是,她喜歡別人。劉哥說,那不好玩。我說,劉哥你認(rèn)識青龍嗎?劉哥說,青龍是哪路神仙?我不認(rèn)識。我說,他是玩黑社會的,說是老大。劉哥說,這大佛山玩黑社會的有一火車皮,對了,你說黑社會干嗎?我說,她喜歡的男孩就是青龍。劉哥說,你說青龍是黑社會老大?我說,她是這么講。劉哥說,不可能,黑社會老大只喜歡長得好看的女孩,她一個小廠妹,長相平平,絕無可能。我說我也是這樣想。劉哥說,你放心大膽追,說不定她愛上你了,故意放煙霧彈,《追女孩指南》的小冊你看了嗎?我說看了。劉哥說講講體會。我說,追女孩就一句話,不停地對她好,四個字,勤、黏、逗、哄,相信水滴石穿鐵棍磨成針。劉哥哈哈大笑:你已經(jīng)成為追女孩高手了,我祝你成功,缺錢跟哥吱一聲,我支持你。
有了劉哥的鼓勵,我決定追下去。我眼下沒有別的女孩可追,只有胡依格一個女孩。青春苦悶,若是沒有女孩可追,那人生一點樂趣都沒有。我是抱著追追看的心態(tài),追不上也沒什么,我還年輕,可以另找女孩追,萬一追上了呢?
跟她一塊工作的第一天,我就有了追她的意識,也按照《追女孩指南》去做,對她好。剛接觸不熟悉,怎么對她好?只有工作上好好表現(xiàn),留下好印象。我們的工作很簡單,就是把產(chǎn)品放進(jìn)紙殼箱,用寶麗龍墊好,用膠帶封口。胡依格只示范了一遍,我就會了。半天后,我干得相當(dāng)麻利,速度比她還要快。胡依格忍不住表揚(yáng)我了:小孩子還可以喲,手腳蠻麻利,說明你腦子不笨。以后我就快馬加鞭了。我是這樣想:工作總量不變,我多干了她就可以少干。我是想讓她輕松一點。她總是說,小孩子休息一下。我說不累。她說,哪有不累的,你看你,一身是汗。我說真不累,不是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嗎?這個不累是指男生。胡依格哈哈大笑,說你一個小孩子居然也懂這么多大道理。女孩子都喜歡吃零食,這是天性。她特別愛吃鴨脖子,越辣越好的那種,吃得大呼過癮。廠門口有個小賣部,我時不時過去買鴨脖子。每次遞鴨脖子給她,她總是眉開眼笑:你這個徒弟還可以喲,懂得孝敬師傅,沒白疼你。我還請她上館子打牙祭。這個不敢天天請,不是錢的事,是沒有時間。我沒打算攢錢。老爸說有本事帶個女朋友回來。老爸的弦外之音就是不指望我攢錢。這在經(jīng)濟(jì)讓我可以放開手腳。做普工命苦,每天加班到九點十點,下了班,疲憊得巴不得倒頭就睡。請她一般是放假了,有時是偶爾晚上不加班。每次我請她去下館子,她總是說,怎么又請哈?我說,徒弟孝敬師傅,天經(jīng)地義。她眉開眼笑,拍一下我手臂:小孩子你真的還可以喲,講義氣。
我那308宿舍,四張鐵架床住了四個大男人和一個女人。女人是老張的老婆,四十來歲,初上班時跟我同一張工作臺。老張也是,為了省那幾百元房租,把男生宿舍搞成男女混住。他們好像沒意見,我也不好意思有意見。夜里,老張把床單做的布簾子往下一放,里面干什么外面就看不到了。但聽得到響聲,鐵架床的吱嘎聲特別驚心動魄。老張的鐵架床一響,對面的廣西佬就叫了,老張,老張,你怎么又操上了?老張大吼一聲,操你個先人,老子只是轉(zhuǎn)了下身。老張老婆掀開布簾子探出頭來:你們這些龜兒子,閑得慌趕緊去垌頭村做大寶劍,那里有的是娘們讓你鏟鏟。好久我才知道大寶劍是什么。垌頭村街上有不少帶玻璃門的檔口,玻璃門上貼著籃球一樣大的紅字—洗腳、按摩、踩背、美容、美發(fā),里面的女人涂脂抹粉穿短裙,雪白的長腿在粉紅的燈光下?lián)渌访噪x。若有男人朝里張望,她們趕緊招手:進(jìn)來呀,進(jìn)來。他們說起大寶劍,都說大寶劍好是好,就是太費錢了,掙錢不容易。廣西佬說,卵毛你該去做下大寶劍,真的很爽哩。河南佬說,去,人家卵毛都還沒長齊。廣西佬說,卵毛還沒長齊大寶劍應(yīng)該可以了。他跳下床,掀開蓋在我肚皮上的床單,手朝我下體摸過來:我要檢查檢查。我憤怒地打掉他的手,跳下床,走出屋。他們哈哈大笑:卵毛還不好意思哩。住這樣的宿舍,睜開眼睛看得到的就是痛苦。所以,晚上一旦不要加班,我一定約胡依格出去吃飯。吃好飯就去村街上走走。當(dāng)胡依格消滅第三根鴨脖子時,我說:我好想去外面租房住。胡依格說干嗎哩,外面租房要費錢。我說那幾個老男人我實在受不了,你受得了嗎?胡依格說,你買的鴨脖子辣得真過癮。胡依格住的203宿舍有三個老女人,兩個瘦得如鐵線人,一個胖得如彌勒佛。她們滿嘴下流話,還會動手動腳,相互掀開對方的衣衫抓奶子取樂。我去了一回再也不敢去了。我怕她們把我吃了。我想胡依格與她們同住一室也是受罪。我說,要是你也想去外面租房,我們可以合租。胡依格受驚的跳蚤一樣一連兩跳離開我兩步:小孩子你什么意思?我說就合租呀,可以省點錢。胡依格說,我還不知道你,一肚子壞水,打住哈打住。我說,師傅姐姐,我是真的喜歡你。胡依格說,我知道你喜歡我,可姐姐不是你的菜,姐姐心里有人了。我想與胡依格去外面租房,目的當(dāng)然是追她,方便先上車,但內(nèi)心還是有一種高尚的情操,那便是拯救,把她從齷齪不堪的宿舍中拯救出來。此時我特別恨自己不是青龍。
