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蘇艷玲
一次刻骨銘心的尋找,不僅僅是對一位烈士英靈的告慰,我從中感受著“雙擁”九連冠城市的深厚內(nèi)涵,仰望著巍然屹立于歷史天空的精神豐碑。
——題記
2022 年3 月22 日,清晨,太原市杏花嶺區(qū)中澗河鎮(zhèn)野雞莊村。像往常一樣,當鳥鳴聲穿過大榆樹的枝丫緩緩墜落,村莊醒了。
這是一棵有故事的樹。沒有人說得清楚,它看過世間多少悲歡離合,送走多少日升月落。它兀自守在村西南的老圍地旁,像這土地,還有土地上所有生生不息的生命一樣,堅忍而頑強。當然,關(guān)于它的樹齡,還流傳著另外一個版本。據(jù)說70 多年前,在解放太原的炮火中,它曾不幸被擊中,斷為兩截。村里人都以為,它劫數(shù)難逃,再也站不起來了。戰(zhàn)火紛飛的年月,死亡既觸目驚心,也司空見慣。一棵樹的生死,實在不值一提。豈料,一年后,就在它倒下的地方,點點新芽破土而出。風沙漫漫,卷起時光的嘆息,在黃土坡上盤旋,將霧一樣縹緲的嫩綠帶走,將樹干高高擎起,將年輪一圈圈踩在腳下。
這棵樹讓村民引以為傲。他們虔誠地相信,它死而復生,是因為樹底下葬著烈士。是烈士的英魂在護佑它。如果你表露出好奇,他們會微微一笑,繼而告訴你,1949 年春天,村子里住進了許多解放軍。他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相聚在這荒涼僻靜的山野。當時太原已被圍困大半年時間,城里城外,百姓都在祈盼戰(zhàn)爭快點結(jié)束,過上太平日子。人民軍隊的到來,在他們心底燃起希望的火焰。烈士,就犧牲在解放太原的總攻打響時。
烈士姓甚名誰?如何犧牲的?為何葬在樹下?這棵樹和這個村莊,曾演繹過怎樣驚心動魄的故事?……面對這些疑問,他們有些茫然局促。那段浸透著血與火的歷史,他們也只是從長輩口里聽來的。隨著先人們作古,口述的歷史漸漸模糊。最鮮明的烽火印記,便鐫刻于這棵飽經(jīng)風霜的老榆樹,還有樹下口口相傳的無名烈士墓。
這天,村民踩著鳥兒的召喚紛至沓來,用崇敬與悲憫交織的目光,反復摩挲著老榆樹。樹高兩米處,細細地裹著一道紅綢子,像徽章,也像火焰在燃燒。樹的周圍,布置為“烈士墓遷葬工作現(xiàn)場”。挖掘機、鏟、鍬、鎬等挖掘工具,還有專業(yè)人員和帳篷等物資早已準備就緒。村口,靈棚也搭了起來,正中挽聯(lián)上,“烈士永垂不朽”幾個黑體大字莊嚴而肅穆。
天空是憂郁的,大朵大朵的烏云擠在山頂,無論曠野的風如何發(fā)威和嘶吼,也不能將它們帶走。它們在等待,等著見證歷史。
太原市杏花嶺區(qū)退役軍人事務局的工作人員也陸續(xù)到了,大榆樹抖了抖柔韌的枝條,施以親切的問候禮。
9 時整,烈士遺骸挖掘工作開始。先從樹的四周挖掘,一鍬一鏟,揚起老高,落下時卻很輕,像在撫慰沉睡的親人。
一小時過去,腳下出現(xiàn)了一米深的大坑,卻一無所獲。于是,目標縮小,小心翼翼地探向樹下。所有人都屏息斂聲,目不轉(zhuǎn)睛。突然,有人顫著聲音大喊:“土變色了,就是這里,快找到了!”
首先露出的是頭骨。一道寒光閃電般劃過,雪,就在這時突然飄落,紛紛揚揚,漫天翻卷。人們不約而同停下手中的動作,頷首肅立。有人眼中淚光閃爍。
“老人家在感謝咱們,70 多年后安排好他?!?/p>
“你這可說得不對!沒有烈士,哪有咱們的今天?是咱們得感謝老人家!”
