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蟠桃叔
我曾經(jīng)住在長安大學(xué)城的景泰城小區(qū),有業(yè)主開玩笑稱景泰城為錘子城,流傳開來,我們業(yè)主便常戲稱自己“家住錘子城”。
景泰城臨街有家茶葉鋪,名為景泰軒。有愛開玩笑的茶客起哄,說景泰城都叫錘子城了,景泰軒也要改作“錘子軒”,還套用唐伯虎的《桃花詩》編了幾句:“錘子城里錘子軒,錘子軒里錘子仙。錘子仙人種茶樹,又挨錘子當(dāng)茶錢?!毙λ廊肆?。
錘子軒老板愛書法,店里掛著他的字,落款印章是“景泰軒主人”。那些“壞人”指著印章說:“這個也要改,改成‘錘子軒主人’吧?!?/p>
錘子軒主人姓高,叫高明。當(dāng)年三十多快四十的年紀(jì),比我大十來歲。但是人家家里有些資本,是閑著沒事干才開的店,為解心慌。
錘子軒主人是個江湖人,愛熱鬧,愛朋友,掙不掙錢倒不放在心上。當(dāng)然了,因為朋友多,生意很不錯。
我沒事常去蹭茶喝。那是20年前,流行喝鐵觀音,有時候也喝大紅袍、鳳凰單樅。我不懂茶,但是我會“品麻”(西安話:自我陶醉)。不管啥湯啥水,我都喝得擠眉弄眼,舒坦得不行。我為人又隨和,別人說笑話我就笑,別人不言語了我就說笑話。錘子軒主人愛我愛得不得了,不停地給我續(xù)茶,眼角眉梢都是笑。錘子軒主人說我除了不消費這個缺點,剩下的就全是好了。
我確實是干指頭蘸鹽,去了光喝茶不買茶。但我畢竟要臉,幾次以后實在不好意思再去了,錘子軒主人卻打電話喊我。我再去,錘子軒主人指著墻上掛著的杯架,說最上面格子里面那個青花的斗笠杯是我專用的,杯子上畫了個卷毛獅子,頗有幾分像我。
于是,隔三岔五,我心安理得地去蹭茶。不但有專用杯,店里靠著墻的太師椅也成了我的專座。我的背后就掛著錘子軒主人寫的“茶道禪心”四個字。
我那時候單身,也無聊,沒事就去“茶道禪心”底下一坐,也不是圖喝茶,圖那里人多,不寂寞。開始是蹭茶,后來發(fā)展到連飯都能蹭了。
錘子軒主人陪著一幫子閑人喝一天的茶,聽著輕松,其實不易,沒有個好膀胱你就干不了這活兒。肚子餓了,就要吃飯。錘子軒主人臨出門的時候交代我坐他的位置,給眾人繼續(xù)服務(wù),不能讓場子冷了。我跟錘子軒主人學(xué)了一整套沏茶手法,正想賣弄呢。我問他去吃啥。不管他回答是“蓋澆飯”還是“牛肉面”,我都會來一句:“行,吃完給我捎上一份?!?/p>
錘子軒主人就罵:“我欠你的?不管?!?/p>
罵歸罵,捎還是捎,少不了我一頓飯。要是捎回來的是油潑面之類的,他還不忘帶蒜。陜西人嘛,吃面不吃蒜,香味減一半。錘子軒主人心細(xì)。
我覺得在茶葉店吃蒜實在不相宜,就端出去吃。錘子軒主人勸我別出去了,街上灰大土大。我堅持原則,一定要出去,把碗端到樹蔭底下,蹲下來吃,也不管他路上車馬喧。錘子軒主人咂咂嘴,感嘆說:“小楊是個有眼色的人啊,灑脫得很哪?!?/p>
樹底下擺了一盆雞冠花,茶葉水澆大的,長得很肥。我一邊吃一邊賞花。我挑食,不吃豆腐丁,全挑出來丟到花盆里。我對雞冠花說:“我吃哩,你看哩。我給你施個肥,施個高蛋白?!?/p>
卻讓錘子軒主人瞅見了,心疼他的雞冠花,嘬著牙花子央求:“好兄弟,不敢胡整,招螞蟻,招蒼蠅哩?!?/p>
第二天,他又要去吃飯,我又問他去吃啥。錘子軒主人冷笑道:“我去吃高蛋白呀,給你捎一份不?”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笑得都噴茶了。錘子軒主人一臉得意,笑著出去了。
等回來,還是給我捎飯了,炒了個回鍋肉。那天,炒股票的大老王在,他一向嘴上少個把門的,就說錘子軒主人:“厚道呀。自己吃高蛋白,給兄弟吃肉?!?/p>
一屋子人又噴了一回茶。
有一回,我還在單位上班呢,錘子軒主人就叫我。等我趕過去,發(fā)現(xiàn)店里有兩個年輕女客。一介紹,原來都是錘子軒主人的妹子,一個是胞妹,叫高雅;一個是堂妹,叫高欣。
高雅和錘子軒主人一母同胞,長得卻是兩個樣子;高欣倒是和錘子軒主人眉眼相像。
高雅是個學(xué)生娃,在陜師大讀研;高欣已經(jīng)上班了,上班的地方就在高新開發(fā)區(qū),具體做啥我忘記了。對了,高欣比高雅長得好看一些,可能是高欣出社會早,會收拾打扮了吧。
錘子軒主人說,正好他兩個妹妹過來玩,讓我別客氣,挑個女朋友。高雅和高欣擠在一起,哧哧地笑。
她們這一笑把我弄得不好意思了,顯得有些拘謹(jǐn),一氣喝茶,也不說話。錘子軒主人說:“羞羞,把臉摳摳。你就不是男子漢大丈夫。蹭飯時候的厚臉皮呢?”