跟胡依格同一崗位工作的第五天,手中的工作告一段落,胡依格找一匹小凳子坐下,說小孩子休息一下。我也找匹小凳子坐下,坐在她對面。胡依格說,小孩子你認(rèn)識青龍嗎?我說青龍是哪個?不認(rèn)識。胡依格說青龍是洗馬井這一帶黑社會老大,你怎么可以不認(rèn)識他呢?我說我干嗎要認(rèn)識他。胡依格說你認(rèn)識青龍的話,惹了麻煩他可以罩著你,洗馬井這一帶沒有誰敢不給他面子。我說我不去惹麻煩。胡依格說,萬一麻煩惹上你呢?我說也不怕,有劉哥幫我出頭。胡依格問劉哥是誰。我說我村里的,隔一條小溪,大聲喊能聽得到。胡依格說,太遠(yuǎn)了,遠(yuǎn)水救不了近火。我說他也來佛山了。胡依格問佛山哪。我說三水區(qū)。胡依格說還是太遠(yuǎn)了。我想是太遠(yuǎn)了,萬一惹上了麻煩,指望他來救是有點渺茫。胡依格轉(zhuǎn)頭看了看生產(chǎn)區(qū)那邊說,要是你認(rèn)識青龍那就太好了。我也看了看那邊,那幾個與我同過工作臺的老女人似乎也看著我這邊,似乎在擠眉弄眼地壞笑。我說我不認(rèn)識呀。胡依格說我是說如果。我說如果又怎么啦。胡依格說,那你就可以幫姐姐一個大忙。我說幫什么呀。胡依格說,叫他可以來追我呀,告訴他我喜歡他。我想,我就是認(rèn)識他青龍,也不會那樣跟他說,我才沒那么傻,我還指望他早死,街頭械斗讓人亂刀砍死。
以后,胡依格只要跟我聊天,必定說起青龍,必定是用這句開頭—要是你認(rèn)識青龍那就太好了。聊天的地方比較固定,一是成品區(qū)某一角落,工作告一段落了,她先講,累了,累了,先休息一下。二是垌頭村街廚嫂當(dāng)家排檔店,靠門角一張小桌上,邊吃飯邊講。三是垌頭村街上,明暗不一的燈光將夜色切割得混亂不堪,街上也是兵荒馬亂,我和她并排穿行其中。注意,是并排而不是并肩,聊天的內(nèi)容并不因周遭的事物而改變。四是洗馬井公園,這必須是休息天,我們在花木掩映的小道上行走。說實話,我有點煩她講青龍。按照我的本性,肯定要大喝一聲,你住嘴吧,我聽煩了,我不愛聽?;蛘?,出言挖苦,我發(fā)現(xiàn)你很像祥林嫂哩,你一個姑娘家這么嘮里嘮叨,你不煩,別人還會笑話你哩。可誰叫我喜歡她呢?《追女孩指南》中還有一句話:在還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之前,千萬別對女孩惡語相向,一句惡語會毀滅一萬次對她好。所以,我只有傻傻地笑著,我干嗎要認(rèn)識他?胡依格拍了一下我手臂—這也是她的習(xí)慣動作,力氣用得有點大,說,你傻呀,認(rèn)識了他就可以跟他交朋友啦。為什么要跟他交朋友啦?我接著裝傻。小孩子你這個都不懂,胡依格說,你跟他是朋友了,就可以幫我忙。我還是傻傻地笑著,幫你什么忙哈?胡依格再拍我一下,你傻呀,你可以告訴他我喜歡他,叫他來追我啦。
好了,還是講一下青龍吧,這是一個繞不開的家伙。關(guān)于青龍,當(dāng)然,這個青龍是胡依格的青龍,我還沒有見過他,真的沒見過。她跟我講過幾十遍了,腦子再笨也會記住一些。
青龍應(yīng)該是很酷的年輕男孩??嶂饕侨玖它S頭發(fā),并不全染黃,面上黃底下黑。那是給人什么感覺?胡依格說,色彩斑斕哈,笨蛋。再嘆一口氣說,你一個小孩子跟你講了也不懂。最奇葩的是他腦頂上有一撮頭發(fā)是豎立起來的。他習(xí)慣于奔跑。他跑起來多好看哈,胡依格說,我頓時就想起了疾風(fēng)知勁草。疾風(fēng)知勁草你懂嗎?她拍一下我手臂。青龍喜歡穿牛仔褲、黑T恤、回力運動鞋、白襪子,手臂上紋條青龍,走路手臂擺得厲害,目空一切,這是江湖大佬充滿自信的范兒。我想起了上海灘上披著黑風(fēng)衣的許文強(qiáng)。對、對、對,就是那個樣子,胡依格興奮地拍起巴掌來,你說他酷不酷?簡直是酷死了,酷斃了。
青龍應(yīng)該長得很帥。怎么個帥法?我想,應(yīng)該長得像黃曉明那樣,英氣逼人雙目有神,或者是像姜文那樣,一身西北大漢氣質(zhì),粗獷,剽悍,野氣。我時常聯(lián)想起劉哥。劉哥也長得帥。長得帥就是好,招女孩子喜歡。胡依格的描述是這樣:粗眉毛大眼睛,眉毛是劍眉。她說,我聽人講,眉毛長成一把劍的,是當(dāng)大將軍的料,要是放在戰(zhàn)爭年代,他肯定要當(dāng)大將軍。他大眼睛明亮得很,真像兩口深井,還有點憂郁。憂郁哈!他鼻子挺拔,耳朵大,嘴唇厚。我最喜歡看他厚厚的嘴唇,聽看面相的講,嘴唇厚的人深情。她講著講著就陶醉了。
青龍年齡應(yīng)該不是很大,在二十二歲至三十歲之間。胡依格總是說你別看他年輕,這就給年齡定位了。她有時候會說青龍哥,那說明他比她大。胡依格說他是洗馬井這一帶黑社會老大。黑社會我懂,打架斗毆,看場子收保護(hù)費,插手快錢生意,手下有一班馬仔,在街市上橫沖直撞,不用正經(jīng)上班,卻有花不完的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抽煙,賭錢,泡妹子,K歌,反正是一身都長著本事。胡依格說他很講義氣。義氣我懂,就是對朋友好,朋友的事就是他的事,不畏艱難兩肋插刀。武俠劇里提供了很多這樣的人物,喬峰、田伯光、令狐沖、段譽(yù),等等。胡依格說他好打不平,我想起《水滸傳》主題歌,路見不平一聲吼,武松、魯智深就是最好的樣板。胡依格說她能認(rèn)識青龍就是因為他打抱不平。那天,時間不詳,胡依格時常講亂,有時是白天,有時是傍晚,反正是一條少有行人的冷街,她讓三個小流氓堵住了,他們是要劫財又劫色。這時青龍騎著摩托車走這兒過。他說,你們?nèi)齻€大男人欺負(fù)一個小姑娘好意思嗎?流氓說,少管老子閑事,想活命滾遠(yuǎn)一點。青龍冷笑了,哎喲,哎喲,還敢在老子面前冒充老大?他二話不說沖了上去。他多勇敢哪,一個人打三個人,他們還有刀子。青龍拳腳功夫不賴,最后,青龍把三個流氓打跑了,他身上多處受傷,渾身是血。胡依格看哭了,他卻笑了笑說,沒事,沒事,你哭啥?再說,我想這時候你應(yīng)該請我喝酒。