唏噓感慨聲中,雪花越來越密,仿佛有千言萬語想要盡情傾訴,又像要用它冰冷的撫摸,把此情此景永久留住。清理墓穴和篩土的人員,頭上漸漸沁出了米粒大的汗珠。他們凍得通紅的雙手靈活有力地揮動小鏟,一點一點剝離遺骸附近的細土,再仔細地一遍遍過篩子。
雪依然很密,仿佛無數(shù)白色精靈迎風起舞,天地間一派蒼茫。
人們把清理出的頭骨用黃布裹好,輕手輕腳地放進收納箱。又把篩出的牙齒等小骨頭整整齊齊地擺在頭骨旁。緊接著,一顆顆圓形鐵球也相繼現(xiàn)身。經(jīng)過專家現(xiàn)場鑒定,圓球是炮彈彈珠,集中在烈士胸膛、心臟位置。
村民們長吁道:“人肉里進了一點點刺都疼得不行,這么大的鐵蛋蛋打在人家娃娃身上,那得多疼啊。當時的人啊,真不容易?!?/p>
不覺間,又是一小時過去。一小截鉛筆頭露了出來。
村民拍了拍額頭,驚喜道:“這下對上了!當時普通士兵咋會帶鉛筆?難怪老人們說,埋的是個班長?!?/p>
時已正午,雪花收起蒼白的倦容,悄然離去,豆大的雨點傾瀉而下。工作人員搭起塑料篷,裹上一次性雨衣,繼續(xù)搜尋。直到下午4 點多,清理出7 顆炮彈彈珠、20 枚紐扣、4 節(jié)腰帶、1 截鉛筆頭等遺物。遺骸整理完畢后,收殮裝入棺槨,安置到靈堂,遺物則妥善保管。三天后,烈士遺骸遷葬于太原雙塔革命烈士陵園。
塵封了73 年的秘密,終于揭開了。被村民心心念念了幾十年的“班長”,名叫馬振忠,生于1925 年,河北省深州市深州鎮(zhèn)北四王村人,生前在20 兵團67 軍200 師599 團任炮兵班長,1949 年4 月21 日,在解放太原的總攻中被炮彈擊中,壯烈犧牲,年僅24 歲。
野雞莊對面,臥著一道普普通通的山圪梁,叫高家場,是城北的制高點之一。當年,解放太原的總攻打響后,67 軍200師599 團僅用兩個多小時便占領了它。時光飛逝,黃沙,還有芳草,年復一年地覆蓋它,湮沒了當年的激戰(zhàn)痕跡。然而,總有一些人,一些物事,被它銘記,被它珍藏,引領我們走進那段崢嶸歲月,讓我們無法選擇忘卻。
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我慕名走進野雞莊,走向這棵大榆樹。
車出太原,一路向北,途經(jīng)五一路、臥虎山路、后溝街,不到半小時,就進入小返鄉(xiāng)山區(qū)。沿著盤山路再逶迤而行十幾分鐘,野雞莊悠然呈現(xiàn)。
這是一個宛如世外桃源的小村莊。一條柏油路穿村而過,平滑光亮如絲帶。阡陌縱橫,雞犬相聞,屋宇素樸,街巷潔凈,處處透著農(nóng)家日子的殷實。2014 年,野雞莊和前、后李家山村合并,組成李家莊村,屬杏花嶺區(qū)中澗河鎮(zhèn)。但“野雞莊”這個鄉(xiāng)土味兒十足的名字,依然掛在村民嘴邊,叫得分外接地氣。
熱情的村民領我到老圍地頭,指引我看那棵有故事的樹。紅綢子還徽章般印刻在它身上,它站得氣定神閑,既孤傲又親和。
沐浴樹的濃蔭舉目四望,郁郁蔥蔥的綠在恣意鋪展,村舍和田野點綴其間,仿佛汪洋中的航船。眼前的世界是如此靜美,靜得你不愿相信炮火曾經(jīng)瘋狂地覆蓋它;美得你不忍放飛想象,撫摸它曾經(jīng)千瘡百孔的容顏。然而,不容你回避躲閃,一段段波瀾壯闊的歷史,一幕幕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場景,一樁樁飽含滄桑的辛酸往事,颶風一樣席卷而來。
“想當年,山里還沒修路,上一趟山,相當不容易?!痹谔夥偶o念館擔任顧問的賈成鋼感慨道。他和同事剛剛在村委會里完成了一項簡短而莊嚴的交接儀式——將馬振忠烈士遺物移交太原解放紀念館陳列。1988 年3 月,太原市委、市政府決定在牛駝寨烈士陵園的基礎上擴建太原解放紀念館,剛退伍的賈成鋼成為籌建成員之一。一年后,在紀念太原解放四十周年之際,紀念館竣工落成,他開始擔任解說員。為尋訪當年戰(zhàn)爭遺跡,他常獨自徒步進山。山高林密,溝壑縱橫,交通極其不便,且偶有狼群出沒,個中艱辛,他至今記憶猶新。
我的思路晃了下,一個疑問隨即闖入腦海:“七十多年前,路況一定更差吧。那些體格龐大的火炮,是如何運到山頂?shù)???/p>
我曾查閱相關(guān)資料,67 軍200 師當時裝備加強火炮48 門,其中,馬振忠所屬的599 團裝備山炮3 門、92 式步兵炮2 門。山路崎嶇陡峭,徒手攀登尚且艱難,號稱“一寸短,一寸險”的92 式步兵炮盡管外形輕巧,也有200 多公斤,射程和威力更勝一籌的山炮則重達一噸左右。
“靠肩扛馬拉唄。有什么困難,能難得倒中國人民解放軍?”一句反問后,他表情陡然凝重,緩緩說道,“正是憑著這種不畏艱險、敢打硬仗、不怕犧牲的精神,在危難中誕生的人民軍隊才能一往無前、所向披靡,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不斷開辟充滿光明與希望的新征程?!?/p>
卻顧所來徑,不禁思緒飛揚。我仿佛看到,在1949 年那個決定命運的春天里,荒涼陡峭的山路上,人民軍隊正浩浩蕩蕩地奮勇行進。鮮艷的紅旗獵獵招展,嘹亮的軍歌久久回蕩,護送大炮的年輕士兵既緊張又興奮,臉龐與紅旗相映紅。他們來自19、20 兵團。這兩支誕生于華北平原的英雄之師、勝利之師,解放平津后,只稍做休整,便馬不停蹄地揮師太原。20 兵團的三個鐵軍過張家口,經(jīng)大同,穿忻州,進陽曲,馳騁1000 余里,抵達太原之北,與18 兵團、19 兵團等兄弟部隊形成合圍之勢。
