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魚的手指 短篇小說

夏群

番茄蜷縮在那里，睡得很安穩(wěn)，能看見肚皮有節(jié)奏地起伏，這時雨聲突然大了，它弓起半個身子，琥珀色的眼睛骨溜溜地看著雨簾，等確定為雨聲后，又瞇縫著雙眼軟下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之而來，番茄“喵嗚”了一聲站起來，將柔軟的身體貼在褲管高卷布滿泥濘的人腳邊。

那人將用草莖編織的蚱蜢在番茄的眼前晃了一下，插在了門旁的磚縫里。隨后卻抬起腳，使勁地將番茄踢了出去。番茄在泥水里翻滾了一下，迅速起身，轉(zhuǎn)了一圈后抖落身上的泥水，小心翼翼的腳步再次來到那人腳邊，用討好般的眼神抬頭望著那人。

當(dāng)我的目光與番茄的重復(fù)，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人有一張和我相似的臉，只是沒有了那些猙獰的疤痕，要好看得多。我有些恍惚，感覺這才應(yīng)該是我，或者是另外一個我。我躺在床上不能動，擁有這臉的主人從空中慢慢向我逼近，眼看著那張臉就要貼到我的面龐了，她垂下來的頭發(fā)掃到了我的脖子，我的脖子很敏感，可是那時候我心里的恐懼將那些微不足道的癢意都掩蓋了。我在心里告訴自己，趕快避開她，等她覆蓋下來，我的身軀乃至靈魂就會被這個冒牌貨霸占了，像《畫皮》里的公主和狐妖。但潛意識又告訴我，不要反抗，這樣正好，我就不再是那個丑八怪了。

我還是用盡全氣大喊了一聲，但聲音從喉嚨沖出來，卻如同囈語，軟綿而無力。與此同時，我才意識到這是個夢。

“你確定你所經(jīng)歷的，不是有觸覺的夢嗎？”明明已經(jīng)醒了，那個虛幻的“我”也不見了，但我卻很真切地聽到了這個問句，不是感知，是聽到。我花了很長時間去咀嚼消化這句話，“你確定你所經(jīng)歷的，不是有知覺的夢嗎？”我甚至爬起來，將它寫在了日記本上。有誰能證明我們認(rèn)為的短暫又冗長，精彩又無聊的一生，不是一場以“死亡”作為終點的夢呢？

確實下著雨，后窗外，不時有風(fēng)揚起發(fā)出新葉的棗樹的樹枝，掃在磨砂玻璃上，影影綽綽，嘩嘩作響。番茄在床尾蜷縮著，睡得很安穩(wěn)，還有輕微的呼嚕聲，肚皮和我夢中的一樣，有節(jié)奏地起伏著。

微信里，表哥在11 點34 分發(fā)了信息：小魚，下雨了，明天我們?nèi)ネ谥窆S，搞些筍干上架。雨后清新的竹林，我敢保證，你的粉絲們肯定很喜歡。語畢，還加了三個小企鵝蹦跶的表情。我看著這條信息發(fā)了一會呆，想象著行走在雨后的竹林中，鞋子被泥包裹的樣子，就覺得雙腿變得沉重，像墜著醒不來的噩夢。

天還暗著，我還在想那個夢，以至于生發(fā)出另外一個問句：“我真的活著嗎？”隨后又自我證明，我應(yīng)該是活著的，因為我能自主呼吸，有脈搏，有心跳，還有傷感情緒。

碎了一角的鏡子里的我，鼻子以下的淡粉色疤痕穿過右邊的嘴角，波及整個右下顎，到達(dá)脖子，如果你的目光能轉(zhuǎn)彎，你還會發(fā)現(xiàn)，這疤痕從脖子一直爬到胸部。造成這些疤痕的罪魁禍?zhǔn)资且诲佒唷?/p>

我從情竇初開的年紀(jì)開始，不止一次設(shè)想，未來，當(dāng)我一絲不掛地站在我的丈夫面前，他會用怎樣的目光去審視這些疤痕，失望，鄙夷，或者驚恐？我甚至為自己設(shè)計好了說辭：如果你覺得外表比內(nèi)心更重要，那我們就分手吧！于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為了讓自己的思想和靈魂得到最高的禮遇而努力，不要停止觀察，不要停止思考，不要停止閱讀。高中輟學(xué)之后，我仍然沒有停下學(xué)習(xí)的腳步?？杉幢闳绱?，我富有的精神世界，仍治愈不了貧瘠的自卑。

