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山
此文原擬題目為《〈圍城〉里的錯字》。一想,不妥。假如有一個字并不是錯,“錢迷”們準(zhǔn)會罵我是佛頭著糞——自個兒找屎(死)。于是轉(zhuǎn)而用了這么個沒骨氣的名字。
為敘事清楚,分成三類。為方便核查,例句后面均標(biāo)明頁碼和行數(shù)。我用的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1年1月北京第16次印刷的本子,俗稱通行本。
第一類是確實錯了,有的是自證,有的是他證。
第115頁第12行:“昨天給情人甩了,今天給丈人攆了,失戀繼以失業(yè),失戀以致失業(yè),真是摔了個仰天交,還會跌破鼻子?!边@兒的“仰天交”,有后面的“還會跌破鼻子”墊著,從行為上說,肯定是摔了一跤,那么這個“交”字,應(yīng)當(dāng)是“跤”。
《圍城》1947年上海晨光社初版本上,跌跤的“跤”均為“交”,若一個都不改,可視為保留舊時用法。這在《圍城》里有例可循,比如“厲害”一詞,晨光本上是“利害”,現(xiàn)在的通行本上照樣“利害”著,誰也不會說是錯了。如今的問題是,1980年的重印本上,此前兩處的“交”,都改為“跤”了。通行本第15頁第3行:“他沒拉住欄桿,險些帶累鮑小姐摔了一跤?!钡?8頁第4行:“他沒等車停就搶先跳下來,險些摔一跤?!蓖槐緯?,不能相同的動作,前面用“跤”字,后面用“交”字。同樣該改的還有,第147頁倒數(shù)第8行:“下坡收腳不住,摔了一交,車子翻了?!钡?58頁倒數(shù)第12行:“走好,別又像昨天摔了一交。”
第146頁第11行:“好了,別算帳了?!彼阗~的“賬”字,別處多用“賬”,獨獨此處是“帳”字。比如第180頁第4行:“給他看破了寒窘,催算賬,趕搬場?!蓖瑯拥脑~語,一本書里應(yīng)當(dāng)一致,有一處不統(tǒng)一也是不該的。
第153頁倒數(shù)第6行:“辛楣的箱子太長,橫放不下,只能在兩位兩行坐位中間的過道上豎直?!弊?,是該寫成“坐位”,還是該寫成“座位”,書中頗為混亂。同樣的“坐位”,154頁倒數(shù)第12行:“孫小姐從座位上滑下來?!蹦阋詾槭?,沒人坐時叫“坐位”,坐了人才叫“座位”?真要這樣,也算。很快你就會失望。第155頁第7行:“這公務(wù)員和軍官都是站長領(lǐng)到車房里先上車占好座位的?!边@該是“座位”了。再看,第170頁倒數(shù)第2行:“方李顧三人也參加了吵嘴,罵這漢子蠻橫,自己占了坐位,還把米袋妨礙人家?!边@位子又分明是坐了人的。
第101頁倒數(shù)第6行:方鴻漸“漸悔得一晚沒睡好,明天到銀行叫人送去”。這里的“漸悔”一詞,使勁想,似乎也能說得通,漸漸地悔了嘛。但是,參閱一下別的本子,就不然了。三聯(lián)書店出的《錢鍾書集》成書遲,號稱“凡正式出版的,我們均據(jù)作者的自存本做了較訂”。(《出版說明》)他們的《圍城》書中,第119頁倒數(shù)第10行,這個“漸悔”卻是“慚悔”。查《圍城》重印本1980年10月初印本,確也是“慚悔”(第104頁)。如果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手里沒有錢先生關(guān)于此詞的遺言,就得承認(rèn)這個“漸悔”是錯了。
第二類是不合習(xí)慣用法,語義不通,通常認(rèn)為是錯的。
第11頁倒數(shù)第3行:“真理大學(xué)等等,便宜的可以十塊美金出買碩士文憑?!狈步灰?,說賣還是買,看站在哪一方。前面有語“他并且探出,做這種買賣的同行很多”,可知是站在愛爾蘭人一方說的。也就是說他是賣方。那么這里的意思就是,便宜的可以十塊美金“出賣”碩士文憑,從方鴻漸這邊說,也該是“買出”,不應(yīng)是“出買”。