胡依格說,他很厲害,但從不欺負(fù)弱小,他心里有正義感。
我說,你就是這時候愛上了他?
胡依格略有點害羞地低下頭,說,應(yīng)該是吧,但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我,要是你認(rèn)識他那該多好哈,你就可以跟他講,叫他來追我。她接著抬起頭說,你是不知道,我是多么地喜歡他,只要瞇上眼睛,他就跑到我眼前來了。夜里老是夢見他,他深情地吻著我,牽著我的手去民政局登記結(jié)婚,在老家舉行盛大的婚禮,那么多客人都舉著酒杯祝福我們。我幸福死了。
每一個黑社會都有一部成長史,青龍也不例外。
青龍出生在一個父母不全的家庭,母親在他出生時死了,死于難產(chǎn)。繼母是個暴烈脾氣的女人,打小孩不分對錯只看心情。父親長年在外務(wù)工,繼母的心情一直不好,所以……這是一種說法。另一種說法是,母親沒有死,是個膽小懦弱的女人。父親是個酒鬼,喝醉酒就打老婆打孩子。老婆打跑了兒子沒有跑,因為青龍身體里有勇敢的基因,不怕父親打,父親打他,就當(dāng)是練武術(shù)基本功。再一種說法是,青龍父親在他五歲時死了,在工地上,從腳手架上掉下來,一根螺紋鋼穿胸而過。母親改嫁他人。繼父是個驕傲自負(fù)的鄉(xiāng)信用社信貸員,總是吊斜著眼看青龍;喜歡賭錢,輸了自己給自己放款,最后把工作放沒了。他認(rèn)為是青龍克了他。你媽的,你敢克我老子就揍你。版本還有很多,總之,青龍年少時全是不幸的故事,也練就了一身抗打擊能力,倔,從來不低頭。在鄉(xiāng)村,大一點的孩子總是喜歡欺負(fù)小一點的孩子,包括在學(xué)校。自然,青龍也常遭他們欺負(fù)。青龍從來就不會怕他們,與他們對打,打不贏也打,被打趴下了,爬起來接著打,然后把所有的孩子都打怕了。最典型的一次是學(xué)校某霸王糾集幾個大孩子找他收保護(hù)費。他哪里會給,樹上的樹葉他都懶得摘。于是打架。四個打一個,青龍肯定輸,他們塊頭還更大,但這場架硬是打得天昏地暗日夜無光沒完沒了。反正青龍不認(rèn)輸更不服軟。今天還沒打完,明天接著打,都是青龍去找他們打。就這么打了差不多一個月,那幾個校園霸王打怕了,這小子怎么這么倔?得,還是你來做老大吧。從此青龍就做了校園里的老大,進(jìn)入社會后就做社會上的老大。
那天晚上,掛了劉哥的電話,胡依格又開始講青龍了。她一講青龍就像吃了春藥一樣興奮,容光煥發(fā)。我不喜歡她講青龍,但又不好意思忤逆她,只有裝作十分感興趣的樣子認(rèn)真聽著。我感覺自己犯賤,真賤,不可救藥的賤。她越興奮我越恍惚,她的表情在我眼睛里夸張,一會兒放大,一會兒縮小,一會兒拉近,一會兒推遠(yuǎn)。突然有件事涌上心頭。那是我進(jìn)廠四個月后,也就是前一個月,老張老婆說要給胡依格介紹對象,男方是她表弟,年齡三十來歲上下。人我見過,那段時間他常來廠里找老張兩口子。他個子不高,偏瘦,臉黑,身穿寬大的迷彩服。迷彩服上殘存著不少水泥漿巴。老張說他在工地上干活。我說工地上干活那就是搬磚。老張老婆罵我放屁,你小孩子知道個屁,人家是砌磚,不是搬磚,是泥水師傅,性質(zhì)完全不一樣,有門手藝的人放到哪個世界吃穿都不用愁。我想他砌磚,沒人敢住那樓房,準(zhǔn)是歪的斜的。我總覺他有點傻,說話結(jié)巴,目光散亂無神,整個人提不起精神,手淫過度似的。人倒是會笑,只是那笑,是拘謹(jǐn)?shù)男?,不自然的笑,討好的笑。臉上這樣笑的人多是不自信的人。這樣的人,胡依格肯定看不上,我不必?fù)?dān)心。老張老婆卻信心百倍,因為有門手藝的人放到哪個世界吃穿都不用愁。她是把胡依格送進(jìn)幸福生活,胡依格得感激涕零。然而,她興沖沖而去,氣嘟嘟而歸,臉都?xì)忾L了。老張說,沒說成?老張老婆說,一只破鞋,還真把自己當(dāng)根蔥,寶生會要她,是抬舉她,真不知好歹。老張說,我講了沒用,你不聽,不同意也好,寶生娶了她將來也是麻煩,鬼知道她會鬧什么幺蛾子?廣西佬拉長著調(diào)調(diào)說,人都習(xí)慣地把自己看高,理解,都理解。河南佬說,我看你跟她挺般配,你可以去追。廣西佬說,去,你咒我。河南佬說,說句真心話,她跟寶生是挺般配的,可惜緣分未到,緣分未到。我聽不下去了。這幾個老男人,大概是腦子讓驢踢壞了,什么見識?胡依格怎么可以跟一個傻瓜相提并論。廣西佬那嘴臉尤其難看。
