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家的瓜田在村西野雀嶺上,層層沙土梯田。岡巔有我爹搭建的瓜棚——荊條、柳枝做骨架,谷稈兒、茅草做苫層,遠看棚口像個“人”字形。瓜棚里,一張用作床鋪的門扇兒,棚口掛一盞“氣死風”燈。
黃昏,不論晴雨,我爹都會背上挎籃,往瓜田去守夜。有時我央求他帶我去;爹一霎猶豫,也就答應了。趕出老黃牛,讓我牽著;一高,一矮,一牛,緩緩走向黑魆魆的村外。
到瓜田后,爹把瓜棚后的苫簾打起,安排我守著。那時,夜風貫通瓜棚,吹得蚊子都站不住腳,溜溜的清爽。我趴在床鋪上,問這問那,看夜景。爹坐在一邊默默吸著煙,煙頭一明一暗,像從他嘴里吐出的神秘話語。
月亮升起來了,月光灑到瓜田里像罩了一層薄霧。樹影子看上去老厚,有一拃那么厚。它們黑成墨色汁水兒,濃得化不開。樹影在地上移動時,響出游移之聲,好似山岡瓜地睡在半夜的呼吸。幾聲鳥叫,從高處的樹葉里漏下來,像孩子在睡夢里撒癔癥。
爹拿起手電,去巡夜。電光在夜空中晃幾晃,遠處,也有兩三支燈光,晃幾晃。那是看瓜人在打招呼呢。
此時,有許多小動物,活動在瓜棚四周:拳頭大的黑物兒,突溜溜竄過,是田鼠;一挪一挪、半滾半爬的是大刺猬;貓頭鷹從高處黑石塊一樣墜下,撲啦啦,翅膀劃開一個扇面;有個家伙,悄沒聲兒一顛一顛跑過,越跑越快,那是狐貍……
我奶奶說,狐貍活久了,會變成狐仙,呼風喚雨,本事特大。我的心里閃過一絲恐懼;不過,我家的牛跟我做伴呢。它在不遠處,不緊不慢、安靜優(yōu)雅地緩緩反芻。
這時,月到中天,就在頭頂懸著,燈一樣亮,簸箕一樣大。
路上,忽然傳來人的說話聲,越來越近:“瓜棚有人嗎?”
我爹說:“有哩!”
原來兩個去城里趕廟會的人,中午醉倒了,酒醒才往回走,知道這片兒有個瓜園,想買個瓜解渴。我爹熱情相邀坐下,然后就聽那兩人稀里呼嚕吃瓜,一邊還說:“甜,甜,真甜!”
接著,他們想問價錢,我爹說:“到瓜園里,吃個瓜哪能收錢,如果往家買,那另說,該多少是多少。”
那兩人告辭離去,山谷復歸寧靜。
不知啥時候,臉上絨絨的暖,一睜眼,見晨曦涂抹了瓜棚。瓜棚外的世界,化出一重新的意境。一切都清晰、明麗、生機勃勃。葉子在滴翠,瓜花像睡醒的孩子,怕打翻那一泊露珠似的,小心翼翼拆開花瓣。瓜香像絲線一樣,在光中彎彎繞繞地飄;鼻子一皺一吸,就知道那如霧如絲的瓜香飄掛在哪兒。
我爹到瓜田里,去挑一個最好的瓜。
他腳步輕輕,蹲下身,拍拍這個,拍拍那個,像變成了瓜的父親。他又曲起手指,叩擊瓜壁。在他四周,由近及遠,西瓜骨碌得滿地都是,大小老少,不分伯仲,在綠得發(fā)藍的葉子旁邊穩(wěn)穩(wěn)出列,沉甸甸把沙地壓出一個個坑兒。
我爹說,這一溝幾十塊地,種了好多種瓜。“黃瓤”“白瓤”“大青”“小玉”“白糖罐”“花貍虎”……我聽了,撲哧一笑。白糖罐,多美!我甘愿把整個童年安放在白糖罐里呢。花貍虎,一定像我家的花貍貓,身上有著一道道的斑紋吧。
爹挑了一個籃球一樣綠得發(fā)烏的瓜,我跟在他后面回到瓜棚。我們在棚口破瓜而食,汁水涂了我半邊臉。鮮紅的瓜瓤兒,被我們啃食得干干凈凈,只剩葉葉薄薄的瓜翠,小船一樣,兩頭翹起,翹起,一直翹到了多年后的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