思緒又不知不覺回到了小學(xué)時那個場景——我低著頭像一只孤雁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學(xué)校圍墻后的小路上，被幾個男同學(xué)截住了去路，明明什么都沒有做，卻好像有一些心虛的東西被大家察覺，我攥著書包帶不知所措地盯著自己的腳尖，清楚地記得那天我穿的是一雙和芭蕾舞鞋很相似的白色球鞋。

同學(xué)小馮將同學(xué)小林往我身邊推，說：“愿賭服輸，這個丑八怪來了，你親她一口?！毙×诌B忙捂住嘴含糊地大叫：“唔……不要……我才不要親這個丑八怪。”我抬起頭來，迎上的是他鄙夷厭惡的眼神，他成績優(yōu)異，性格開朗，雖然有一點調(diào)皮，一點壞，但卻是我暗暗喜歡著的人。那時候，我第一次理解了“恨不得去鉆地洞”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如果當(dāng)時旁邊有池塘，我一定會義無反顧地跳下去。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推搡了一下他們，小林坐到了旁邊的泥田里，氣得哇哇大叫，其他同學(xué)則哈哈大笑，我沒有回頭看他們，拔起腿往家跑，風(fēng)撫摸著我的臉，臉上涼涼濕濕的。逃離現(xiàn)場很久很遠(yuǎn)，我才意識到自己正在發(fā)抖。

我以為我可以豎起一道盾牌阻隔這些回憶，但是它太過狡猾，并不從正面攻擊你，而是從側(cè)面，甚至從后背偷襲。被喜歡的人羞辱的殺傷力太強，它勝過后來任何一次被別人鄙夷，以至于這么多年過去了，每一次回憶對我來說，都是一次自我凌遲。

后來我長大了，漸漸明白，人的一生幸福與否，和兒時的經(jīng)歷緊密相關(guān)，因為兒童的心是很脆弱的東西，這個世界上的殘酷開端會把它扭曲得奇形怪狀，或者像鐵核桃一樣坑坑洼洼而且堅硬，或者像只能待在陰暗潮濕墻角的蛞蝓一樣，任何一件普通的事，都像一把鹽灑在它身上，讓其受傷，甚至化為一攤水。

我屬于后者，這樣，你大概就能理解我了。

我不僅僅可以自我證明，我確實是活著的，我那近百萬的粉絲也可以證明。但我也明白，我活著，僅僅是活著，兒童時期就已經(jīng)定型的性格脾氣，讓我沒有了可以談詩人，可以談音樂，可以談愛情，可以談未來的掏心掏肺的朋友。我一邊告訴自己，我不需要那樣的傾訴對象，但一邊也明白，我的心，在被鎖上而且丟了鑰匙的密室里，我迫切地期待有朝一日能有人找到鑰匙，打開那把銹跡斑斑的鎖，將它解放出來。

竹林里，我們的團隊人員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說是團隊，其實加上我也就四個人，攝影師，助理，統(tǒng)籌策劃是我的表哥。

攝像機里的雨后竹林，無數(shù)個透明的小雨滴掛在竹葉上，草莖上，發(fā)著光。春筍們探著腦袋打量著這個世界，似乎毫不擔(dān)心接下來的命運。我穿著漢服，戴著斗笠頭紗，提著籃子，拿著鋤頭慢慢走進(jìn)攝像范圍內(nèi)。

在成為“小魚的手指”這個視頻主之前，我在鎮(zhèn)上一家服裝廠流水線工作。即使在這樣的新時代，就算我滿腹詩書，自認(rèn)為和一些同樣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農(nóng)村女孩不一樣，但要找一份體面的工作，我的面容仍然會成為阻礙。就像我已經(jīng)到了待嫁的年紀(jì)，卻鮮有人問津，偶爾有人來說媒，對方也同樣有身體缺陷，諸如長相丑陋的老光棍，行動不便的殘疾人，前年，甚至對方是個小兒麻痹癥患者。那次媽媽很生氣，說寧愿養(yǎng)我一輩子，也不會把我嫁給那種人。我很感動，深刻地體會到了叫“母愛”的東西，要知道，在我們農(nóng)村，父母和子女之間的相處模式是充滿隔膜的，任何一方都不會將“愛”直白地表達(dá)出來。

年初的時候，表哥來家里，偶然拍了一個我用竹葉編織蚱蜢、蟋蟀過程的視頻，放在了他的視頻號上，引來了大量的圍觀和好評。

“哇，手真靈巧，看了好幾遍。”

“編得活靈活現(xiàn)的，明天試一下，給孩子玩?！?/p>

“看手應(yīng)該是一個漂亮的女孩。”