與胡依格相處四個月時間了,我越來越懷疑,青龍這個人不存在,是她虛構(gòu)出來的。劉哥說得對,她是在放煙霧彈。這四個月時間里,我從來沒有看到青龍來找她,也沒見她去找青龍。我可以肯定,從來沒有。胡依格作為一個我想追的女孩,我自會關(guān)注她的一舉一動。外面,只要有年輕男人來找她,我就會懷疑那個人是青龍。很慶幸,沒有年輕男人來找她,不要說年輕男人,就是男人,再寬泛一點,就是人,也沒有一個來找她。她生活簡單,除了上班還是上班,幾乎沒有社交。廠里工人也不太跟她說話,背后的非議倒是不少,除我之外,她似乎讓這個世界孤立了。就胡依格那個樣子,若青龍來找她,還不得意得千樹萬樹梨花開。于是,在老張老婆做媒失敗的第二天,正好晚上不用加班,我請她上館子。店里客人多,菜還沒有上,我們用紙杯喝著劣質(zhì)茶水聊天。胡依格照樣講青龍。我說,師傅姐姐,有句話我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胡依格說,你講吧。我說,你那么喜歡青龍,青龍喜歡你嗎?他一定是喜歡我的,胡依格說,我敢肯定。我說,他喜歡你,為什么不來找你?胡依格說,可能是他太忙了。我說,如果喜歡,再忙也會來找你,就像我,我喜歡你,我就天天來找你,你別剃頭挑子一頭熱。小孩子你不要說了,胡依格突然尖叫起來,他是喜歡我的,他一定喜歡我。她又說,你不知道,他以前經(jīng)常來找我,一天找?guī)谆?。那時你還沒來廠里,你當(dāng)然沒看到。他會買鴨脖子給我吃。他知道我好這一口。他常帶我出去逛街。你不知道有一回,我們手牽著手在街上走,很多色瞇瞇的眼睛看過來,還有人吹口哨。他過去追他們打,罵他們,他媽的敢對我女朋友無禮,找死嗎?你聽聽,他說我是他女朋友。你不知道,那一刻我很幸福。我嘴角露出不經(jīng)意的冷笑。胡依格說,小孩子你笑什么?我決定鋒利點,逼她現(xiàn)原形。我說,我笑你好會編假故事,世上根本沒有青龍這個人,是你瞎編的對不對?胡依格嗖地一下站起來,臉氣得變了顏色:小孩子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我說:根本沒有青龍這個人,是你瞎編出來的。我話音剛落,一杯茶水就潑過來。你放屁,她大聲說。紙杯隨手一扔,扭頭,轉(zhuǎn)身,走,把個氣憤的背影扔給我。我想這下真把她得罪了。
第二天休息,一般發(fā)了工資第二天就放假休息。我還躺在床上就打胡依格的電話:今天放假,我們是去洗馬井公園還是?胡依格說,今天我沒空哩,小孩子你自己去玩。我說,好姐姐你別生氣哈,當(dāng)姐姐的要寬宏大量一點,原諒弟弟偶然會犯點小錯誤。胡依格說,你瞎想了,我哪里生你的氣了?我說,你沒生氣干嗎不陪我出去玩?胡依格說,我真的沒生你的氣,是真沒空,青龍打電話來了,說有要事跟我講。我很不高興連哼兩句。去食堂吃過早飯,我站門口舉目四望,看見胡依格從宿舍樓下來。她穿著藍(lán)條格吊背短裙,露出玉器一樣的兩條長腿,高跟鞋踩在水泥地面上咯個咯個響,大屁股擺得很有節(jié)奏感。她涂了口紅,化了淡妝,是去會情郎的樣。我心里一陣難受。她朝我擺擺手,意思是再見,再款款走出廠門。這一天我無聊得想去死,沒有女孩相陪的生活太沒味道了。宿舍里肯定不能待,那些老男人已經(jīng)開啟了賭桌。有人抽煙,有人放屁,有人哈哈大笑,有人尖聲叫罵。我先是去垌頭村街上閑逛。村街上一貫的兵荒馬亂,卻一切與我無關(guān)。村街上有三家臺球館兩家網(wǎng)吧,換以前,就網(wǎng)吧我就可以待一天時間,過五關(guān)斬六將把敵人殺得片甲不留?,F(xiàn)在不是過去了,不知怎么搞的,對打游戲我已是深惡痛絕,臺球也提不起興趣。臺球館我只是進(jìn)去看了五分鐘。老板過來問我要不要玩一下。我搖頭,趕緊走。網(wǎng)吧我沒進(jìn)去,門口瞄一眼都沒,里面的樣子可以想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村街轉(zhuǎn)角處,有株枝繁葉茂的連體老榕樹,樹下有人在下象棋,十多個圍觀者,看的比下的著急。我沒有去圍觀,而是坐在一旁發(fā)呆。過一會兒他們吵起來,棋子散落一地,相互推搡著。有人做勸解。我拍拍屁股走人。我走進(jìn)洗馬井公園,在茶花林中轉(zhuǎn)了幾個圈,再去草坪上找個陰涼處躺下,不一會兒睡著了,居然沒做夢。醒來時太陽快要下山了,我步行回廠。在廠門口遇見胡依格。她從摩托車上跳下來,從錢包中抽了一張二十元紙幣給司機(jī)。司機(jī)拿了錢,油門一催走了。我發(fā)現(xiàn)胡依格身上多了兩樣裝備:一束玫瑰花,一個小坤包。胡依格舉玫瑰花問我,好看嗎?我說不好看。胡依格說,沒品位,這青龍送給我的,還有這包包。我說,地攤上撿的吧?胡依格說,開你的老玩笑,說出來嚇?biāo)?,這包包要兩千一百八十塊錢,是你兩個月工資。我傻笑。胡依格說你笑啥。我說青龍應(yīng)該有小車吧??隙ㄓ型?,胡依格說。我說,那他怎么不開小車送你?胡依格說,他太忙了,你是不知道,他今天做了三樁業(yè)務(wù),談妥了兩單生意,他電話就沒停過,不斷有下屬來向他匯報工作。他那么忙,我怎么好意叫他送。業(yè)務(wù)與生意是黑社會里的行話,我搞不懂。我走,欲進(jìn)廠。胡依格喊住我,小孩子。我說有事嗎?她說,你不想請我上館子打下牙祭嗎?
