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悅宇
如同盛春的花、仲夏的葉、晚秋的果一樣,早春的芽也是一道風景。有的綠,那種生青生青的綠,稚童般清純而懵懂,比如柳樹的芽、桑樹的芽;有的紅,那種通赤通赤的紅,嬰兒般原生而噴薄,比如山麻稈的芽、香椿的芽。有些芽會等花兒先開,仿佛燦爛后的沉思,狂歡后的自醒,比如白玉蘭的芽、紫荊的芽。故鄉(xiāng)蘇州,也有一種芽,卻是浸透了濃濃的吳地文化的汁液。
周作人先生的《苦茶隨筆》提到一種叫“黃連頭”的東西:“唯黃連頭則少時嘗茹之,且頗喜歡吃?!秉S連頭可不是傳說中苦徹腸胃的黃連的芽頭,黃連是毛茛科草本藥材,苦,根色黃;黃連頭,漆樹科木本植物黃連木的芽,意即黃連般苦,木材色黃,甚至可提黃色染料,所以兩者真似若有若無關聯(lián)著。二月春早,黃連木灰黃綠帶微紅的羽狀復葉初芽,軟弱而叢然。舉著頭上綁有鐵彎鉤的長竹竿、提著籃子的人們,相約搜巷尋山,將一叢叢黃連木芽采摘,耐不住如此操作的緩慢,半大小子干脆爬上樹,用手快速地捋。其實,不解風情的少年并不曉,采摘固然是目的,過程或許更重要,貓了一冬的人們,急于親近大自然,貪圖那洋溢在楊柳風中的新鮮味道,而意在這不緊不慢中滋潤臟腑、滌蕩心靈。
竹籃里的黃連頭,用水洗凈陰干,用鹽拌了,緊壓在密封的甕(蘇州人讀bang,輕聲)中,到了初夏,暗黃綠色、略有苦味的腌黃連頭就可出“bang”了。這種食品只有蘇州才有,就像雞頭米在無錫、宜興、江陰、常州等相鄰水鄉(xiāng)一帶,只有蘇州人才有吃的習俗一樣。腌黃連頭是沿街叫賣的,梳盤盤頭、戴燕尾繡花頭巾、著藍花布拼衫衣和青布褲、腰間束小作裙、蹬繡花鞋的好婆,挎?zhèn)€小竹籃,籃子里的腌黃連頭是用線幾根一束扎好的,你要買時,她就用筷子夾上幾扎,用紙托住,然后撒上甘草粉,你就可以嘗到酸酸、咸咸、鮮鮮的美味?;@子里同時有腌金花菜(植物名南苜蓿,上海人叫草頭、揚中人叫秧草、南京人叫母齊頭),和腌黃連頭同樣的制作方法(和揚中的咸秧草完全不是一回事),同樣的食法,只是少了苦味。
蘇州城中最著名的一條街叫觀前街,舊稱察院場(現(xiàn)在軌交4號線那站的名字又改回舊稱了),觀前街西頭的斜對面,有條小巷叫“馬醫(yī)科”,我的老家在垂直于馬醫(yī)科的神道街,前院門對面是馬醫(yī)科小學,是我從幼兒園開始到小學六年級畢業(yè)的地方。小學入校道兩旁有蔭翳遮天的青桐樹,幾十年后,老家從洋房變成公寓,不變的是家里的窗口一直對著這條青桐路,更不變的是青桐春綠秋黃、夏花冬芽,枝條被剪光了一次又一次,樹干卻增粗了一圈又一圈。上小學那時,學校門口可以看到叫賣腌黃連頭的,不過沒有舊書中描寫的軟糯悠長的叫賣聲,據(jù)說那種叫賣聲會將夏天叫得忽遠忽近,會將午后時光叫得忽短忽長。離開蘇州很多年后,有次去光福基地考察,在司徒廟前看到了賣腌黃連頭和金花菜的,趕緊買了一些嘗嘗,味道還是那個味道,只是芽材太老了。再后來,去木瀆、同里、周莊、黎里古鎮(zhèn),漸漸也有恢復這種蘇式傳統(tǒng)腌食,只是基本上都是腌金花菜,而極少見到腌黃連頭的蹤影。
黃連木是江南的鄉(xiāng)土樹種,海拔140米以上的山林中都可以看到。八年前做資源本底調查的項目,曾將鎮(zhèn)江句容寶華山北坡跑了個遍,看到了極多的野生黃連木大樹,也見識了它氣勢恢弘的秋紅,因樹高葉量大,故而一樹樹亦黃、亦橙、亦紅、亦絳,將山染作油畫。黃連木雌雄異株,這并不影響采芽,芽成之始,雌樹上紫紅色的花就已盛開;果成熟,亦是紫紅色,故而那時的整個樹是紅透了的。園林專家告訴我,黃連木的成型大樹很難移栽成活,因而也保全了野山上相當數(shù)量的老樹。廣布長江以南各省區(qū),華北及西北亦有分布的黃連木,人多識它,只不過只有蘇州人,將它點物成“金”而已。
南宋有個蘇州人叫范成大,“細數(shù)十年事,十處過中秋”,晚年定居上方山麓石湖,號“石湖居士”,著有《夏日田園雜興十二絕》等2000余首詩詞,在由廣西轉官四川赴任途中,寫就了風俗著作《桂海虞衡志》,此書中“黃連木”之名首次出現(xiàn),“江東人取黃連木及楓木脂以為欖香,蓋其類出于橄欖”。明朝《救荒本草》有“黃楝樹”,《五雜俎》則記載了一種叫楷木的植物,曰“其芽香苦,可烹以代茗,亦可干而茹之”。清代《植物名實圖考》稱其“黃鸝芽”,并考證認為黃鸝芽、黃楝樹、楷木等均為黃連木的同物異名,“人競采其腌食,曝以為飲,味苦回甘如橄欖,暑天可清熱生津?!背丝绍呻?,《本草綱目拾遺》還記載:“春初采嫩芽,小兒生食之,取其清香可口?!?/p>
說黃連木,不得不說與其親緣關系極近的一種植物,名阿月渾子,老百姓叫其果實為“開心果”。開心果是世界四大“堅果”之一,但其實是核果,兩片張開笑口的白硬殼是它的內果皮,里面可食的綠瑩瑩兩片是種仁。唐朝《酉陽雜俎》曾經記載:“胡榛子、阿月,生西國。”表明阿月渾子是個外來種,曾經叫胡榛子,唐朝已經引入我國。“阿月渾子”此名源自什么?諸多解說,沒有確切結論。《本草綱目拾遺》雖首次提出了“阿月渾子”的名字,但與《酉陽雜俎》一樣,指向清晰但不明確。如今的新疆地區(qū),是這個野生起源于中亞、西亞山區(qū)的物種在我國的主要栽培地,豐富的產出,造就了中國老百姓千家萬戶案頭上的受寵小食。
古人將黃連芽與芹芽、椿芽、蘆芽并重,乃春天的食趣、興雅;腌了,就變成了夏天的閑淡、味清,換了一種風情。不知周作人先生后來是否漫步古巷,再圓念想?蘇州的小橋流水,難掩辛勞苦澀,琶音彈詞,多吟悲歡離合,就像這黃連頭,品的是長味回甘,思的是余情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