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春鵬
1913年,普魯斯特在一封信中提到,《斯萬的一次愛情》這章充滿伏筆,可以說是六卷本《追憶逝水年華》的“序言”。與其他章卷的第一人稱敘述不同,這一章都是以斯萬作為主人公講述的。這也是本章能夠獨立成書的一個原因。
斯萬先生出生于一個富庶的猶太家庭,他所受教育良好,知識淵博,熱愛古典書籍;擅長藝術,有品位和見地,出入有鴻儒,可以說是一位雖無名號但有實質的紳士。按說,以這樣的優(yōu)秀品質,他不太可能看上一個名聲并不太好的交際花奧黛特。事實上,第一次見面,他的確也沒有對后者一見鐘情。斯萬的交際圈大都是名流上層,對奧黛特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甚至覺得她不及一個紡織女工。女方主動,加之虛榮作怪,他才跟奧黛特在了一起。但漸漸地,當他獨自一人,回憶起跟奧黛特的交往時,想象開始占據(jù)上風,以致有一次,當他因錯過了接奧黛特的時間而滿巴黎城地尋找她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已離不開她了:“那天晚上,他以整一整卡特來蘭花開始,以占有她告終”。從此奧黛特便成為他心中唯一的女性,他甚至參加了韋迪蘭夫人家的沙龍——這是任何貴族階層都不屑涉足的圈子。他如此愛戀著奧黛特,以至于他的想象早已超出了現(xiàn)實。即使已經意識到奧黛特可能同別人甚至韋迪蘭夫人有染,他仍是一方面惱恨奧黛特的不忠,另一方面又對她充滿了感情。
直到這段感情結束時,他才又一次真切地“看到奧黛特蒼白的面容,瘦弱的面頰,疲憊的神色,低垂的眼皮,仿佛歷歷在目”,此前,他對奧黛特一往情深,執(zhí)著追求,久而久之,竟把奧黛特給他的第一個真切的印象遺忘了。
斯萬眼中的奧黛特實質上只是他自己頭腦的產物,是構建的結果,奧黛特只是一個名字和稱呼,各種加諸其上的屬性完全出于斯萬本人的想象和添加。這些組合而成的一個奧戴特的印象(image),其深度仿佛以油彩涂抹的層層重彩,它們不斷被新的印象疊加增厚,以致奧黛特本身所固有的屬性皆已被覆蓋不見。可以說,斯萬真正愛上的是一個自己有意無意構建的對象。如同瑪?shù)氯R娜小蛋糕使“我”產生無盡的回憶一樣,斯萬對奧黛特的愛情同樣受萬特伊的奏鳴曲,尤其是曲中的“小樂句”的激發(fā),并始終貫穿和陪伴他的愛情歷程。他四次聽這首奏鳴曲,四次產生了不同的愛情感覺。
其實,斯萬早在認識奧黛特之前就對這支鋼琴奏鳴曲情有獨鐘了;而認識她之后,只不過是把這首奏鳴曲在他心中所激發(fā)的那種稍縱即逝的愉悅、亢奮和驚喜之情,有意或無意地嫁接到了奧黛特身上。因而,每聽一次,這種愉悅、亢奮和驚喜便油然而生并得到加強,仿佛這些幸福的感覺全拜奧黛特所賜,這種幻覺印象一直延宕為嫉妒,使他陷于絕望而最終破滅、結果又重新復歸源初。
普魯斯特在《追憶》第七卷“重現(xiàn)的時光”部分再一次提到這種印象機制:
盡管印象的構成材料似乎很脆弱、徑跡也不確定,但唯有它才是真實的標準,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它才能被心靈所領會。倘若心靈有能力從中抽取出真實,那么唯有印象才可以把心靈帶向更大的完善,并為它帶來純粹的歡樂。
在這一點上,《斯萬之愛》確實是《追憶》的序言。
在原文中,斯萬的姓名寫作“Swann”,顯然這個詞來自英語的“swan”(法語為cygne,且w這個字母是外來的;德語是Schwan),而奧黛特的名字寫作“Odette”。有心的讀者看到這兩個名字,會自然想到柴可夫斯基的著名歌?。骸短禊Z湖》,劇中變成天鵝的公主就名叫奧黛特。
《天鵝湖》講的是公主奧黛特在天鵝湖畔被惡魔變成白天鵝的故事。王子齊格弗里德游天鵝湖,遇見變成天鵝的奧黛特并愛上了她。但在王子挑選新娘之夜,惡魔讓他自己的女兒黑天鵝奧迪爾(Odile)偽裝成奧黛特以欺騙王子。王子差點受騙,所幸及時發(fā)現(xiàn),最終奮勇抵抗,以真愛戰(zhàn)勝惡魔。白天鵝也恢復原形,真正的公主與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普魯斯特出生于1871年,柴可夫斯基創(chuàng)作《天鵝湖》的時間是1876年,1877年2月首演。且《天鵝湖》本來自德國民間童話,是柴可夫斯基的再創(chuàng)作,因而普魯斯特不可能對該故事沒有了解。而他用“斯萬”和“奧黛特”來命名自己這部作品中的兩個主人公,其用意也顯爾易見。