二〇一〇年十月三十日晚上,用過晚餐后,我們只是在垌頭村街上小逛一會兒。我突然覺得生活沒一點味道。胡依格也沒講青龍。我們都不說話。胡依格說,回吧,逛了也沒味道。于是我們回公司,胡依格走進(jìn)203,我走進(jìn)308。308宿舍那伙人還在賭錢。廣西佬做莊,用撲克牌比點子大小。老張喊我也過去押,說他手氣臭得很,隨便什么點子都有吃。這時手機(jī)響了,是家里打來的。老爸說,工作還好吧?我說還行。老爸說,不要去外面招惹是非。我說知道了,家里還好吧?貴生呀,手機(jī)里傳來老媽的聲音,家里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一切都好著哩,在外面你要照顧好自己,想吃什么好吃的,就去買,別省錢。我突然很想哭。
我不是好孩子,從小調(diào)皮搗蛋,書也不好好讀,常伙同幾個壞學(xué)生去布鎮(zhèn)街上閑逛,打臺球,玩游戲,用炮仗炸狗,看見漂亮女孩吹口哨,對一切敢對我們翻白眼的人一定會偷偷摸摸放掉他摩托車輪胎的氣。沒有錢用了,就找低年級孩子要,我稱之為榨油。很早都沒讀書了,勉強(qiáng)念完初中,高中沒考上,整日游手好閑,與一伙男孩子在街頭上混,橫著走,很有本事的樣子,跟人打架,也被人打。人長大總是要經(jīng)歷幾件事情的。有次在游戲廳玩忍者神龜,打了一個通宵,次日早上,有點恍惚地拖著雙腳走出游戲廳時,我的自行車不見了。那是老爸剛給我買的。我不知找誰來罵。那幾位與我一同來打游戲的,平時關(guān)系挺好的,號稱狐朋狗友,見我的自行車沒了,突然哈哈大笑,十分開心那種,幸災(zāi)樂禍。我的不幸成為他們開心的源泉,我斜著眼睛看了他們一會兒,總算搞明白了社會與人生的殘酷意義。有段時間我崇拜令狐沖。令狐沖有把劍,我用木頭削了一把,涂上銀粉漆,像把真劍。我把布鎮(zhèn)當(dāng)作江湖。某天,兩個殺豬佬把我堵住,把我摁倒在地涂我滿臉豬油,我動彈不得,末了,還連踢我屁股幾腳。罵我什么不記得了,反正是極盡侮辱之詞。圍觀群眾哈哈大笑,是嘲笑。人生屈辱莫過于如此,而我卻沒辦法洗卻屈辱,打不贏,罵沒用,只有默默地忍受。我未成年,卻已飽經(jīng)滄桑。我想起另一件事,雙搶時間,老爸喊我去收稻子。割稻子我笨手笨腳,掉田里的比抓手中的多,只有去踩打谷機(jī)。一天下來,累得只剩下喘氣的份了??粗习掷蠇対M頭大汗,終于明白,生活不易,他們太辛苦了。
掛了電話,我決定去垌頭村街上做個頭發(fā)。胡依格說青龍染了黃頭發(fā)很酷,我也要把頭發(fā)染黃,也要酷。頭發(fā)染黃了,對著鏡,發(fā)現(xiàn)還真酷。稍為遺憾的是,腦頂那撮頭發(fā)沒有豎起來。我問師傅有辦法沒。師傅說你頭發(fā)又細(xì)又軟,這樣也挺好哈。明天約胡依格去洗馬井公園玩,這是我們休息天定點游玩場所。劉哥說先上車后買票,上車沒把握,嘴總要親到一下來。希望過年能帶她回家,告訴父母親,我已長成你們希望的樣子。
洗馬井公園在工業(yè)園邊上,又叫植物園,幾座饅頭小山種滿了南方所能生長的花草樹木,通幽且分岔的小徑如同人身上布滿的經(jīng)絡(luò)。有一塊草地,有一片茶花林,有八角亭,有石凳木椅葡萄架,有一汪山塘似的小湖。林木參天,花草芬香,很適合談戀愛。里面游人不少,有一家三口,有手牽手的情侶,有一伙一伙的男男女女。有人拍照,有人漫步,有人閑坐。我們準(zhǔn)備了水、水果、零食與面包。公園里每一個角度,我們都踩了一遍。自然,胡依格講青龍,我也講些小時候調(diào)皮搗蛋的事。中間我們躺在草坪上休息一會兒,時間到了下午三點。我們在茶花林中八角亭里坐下來。跟以前一樣,我們同坐在一條凳子上。不同的是,以前,我向她靠攏,她挪屁股與我拉開距離,我也就算了,默認(rèn)這種距離。這回,她挪屁股,我也挪屁股。柱子擋住了她,她沒法挪屁股了。她站起來。我伸手要拉住她。我是想順勢把她拉入懷中。這個,我在心中預(yù)演了好多遍。
干嗎?她受驚似地叫起來,有點嚴(yán)厲。
師傅姐姐,我喜歡你。
可你還是個小孩子。
我十八歲了。
你是知道的,我喜歡青龍。
可青龍不喜歡你。
放屁,上個月,還有國慶放假,青龍都陪我玩得很開心。胡依格說。
我冷笑。
胡依格說,小孩子你笑啥?