“這雙手我能玩一年?！?/p>

“這是一雙彈鋼琴的手?！?/p>

……

表哥興沖沖地把所有的評論留言截圖給我看，還說他因為這條視頻，粉絲增加了好幾百人。在這個流量變現(xiàn)的網(wǎng)絡(luò)時代，表哥在我的手上發(fā)現(xiàn)了商機。等到他再次來到我家的時候，就提出要將我打造成網(wǎng)紅的駭人建議。我很討厭那些為了博人眼球，求贊求關(guān)注，求刷禮物的所有網(wǎng)紅。比偶爾遇見的那些追著你乞討的人還要讓人反感。

“表哥，這不現(xiàn)實，我會編的就那幾樣，而且我也不想當(dāng)網(wǎng)紅，也當(dāng)不了?！?/p>

“不礙事，也不一定非要用竹葉編織，做其他手工都行，你手本來就靈巧。我記得你好像還會篾器活，你爺爺教你的?！闭f著將幾本手工大全，變廢為寶之類的書塞到我手上。又補充道，“我說你能當(dāng)就能當(dāng)。”表哥在一眾親戚中，比較有話語權(quán)，雖然他才三十來歲，但見多識廣，頭腦靈活，用老家的話來說，他能劃得開。

“那我的臉呢？”這才是最主要的，我不相信表哥連這個最重要的癥結(jié)所在都忽略了。

表哥笑著說：“我想過了，不礙事，我們可以先只拍你的手。如果以后真的要露臉的話，再想辦法?！闭f完用手擋住我鼻子以下部位，眼睛亮了亮，“戴上面紗，你不輸給任何一部武俠劇里的古裝美女。”

表哥軟磨硬泡了好幾天，我是在他向我講解完流量變現(xiàn)，廣告植入，視頻帶貨的豐厚報酬后動搖的。爸媽也說，可以先試試，如果真的像表哥說的這樣，掙錢這么簡單，再辭去廠里的工作。

“小魚，你不是一直想整容的嗎？等你一個月能凈賺幾萬甚至幾十萬的時候，還怕沒有錢去整容嗎？”表哥再次給我服下定心丸。

我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攢夠錢，去做整容修復(fù)手術(shù)。在那次別人給我介紹腦癱患者之后，爸媽帶著我去了省城一家三甲醫(yī)院咨詢過，一番檢查之后，醫(yī)生說因為燙傷近二十年了，我又是嚴(yán)重的疤痕體質(zhì)，而且損傷的是肌肉，脖子處的肌腱攣縮，除了切除松解疤痕，松解肌肉之外，還需要做多次植皮手術(shù)。

“怎么拖到現(xiàn)在，這種燙傷越早治療效果越好，年紀(jì)小，皮膚和細(xì)胞的再生功能都要好很多。”醫(yī)生看著我的臉問，目光像能切割玻璃。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能尷尬地笑笑。很多時候，即使我們有美好的愿望，但是那個達(dá)成愿望的過程，是蜿蜒曲折的。

“大概需要多少錢？”爸爸坐在那，很拘謹(jǐn)?shù)卮曛?，問出了他最關(guān)心的話題。

“具體要看恢復(fù)程度，有可能幾萬，有可能幾十萬?！贬t(yī)生說得很輕松，眼中流露出溫柔的霧灰色的目光。

但那一瞬間，我捕捉到了爸媽臉上閃現(xiàn)的驚訝表情，轉(zhuǎn)化為自責(zé)的神情。

“那能夠保證孩子的臉……”媽媽小心翼翼的問話還沒完全從口腔中跳出來，醫(yī)生瞥了眼他那“滴”的一聲響的手機，慢悠悠地說：“很抱歉，這我沒辦法保證，我只能說，經(jīng)過一系列手術(shù)之后，情況會比現(xiàn)在好很多。相信你家女兒這種情況，沒有任何一個醫(yī)生能夠保證讓她恢復(fù)得和正常人一模一樣。當(dāng)然，你要是去那些沒有資質(zhì)的私人整形醫(yī)院，他們可能會在一開始向你保證，但你們也要知道，最后的結(jié)果肯定和他們保證的有出入?！?/p>

“醫(yī)生，謝謝你。我們回家商量商量再來?！卑职终酒鹕韥?，客氣地說。

“好的，要做就盡快做，要來最好春秋天來，夏天出汗，冬天太冷，手術(shù)效果也會受影響?！?/p>

“好好……”爸爸忙不迭地說。

坐大巴車回去的路上，我們一直沒說話。我看著窗外疾馳后退的城市繁華、村莊景色，心里涌起和痛苦一樣強烈的無力感。快到家的時候，暮色降臨了，爸爸在抽完一支煙的時候，說：“努力攢錢吧。”媽媽沒接話，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時候，不知名的鳥叫聲將渾濁昏黃的夜幕一下子拉了下來。