67 軍200 師進駐的是瓜地溝、野雞莊、小崗頭、古城、張拔一帶。這些遠道而來的將士受到了熱烈歡迎。樸實的老鄉(xiāng)緊緊拉著他們的手,興奮地說個不停:“你們?yōu)樯恫辉鐏韼滋欤≡琰c來就好了!……”
野雞莊至今流傳著這樣的佳話:解放軍駐扎下來之后,白天操練,夜晚則幕天席地,睡在空蕩蕩的場院里。春寒料峭,入夜更是涼氣襲人,老鄉(xiāng)們心里不忍,紛紛把炕讓出來,把窯洞騰出來,可這些年輕娃娃愣是不進屋。讓來讓去,最后老鄉(xiāng)們睡在炕上,解放軍則并排躺在地下睡。
最讓老鄉(xiāng)感興趣和津津樂道的是大炮。這些冷冰冰的龐然大物,讓他們感到勝利在望,心里踏實。他們常遠遠地看炮兵們操練。由此,他們記住了班長馬振忠。
山的另一邊,與他們對峙的守敵躲在陰森堅固的碉堡里,虎視眈眈,劍拔弩張。
太原號稱“碉堡城”。1948 年底,一位到達太原前線的美國記者曾這樣描述:“任何人到了太原,都會為數(shù)不清的碉堡而吃驚:高的、低的、長的、圓的、三角形的,甚至藏在地下的,構(gòu)成了不可思議的嚴密火網(wǎng)?!碑旕R振忠站在野雞莊的村頭放眼四望,想必也被星羅棋布的各色碉堡震撼了。在還沒有綠起來的山野里,它們怪物般赫然聳立,張牙舞爪,殺氣騰騰。碉堡之下,溝壑之間,還藏著數(shù)不清的暗道和防御工事,儼然銅墻鐵壁。不過,對一支勝利之師來說,再密不透風的防御線,也無法阻擋他們的腳步。
對付這些碉堡的最好辦法,是用火炮、坦克等強火力覆蓋。太原城垣之外,1300余門火炮早已蓄勢待發(fā)。訓練場上,炮兵們摩拳擦掌,志在必得。
4 月20 日凌晨,在震耳欲聾的槍炮聲中,決戰(zhàn)太原的總攻終于打響。戰(zhàn)士們高喊“打開大門,放進老虎”的口號,排山倒海般沖向敵陣。熹微的晨光中,曳光飛彈發(fā)出炫目的光亮,炮火歇斯底里地嘶吼,喊殺聲響徹云霄。在炮火織成的防護網(wǎng)里,步兵順利向前推進。僅僅過去了兩個多小時,599 團已占領了高家場、小返南山一帶。隨后,又一鼓作氣,直取丈子頭,扼住了通往臥虎山的咽喉要道。馬振忠就犧牲在掩護部隊行進的途中。
當又一個黎明到來,曙光將山巒染紅,漫山遍野飄起了鮮艷的紅旗。解放軍乘勝而上,勢如破竹般直取太原城。
幾天前,馬振忠還站在樹下,觀察地形,指導小戰(zhàn)士如何打炮。在疾風驟雨般的戰(zhàn)火中,榆樹也猝然倒地。睹物思人,老鄉(xiāng)們悲從中來。他們把它龐大的樹冠鋪展開來,像巨傘一樣,為烈士遮風擋雨。
又過了一年,在榆樹倒下的地方,一棵新樹恬靜而從容地吐出了嫩芽。
這棵樹的起死回生,令村民悲喜交加。
老圍地屬郝樹旺家。從安葬烈士的那一年起,每年清明來臨,給先人上墳時,一家人都不忘給英雄也添一炷香。再后來,來祭拜的村民越來越多。在簡潔卻莊嚴的集體祭拜中,英雄與這個村莊,血脈相通,無法分離。
這棵樹,在村民心中,不再是一棵普通的樹,它更像是一塊無字豐碑,寄托著百姓對所有英烈的崇敬與追思,標記著軍民魚水之情最深厚的根脈,與日月同輝,與山川同在,永遠屹立不倒。
在馬振忠烈士遺物中,一小截紅鉛筆的現(xiàn)身,令人浮想聯(lián)翩,感慨萬千。
當代青年的文明素養(yǎng)和思想道德建設離不開傳統(tǒng)文化。文化的傳遞性使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得以延續(xù),任何一個國家的建設都無法脫離本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我們對于當代青少年的培養(yǎng)也離不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引導與熏陶,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也有賴于青少年的繼承與發(fā)揚光大。中華傳統(tǒng)文化有利于青少年建立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有利于培養(yǎng)青少年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民族精神。傳統(tǒng)文化對于青少年的思想熏陶和人格塑造都有著不可否認的積極作用,能夠幫助青少年豐富文化知識、提升思想境界,學會如何處理好人際關(guān)系,對于樹立青少年正確的價值取向有著積極作用。
這截只有兩寸許的鉛筆,筆頭尖尖,通體紅色,像極了“小蘿卜頭”宋振中犧牲時手里握著的紅鉛筆。令人驚奇的是,雖然它已經(jīng)深埋地下70 多年,那一抹明亮的紅,依然本色不改。那是黨旗的顏色,也是鮮血的顏色。
它的破土而出,不僅印證了烈士身份——炮兵班長,他曾把它寶貝一樣帶在身上,用它來標注方位、角度、炮位等等。而且,毋庸置疑,它還有另外的用途:學習和記錄。他想必曾用這支筆,寫心得,表決心,也記錄下班里每一名戰(zhàn)士的簡略信息,就像電影《長津湖》里英雄連長伍千里一樣。只是,這些誕生于戰(zhàn)火中的文字,已無跡可尋。