我說,國慶放假青龍根本沒有陪你,是你一個人到處瞎逛。
小孩子你跟蹤我?
我低頭看腳下。
好哇,小孩子,你,你,胡依格用手指指著我,你越來越不像話了,小孩子你再無理取鬧,姐姐我就不再理你了。
我一時無語。
就這樣,我們相持了一會兒,場面有點尷尬。過了許久她才說,走,我?guī)闳ヒ粋€好地方。我說,到處是工廠,除了這公園,哪里有好地方?她說,溜冰場算不算好地方?我說,這佛山的冬天也有十九度,你別逗了,今天氣溫二十五。她哈哈大笑,說你是小孩子你真是小孩子,見少識淺,聽姐的不會錯。我說我不去。她說我也是為你好,再說,你不是想追女孩么?溜冰場女孩子多,說不定就追上了。她這么一說我有點心動了,可我不能表現(xiàn)出來,說不定她是在考驗我。我說,我是想追女孩,可我只想追姐姐你。她說,小孩子求你別鬧了好不好?我不說話,只傻傻地笑。她跺了跺腳說,青龍也喜歡溜冰,說不定能遇上青龍,這樣你就可以認(rèn)識他了,你就可以幫助姐姐我了。她接著告訴我,她與青龍相識就在溜冰場。她溜冰非常厲害,猶如一只白天鵝,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了。青龍跑過來說,你好厲害喲,我們交個朋友好嗎?我心想,青龍不是英雄救美嗎,怎么又來一出溜冰欣賞白天鵝?我只在心里疑問,嘴上不點破。我裝著很勉強(qiáng)的樣子說,那好吧,請姐姐前面開路。
我也真想認(rèn)識下青龍,看看他是哪路神仙。
所謂溜冰場,其實就是一塊水泥地,只不過更平一些,再用嫩漿在面上打了下磨。溜冰是穿一雙底下帶輪子的鞋子,輪子會帶著人跑。溜冰場藏在垌頭村后面,另一邊有條大路直達(dá)。從垌頭村過去要鉆幾條小巷,難怪我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溜冰場四周用鐵柵欄圍住了。鐵柵欄的好處是可以攔住腳步卻擋不住目光。鐵柵欄外面果然趴著不少圍觀者,里面是一伙年輕人,有男有女,飛快地轉(zhuǎn)動,興奮,尖叫,喝彩。佛山人真會做生意,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你們眼饞是吧,眼饞就過來買票,十塊錢可以玩一個小時,二十塊錢可以玩三個小時。
門票是胡依格買的—難得她這回主動,二十塊錢買了兩張。她說,我們先玩一個小時吧,哪天你玩上癮了,可得請我喲。她招招手,我跟了進(jìn)去。服務(wù)生送來兩雙輪鞋。胡依格教我怎么樣穿。別看滑冰挺簡單,鞋穿上之后才知這是高難度的技術(shù)活。輪子打滑,我站立不穩(wěn),嚇得趕緊扶住鐵柵欄。胡依格穿上鞋子打了一下響指就飛了起來,像箭,一支會轉(zhuǎn)彎的箭。她張開雙臂,動作真優(yōu)美,真像一只白天鵝。我試圖像她那樣飛起來旋轉(zhuǎn)起來,可感覺掌控不了腳下那四個輪子,總覺得會跌個四腳朝天。試了幾回,都沒成功。胡依格轉(zhuǎn)了幾個圈,我還扶著鐵柵欄。鐵柵欄外已經(jīng)有人在放肆大笑了。我著急臉紅。胡依格過來,笑著說,沒想到你這么膽小哈。我臉更紅了。她牽著我的手,說,來,跟著姐姐學(xué),放開膽子來,掌握好平衡,對,就這樣。她牽著我的手。我把她的手當(dāng)作鐵柵欄,這樣溜了二十來米,有點感覺了。胡依格說可以了吧。我點點頭說還行。她松開手一溜煙飛出去了。我謹(jǐn)小慎微地挪動自己,緊張得要死。腳下的輪子真的不好控制,兩個輪子快兩個輪子慢,沒溜出兩米就跌了個四腳朝天。真是羞死人了,心情無比悲傷。想哪天我不幸死了,沒有別的死因,唯有笨死一途。我人還沒完全爬起來,是爬起來了,人還沒有站直站穩(wěn),只見一人飛快地朝我撞來。他猝不及防,我也猝不及防,我又一次跌倒了,跌得很慘很難看。他居然沒跌倒,只是身子晃了幾下,真是個人才。他尖聲叫罵起來,你他媽的沒長眼嗎?我爬起來說,明明是你撞了我,誰沒長眼睛?那也是你故意攔我的道。他大聲說,眼露兇光。他是個年輕人,歲數(shù)跟我差不多,跟我一樣瘦小單薄,一張未長熟的娃娃臉。這時,他身后站著四五個年輕人。他們朝我側(cè)目而視。有人問娃娃臉怎么回事。娃娃臉說,這個王八蛋故意擋我的道。我知道遇上爛仔了。老爸多次打電話叫我在外面不要惹事,爛仔是惹不起的。我懂得人單勢弱的下場。我決定走人。我彎腰脫掉輪鞋,要走。他們呼啦一下圍上來,把我圍在中間。娃娃臉用手指直戳我:你他媽的撞了人就想走嗎?睜開你的狗眼瞧瞧老子是誰?胡依格過來了,說,什么事?什么事?各位,各位,別動怒,有話好好說。他們五人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其中一個高個子說,他撞了我兄弟,還想一走了之。我說,是他撞我。娃娃臉說,是你故意擋我的道。胖個子雙手環(huán)抱胸前說,你自個講,這事該怎么處理吧?我說,他又沒受傷,受傷的是我。這么說,你是看不起我們了,高個子說。他們一下子把我圍得更緊了。我想起劉哥,如果劉哥在,不用二話,直接開打??晌也桓?。我低頭不說話,心里氣鼓鼓的。胖個子說,你自個講吧,賠多少錢,沒錢是走不了的。胡依格說,有話好好說,我們都是年輕人,別傷了和氣。看著胡依格,我想起青龍。