高雅比我大方,直接問我一個月掙多少錢,房子有多大,有沒有房貸。高欣也在一旁瞪圓眼睛等我回答。
錘子軒主人截住了話頭兒,說他妹子:“高雅你嘴閉住,不要言傳。你是研究生哩,要問你讓高欣問。”
高雅說:“咋不能問?犯法呀?研究生也是人,也要吃飯哩。吃泡饃還要加涼菜喝冰峰哩。吃不好了還發(fā)脾氣哩。我不問柴米油鹽我問啥呀?難道我問—這位先生你平時愛喝什么茶呀?這不胡扯嘛!柴米油鹽醬醋茶。茶在最后頭哩?!?/p>
高欣一笑,也說:“哥,你啥意思?為啥叫我問?在你心里,我都成啥人了?在錢眼眼里坐著呢,在錢縫縫里塞著呢,在錢罐罐里鉆著呢,是不是?”
我對錘子軒主人笑道:“高哥,你家的女子都是花木蘭、穆桂英?!?/p>
錘子軒主人搖腦袋:“慣壞啦,慣壞啦?!?/p>
聊了一會兒,我就走了。錘子軒主人悄悄跟了出來,偷偷跟我說:“娶我親妹子,不要彩禮,我家還陪輛車;娶我那個本家妹子,也不要彩禮,但是你自己要買車。這兩個女子我看著長大的,嘴巴刁一點兒,心好,模樣都不差。正經(jīng)人家,家教都嚴(yán)著呢。我的意思你懂吧。拾到籃籃都是菜,總有一個惹你愛。不管挑了哪個,都是美事。大年三十咱倆就能一個桌子夾餃子吃了?!?/p>
我說:“唉,我的好高哥,我一個都降不住?!?/p>
錘子軒主人白我一眼:“又不是老虎豹子,看你的出息?!?/p>
后來高雅和高欣我也見過幾次,都是在錘子軒。她們有時候一起來,有時候單個來。來了也不喝茶,約好了似的,回回手里捧個奶茶。錘子軒主人苦口婆心道:“姑奶奶呀,奶茶不是茶,奶茶里也沒有奶,你們喝那垃圾干啥呀!”
說完又往外轟,讓我?guī)е措娪叭ァH绻麤]有記錯,我?guī)Ц哐趴催^一次,也帶高欣看過一次。是非常純粹的看電影,沒有趁黑拉手手,連散場夜宵都沒有。所以也就沒有后話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在錘子軒喝茶,錘子軒主人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就剩一個了哦?!?/p>
那天下陣雨,我淋雨了,趕緊跑進(jìn)錘子軒躲躲。錘子軒主人把茶熱熱地沏上,然后就來了這么一句。
我問啥意思。他說:“高欣談對象了,是個警察。就剩高雅了,原來二選一,現(xiàn)在沒得挑了,再不下手,這個也沒有了?!?/p>
那天,店里就我倆,沒有旁人。錘子軒主人告訴我,他們家三個孩子。他老大,底下兩個妹妹。大妹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一個人跑到街上去買泡泡糖,出車禍,不在了。他媽受了刺激,尋死過好幾回,腦子也不大好了。后來就抱養(yǎng)了一個女娃,就是小妹高雅。高雅用的就是死去的大妹的名字。對,兩個妹妹都叫高雅。小妹高雅到他家時,他已經(jīng)上初中了,愛她得很,一放學(xué)就帶著高雅玩。他媽堅決禁止小妹單獨上街,怕又出事。而小妹偏要去,從小就愛到街上逛。錘子軒主人就抱著小妹到街上,從南頭走到北頭,又從北頭走到南頭。高雅三四歲的時候,丟石頭玩,砸到錘子軒主人頭上,血流如注。錘子軒主人跑到醫(yī)院縫了幾針,回到家,見到小妹,頭也不疼了,氣也不生了,又抱著上街玩去了。一抱抱到9歲,都是大姑娘了,還抱。為這,小妹高雅在他們那條街都出了名了。有一天,兄妹倆在街上碰見學(xué)校老師。老師喝一聲:“高雅,你下來,這么大了還要人抱!”高雅一 下子蹦下來,從此再不讓他哥抱了……
那天雨天品茗,沒想到惹出他這么一番話來。
看我不說話。錘子軒主人說:“你個狗東西,你以為我們急著嫁女?哼,我們其實還舍不得嫁呢?!?/p>
嗨,我更不能接話了。
后來,我要結(jié)婚了。搬離了錘子城,去我媳婦學(xué)校分的房子住,錘子城的房子就租出去了。
臨別時,錘子軒主人給我送了一把紫砂壺,送我出錘子城門口,幽怨地說:“小楊啊小楊,好茶好飯終究留你不住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