然而,若我們簡單地將《天鵝湖》中王子救公主的故事硬套在《斯萬的一次愛情》中就太過武斷了。因為斯萬并不是王子,他的名字是“天鵝”。而我們可以在天鵝湖的故事里發(fā)現(xiàn)惡魔的女兒奧迪爾與奧黛特的關聯(lián),奧迪爾正是偽裝成奧黛特,才騙得王子答應她的婚約。那么,正如斯萬不能對應王子一樣,《斯萬之愛》中的奧黛特也不能對應于《天鵝湖》中的奧黛特,與她對應的更應該是黑天鵝奧迪爾——她不過是使用了奧黛特·德·克雷西之名,甚至以前在尼斯或許還另有其他的名字。另一方面,斯萬愛上的只是偽裝成奧黛特的奧迪爾,或者說,斯萬真正愛的奧黛特,乃是他自己心目中的投影,而現(xiàn)實世界里的那個只是風流的交際花黑天鵝奧迪爾。所以,當斯萬第一次以及最后一次褪去印象看透對方時,他才會懊悔不已。普魯斯特以這樣的方式,再一次揭示了斯萬之愛的本質:無論奧迪爾偽裝與否,斯萬愛上的都不過是自己印象中的“奧黛特”。
另一方面,在英語世界中,Odette這個名字乃是Ottilia的昵稱,有“財富、繁榮”等含義。而奧迪爾(Odile)的名字與Ottilia非常相近,這也是為何她能夠冒充奧黛特去欺騙王子的原因。 在芭蕾舞劇《天鵝湖》中,扮演白天鵝與黑天鵝的往往也都是同一個演員。因此,白天鵝和黑天鵝除了上述的區(qū)別外,還有某種更深層的相似性。
在自然中,同性黑天鵝夫妻是黑天鵝中的名鵝,這不僅是因為它們外表看起來優(yōu)雅非常,還因為他們的同性生活的比例很高,每四對黑天鵝中就會有一對同性。它們生育的方式有些卑劣:同性黑天鵝夫妻會偷盜異性黑天鵝夫妻的蛋來孵化,有些雄性黑天鵝甚至還會引誘雌鵝交配,一旦雌鵝產完蛋,就會被立刻趕走,雄鵝自行孵蛋,再和其他的雄性黑天鵝一起生活。在《斯萬》中,奧黛特私下里也與韋迪蘭夫人有染,而通過與斯萬的交往,她獲得了不少經濟來源。
這就意味著,無論斯萬欲求的純潔愛情,抑或奧黛特與韋迪蘭夫人低賤的黑天鵝之愛,都是一種自己對自己、同類對同類的愛。普魯斯特在這里隱晦地拋給了讀者這樣一個困惑:
愛情到底什么?是不是歸根到底都是一種對自己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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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語中,swan不單指“天鵝”,還有“詩人、歌手”之意。這些含義基本來源于古希臘神話,據(jù)說豎琴詩人俄耳甫斯(Orpheus)死后就選擇變成了天鵝。而蘇格拉底在將要死去的前夜,夢見了神要他去做詩。他還這樣說道:
人們以為,當天鵝感到自己要死的時候,會拼命地唱凄美的歌。但他們歌唱的不是悲傷,而是欣喜,人自己怕死,所以就編出關于天鵝的謊話,說它們哀哭死亡,出于痛苦而唱歌。但天鵝屬于阿波羅的侍從,它們就是先知。它們由于預先看到哈得斯的冥府中的好東西,才會歌唱。
在柏拉圖的《會飲》中,蘇格拉底批評了以往把愛簡單理解為尋找另一半的看法。在他看來,愛神是豐富和匱乏的兒子,也就是一種在有和無之間的居間者:他的父親是豐富神,所以他也喜愛豐富;他的母親是匱乏神,所以他本身像乞丐一樣缺乏。但正是這種自身的缺乏和對豐富的喜愛,才激發(fā)了他去愛。一個自身豐盈自足的人不會再需要豐富,因為他已經有了,所以也不會再喜愛它們;一個只有匱乏而沒有豐盈欲望的人,同樣也沒有愛,他只會安于現(xiàn)狀,毫無進取。如果我們還記得斯萬是如何愛上奧黛特的,那么就會發(fā)現(xiàn),恰恰是在那一晚,斯萬因為晚到未能接到奧黛特時,他才發(fā)現(xiàn)或者說激發(fā)了他的愛;而他對后者愛的加深,也是在福什維爾出現(xiàn)而開始嫉妒對方,懷疑奧黛特移情別戀之時,這才一步步陷入矛盾掙扎之中的。所以,缺乏和嫉妒乃是斯萬之愛的影子,它們和愛情宛如硬幣的兩面,與作為正面的愛情之快樂和幸福既對立又一致。愛越是不斷濃重,猜忌與嫉妒也會與日俱增。譯者沈志明在序言中如此總結道:
普魯斯特欣賞愛情結晶化這個形象,但他認為,愛情是我們自身的一種創(chuàng)造,是一種想象:一種情欲向某個對象的投射。被愛的人不是也不可能是真實的人,而幾乎完全是由“我們自身產生的因素”所構成的。其中最主要 的因素是嫉妒,就是說愛情幾乎只產生于嫉妒。
