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 青
我很小的時候也寫過詩。十八歲的時候花錢訂的第一份刊物是《關(guān)東文學》。那是吉林省遼源市文聯(lián)主辦的一本地區(qū)級刊物,卻一度紅得發(fā)紫。我訂閱它的原因起初只有一個,因為上面發(fā)表的詩歌實在厲害——陸億敏、宋琳、王寅、郭力家、大仙、萬夏、李亞偉這些名字,我就是從《關(guān)東文學》上知道的。但我與這本刊物發(fā)生聯(lián)系的卻不是詩歌,而是小說。在訂閱這本雜志的轉(zhuǎn)年,我的小說《屋頂上的貓頭鷹》上了《關(guān)東文學》的頭條,而在同期刊物上,我又知道了韓東、默默、黑大春、京不特、呂德安這些詩人的名字。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到九十年代前期,吉林省是中國的詩歌重鎮(zhèn),主要是因為有《關(guān)東文學》在,因為有《作家》在。
我一直喜歡陸憶敏的詩,也包括宋琳和王寅的詩。所謂愛屋及烏,由喜歡他們的詩到關(guān)注他們的生活。于是知道了陸憶敏、王寅、陳東東等都是一所院校、同一個詩社的同學,而陸憶敏則是王寅的女朋友。陸憶敏的家位于上海的東安新村,而我在二十歲之前,在上海東安新村的姑姑家曾住過較長的一段時間,不知道是否在東安新村的街巷里曾偶遇過她。
搞不清楚宋琳是不是最早把保羅·策蘭寫進自己詩歌的中國詩人,這源于他娶了一位法國外交官太太,很早便得以到巴黎生活;宋琳后來又專門到阿根廷的布伊諾斯艾利斯去寫有關(guān)博爾赫斯的詩歌。而陸憶敏據(jù)說早就不寫詩了,詩人翟永明后來說到陸憶敏:“難得見到有陸憶敏這樣清明透徹的人,你為她的天賦才華扼腕嘆息,她卻并不在意,這樣浪費自己才華的人也許才是在寫作上最沒有野心、也最為超脫的人。”陸憶敏把她的才華和野心都留給了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
作家格非曾說起自己熟悉的也是曾經(jīng)在華東師大的同事詩人宋琳。格非說那時候只要宋琳道一聲“我喜歡溫柔的”,轉(zhuǎn)天華東師范大學的女生一定就都走上了溫柔路線,可見當年宋琳所代表的詩人們在華東師大的影響力。上學時曾經(jīng)不止一次聽過宋琳講課的作家毛尖寫文章回憶道,宋琳“從學校前門走到后門……要跋涉一上午,路上得遇到多少姑娘和詩人,目標得多少次被延宕被改變”!那個時候?qū)嶋H上也不止宋琳,從南到北,詩人們看似純粹的精神追求以及其波西米亞風的生活方式都被肯定并推崇。中國臺灣著名歌手娃娃(金智娟)也曾很深地愛上了大陸詩人阿櫓。娃娃曾經(jīng)參與演唱過家喻戶曉的《明天會更好》,首唱了《漂洋過海來看你》和《大雨》等歌曲。當年二十六歲的娃娃在臺北見到來參加詩會的大陸詩人阿櫓,立馬就被其所吸引。彼時大陸和臺灣之間還沒有實現(xiàn)直飛,需要從香港轉(zhuǎn)機,娃娃真的是“為你我用了半年的積蓄,漂洋過海的來看你。為了這次相聚,我連見面時的呼吸都曾反復練習”。盡管后來證明阿櫓并非良人,但在彼時,這已經(jīng)足以證明一個詩人的影響力了,哪怕他一文不名,哪怕他軟飯硬吃。
后來娃娃把自己的這一段感情過往與李宗盛言說, 有一次李宗盛在臺北一家牛肉面館時,忽然想起了娃娃說起的這個愛情故事,靈感驟現(xiàn),遂將頭腦中涌出的詞曲寫在了牛肉面館的托盤紙上,并專門拿給娃娃來演唱。這首歌就是至今仍然被傳唱不衰的《漂洋過海來看你》。
我不愿意把如今或自詡或被某些組織認定乃至“制造”成詩人的人,拿來與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詩人們?nèi)プ霰容^。因為思維方式與精神氣質(zhì)都不同,至少從感覺上來說,八十年代的詩人似乎更像詩人,九十年代的詩人有點兒像詩人,之后的詩人都像什么呢?我也說不好。
茨維塔耶娃說:“所有的詩人都是猶太人?!?這話的意思是指詩人有相近的心靈,相近的命運,帶有某種天生的“苦難性”與“神圣性”。真正的詩人是能夠從彼此身上感受到自身的命運,自身的另一種存在的。
上面提到的《關(guān)東文學》,在當年曾經(jīng)“紅極一時”。它應(yīng)該算是國內(nèi)率先以“通俗”來養(yǎng)“純文學”的刊物之一?!蛾P(guān)東文學》下半月的“通俗版”曾經(jīng)賣到過近百萬冊,這才有了其上半月國內(nèi)先鋒文學重要陣地的位置。除了我上面提到的那些詩人外,像洪峰、述平、朱大可等作家的早期作品也都曾多次發(fā)表于《關(guān)東文學》。這本《關(guān)東文學》并沒有“消失”,它至今依然存在,只是變成了吉林省遼源市的一本“內(nèi)刊”。