爸媽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爸爸除了種點田地以外，就在縣城打些零工。媽媽的身體不太好，記事起，家里時常飄著濃郁的中藥味，鄉(xiāng)親們在村口的十字路口看到藥渣，總會說，肯定春蘭（媽媽名字）倒的。即便這樣，還是培養(yǎng)出了弟弟，他現(xiàn)在在一所985 學(xué)校讀大二，這大概是我們家唯一引以為豪的事情了。

我做過精細(xì)的換算，整形手術(shù)這么多錢，得爸爸搬多少塊磚頭，在泥巴田里勞作多少年才能獲得。如果我把它都堆在那些傷疤上，那些愧疚感，會在我的心里形成新的傷疤。

我答應(yīng)了表哥。

最初的時候，表哥用手機錄像，只拍我做手工時候的手，我簡單做講解，偶爾有我的背影出鏡，但效果不好，有人也留言問，為什么不露面。后來，表哥將我介紹給了縣城的“一度”文化傳媒公司，他和公司王總是同學(xué)，他們有專業(yè)的視頻拍攝，剪輯，后期制作能力和資源，更重要的是，他們知道怎么打造網(wǎng)紅。他們一致認(rèn)為只是露手無法滿足觀眾，并且視頻拍攝有很多局限性，于是衍生了穿漢服，戴斗笠頭紗，打造古風(fēng)網(wǎng)紅的想法。由于我的身材尚好，這樣一裝扮，揚長避短，視頻內(nèi)容也由單一的手工編織變得更為廣泛，做菜，干農(nóng)活等，有時候爸媽、村里鄰居們也露個面，倒真的吸引了很多粉絲。大概生活在城市之中的人們，被鋼鐵森林困住，快節(jié)奏的生活讓他們沒有時間和心情去親近自然和山水，于是，只能在網(wǎng)絡(luò)中尋求一些慰藉，放松身心。就像現(xiàn)在的吃播之所以火，是因為人們因為身體和身材原因，不敢肆意吃喝，看著他人胡吃海喝，過一下眼癮而已。

所有的秘密都有暴露的那一天，所以為了防止意外發(fā)生，戴著面紗出現(xiàn)的第一天，團隊就讓我做了簡單的說明，之所以這樣裝扮，是因為臉上小時候被燙傷了，怕引起大家的不適才遮擋起來。雖然有一些質(zhì)疑和嘲諷，但大部分人都表示理解，還有同情。

和一度簽約三個月后，我的收入已經(jīng)足夠讓我去整容一次，好在我們并非直播視頻，可以多錄幾期存著，并不影響視頻更新。于是在表哥的陪同下，我去了那家醫(yī)院，找到了那個醫(yī)生，做了一次修復(fù)手術(shù)，但效果不佳。

那一趟最大的收獲，是在整形科認(rèn)識了一個面部被前男友潑硫酸的女孩，她的毀容程度令人觸目驚心，但她卻表現(xiàn)得非常自信大方，能夠笑瞇瞇地和別人交談，不像我，從不敢接別人傳遞過來的目光。

挖了幾顆筍后，這一階段的拍攝暫停了，我坐在一塊石頭上用樹枝刮鞋底上的泥，表哥過來問：“小魚，你今天狀態(tài)好像不太對呀！”

我摘掉斗笠頭紗，想讓他看到我的表情：“沒有呀！怎么？錄的效果不好嗎？”

隨著粉絲量的增長，“小魚的手指”入駐了多家視頻平臺。陸陸續(xù)續(xù)也有一些商家尋求合作，在我的視頻中植入軟廣告。后來表哥建議說可以將一些農(nóng)產(chǎn)品（紅薯，黑豆，紅豆，土豆，米面等）掛在視頻號的櫥窗里，沒想到銷量也可以，除了爸媽自己種植的那些，還將村里人家的都收購了來。

前幾天和媽媽去了山林間采蕨菜，那一期視頻的播放量也非?；鸨?，很多人沒見過毛頭毛腦的蕨菜在草叢中探出修長身子的可愛樣子，覺得很新奇。二十幾公斤的新鮮蕨菜不夠賣，很多人留言想要買曬干的。媽媽這幾天正在收購村里婆婆嬸子們采的蕨菜。

雖然我在家人和村里人眼里，成為了有出息的人。但在那些光環(huán)之下，總覺得自己是一個被別人操控的丑陋的提線木偶，讓我焦慮而又疲憊，特別是最近看到一個網(wǎng)紅因為濾鏡原因，被粉絲發(fā)現(xiàn)其實是個又胖又丑的大嬸，而引發(fā)的一系列網(wǎng)絡(luò)暴力，讓我恐懼，因為我仿佛從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未來的樣子。昨晚的夢似乎也是某種征兆。

