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守先
《圣經》研究者認為,神的心意是讓人們“遍滿地面”傳播他的名,而悖逆的人類卻要棄絕神的庇佑造城群聚以自保,造塔以傳播自己的名。于是耶和華降臨變亂了天下人的口音和言語,使眾人“分散全地”。據考證,造塔的地方就在人類文明的發(fā)源地巴比倫,那個因耶和華的變亂而半途而廢的塔,因此被稱為巴別塔(又稱通天塔)。素有重建“通天塔”志向的80后詩人曹誰,以該典為基點展開精神世界的構筑,于是就有了楔入人類文明史源頭的深度。
令人感佩的是,曹誰鳥瞰世界地圖時發(fā)現,新疆和西藏是亞歐大陸的中心地帶,一個擁有巨大的沙漠,一個是隆起的高原,一陰一陽構成了天然的太極圖,昆侖山則是這輪陰陽魚的分界線。巴別塔所在地兩河流域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就在昆侖山脈西段,世界七大文明曾經從這里向東延伸到波斯、印度、中國,向西延伸到猶太、埃及、希臘,這一史地大發(fā)現使曹誰的精神疆域在地理上橫跨歐亞大陸,在歷史上直接融通古今,有了比其他80后作家更宏闊的視野籍憑。另外,曹誰會用英漢兩條腿走路,不僅手不釋卷、筆不輟耕,而且能為文學理想掙脫單位羈絆“去職遠游”、精修不止,所以筆者認為能敏銳把握和自覺跟進文學發(fā)展趨勢的曹誰,即使不炮轟、詩戰(zhàn)伊沙,即使不角逐、捧回五個國際詩歌獎,也會“橫空出世”的。
代際作家研究者洪治綱先生認為,80后作家的作品里很少讀到大歷史、大社會,也很少看到他們對人類群體性存在的普遍問題進行深度追問,他們的視野完全立足于絕對的個體,他們崇尚的是“感官享受”而不是“形而上”的沉思,他們的寫作雄心更多的在于征服文化消費市場而不是獲得藝術的經典價值,更不要說像50后、60后作家一樣推崇精英藝術、擔當啟蒙使命。80后學者許多余也有類似的認識。但曹誰就是不信這個邪,就是要環(huán)大西部行走,就是要倡導大詩主義,就是要用大詩、史詩、五部曲(筆者稱為“大小說”)的大意向、大視野、大題材、大構架反其道而行;就是要以筆為劍,重建文學的“通天塔”或者說“世界文學共和國”,似乎在有意抗辯批評家對80后作家沒有“大我”只有“小我”,沒有“大社會”只有“小生活”的定位,于是曹誰便成了以“大”取勝的例外。這是曹誰的聰慧之處。
但令人遺憾的是,筆者在研讀曹誰《巴別塔尖》《時間地軸》《亞歐大陸地史詩》《帝國之花》《大詩學》等作品時,卻發(fā)現曹誰“大詩學”與“大小說”有目標迷茫、立場錯亂的問題,其所謂“大詩主義”三原則(后發(fā)展為六原則),只有方法論的提煉,沒有價值觀的張揚;所謂“大詩學”,沒有對“大宇宙精神”及其融入大詩的“理想”,做出具體闡釋,只有隱喻式的境界描述——這對于在詩文中一貫非常在意“方向”和“路線”的曹誰來說,應該是一個“骨折型”的硬傷。盡管“大小說”《時間地軸》,據說被著名作家楊志軍和首屆華語傳媒大獎新人獎獲得者盛可以鼎力推薦,但仍然難掩其昏聵;雖然在意大利出版的詩選集《帝國之花》榮獲多個國際詩歌獎,而且有三十二位國內外大咖為其站臺點贊,甚至有國外詩人稱其為“領導新世界的年輕一代”的代表詩人,但筆者還是要直言不諱地指出其悖謬之處。
如果說上海批評家鐵舞在《曹誰國際詩歌的審美歧途》(《文學自由談》2022年第3期)中指出了曹誰國際詩歌的審美局限,那么本文則試圖說一說其作品的審智悖謬。因為其處女作《巴別塔尖》弘揚的價值觀與“大小說”《時間地軸》彰顯的價值取向有明顯背離的問題,它集中體現在《巴別塔尖》高揚的“現代精神”與《時間地軸》追逐的“地宮權杖”的南轅北轍;榮獲多個國際詩歌獎的詩選集《帝國之花》也存在否定中心、砸碎王冠的理性與走向中心、成為巨龍的夢幻。這種背離與悖謬,筆者以為不能簡單地用曹誰雙子星座的雙重人格來做注解,也不能用心理學自卑者的心理補償需要來做詮釋,更不能因為榮獲國際詩歌獎而被我們視而不見。曹誰的背離與悖謬表明教育的某種失敗,也說明其所謂“希望用文學照亮黑暗”“寫出東方文明在現代轉型中的奇異形態(tài)”云云,只是理智的說辭,而非創(chuàng)作的實踐。