然而,更多的我年少時曾經(jīng)見到甚至收藏過的文學刊物,已經(jīng)消失在了距今似乎并不太久遠的時間的河流里。
一些大型文學刊物,比如黑龍江的《北疆》,吉林的《新苑》,遼寧的《春風》,山東的《柳泉》,福建的《海峽》,內(nèi)蒙古的《奔馬》,四川的《峨眉》,新疆的《天山》,廣西的《漓江》,廣東的《虎門》,江蘇的《青春叢刊》,中國青年出版社的《小說》,中國工人出版社的《開拓》,解放軍昆侖出版社的《昆侖》,陜西人民出版社的《文學家》,廣東人民出版社的《譯?!?,等等等等。還有一些月刊,比如北京的《丑小鴨》、浙江的《東海》《文學青年》、廣西的《柳絮》、湖南的《新創(chuàng)作》,陜西的《長安》,貴州的《花溪》,安徽的《希望》,河北的《小說創(chuàng)作》(曾用名《蓮池》,孫犁、徐光耀、鐵凝等名家,當年都曾在這本刊物上發(fā)表過作品,莫言最早的五篇小說全部發(fā)表于這家刊物。)《女子文學》,等等,也都曾影響一時,惠及一方的文學創(chuàng)作。
我以為最可惜的應(yīng)當還是丁玲、牛漢主編的《中國》。這本刊物對中國文學“新生代”的崛起,功不可沒。它創(chuàng)刊后即發(fā)表了遇羅錦的散文,北島、顧城、廖亦武、江河、馬高明、翟永明、于堅、張棗、唐亞平等人的詩歌,馬原、格非、北村、徐星的小說作品我最初也都是從《中國》上讀到的。尤其是《中國》所刊發(fā)的殘雪的小說《蒼老的浮云》,之前曾先后被《收獲》《鐘山》等雜志退稿??上н@本刊物只存在了不到兩年,好像最初是劉紹棠因自己的小說《瓜田果棚雨如絲》未能在《中國》刊發(fā)而退出編委會,之后因?qū)Ω寮幚硪庖姴粩喑霈F(xiàn)分歧等多種原因,其他編委亦先后退出而???。牛漢撰寫的終刊詞引用了一位詩人的詩句:“我要這樣宣告,我們無罪,然后我們凋謝。”
刊物推人在當下的文壇是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
有的人寫過很多文字,發(fā)表過很多小說等不同體裁的文學作品,甚至,還出版過許多看上去很漂亮很有價值的書籍。但把他放在全國文壇的大盤子里,他的名字依舊顯得比較陌生——“好像聽說過”又“好像沒太聽說過”,是很多作家曾有過抑或正在進行時的遭際。
個中原因說來話長。但有的人只是在一兩家的刊物發(fā)表了小說,年輕輕的在圈子內(nèi)便有了比較高的知名度,外界對其的待遇往往倒像是對待一位大作家的禮遇,至少,也是將其看作一只足夠抗風險的潛力股。人某些人似乎已經(jīng)料定,當下對某某作家的投入未來必定會得到加倍的回報。
這里面,作品是否上過“名刊”“大刊”,貌似是一種衡量標準,對判斷一個作者的高低上下多半有一些用處。可“名刊”“大刊”所發(fā)表的作品就一定是優(yōu)秀作品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但這并非重點,重點是既然能上“名刊”“大刊”,想必從側(cè)面也能說明一點問題。
當然,也不是說上了所謂“名刊”“大刊”就真能怎么樣,至少要因人而異。如今這個文學時代很殘酷,寫東西最關(guān)鍵的還不是要寫的好,也不光是需要有人利用人脈“組團”來進行各種“明捧”“暗捧”的操作,更重要的是要在寫得好之后,接下來絕不能寫的少,否則被快速遺忘便是大概率的事。
有人覺得刊物推人就是發(fā)表作品,顯然是想得簡單了。如今的刊物推人,發(fā)作品、配評論、配作者照片和作者小傳只不過算是“標配”而已。有經(jīng)濟實力、有充分撥款的刊物,“推人”更多的是體現(xiàn)在搞活動方面。比如,有些作家各種活動他從不缺席,各種會議他都有發(fā)言,各種年選他“一個都不能少”,各種文學排行榜圖書排行榜他一概榜上有名,并且常有與文學圈各路大蔓同會同行同喝酒同采風的機會,這樣一來,作品的好壞只是一方面罷了,就憑其北上南下的一番不辭勞苦的忙碌勁兒,想不出頭都難。
大家耳熟能詳?shù)囊痪湓挕白骷易罱K還是得拿作品說話”。這話其實什么時候說都沒毛病。但當下的文學現(xiàn)實卻是:作家的作品固然重要,但有些作品或許百年后才會被認定為經(jīng)典;可對如今的文壇而言,別說是一萬年了,一百年也太久,作家成功必須是只爭朝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