攝影師這時插了一嘴：“你的聲音比平時低了不止兩個度，語速也慢了一些，重要的是沒有情感起伏?！?/p>

“可能昨晚沒睡好。”我說。挖竹筍的時候，我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在某本書中看到的那句話“沒有人是突然死掉的，都是一點一點慢慢死掉的”。

那些躲在屏幕背后形形色色的人，有多可愛，也就有多可怕。

夕陽西下，表哥和助理各拖著一根竹子，我挎著一籃子竹筍，行走在村莊小路上，雞鴨被拖竹子的陣仗嚇得撲棱著翅膀亂竄，揚起塵土，村莊人家的屋頂上方，炊煙四起，攝影師在我們的身后拍攝，鏡頭里，這樣的場面一定充滿了迷人的煙火氣息。

爺爺生前是個篾匠，以前誰家需要制作竹器，就會將爺爺請到家中，扁擔(dān)，魚簍，竹籃，稻籮，篩子，竹床，椅子，涼席……爺爺?shù)氖炙嚲浚瑥乃种姓Q生出來的竹器美觀又耐用。爸爸沒有繼承爺爺?shù)氖炙嚕瑺敔斦f爸爸手太笨，怎么都學(xué)不會。我手巧，但爺爺卻說，女娃兒不適合做這個，每次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都會伸出手給我看，那是一雙滿是傷痕，老繭遍布，關(guān)節(jié)粗大而又彎曲的手，所以他教會我的，大都是小物件，蟈蟈籠子，漏勺，小置物籃。

媽媽常說，我毀容就是因為爺爺，明明十分溫柔和善的她，說完還要加一句“老不死的”。但是對爺爺，我卻怎么也恨不起來，小時候不知道什么是恨，長大懂事理了，就更不想去恨一個中年喪妻，靠一把篾刀拉扯大了弟弟妹妹和兒子的孤獨老人了。

那是在我五歲的秋天，爺爺在院子里剖竹子，起青，院子一角的煤爐上，正熬著一鍋粥。我在追趕一只雞的時候，絆到了一根竹片，撞翻了沸騰的粥。

爺爺簡單清理了一下（他沒有脫下我的衣服，忽略了從領(lǐng)口溜進(jìn)去的米粥，于是胸部的粥滯留得最久，燙傷得也最嚴(yán)重），驚慌失措地抱著哭到岔氣的我去鄰居家討要羊油，據(jù)說羊油是最好的燙傷藥。但后來事實證明，羊油并無大用，他們都說因為滾粥太厲害了，比開水厲害，因為它會黏在皮膚上。那時候生活在閉塞鄉(xiāng)村里的人們，從不依賴醫(yī)院，所以即使這樣嚴(yán)重的燙傷，我的家人都沒有想到第一時間送我去醫(yī)院，直到傷口發(fā)炎流膿，也只是去赤腳醫(yī)生家吊了一點消炎水，拿了一點藥膏。我對當(dāng)時的情景一點兒也不記得了，即使那么痛，那么撕心裂肺地哭喊。那些場景都是爺爺還原的，爺爺每次說到這里，都會長嘆一口氣，說對不起我，然后用那雙槐樹皮一樣的手，拭一下眼角。

我假設(shè)過很多次，如果爺爺那天沒有剖竹子，或者那天媽媽沒有外出，那么她就會在廚房的鍋灶里煮粥，或者我沒有去追趕那只雞，或者我沒有被絆倒，或者沒有打翻那個大鋁鍋，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只要出一點偏差，一切都會不一樣，我的人生命運就會被改寫。但是，人生沒有如果。

我十二歲的時候，爺爺去世了，他的手藝也跟著他一起進(jìn)了墳?zāi)?，包括他的那些愧疚。爸媽燒掉了他生前用的所有東西，衣物，被褥，包括他常坐的一把竹椅，到哪都不離手的豁嘴的茶壺。但他那些散落在各家各戶的竹器作品都留在了世上，越用越舊，越用越滄桑，卻飽含歲月的重量。

“嗨，大家好，我是小魚。昨晚下了一場雨，雨后的竹林是不是很美？你看，竹林里的筍子都出來了，今天我們順便挖一些回去。

我們挖這些長得不太好看的竹筍，因為是雨后，不太好辨別，如果是晴好的天，早晨來挖竹筍，筍尖上沒有露水的說明有蛀蟲，這樣的筍可以挖掉，因為它不成材。露水多的筍，說明身體很健康……