《巴別塔尖》以大學生活為素材,象牙塔的紀實和理想成份占比較重,故事性和藝術性雖然不如《時間地軸》,修改后納入“大小說”《昆侖秘史》系列稱為前傳也很牽強,但是它跳動的是時代的脈搏,其價值取向切合“建設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現代化國家”的時代發(fā)展方向,灌注的是作家批判現實、力圖改革時政的知識分子情懷。然而反觀其《時間地軸》,卻使筆者大失所望,《時間地軸》雖然以“去職遠游”為基礎,反映了一些新疆和西藏表層的民俗風情、展覽了一些卦爻、地支、星座等東西文化元素,但它出于商業(yè)考量,更多的則是對兇殺和極權的魔幻關照,其流布的是殘存極權文化的個人無意識,與《巴別塔尖》理性教育得來的現代價值觀如同冰炭,只是被“逃亡”的曹誰,為了求“大”的需要而強行粘連。
曹誰認為詩歌是他的本我,散文是他的自我,小說是他的超我。《時間地軸》主人公龍昊九死一生追尋的原來是權杖、皇冠和傳國玉璽,憧憬的原來是亞歷山大和成吉思汗建立的專制國家,而非民主共和國。昆侖地宮核心——黃帝宮、宙斯宮、陀羅宮、騰格里宮等世界文化象征圍攏的“權杖”成了時間地軸的“地軸”。他所表述的東西方文明在地球背后的擁抱,也只停留在古代文化的匯合,而非現代文明的交融。曹誰在《昆侖秘史》之《瑪雅通天塔》最后一節(jié)中寫到:“在光明會十二長老和摩尼教十二明尊的注視下,龍昊走向祭壇。洞窟又開始搖晃,奧菲利亞說整個世界怕都開始地震,龍昊拿著上古六器走上祭壇中間的圓圈,從中間的孔插進去,頓時發(fā)出巨大的光芒,整個梅塔特隆立方體旋轉起來,大地漸漸恢復平靜。龍昊在光柱中看到《大史書》中所描述的整個歷史,他穿越星云看到宇宙深處的一個未開發(fā)的美麗星球,他想著在那里建立一個宇宙國。”筆者認為,“宇宙國”摩尼教主、光明會長龍昊的政教合一的獨裁統治,一定比“巴別國”集權統治更糟,甚至還有可能出現中世紀的黑暗。雖然這只是小說家言、只是烏托邦幻想,但筆者閱讀的時候經常想起供著“上帝”牌位,自稱天王,最終卻迷失在皇宮裙裾之間的洪秀全。
有批評家認為,80后的魔幻懸疑從小說的藝術性上進行判斷可能不具有很高的價值,但他們又寬容地認為對文化記憶、歷史知識以及現代生活模態(tài)的大量探索和整合,隱含了極為豐富的文化信息,其中揭示的一些生存鏡像,是異常復雜和十分重要的。然而筆者發(fā)現,從曹誰《昆侖秘史》反映的鏡像和透露的文化信息來看,是十分可怕和危險的,他暴露了曹誰及其超我龍昊(即飛龍在天)割舍不掉的帝王情結:“龍昊在下午抵達登封,這次他首先去岳廟,從中華門直抵中岳殿,他感覺這里像皇宮一樣,他很喜歡這種感覺”;“晚上龍昊和曼妲一起去逛街,在街上他們聽到人們議論紛紛,這里一個人中了一千萬的彩票,一夜之間就移民到美國去了。曼妲問龍昊,假如突然擁有很多錢他會干什么,龍昊說會仿照紫禁城建一座宮殿一樣的房子,分錢給自己的親人,讓他們高興?!边@種情結與曹誰詩歌中的“父王”“琳妃”“雪妃”“潛龍”“沉默的王”等意象所呈現的帝王意識一脈相承。這種情結也表現在詩選集《帝國之花》中,曹誰一方面驚恐于讓我們“暈頭轉向”“頭發(fā)花白”“灰飛煙滅”的高速旋轉的“帝國之花”,立志要將隱藏在深處的“王冠”砸碎,一方面又迫不及待地想建立由他領導的新的中心,即橫跨歐亞非的、統一的以巴別塔為中心的“文學共和國”。