這根指針一樣的紅鉛筆,陪伴了馬振忠多少戎馬時光?無法確定。但可以肯定,每寫下一個陌生的名字時,他心里一定涌動著無限深情和豪情,而每劃掉一個熟悉的名字時,又漫溢著無盡的傷悲與痛惜。
時隔70 余年,回望這場解放戰(zhàn)爭史上持續(xù)時間最久、犧牲最大的城市攻堅戰(zhàn),我們在稱頌人民解放軍的英勇善戰(zhàn)、支前百姓的同仇敵愾,被可歌可泣的戰(zhàn)斗故事感動和鼓舞的同時,也隔著遙遠的歷史時空,嗅到了戰(zhàn)爭殘酷而血腥的氣息。
解放太原之戰(zhàn),以我軍犧牲4.5 萬人、閻軍犧牲13.5 萬人而在戰(zhàn)爭史上留下慘痛的一筆。由于閻軍碉堡工事異常堅固,加之頭頂飛機轟炸,毒氣彈、火焰噴射器被大量使用,加劇了戰(zhàn)爭的慘烈和傷亡的慘重,我們的許多戰(zhàn)士粉身碎骨,片甲無存,甚至名字也沒有留下,成為無名烈士。比如馬振忠。
1950 年,也是一個春天,馬振忠的哥哥馬振科帶著步兵599 團、深縣(今河北省衡水市深州市)縣政府開具的介紹信,還有一張手繪的交通路線圖,風塵仆仆地到達太原城北。弟弟犧牲不久,他便收到了縣政府開出的《陣亡通知書》。通知書上清晰地寫著,弟弟犧牲于解放太原戰(zhàn)爭中,埋葬在陽曲縣野雞莊。他此行只有一個目的:找到弟弟,把他接回老家安葬。可因為交通不便,信息不暢,他在山里轉(zhuǎn)了幾天,一無所獲,悵然離去。此后許多年里,他又來找過一次,同樣一無所獲。
但思念如河,怎會止住奔流的腳步?
馬振忠是在1945 年春天參軍的。那一年,他的人生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是深縣解放,二是妻子病故。家事國事疊加,是繼續(xù)革命,還是回家過太平日子?他思量再三,選擇了前者。對于他南征北戰(zhàn)的經(jīng)歷,親人們所知甚少。他們對他最后的記憶,停留在1949 年3 月。從天津開赴太原的途中,他曾請假回家探親。與他同來的還有四五個戰(zhàn)友,都是血氣方剛的小伙。在團圓的飯桌上,有長輩提議,既然振忠回來了,又當了炮兵班長,可喜可賀,何不照個全家福,好留個紀念。就這樣,他平生第一次照相。沒想到,也將是最后一次。遺憾的是,照片還沒沖洗出來,他便踏上了開往太原的征途。從此,一去不返。當年村里和他一起參軍的還有四個年輕人,也都像斷線風箏,杳無音信。
馬振忠犧牲時,大女兒馬蘭裳7 歲,小女兒馬蘭義5 歲,姐妹倆成了孤兒。父母的愛缺失了,但親戚的關(guān)愛和政府的幫扶,像陽光一樣,溫暖了姐妹倆的成長之路。長大后,她們做工、嫁人,有了自己的家,開枝散葉,相夫教子,生活得平靜而幸福。然而,總有一縷憂傷,縈繞在兩姐妹心頭,時隱時現(xiàn),揮之不去。
時光不居,歲月如流,轉(zhuǎn)眼已是2012年,馬蘭義68 歲了,兒孫滿堂。春節(jié)那天,當一家人歡聚一堂,共享天倫之樂時,她突然悲從中來,無法抑制地淚流滿面。兒子張為眾忙問母親為什么哭。她抹著眼淚解釋:“我想起了解放太原時犧牲的你的姥爺……”說著,她拿出一只鐵盒,將裹在外層的亮黃色綢布一層層打開,被歲月染黃的烈士證明書、陣亡通知書和立功獎章等等物件,帶著滄桑的氣息一一呈現(xiàn)面前。雖然張為眾打小便知道姥爺是戰(zhàn)斗英雄,是為國為民而壯烈犧牲的,但第一次看到那些又脆又薄的紙頁時,還是驚愕不已。
馬蘭義長嘆道:“打我小時候,家里人就找過你姥爺,60 多年過去了,還是沒找到。”張為眾被母親的悲傷和遺憾深深觸動了。
張為眾當時任工行棗強縣支行行長,出差是常事,偶爾也來山西。他想,既然姥爺犧牲的時間、地點都有據(jù)可查,確鑿無疑,在交通和信息高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社會,找起來還不是小事一樁嗎?何不利用閑暇時間到太原找找,也算了卻母親的一樁心愿。于是他當下應允:“我來試試吧?!彼麤]想到,這一找,竟是漫長的10 年。
他先從烈士陵園找起。令他欣慰的是,工作人員每次都很熱情地接待他,把烈士姓名、籍貫等等信息詳細記錄在案,然后告訴他,回家等消息吧,有了消息會第一時間反饋??墒?,再無下文。他沒有知難而退,繼續(xù)尋找。
他第一次到野雞莊,正是初春時節(jié),萬物復蘇,生機盎然。從丈子頭下高速,住在山下小旅店里。第二天晨起,風狂雪驟。當時上山的路還沒硬化,又陡又滑,車開得提心吊膽。無奈,只得悻悻而返。
第二次到村里,天公作美,一切順利。時任村支書韓潤元熱情地接待了他,把他帶到老圍地頭,還拜訪了三四位高齡老人。老人們都非??隙ǖ馗嬖V他,老榆樹下確實葬著一位烈士,但烈士姓名、籍貫等等不詳,是無名烈士。韓書記如實出具了證明。之后,張為眾便帶著證明,尋訪姥爺生前所在部隊,又多次到太原市、深州市民政局等部門,搜集與姥爺相關(guān)的所有信息。
張為眾坦言:“說實在話,第一次去村里,看到那棵榆樹,撫摸它粗糙的樹干,聆聽風從樹葉間吹過的聲音,我就認定,姥爺就長眠在這里。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很奇妙的心靈感應?!?/p>