我小時候有一次被媽媽打了，想離家出走。于是想沿著這條小溪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大海為止。呵呵，我是不是很幼稚。小溪里有這么多鵝卵石，它們圓圓滑滑的，可有誰知道，它們經(jīng)歷了怎樣的痛苦，才把那些棱角都磨掉的？

……

這些竹筍，我們收拾好，焯水后，晾個半干，撕成條，曬成筍干。

好，今天的視頻就到這里了，感謝關(guān)注‘小魚的手指’的朋友們，我們下期再見！”

我將這一期的18 分鐘的視頻看了兩遍，又翻看了一下評論。最初的時候，我不太敢看自己是主角的視頻，覺得尷尬，更覺得不可思議，我無數(shù)次設(shè)想規(guī)劃過自己的未來，但無論如何都不曾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個網(wǎng)紅。

“我也想去這個竹林掰竹筍?！?/p>

“小魚今天這套衣服真好看，活脫脫仙女下凡?！?/p>

“緣分。小魚，你知道嗎？我小時候有一次被爸爸揍了，也想沿著我們老家的一條河離家出走。”

“小魚，我想買這個鮮筍，還有這個筍干什么時候上架呀！”

“太惡心了，穿漢服，戴面紗，是故弄玄虛博人眼球，還是丑得不敢見人怎么的？”

我們團隊沒有工夫去一個個回復(fù)他們，但還是每個評論都點贊了，包括一些不同的聲音。每次反面評論不乏少數(shù)，但每每這樣的評論下面都會有一些粉絲替我出頭。

“沒有人邀請你來看，慢走不送！”

“有些人就是杠精，估計生活中沒人搭理，網(wǎng)絡(luò)上來找存在感?！?/p>

“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亂說，小魚在以這個裝扮出場的第一天就解釋過原因?！?/p>

隨著粉絲上漲，好評不斷，收益增多，鄉(xiāng)親們的夸贊，親戚們的崇拜，我有一段時間確實自我膨脹了，但好在，沒有持續(xù)太久，讓我清醒的原因也就是這些惡語相向，這樣說來，某種意義上，我或許該感謝他們。

快一年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些質(zhì)疑和嘲諷，甚至還有更惡毒的，或許是因為他（她）說的是實話。要想在網(wǎng)絡(luò)上立足，就得有足夠的胸襟去面對一切贊美或是詆毀。這是第一次見“一度”老板王總時，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當(dāng)時他還問我有沒有做好準(zhǔn)備。還說我的臉，是我成為網(wǎng)紅的障礙，但也可能是助力。

雖然最初涉入這個行業(yè)，是沖著賺錢，整容去的，但現(xiàn)在，我真的愛上了這個職業(yè)，是的，我將它當(dāng)作職業(yè)看待。有時候看著自己在鏡頭中行走，編制器物，就像是擁有了全世界一樣。最重要的是，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和這么多人產(chǎn)生交集，重新獨自一人，會是一種巨大的折磨。

表哥告訴我，以后我不一定要編篾器、做手工了，就拍類似這樣的視頻，還可以賣一些地方土特產(chǎn)，為村民們增加收入，說不定還可以把家鄉(xiāng)推出去。但我不太贊同，如果這樣，就偏離了“小魚的手指”的初衷。

“先不管這些，有什么比粉絲的歡迎，播放量躥升更重要的呢？”表哥的一句話就將我堵得死死的，但我還是執(zhí)意下一期錄制編篾器的視頻。

后來我回想，錄制那個視頻的下午，我是有一些感應(yīng)的，比如我在剖竹片的時候，寬窄總把握不準(zhǔn)，起青的時候，青皮又太厚，刮竹節(jié)的時候，還差點傷到手，一切的不順利都在暗示，那些秘密就要掀出來了，問題是精確到什么時間而已。

我用最難的龜甲編法編制的那個青黃相間的小置物籃的視頻，在各個平臺的播放量均已超過30 萬次，而我在某個平臺上的粉絲量，也終于突破了100 萬，平臺打電話祝賀，還說給我郵寄了一個紀(jì)念獎杯。

是這個視頻，讓表哥明白了，決定播放量和受歡迎程度的，不僅僅是視頻素材，但也是這個視頻，將我那遮掩的秘密以最慘烈的方式公之于眾。

有一個網(wǎng)名叫“凱撒”的人，發(fā)表了這樣一條評論：“我是小魚的同學(xué)，來揭謎底，她之所以戴面紗，是因為臉被毀容啦！我敢保證你們看了她的真容，會吃不下飯的，沒想到這樣的人還能成為網(wǎng)紅……還有，別看她這樣，是有一個團隊運作的，派頭大得很，賺的錢也超乎你們的想象?！?評論下面還跟著一張我們小學(xué)的畢業(yè)照，照片雖然有些破敗，面目猙獰的我站在最邊角，還是異常顯眼，像一朵被開水澆過的來不及開放的花。