青龍是洗馬井這一帶黑社會老大,沒人敢不給他面子,此時抬他出來做救命稻草,這伙爛仔應(yīng)該有所懼。我拉了拉胡依格衣袖壓低聲音說,你趕緊打電話給青龍哈。胡依格搖了搖頭,也不知她聽到?jīng)]有。于是我雙手抱拳,像影視劇中江湖好漢見面那樣:各位哥哥,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青龍面子上,青龍與我這位姐姐是……小孩子,你別講了!胡依格大聲說,樣子是氣急了。他們互看了一眼,不是問我,是互問,青龍是誰呀?你認(rèn)得嗎?是哪路大神?然后一陣陰陽怪氣的壞笑。胡依格拿出錢包,抽出兩百,再抽出三百,有點神經(jīng)質(zhì)地說,兩百夠不夠?不夠再加三百。高個子沖過去,連錢包一同掠去。我一時間呆了。胖個子說,還是這位小姐姐懂禮數(shù)。再指著我說,臭小子今天先放過你,下回別讓我們看見你。胡依格拉了我一下,說,發(fā)什么呆,還不趕緊走。
我如同吃了敗仗的逃兵,狼狽逃至垌頭村小巷里,心情沮喪。這下,胡依格更不會喜歡我了。今天我的形象算是徹底坍塌了,是懦夫,是膽小鬼。男孩不壞,女孩不愛,男孩這壞,是指硬氣、血性、不屈,哪怕頭破血流,也要血拼一場。我與青龍,一個天上一個地上。我恨自己懦弱??珊栏駷槭裁粗苯o錢呢?錢包搶走了,那里面裝了幾個月的工資?我說,師傅姐姐,包里多少錢?胡依格說,你問錢干什么?我說,如果很多的話,錢我慢慢還你。胡依格說,還不還無所謂,我們今天能平安就行,也怪我,不該拉你來滑什么冰。我說,他們就是訛詐,明明是他撞了我。她說,我知道,他們就是一伙流氓,你斗不過他們。我說,我真想跟他們打一架,太欺負(fù)人了。她說,小孩子你逞什么英雄?你不知道他們有多狠?他們都是一伙亡命之徒,打架,你打得贏嗎?你只會吃虧。以后呀,遇上這樣的事,還是忍忍好,千萬別逞強(qiáng),聽姐的話。我一時無語。她講的沒有錯,可是,她越通情我越難受。來到垌頭村街上,太陽正要從洗馬井公園樹叢中下去。胡依格說,我有點餓了。我說,我也有點餓了。于是我們走進(jìn)老地方廚嫂當(dāng)家,挑了一張小桌子坐下。胡依格說喝酒不。我說不喝,沒心情喝。她說不喝也行,今天姐姐我買單。我笑了,說你錢包都被人搶走了,買什么單?她說你先借給我,以后還你,以后一定還你。時間還早,店里沒有多余的客人,菜很快就上來了。我們開始吃飯。還未吃到一半,街上出現(xiàn)喊打喊殺的響聲,聽響聲場面還很混亂。我想出去看,胡依格朝我擺手,意思是別出去惹事。但不看不行了,他們打架打到店門口了。他們手中拿著砍刀鐵棍,沒頭沒腦朝對方砸去。我看見他了,那個溜冰場撞我的娃娃臉。他手中有把砍刀,奮力地朝他人砍去。他力氣用得大卻總是砍空的。有鐵棍砸到他腿上,他沒有慘叫,身子往前傾,像是要跌倒。他用砍刀頂住,不讓自己跌倒。又有一根鐵棍砸過來,砸在后腰上。他終于慘叫一聲,跌倒在地。不知誰在喊,警察來了。他們四散而跑,瞬間跑沒影了,只有娃娃臉一人從地上緩慢地爬起來,似乎再也爬不起,就坐在那兒。街上出奇地安靜。我看見娃娃臉一身都是血。他就坐在那兒,幼稚的臉上一臉無辜,目光是那么地迷茫無助。警察果然來了。先是警笛聲,再是警車停下,兩個警察跳下來,一左一右把他提起來,塞進(jìn)警車。他一聲慘叫,我的腿斷了。
我后脊椎骨陣陣發(fā)涼,真是一伙亡命之徒,如果在溜冰場跟他們打架,我的腿可能也斷了,或者血濺橫尸,多虧了胡依格勸解。我有點感激地看著她。她突然臉色蒼白,渾身發(fā)抖。我說姐姐你怎么了。她說不怎么了,就想喝酒。我喊老板提啤酒過來。她說不,我要喝白酒。我說你不是說不會喝酒嗎。她嘿嘿地笑了,說我騙你的,有本事跟姐姐拼一下,你保證輸。她氣色好多了。我心想喝就喝,反正我的酒量也不差。喝白酒用的是小杯子。胡依格舉著杯子說,來,干杯。我也說干杯。干了一杯又一杯,一瓶白酒快要見底了,胡依格突然哭了,哭得非常傷心,兩個肩膀抖抖動。怎么了?怎么了?我不知如何是好,也搞不清她為什么哭。她抬頭看著我,可憐巴巴地說,青龍死了。我很是驚訝,趕緊問青龍在哪里,你怎么知道他死了?胡依格說,青龍真的死了。我說,什么時候死了?你以前怎么沒說?就剛才死了,讓人用刀砍死了,胡依格說,我親眼看見的,就死在我面前,一身是血。我身上要起雞皮疙瘩了。就方才,那伙人打斗得是很兇殘,但沒有人讓刀砍死了,只有娃娃臉讓警察捉走了。我說你是講娃娃臉嗎。胡依格說哪個娃娃臉。我說門口那個小年輕,溜冰場撞我的那個,他沒有死,是腿被打斷了,不過你放心,警察會喊醫(yī)生給他看好。胡依格大聲說,我說的不是他,什么娃娃臉?盡胡說,我是說青龍。她有點歇斯底里,可能是酒喝多了,店老板對她側(cè)目而視。我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說,好,是,是青龍。她抬頭望著我,滿是淚花,說,你是青龍嗎?我說我不是青龍,是王貴生。不,你就是青龍,她說,你別騙我。我想她真是酒喝多了,喝多了酒的人不宜跟她爭。我說好,我就是青龍。她一下?lián)涞轿覒牙?,哭得更厲害了,用拳頭砸我的肩,說,你怎么才來找我?我等你等得好苦,沒良心的。我想我是青龍就好了。我去買了單,扶著她走出店。她說去哪。我說送你回宿舍。她說回宿舍干嗎,難道你真傻嗎?