斯萬對奧黛特的愛就覺醒于嫉妒和缺失,而這與Odette這個名字的本意“豐富和繁榮”恰構成矛盾與統(tǒng)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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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人們?yōu)槭裁磿圬S富呢?蘇格拉底的回答是,因為豐富是美好,沒有缺失。愛就是對總對自己好的東西的愛,就是在美好中孕育:人在身體上孕育后代,在靈魂上同樣也孕育“子女”。正如人類通過生育而克服死亡變得“不死”,靈魂也通過孕育而不斷完善自己。對美好的追求就是去擁有,就是去與完美結合,融為一體。由此自身也將變得完美。這種擁有是永遠保持,而非一朝一夕。所以,作為居間的人,應該有愛,但這并不是說人人應該像花花公子一樣去濫交。一個富有、會享受、善于交際的有文化的單身漢身邊不缺肉體之美,但他們渴望的卻是真愛。性愛容易得到,花點錢就行了;真愛,尤其哲人所需的靈魂層面的愛則難如上青天。而這正是斯萬一生的最高追求??梢哉f,這種愛就是在精神上對美善的追尋。
既然如此,有知識的人是否應該只追求真正的美好,像斯萬那樣,愛自己心目中那個完美的“奧黛特”呢?答案既是也不是。
斯萬之愛并非浪蕩才子的紅塵沉湎,但他過于浪漫地去理解愛情了,因此才會罔顧現(xiàn)實。在他眼中,生活和愛情比小說和藝術更有趣味且更浪漫,幻想把社交生活與性愛情愛熔為一爐,并不顧體面而多次冒險以求滿足,甚至不惜留下被人嘲笑之話柄。但實際上,他是把愛情與藝術、把生活與理想混同了。他豐富的想象將自我淹沒在了夢幻之中,他所喜愛的音樂家的樂曲和畫家筆下的顏料充斥了他的世界,夢想的愛情和虛構的想象變成他設身處地的生活。
哲人之愛并不是純粹離開現(xiàn)實的空洞之愛,后者是文人的幻想,到頭來只會重蹈斯萬的覆轍。斯萬之愛的初心是對的,也是最純真的,它的追求也是最美好的。他的問題是沒能在愛的過程中,切合實際地改變自己,將自己真實地去變成完美者。同時,這種變得完美不單指他自己,同時也是對“奧黛特”而言的。在《斐德若》中,蘇格拉底講述了兩個有真愛的靈魂,是如何共同生活,并最終在靈魂上變得完美的。他將兩個人比喻為折了羽翅的靈魂,只有在彼此的愛中,才能激發(fā)和回憶起曾在天上看到的真實美善。因而,當兩人因愛這塊“瑪?shù)氯R娜”蛋糕而感動時,這份當下的美好就能喚醒他們曾在天上所見到的真正而完整的美好,因而這兩人在活著的時候掌控自己,有規(guī)有矩,過著節(jié)制而幸福的生活,以便讓靈魂中滋生劣性的那部分沉寂,給靈魂中滋生德性的那部分以自由。這樣,當生命終了之時,由于愛者和被愛者的靈魂都已因德性的滋潤長出了翅羽,他們就會變得一身輕盈,能夠重新回到在天國時的那種自由的狀態(tài)。
所以在蘇格拉底看來,天鵝和人的死都不是悲劇,因為這是兩者在生的時候都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問題的關鍵只在于如何做好準備:如何在有生之年,將真愛引導到最美善的地方。在這點上,兩人彼此心靈的相契就非常重要。斯萬之愛的缺憾正在于此,他在最后的懊惱中吐露了真相:
“真想不到,我浪費了多年時光,不惜去死,為的卻是把我最崇高的愛情獻給了一個讓我陷入痛苦、也與我并非同等層次的女人!”
對方并非是一個讓斯萬感到開心快樂(plaisait)的伴侶,而那人在靈魂上也同他并非一路(genre)。為此,他浪費掉了自己的大把光陰,而這樣的天鵝,在最終耗費完自己寶貴生命的時刻,怎可能不去哀鳴?
? 普魯斯特:《斯萬的一次愛情》,沈志明譯,廣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
? 以下皆以《追憶》簡稱,《斯萬的一次愛情》以《斯萬之愛》簡稱。
? 《斯萬之愛》,同上,第64頁。
? 《斯萬之愛》,同上,第273頁。
? 甚至坊間有傳聞,《天鵝湖》的創(chuàng)作者柴可夫斯基本人也是同性戀者。BBC曾拍攝一部紀錄片《Discovering Tchaikovsky》,明確指出柴可夫斯基是同性戀,并曾愛上過自己的一個男學生。
? 《斯萬之愛》,同上,第56頁。
? 《斯萬之愛》,同上,譯序第11頁。
? 《斯萬之愛》,同上,第273頁。譯文略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