我不知道“凱撒”是小馮還是小林，或者是其他的誰。但看到這條評論的時候，只覺得小時候那種感覺又涌上來了，感覺自己像一條失去主人，受傷的貓，在放置垃圾桶的死角，與一條惡犬爭斗起來，幾乎沒有活命的機會。

一次在集市上，一條渾身黑乎乎的貓正在一個魚攤前的紅色塑料盆邊徘徊，魚販用撈魚的網(wǎng)，朝著它揮下去，它痛叫一聲竄開的時候，撞在了我的腿上，隨后并沒有立刻逃開，而是抬頭看了我一眼，“喵嗚”叫了一聲，那眼睛里星芒欲動。它就是番茄。

曾經(jīng)我救了番茄，現(xiàn)在有人愿意救我嗎？

這個視頻的播放量已經(jīng)突破了60 萬次，評論3000 多條，那條評論霸占了沙發(fā)，已經(jīng)有了好幾百條的回復(fù)，更多的是罵“凱撒”的，也有一些吃瓜群眾湊熱鬧的，對著那張照片評頭論足，讓我取下頭紗，主動認(rèn)錯澄清一切。更有人認(rèn)為，這條評論就是我們的團隊爆出來的，目的是為了炒作，為了紅，像一些明星一樣，時不時爆出一條黑料，增加曝光率和關(guān)注度。

我們的團隊開了一次會議，出乎我的意料，王總以及表哥他們都認(rèn)為這條評論沒有必要刪除，相反，這是一件好事，像那個人所言，這是增加人氣的大好機會。實際上漲粉的數(shù)量也驗證了他們所言不假。

那些人由一開始的爭論，慢慢演變成口水大戰(zhàn)，他們爭論的話題已經(jīng)脫離了我的容貌問題。而那個始作俑者“凱撒”，卻銷聲匿跡了。不知道他有沒有后悔？大概不會有吧，不然他自己就會解除這一枚重磅炸彈了。就像當(dāng)年的小林一樣，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的刻薄話語和厭惡眼神，他可能一次都沒有過“但愿我沒說過”的想法。

很多粉絲發(fā)私信，安慰我，說不要在乎那個人的惡毒評論，欲戴皇冠，必受其重。

“我們想要怎樣，結(jié)局就會變成怎樣，只是需要時間，不要讓任何人的任何難聽的語言，成為你想的結(jié)局的障礙?！边@是當(dāng)時在醫(yī)院，那個自信的女孩，在分別的時候，告訴我的話。后來，我一直用這句話勉勵自己，并為之努力。但現(xiàn)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跨越這些障礙。

很多時候，我們并非不懂道理，只是當(dāng)真正置身其中的時候，有幾人能夠做到不受干擾，理智地思考，平靜地對待呢？所謂的開解，只適用于他人。說服自己的，永遠(yuǎn)都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爸媽都不太會用智能手機，但并不代表他們對此次風(fēng)波一無所知，于是飯菜豐盛了很多，木訥的爸爸甚至小心翼翼地和我開起了玩笑。

希臘神祇喜歡為宿怨而斗爭，但總拿凡人當(dāng)棋子。網(wǎng)絡(luò)上的這些人，沒有宿怨，但卻將我當(dāng)作了棋子，成為了他們宣泄自己情緒的借口。

晚上，我毫無意外地失眠了，沉溺在縹緲的感傷之中，雞叫二遍的時候，在半夢半醒之間，看到了身材臃腫，年華消逝，臉上的疤痕更加可怖的自己，孤獨地坐在搖椅上的情景，但清冷孤寂的環(huán)境當(dāng)中，意外地充滿了一種剛勁的力量。

見我這般消沉，不愿再拍視頻，表哥有些惱怒。

“那個人講的是真的?！蔽腋谝獾氖钦嫦?，真相比謊言更殘酷，小時候我就知道了。

“真的假的又有什么關(guān)系？那些個明星吸毒，出軌，被潛規(guī)則，在新聞上的熱度都不會持續(xù)太久，何況你這點小破事?！?表哥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正在用力地啃一個蘋果，吞咽得很夸張，像是把怨氣往肚子里咽似的。

我看著他嚅動的喉結(jié)，不知道為什么想到了割喉，隨后一顫：“不是也有很多人不堪壓力選擇自殺了嗎？”

表哥的神情和語調(diào)都一軟，說：“我們走到這一步不容易，不能因為這一點點小風(fēng)浪就打退堂鼓。對付這些流言，最好的辦法是置之不理，你不要上網(wǎng)，不要去關(guān)注視頻后面的留言。但我們的視頻更新不能停，如果停了，等于不打自招，會失去很多粉絲?！?/p>