垌頭村街上有不少廉價的旅館,四十塊錢就可住一個晚上,里面沒有空調(diào)。這個時候不用空調(diào)。佛山十月底,白天氣溫二十五,晚上氣溫二十二,我去開了間房,摟住她的腰走了進(jìn)去。
先上車,后買票,講的就我這種情況。昨天晚上我酒也喝得太多了,搞不清楚做了那件事沒。好像是做了。她一直喊青龍。后來我就睡著了。好像半夜里她扇過我一巴掌,罵我大壞蛋?;貞浭羌︻^痛的事情。早上醒來她不在房間里,我坐在床上認(rèn)真回憶。我肩上有點火辣,對著鏡子,發(fā)現(xiàn)一排牙齒印。我一陣歡喜。我想她可能是因為害羞先回工廠了?;氐綇S里上班,車間里不見她,我想她可能在宿舍里睡回籠覺。你就好好休息吧,活兒我全包了,我在心里說,等你來了會跟你講清楚,我不會做不負(fù)責(zé)任的事情,我們正式確立朋友關(guān)系,過年時跟我回家,我要跟老爸說,你兒子別的本事沒有,追女孩還是可以的。我的心情格外好,嘴上還哼著小調(diào)。大概是九點鐘,廠長拉長著臉走來。
胡依格呢?胡依格跑哪兒去?
我說,可能還在宿舍里睡大覺吧。
瞎扯,廠長說,宿舍里根本沒人。
我很吃驚,也有點心慌。我想起青龍,她會不會是去找青龍了?
青龍?廠長滿腹狐疑。
我說,她有個男朋友叫青龍,她肯定是找青龍去了。
瞎扯淡,哪兒來的什么青龍?廠長說,沒影的事,你別信她瞎說。廠長指了指自己的腦子說,她腦子有點問題,廠里的人都有點煩她,你也看到了,沒有誰愿跟她說話。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青龍果然是她虛構(gòu)出來的。
廠長嘆了一口氣:她也是個可憐的姑娘,你是不知道,前年這個時候,她去店里買部新手機(jī),出來遇到一打流氓。他們搶走了她的手機(jī),還挾持她到一座爛尾樓里,從此她心里就落下了病根。
有一種東西兇猛地撞擊著我,是鐵錘砸碎玻璃。胡依格肯定恨我,恨我趁她喝醉酒,恨我假冒青龍,或許是我毀了她的青龍夢。她的離開,我罪不可恕。接著是悲傷涌起來,我在心里想喊忍住,卻止不住滔滔奔涌出來。很想找人說說話,廠長卻拍拍屁股走了。我想起劉哥,眼下只有劉哥能聽我說話。我拿出手機(jī),撥通劉哥號碼,悲傷還是止不住地涌出來。劉哥說,咋了,看樣子你哭了,啥事傷心?我哽咽著說,走了,走了,胡依格走了。劉哥說,啥?胡依格?哪個胡依格?哦,哦,哦,明白了,是你的大屁股姐姐吧?你怎么哭了?我的悲傷化作更大的哽咽:她走了,就那么走了,一聲不響地走了。劉哥笑了,說,看來你是真的喜歡上她了,小情種一枚,哥給你點贊。我條件反射似地說,沒有,沒有喜歡她,我哪會喜歡她?她長得又不好看。劉哥說,那你哭啥?我說,是她的悲慘遭遇讓人忍不住哭。劉哥說,電視劇看多了吧。我說是真的。我把胡依格去買手機(jī)時遭到幾個小流氓打劫的事講了,但沒有講昨天發(fā)生的事情。昨天的事情我不好意思講。劉哥說,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說她是我害的?我急忙說,沒有,我沒那意思。劉哥說,你分明就是那意思。說著就把電話掛了。劉哥怎么說我懷疑他?我一點都沒懷疑他,世上的事不可能這么巧。我再打劉哥電話。劉哥說,你煩不煩,我還有工作要忙。我說劉哥我真的沒懷疑你,千萬不要誤會,是她的遭遇太悲慘了,我心里真的很難受。劉哥說,這么說,你是真喜歡她?我定了定神認(rèn)真想想,可能我是真喜歡她了,最起碼要對得起幾個月的追求,請她吃了那么多鴨脖子,沒買票上了車,可是,若真要喜歡她,似乎也下不起那么大的決心了。劉哥說,好了,好了,既然她走了就說明她不喜歡你,想開點,天涯何處無芳草,你還小,有的是時間,另找個女孩追就是了,別太傷心了。
后來我也離開了這家電器廠,告別了洗馬井。劉哥跟我講過,追女孩要去電子廠,那兒女孩子才多。我真進(jìn)了一家電子廠,現(xiàn)在孩子都上一年級了。胡依格一直沒有音信,也不知她去哪兒了。世界太大了,失散了就再也找不回來。我也沒有真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