有幾個場景,讓他對這個村莊、這片熱土,萌生了莫名的親切。他第一次去陽曲革命烈士陵園,打開厚厚的烈士花名冊,細心翻找時,窗外突然狂風大作,大雨如注。從風雨的喧嘩里,他似乎聽到了一聲呼喚,既細微又強勁,既溫暖又悲涼。他無法說清,那些聲音來自從未見過面的姥爺,還是長眠在陵園里的所有有名或者無名的烈士,驀然間,他的身體被一種神奇的力量充滿。從那一刻起,他告訴自己,找到姥爺,不是可有可無之舉,也不只是為圓母親一個夢,而是他必須要完成的使命。
還有一次,他去大同開會。會后,他又驅(qū)車趕往太原。蹊蹺的事再次發(fā)生。進入太原時還晴空萬里,剛到山腳下,大雨竟毫無預兆地呼嘯而至。陪他來的同事詫異道:“我明明查過天氣預報,今天沒雨??!”他靜默了幾分鐘,才一字一頓地說道:“你不知道,這是我姥爺知道我來了,被感動的?!?/p>
冥冥之中的心靈感應,烈士戰(zhàn)斗經(jīng)過、犧牲時間和地點等信息也都吻合,但如何才能證明長眠地下的烈士就是他苦苦尋找的姥爺馬振忠呢?隨著尋親的深入,張為眾漸漸意識到,一道難題正橫亙在他面前。而他的難題,也正困擾著許許多多尋親未果的人。如何破解?他一籌莫展,尋親的事一度擱淺。
出現(xiàn)轉(zhuǎn)機是在2018 年。這年4 月16日,國家退役軍人事務部成立。不久,在馬振忠的家鄉(xiāng)北四王村,當?shù)卣Q立了一塊碑,紀念這位犧牲在他鄉(xiāng)的英雄。在太原,隨著市退役軍人事務局各項工作步入正軌,尋找馬振忠烈士一事再次提上日程,而且,有條不紊地穩(wěn)步推進了。
負責此項工作的是褒揚紀念科溫寶榮、原燕文兩任科長。張為眾認識溫寶榮時,溫寶榮還是太原市民政局的一名干部。那時張為眾工作忙,只有節(jié)假日才擠得出時間來太原。溫寶榮總是像老朋友一樣歡迎他,不厭其煩地提供線索,陪他去村里,走訪烈士陵園,聯(lián)系山西省軍區(qū)工作人員,哪怕是一點點蛛絲馬跡,都不放過。然而,他想要的真相,依然撲朔迷離,不知何時才能水落石出。
2020 年8 月,因工作調(diào)整,原燕文接替溫寶榮負責褒揚紀念科工作。尋找馬振忠烈士的接力棒,交到他手里。從前任科長動情的介紹里,原燕文感受到了一份沉甸甸的責任。他想,該是時候,為這場漫長的尋親畫一個圓滿的句號了。
科技日新月異的進步,讓他想到DNA鑒定技術(shù)。在國內(nèi),通過DNA 鑒定來確定烈士身份的技術(shù)已經(jīng)成熟,但在太原尚無先例。
2021 年10 月,原燕文和同事們向太原市司法局咨詢,是否可以請專業(yè)司法鑒定機構(gòu)來幫助鑒定,確定烈士身份。當下得到答復:不僅可以提供支持,而且盡量免費。他們喜出望外,第二天,立即對接山西迪安法潤司法鑒定所負責人馬節(jié)蘭,就鑒定細節(jié)進行溝通。
就在這時,一個偶然機會,原燕文得知太原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已購置了DNA 鑒定設備,便主動聯(lián)系。一向雷厲風行的張支隊長聽說是為烈士尋親,當天下午便帶著DNA 技術(shù)主管楊利明趕到現(xiàn)場查勘?,F(xiàn)場環(huán)境并不理想:烈士安葬地位置朝北,背陰,濕度較大,年代久遠。做,還是不做?如果做,如何解決好技術(shù)上的難題?而且,時隔70 余年,DNA 鑒定流程更復雜,費用更昂貴。帶著這些問題,張支隊長立即組織技術(shù)人員專題進行研究。
研究的結(jié)果是:烈士為太原解放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我們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責無旁貸。我們不僅要盡心竭力,而且速度要快、費用全免,讓英雄早日回到烈士陵園安息。
之后,烈士遺骸挖掘及遷葬工作正式提上日程。太原市退役軍人事務局多次與太原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杏花嶺區(qū)退役軍人事務局討論,反復與烈屬溝通,就烈士墓挖掘、DNA 鑒定、遷葬等細節(jié)一一斟酌敲定,將挖掘及遷葬時間定于清明節(jié)前。
正是在多方努力和推動下,3 月22 日,烈士遺骸挖掘工作得以順利完成。按原定流程,接下來要做DNA 鑒定了??僧斄沂窟z骸安置到靈堂,現(xiàn)場所有人都沉默了。
通過DNA 技術(shù)進行個體識別,需對僅存的烈士長骨破壞性拆解,并提取遺骨內(nèi)部骨松質(zhì)進行系列處理。由于時隔70 余年,現(xiàn)場環(huán)境潮濕,遺骨內(nèi)DNA 必然降解嚴重,如檢驗成功,將在疑難程度及年代跨度上創(chuàng)造全市乃至全省DNA 檢驗之最。然而,15 日內(nèi),能否成功獲取有意義常染色體及Y 染色體結(jié)果?檢驗人員并無十足把握。
做,還是不做?問題再一次擺在面前。
高科技固然可以撥開歷史的迷霧,還原真相,可代價是,必然破壞烈士遺骸。一位村民搖頭:“烈士是中彈犧牲的,70多年后,好不容易才找到遺骸,現(xiàn)在又要粉碎,于心何忍??!”
