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香樟樹下等你

丁東

在樹的家族中，香樟并非等閑之輩，有著較高的聲望，是江南四大名木之一。香樟喜光熱，耐水濕，壽命長，對生長的土壤要求不高。初夏開花，黃綠色，圓錐花序，葉枝茂盛，四季常綠，濃蔭如傘，深根抗風，是優(yōu)良的行道樹及庭蔭樹。又因含有特殊的香氣和揮發(fā)油，且具耐溫、抗腐、祛蟲之特點，是名貴木材。人們日常使用的樟腦，就是由香樟樹的根、莖、枝、葉蒸餾制成。

“門前有三樹，家興富三世”，“三樹”指的就是香樟樹、石榴樹和桂花樹。在民間，香樟被人們視作風水樹，蘊含避邪、吉祥、長壽之寓意。江南自古有“生女屋前種樟樹”的習俗。生一個種一棵，生幾個種幾棵，頗有點廣而告之的意味?！伴T前香樟高又大，吾家有女初長成?！蓖@個時候，“一家女，百家求”，自然有人上門提親，成就一樁婚姻，延續(xù)一段香火。女兒出嫁時，香樟木或又制成了新娘的妝奩。

也許是上述原由，香樟深受人們青睞，有不少城市將其選定為市樹。我的家鄉(xiāng)張家港便是其中之一?！跋阏翝M城花競放”。在地處長江下游南岸的張家港市，香樟一棵棵、一排排、一片片，遍布道旁、湖岸、公園、宅院……它們與藍天相互映襯，與小橋流水、粉墻黛瓦、竹籬桃梅、杏花春雨等精妙組合，那么美好，那么和諧，把水鄉(xiāng)這個名詞照亮，讓這座不大的城市獨具韻味，適宜人居。

真不敢想象，要是沒有香樟，這座城市會是怎樣一番模樣？

時光深處，傲然挺立的一棵棵香樟，像長者一般深諳世事。隱藏在香樟樹后的是這座城市悠久的歷史和訴說不盡的故事。東山村的稻谷、河陽山的歌謠、徐家灣的錛斧、鹿苑鎮(zhèn)的典故、黃泗浦的風帆、韓山寺的鐘聲、慶安街的煙雨、谷瀆港的牂柯、梅花堂的窗欞、雙山島的傳說、蘆葦蕩的火種……每一個音符都沉積著時間的厚重。如今，所有的往事，都被歲月回收，涵養(yǎng)著這座城市寬厚、儒雅、包容、仁慈的靈魂，孕育出這座城市剛健、大氣、純樸、厚重的風骨。

打開家鄉(xiāng)這本書，勢必把自己拉回遠逝的芳華。記得當年，在玲瓏別致的中學校園里，長著一片茂密的樟樹林。那些散發(fā)著青澀香氣的綠色果子，悄悄地躲在樹葉的背后，整個校園飄散著恬淡的香氣。我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一年又一年，從一樓升到三樓，整日與樟樹林對視，似乎在等待著什么。終于，在等來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同時，在樟樹林下等來了一個讓我心跳的眼神。從此，那個被定格的溫暖瞬間，成了我一生最難忘的風景、最動情的畫面。睡夢中，無數次浮現那片濕潤的綠色。畢業(yè)后，我回到家鄉(xiāng)，成家立業(yè)，與香樟廝守，一晃便是30多年。大半生光華，漸變的是黑發(fā)積霜的年齡，不變的是我對香樟的深情。

人畢竟是從樹上下來的。因為香樟的存在，讓我對家鄉(xiāng)的摯愛深入骨髓。數十年間，我去過許多城市。車水馬龍，流光溢彩，而我卻并不怎么喜歡。那些繁華的都市，雖然華麗，卻少了秀氣；雖然熱鬧，卻少了寧靜。因為抬頭時，在林立的樓群中，只能看到一小片的天空，大多是灰色的；因為低頭時，在街角的拐彎處，只能聽到高分貝的聲響，大多是嘈雜的。此時，我便會念及家鄉(xiāng)疏朗的天空、溫潤的綠色和寧靜的夜晚。

無數次，我徜徉于家鄉(xiāng)的街巷，在香樟樹下遇見來自遠方各地的客人，看見他們愉悅、舒心的笑臉，一種無法言表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偶爾攀談兩句，他們都會夸贊：“你們這里的香樟真美！你們這里的環(huán)境真好！”而我則收斂笑容，以謙卑的神色回應道：“一般一般，有待提升！”客人們聽聞此言，大都會心一笑——誰不明白我這是在假意客套呢？畢竟，全國文明城市、聯合國人居獎的名號可不是虛的。

寒來暑往，春夏秋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香樟一如往常，默默生長。而這座城市的腳步越來越快、規(guī)模越來越大、人口越來越多。進入新世紀，尤其是近幾年，我看見越來越多的外鄉(xiāng)人來這里淘金，越來越多的下一代到這里上學，越來越多的新市民在這里定居……我在贊嘆家鄉(xiāng)快速發(fā)展的同時，不禁隱隱擔憂起來，照此下去，香樟還會像以前那樣濃綠，衛(wèi)生還會像以前那么干凈，環(huán)境還會像以前那般宜居嗎？仔細品味，這樣的隱憂既狹隘自私，又荒唐多余。一座城市，人們心向往之、紛至沓來，不正彰顯了她的魅力和價值嗎？

鄉(xiāng)愁如密匝的葉片，長滿香樟。我站在香樟樹下，親吻著粗糙得即將老去的肌膚。抬頭，看見天空依舊明朗，遼闊無邊?？匆娤阏烈琅f濃綠，茂密的樹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周遭被靜謐和清香包圍。

你來，或不來，我都在香樟樹下等你。等你，在香樟開花時；等你，在香樟結果時；等你，在香樟葉落時；等你，在香樟發(fā)芽時。我堅信，只要香樟依然在歲月中挺拔，那么，你必定會帶著盈盈如水的笑容，出現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