第48頁倒數(shù)第5行:“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隨意應(yīng)付,偏是小事倒絲毫假借不了?!辈挥貌椤墩f文解字》,也不用查《漢語大字典》,以我讀史書的感覺,這句里的“像”字,應(yīng)為“向”字,全句讀下來便是:“世界上大事情向可以隨意應(yīng)付,偏是小事倒絲毫假借不了。”向,在這里是一向、向來的意思。說錢先生不知此處該用“向”字,是說不過去的,多半是從了俗,照顧了普通讀者的理解能力。問題在于,用了“像”,前半句成了假設(shè),后半句的“絲毫假借不了”就少了堅實的對應(yīng)。
第163頁倒數(shù)第10行:“我并不是迷信,可是出門出路,也討個利市,你這家伙全不懂規(guī)矩?!边@里的“出門出路”,應(yīng)為“出門上路”。道理至明,門可以出,路不能出,出了路就等于跌到溝里去了。我曾經(jīng)想過,這是不是南方的一個俗語,后來自個兒就否定了。南方人多聰明,怎么會犯這樣的糊涂?說錯有點過,該是筆誤吧。
第285頁第5行:“除掉經(jīng)濟(jì)的理由外,他還歷舉其他利害,證明結(jié)婚愈快愈妙。”這里的“歷舉”,應(yīng)為“列舉”。說這話的是趙辛楣,對象是方鴻漸,地點是去菜館的路上?!皻v舉”是不同時段的動作,你不能說他舉出不同歷史時期的事例為“歷舉”?!傲信e”方是同一時間舉了好幾個例子。
第122頁第12行:“書旁一大碟枇杷和皮核,想是效成等自己時消閑吃的?!边@句話,在上海晨光本里是:“書旁一大碟的枇杷皮和核”。不知為何,到了1980年北京重印本里,成了“書旁一大碟的枇杷和核”。再到1992年,北京第8次印刷本上就成了“一大碟枇杷和皮核”,刪去了“的”字。此后再未動,一直延續(xù)至今。這樣和初版相比,只少了個“的”字,再就是“和”字的位置不一樣了??此茮]什么,實則文意就有了不同。上海晨光初版是書桌旁一個大碟子,碟子里是枇杷的皮和核,下文對應(yīng)的是“消閑吃的”?,F(xiàn)在成了桌旁一個大碟子,碟子里有枇杷和枇杷的皮和核。下文對應(yīng)“消閑時吃的”,就費解了。要通,只能將這個“吃的”理解為:吃了的和沒吃的。且讓我做個愚蠢的推理吧。晨光版轉(zhuǎn)為1980年北京重印本,錄入時,“一大碟的琵琶皮和核”句中,掉了一個“皮”字。到1992年北京第8次印刷時發(fā)覺了要添上,一時疏忽,添在了和字的前面,于是便成了這個樣子,讓碟子里不光有吃下的皮和核,還有幾顆未吃的枇杷。
第三類不能叫錯,只是讀起來別扭,我將之歸為南方人的口語習(xí)慣,雖說心里并不認(rèn)同。
第200頁第2行:孫柔嘉說:“我教的一組是入學(xué)考試英文成績最糟的一組,可是,方先生,你不知道自己多少糟,我想到這兒好好用一年功?!边@里的“多少糟”,北方話會說是“多么糟”。為什么我不認(rèn)為是筆誤呢?我在讀錢先生的《宋詩選注》時,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用法。見1979年6月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印本第87頁倒數(shù)第1行:“就知道他對文字的琢磨工夫多少細(xì)密?!币虼宋也磐葡耄@是江南人的一種習(xí)慣用法。
第295頁第7行:“辛楣一時候不明白”。這個“一時候”,若在話本小說里,會寫作“一時間”或者“一時”,不知錢先生為何用了個“一時候”,總覺得這個時間長了些?!皶r”字后面帶上“候”,這樣的用法在《宋詩選注》里也有。版本同前,第71頁第9行:“作文該像‘行云流水’或‘泉源涌地’那樣自在活潑,可是同時候很謹(jǐn)嚴(yán)的‘行于所當(dāng)行,止于所不可不止’。”這種句子里,一般人也就寫個“同時”吧?
說了這么多,也只是一個鄉(xiāng)村中學(xué)語文教員,對《圍城》的一片愛惜之心,有錯了的,說我什么都不會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