舉棋不定時,市、區(qū)兩級退役軍人事務部門召集法律顧問及鄉(xiāng)、村現(xiàn)場發(fā)掘人員專題研究,達成一致意見:經(jīng)過調(diào)查走訪,結(jié)合村民口述,還有文書資料中記載的“馬振忠烈士犧牲時在解放軍任班長”,發(fā)掘遺物中的紐扣、鉛筆、炮彈彈珠等物品,即使不做鑒定,也可以認定,深埋地下70 多年的無名烈士就是馬振忠,該無主墓就是馬振忠烈士墓。
可是,遠在河北的烈士家屬會接受這樣的意見嗎?工作人員把電話打過去,隨即聽到了一聲如釋重負的嘆息。張為眾告訴工作人員,其實,這么多挖掘出來的遺物都在證明,無名烈士就是他找尋了10 年的姥爺馬振忠。這些天里,一想到DNA 鑒定,要對遺骨進行粉碎性處理,就替姥爺心疼?,F(xiàn)在,懸著的心終于可以放下了。
馬振忠烈士遷葬儀式定于3 月25 日舉行。24 日,在丈子頭高速公路口,張為眾把一罐家鄉(xiāng)土及祭奠物品交給了早已等候在旁的杏花嶺區(qū)退役軍人事務局工作人員。他找了姥爺10 年,渴望送姥爺一程,可因新冠疫情肆虐,他只能遺憾地悵然離去。
這罐來自家鄉(xiāng)的泥土,是太原市退役軍人事務局特意提醒的。這個細節(jié),令張為眾感念在心。他說:“回顧整整十年的尋親經(jīng)歷,太原為我們做了太多。真是千言萬語,五味雜陳,道不盡,也謝不完。”
原燕文覺得,做這些是應盡之責。一個民族,不應該忘記歷史,不應該忘記英雄。能為烈士做一些工作,弘揚英烈精神,賡續(xù)紅色血脈,他感到榮幸,收獲良多,“每一天,都有一種受到精神洗禮的感覺?!?/p>
這是一次久別的重逢,也是一場遲來的告別。
3 月25 日這天,天空出奇晴好,紅日早早爬上山巔,將野雞莊涂抹得五彩斑斕。萬丈霞光中,靈車載著烈士遺骸出發(fā)了,走過蜿蜒的山路,駛過寬闊的臥虎山公路,穿過車水馬龍的大街小巷,緩緩駛向雙塔革命烈士陵園。車身兩側(cè),“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的紅底黃字條幅分外醒目。
雙塔革命烈士陵園位于城東南的制高點,與野雞莊遙相呼應。1949 年4 月20 日,當20 兵團在城東北沖鋒陷陣時,19 兵團63 軍向閻軍雙塔寺陣地發(fā)起了猛攻,經(jīng)過兩天激戰(zhàn),攻克了雙塔寺要塞,直取太原城。為銘記英烈偉績,1954 年,雙塔革命烈士陵園破土動工時,規(guī)劃設立了“解放太原革命烈士墓區(qū)”。馬振忠烈士,從此將長眠在這里。
這一天的墓園花團錦簇,與青松翠柏相得益彰,既莊嚴又隆重。太原警備區(qū)、太原市退役軍人事務局,還有相關(guān)黨政機關(guān)代表、部隊官兵代表、野雞莊村民代表、太原雙塔革命烈士陵園干部職工代表及社會各界代表等50 余人肅立墓園。
隨著禮兵“迎棺槨”的口令落下,《思念曲》徐徐響起,禮兵抬著覆蓋著國旗的棺槨,緩步進入現(xiàn)場,將棺槨安放在指定位置?!吨腥A人民共和國國歌》隨即奏響,嘹亮地回蕩在寂靜的墓園。
當主持人宣讀馬振忠烈士的事跡及尋親過程時,淚水從一雙雙悲傷的眼中潸然落下。大家懷著沉痛的心情,向烈士鞠躬致敬。禮兵立正肅立,鳴槍致敬,告慰烈士的在天之靈。
最后一環(huán)是送烈士入葬。低沉哀婉的《思念曲》再次響起,禮兵抬起棺槨,緩步行至安葬區(qū)。送葬司儀隨后送英雄入葬。
松濤翻滾,青山為證。時隔73 年,英雄終于和曾經(jīng)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們團聚在一起。墓碑上,“馬振忠烈士之墓”幾個隸書大字,閃爍著冷峻而安詳?shù)墓饷ⅰ?/p>
如此莊嚴而隆重的儀式,馬蘭義缺席了。好在,現(xiàn)代科技使她盡管隔著千山萬水,也能通過手機視頻,觀看現(xiàn)場直播。她一邊看,一邊不停地抹眼淚。直到6 月底,她才在兒子、兒媳等親人的陪同下,來到太原,進入雙塔烈士陵園,祭奠父親的英靈。
走進墓園,走到父親的墓碑前,老人撲通跪倒在地,呼喊著父親,淚如泉涌。父親犧牲時,她還年幼,雖然她不記得父親長啥樣,可思念如滔滔黃河水,從未斷流。70 多年來,數(shù)不清有多少個夜晚,她輾轉(zhuǎn)反側(cè),獨自咀嚼著沒有父母呵護的痛苦與委屈,以淚洗面。而今,逝去多年的父親,終于以如此莊嚴的方式,與她重逢。
在市、區(qū)兩級退役軍人事務局工作人員的陪同下,這天下午,馬蘭義又走進了太原解放紀念館。老人慢慢走過每一個展廳,聆聽著講解員的解說,眼睛一次次濕潤了。