在“紫禁城交泰殿”等待幽會“藍貴妃”的他,不僅渴望“帕米爾大帝”為“大龍子”“大繆斯”主婚,還時刻準備著“巡游天下”,他所謂的通天塔計劃與龍昊建立的“宇宙國”異曲同工,他要建立的“世界文學共和國”,就是要用模仿、表現、拼貼、抒情、敘事、戲劇、翻譯建起“梅塔特隆”圣殿(梅塔特隆是僅次于神的大天使,是曹誰大詩學極其自我的隱喻);就是要“住在塔頂接待農人/安排他們在世界的田野中種植新的糧食”;就是要讓“四方的人都飛卷舌頭跟讀”大詩學和大文學。這些創(chuàng)作實踐與其說展示的是“東方文明在現代轉型中的奇異形態(tài)”,還不如說展示的是曹誰在現代轉型中的狂悖臆幻。
以“曹伊之爭”勝利者自居、捧回五個國際詩歌獎的曹誰,在新版的《大詩學》自序中,以隱喻的名義赤裸裸展示了自己的“四重奏”(又稱“四境界”):揮舞鐮刀,收割天下;凡我碰觸,必將枯萎;無中生有,翻覆世界;飛卷舌頭,通天塔頂。讀之讓人不禁毛骨悚然。掩卷思之,曹誰象征大詩主義運動的“梅塔特隆立方體”,如果有朝一日真的像“帝國之花”一樣在天空中旋轉起來,“嚴絲合縫札扎壓過”,這不僅僅是“非三種詩體及兩種詩現象”的問題,我們同樣也逃脫不了“暈頭轉向”“頭發(fā)花白”“灰飛煙滅”的命運,因此面對曹誰自負的“世界精神秩序”設計,我更青睞循序演進的自發(fā)秩序。
曹誰在《時間地軸》“序言”中曾表白過從小的那種模糊追求:“一種完全由我控制的秩序,那種類似于王的統治的感覺”及“當一個男人不能用刀征服世界,就會選擇筆”的理想,在“大小說”《昆侖秘史》三部曲中,通過魔幻主義的寫作手法得到了“實現”,他徹底摧毀了“巴別塔尖”上高高飄揚的現代性旗幟,在詩選集《帝國之花》中只不過以隱喻為名想象為“大龍子”,搖身一變成為等待“麗達御臨紫禁城”的巨龍而已。馬爾庫塞認為藝術是“大拒絕”,即通過對現實的拒絕和抗議,來展示心中真實的理想和獨特思索,而曹誰面對“慣勢”,卻走向了“拒絕”和“抗議”的反面。筆者不贊同任何形式的整體化一的“大同世界”或“文學共和國”,盲目地接受通天塔主的計劃和安排,這也有悖于曹誰“文學的最大法則自然”之說。盡管全球化是人類休戚與共的實在,但多元化也是人類五彩繽紛、互通有無的需要,相比較集權的“理想國”,我更推崇制衡的“思想國”。因為多元意味著豐富、自由和平等,它體現了人類主體意識的自覺和創(chuàng)造能力的延伸。而曹誰一再證明的東西方文化同源,要重建具有統一秩序的“文學共和國”,同樣有悖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藝思想,這和超我龍昊要建立的政教合一的“宇宙國”一樣可怕。
青海師大文學院劉曉林教授讀曹誰《時間地軸》時,也曾發(fā)現其精神血統中潛伏的霸權和強制基因:“在想象的狂歡中履踐自己的夢想是文學寫作者理應受到尊重的權利,曹誰正懷掖著理想的激情構筑著理想王國,然而在他志存高遠的文化設想中,過分地強調秩序和統一性,是否也會出現一份偏執(zhí),如果秩序的內里存在著霸權和強制的意味,統一性中帶有消弭多樣化的意圖,這無疑是需要警惕的?!惫P者以為,當下承蒙自媒體的發(fā)展,文學正處在一個自由“無名”的時代,我們可以允許曹誰倡導大詩主義,但我們絕對不贊同曹誰用大文學、大詩學“共名”和“秩序”文壇。海子在《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兒女》中,將十二支箭贈給了歐亞大陸的十二個大帝國的國王的心臟,將一支沒有來得及射出的箭和箭壺及彎弓一起放在了自己稀爛的尸骸旁。筆者希望,以海子“大詩”繼承者自命的曹誰能彎弓射出這支箭,通過箭鏃向內的自我革命,徹底射殺和清除自己精神血統中看似“正大”實則“偏狹”的悖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