張為眾心底也一片潮濕。漫漫10 年尋親路,使他對太原這座城市由陌生到熟悉,進而滋生出別樣的深情。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與河北毗鄰的三晉大地,同樣激蕩著浩然英雄氣,蘊藏著深厚的紅色基因。在太原這座古城里行走,無論是徘徊在幽靜的烈士陵園,還是漫步于人潮涌動的公園,一座座聞名遐邇的紅色地標總會與他不期而遇,娓娓述說著它們浴血重生的光輝歷史,無聲地感染他、激勵他,照亮他的前行之路。
尋親之路,還讓他深切地感到,太原是一個有溫度的城市。
回顧73 年前的那場血戰(zhàn),戰(zhàn)爭有多慘烈,英雄就有多悲壯。無數(shù)英雄前仆后繼,用鮮血,用生命,譜寫了一曲曲壯麗的戰(zhàn)爭史詩??梢驊?zhàn)事緊張、條件有限,他們犧牲后只能就近下葬,許多烈士成為無名烈士。據(jù)統(tǒng)計,截至2021 年,僅安葬在牛駝寨、雙塔、黃坡、鄭村等七大烈士陵園的6302 名烈士中就有2148 位無名烈士。太原人緬懷他們、頌揚他們,也積極行動起來,為許許多多的無名烈士們尋找著回家的路,向他們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就在張為眾苦苦尋找姥爺?shù)耐瑫r,根據(jù)退役軍人事務部、山西省退役軍人事務廳安排部署,太原市開展了縣級及以下英雄烈士紀念設施整修工程,各縣(市、區(qū))因地制宜,積極落實,對烈士紀念設施逐一建檔造冊,實行動態(tài)化、信息化管理。
在雙擁展覽館內(nèi),馬蘭義老人駐足流連。該館2015 年7 月建成,在華北地區(qū)屬于首創(chuàng),在這里,戰(zhàn)爭的波瀾壯闊,以及殘酷血腥的一面成為蒼涼的背景,人世間溫暖而柔軟的一面得以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
當年,在太原戰(zhàn)役前線,炮火紛飛,戰(zhàn)士們冒著槍林彈雨,浴血奮戰(zhàn);在后方,一場轟轟烈烈的人民戰(zhàn),也聲勢浩大地展開了。在長達半年多的戰(zhàn)役中,晉中、太行、太岳、晉綏、晉察冀、冀魯豫等解放區(qū)人民和后方機關(guān)緊密配合部隊作戰(zhàn),在“后方多流一滴汗,前方少流一滴血”的口號聲中,通過人扛、驢馱,源源不斷地把糧秣、彈藥及攻堅器材運送到前線,為解放太原提供了強有力保障。
活在當下,雖然戰(zhàn)爭已遠,但這座城,還有城里的人們,并沒有忘記來時路,沒有忘記那些頂天立地的戰(zhàn)斗英雄。軍民魚水關(guān)系,也未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消失。如今的太原,是全國雙擁模范城“九連冠”城市,擁軍優(yōu)屬、擁政愛民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一直薪火相傳,在普通百姓中間延續(xù)。
當馬蘭義一家到達野雞莊,看過豐碑一樣挺立的大榆樹,拜訪了老支書韓潤元,向村民致以誠摯的謝意時,這些善良淳樸的人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沾沾自喜。李家莊村黨支部書記常福林這樣說:“最應該感謝的是黨,是政府。我們只是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情?!?/p>
當天晚上,馬蘭義一家在餐館用餐,準備結(jié)賬時,讓他們感動的事情再次上演。只見老板向他們深深鞠一躬,鄭重其事地說:“你們的親人是為解放太原而犧牲的。沒有他們的流血犧牲,哪有我們今天的好日子?我怎么可以收錢呢?這頓飯,我必須請?!?/p>
走出餐館,張為眾打算做幾面錦旗,分別贈送給太原市退役軍人事務局、太原解放紀念館和李家莊村委會。他找到了晉翔廣告公司。錦旗做好,他準備付款時,老板衛(wèi)建東卻擺了擺手,誠懇地說:“能為烈士盡一點綿薄之力,是我的榮幸。這筆錢,我不能收?!?/p>
張為眾說:“這些小事,讓我不但感受到了太原人的淳樸和真誠,也被他們骨子里那種對子弟兵的熱愛深深感染了?!?/p>
當我被這些細節(jié)打動,驀然間,我深有感觸:正如野雞莊那些樸實的村民,也許從一開始就沒有覺得做這些事情有多么崇高和不同尋常。從烈士犧牲時起,他們便把他當成親人,讓他和他們一樣深深扎根于這片廣袤而深沉的土地,讓他活在他們心中。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那么順理成章。
在太原解放紀念館當了30 多年解說員的賈成鋼告訴我一件事。20 兵團司令楊成武將軍當年抵達太原后,曾在白塔村駐扎。當時百姓日子雖苦,卻爭先恐后地把珍藏多時的紅棗、核桃、小米等等傾囊拿出,送給解放軍吃,令將軍一直念念不忘。20世紀90 年代,老將軍曾故地重游,到太原解放紀念館參觀,撫今追昔,想起了這個村莊,還有村里淳樸善良的百姓,感慨道:“當年如果沒有老百姓的支持,解放軍不會取得最后的勝利?!彼芟氲桨姿蹇纯?,可因區(qū)劃調(diào)整,村民早已遷徙,一時竟找不到這個小村莊,成為一件憾事。今年3月,因參與馬振忠烈士遷葬一事,賈成鋼又想起了老將軍的遺愿,決定再去找尋一番。經(jīng)過多方輾轉(zhuǎn)打聽,終于在窯頭村附近找到了白塔村舊址。他如釋重負,總算可以告慰老將軍的在天之靈了。
其實,不止白塔村,在太原周邊大山里,鐫刻著紅色榮光的村莊,像星星一樣散落著,不勝枚舉。
就在我的采訪進入尾聲時,李家莊村民喬姐告訴我,村里有一位參加過解放太原戰(zhàn)役的老兵,不妨去采訪他。
我從野雞莊出發(fā),沐浴清爽的山風,走過綿延起伏的山梁。我欣喜地看到,當年無數(shù)英烈拋頭顱灑熱血的地方,正乘著新時代的勁風,大刀闊斧地建設生態(tài)示范村。在村口,“推進農(nóng)村人居環(huán)境整治,建設和諧宜居美麗鄉(xiāng)村”的大幅標語分外醒目地矗立路旁,像極了伸展的翅膀,在向著美好未來振翅高飛。更加值得期待的是,整個李家莊已納入太忻一體化建設的版圖,相信不久的將來,定會迎來脫胎換骨般的變化。如果烈士泉下有知,看到當年為之浴血奮戰(zhàn)的理想正在實現(xiàn),該當欣慰吧。
除了打造宜居環(huán)境,大步流星奔向更加美好幸福的新生活,李家莊還正在籌建一座紅色主題紀念館,讓這片紅土地的紅色基因代代流傳。就是說,無論村莊如何變遷,百姓生活多么富足,革命底色永遠不能丟。
我要采訪的老兵名叫李杜鎮(zhèn),住在一道山梁的最高處。他是被國民黨抓壯丁當?shù)谋诙瓯环?,?jīng)過短暫教育后編入中國人民解放軍。之后,他參加了解放石家莊、臨汾等戰(zhàn)役。打太原時,他被編入爆破組。當他打開炸藥包投向太原城墻時,巨大的氣浪襲來,他頓時昏了過去。等他醒來時,已是月明星稀,渾身疼痛難忍。把傷養(yǎng)好后,他第二年退伍,回家務農(nóng)。1952 年太鋼招工,他報名進廠,當了工人,1982 年退休后,又如倦鳥歸林般回到老家。
20 多年前,由他口述,請人代筆,將這段戰(zhàn)斗經(jīng)歷記錄了下來。那時老人思路清晰,侃侃而談,連部隊番號都記得一清二楚。而今,老人已93 歲,當年沖鋒陷陣的往事,在他記憶中已經(jīng)支離破碎。但當問他:“你打炮的時候,不怕死嗎?”他依然一臉無畏,反問道:“怕?有啥怕的?”老人雖然腿腳不好,仍每天下地勞動,一天都不休息。只有雙腳踏在熟悉的土地上,他整個人才會舒坦安然。
在村里走訪,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像李杜鎮(zhèn)這樣的老兵,在這一帶并非少數(shù)。雖然他們中間,尚且健在的已經(jīng)寥若晨星,但他們的故事卻流傳了下來。他們的后代會自豪地告訴你父輩當年打日本人、打國民黨兵的壯舉,或者支援解放軍的故事。他們經(jīng)歷九死一生,與死神擦肩而過,當戰(zhàn)爭結(jié)束,則不聲不響地把那驚心動魄的一頁翻過,回歸故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繁衍生息,平淡一生。他們是如此眷戀這片土地,與土地無法割舍,令我不由得揣想,在那些血雨腥風的動蕩時日里,正是對土地的熱愛,才使他們毅然扛起了槍,英勇殺敵、保家衛(wèi)國吧?最終,又“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回歸土地,建設家園。在他們身上,家國情懷,化作最樸素最純粹的對土地的摯愛。只有生生不息的永恒的土地,讓他們篤定和踏實,讓他們不惜以最寶貴的生命來捍衛(wèi)。
在綿延的溝溝坎坎間行走,我突然感到,腳下的土地是如此深沉,如此熾熱,如此深情。從馬振忠到李杜鎮(zhèn),從一樹、一石,再到一山、一城,我仿佛看到,一座座有字的或者無字的豐碑,默默矗立在山梁上,閃耀在光陰深處,化作催人奮進的鏗鏘鼓點。
這鼓點,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曾引無數(shù)英雄奮勇前行,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在和平年代,依然激蕩在太原人的血脈里,激勵我們前赴后繼,接續(xù)奮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