我不知道怎么去說服表哥，索性沉默不語，將桌子上媽媽拿來招待他的橘子，漫不經(jīng)心地堆積成金字塔的形狀。

“如果你真的那么在意，我找到那個人，讓他向你道歉?！闭f完他站起身，將未吃完的半個蘋果扔在地上，一只雞迅速地啄了一口。

我手一抖，金字塔轟然倒塌。

竹子會不會原諒我呢？沒有征得它的同意，就剝奪它聽風(fēng)吟誦，聽鳥啾啾，做一個雅士的權(quán)利，硬生生把它塞到屏幕前，成為了博人眼球，斂財?shù)墓ぞ摺?/p>

但它們會原諒爺爺，我知道。

我喜歡竹子的氣味，聞到它那清冽的氣味，就想到了爺爺，他全身心投入在篾匠活計中，篾刀和竹子在他手中，像是在小提琴上拉出又長又慢的音符，下手輕而溫柔。

表哥再次來的時候，我正在院子里拾掇槐花。我看著他，等待著某些真相從他的口中傾瀉而出。但他卻不慌不忙，沖披廈廚房里的媽媽喊了一嗓子：“姨，我餓了！”媽媽拿著水瓢探出頭，笑著應(yīng)了聲，旋即從堂屋端出來幾塊米糖，一杯茶。

表哥拿了一把竹椅，坐到我身邊，一邊嚼著米糖，一邊去摸躺在我椅子邊蜷縮成一團的番茄的肚子。番茄睜開眼看了他一眼，復(fù)又閉上。“懶貓！”他說。

“這槐花真白真漂亮??！”他拎起竹床上一串槐花感嘆。

我等著他說，采槐花，做槐花餅可以當(dāng)作視頻素材運用，畢竟現(xiàn)在在他的眼中，什么都與視頻素材有關(guān)?！澳阌袀€同學(xué)叫小林吧？”他將一塊米糖全塞進(jìn)嘴里，突然問。前一刻還溫柔乖順?biāo)X的番茄，突然變臉，伸爪給了表哥一下。

“這件事因我而起?！北砀绲穆曇敉蝗蛔兊蒙硢?，像吹過樹林的風(fēng)。

今年年初，有個種植平菇的人找到表哥，請求合作，讓我們?nèi)ニ钠焦酱笈镤浺黄谝曨l，幫助他銷售那些平菇。表哥沒有答應(yīng)，因為疫情原因，即使我們有那么多粉絲，但銷往外地幾乎不可能，再者他的平菇品質(zhì)已不太好。那時候集市上空無一人，人人居家隔離，后來那些平菇都爛在了大棚里。這件事我當(dāng)時聽表哥提過一嘴，但沒有放在心上，畢竟，表哥的決定是對的。

“這個種平菇的人就是小林的父親?！?/p>

“所以那條評論那張照片都是小林的報復(fù)手段了？”

表哥點點頭：“不用擔(dān)心，話題遲早會平息，當(dāng)務(wù)之急是更新視頻?！?/p>

“你不是說找到他，讓他道歉嗎？”

表哥愣怔了一下。

“他不愿意是吧？”那個人怎么可能那么輕易就會道歉呢，就像當(dāng)年那件事之后，有同學(xué)捅到了班主任那，老師了解了緣由之后，要求那幾個男同學(xué)向我道歉，大家雖然不情愿，但都小聲地說了對不起。只有他，一臉委屈地說：“老師，我又沒有說錯，她本來就是個丑八怪嘛！”老師氣急，罰站了他一節(jié)課，也就不了了之。

“不是，你不用管，好好收拾心情，明天下午準(zhǔn)備錄制視頻，我看槐花這個主題就不錯，就叫——五月槐花香·小魚手腳忙?！闭f完起身去了廚房。

又是夜晚，一種眩暈和不斷下沉的感覺折磨著我，瞥了眼墻上好幾天前就停在6 點差5分鐘的掛鐘。在我思考這個時間是某個清晨的6 點差5 分，還是傍晚的6 點差5 分，而那個時間我又在做什么的時候，那種在這個世上分文不值的苦澀感稍微減輕了一點，與此同時，一個決定那一刻也從腦袋中跳了出來。

我還是上網(wǎng)看了下留言。

“小魚怎么還不更新視頻，是不敢露面了嗎？”

“果斷脫粉！”

“毀容，丑，并不可怕，但讓人氣憤的是利用這些博得關(guān)注，當(dāng)網(wǎng)友們都是傻瓜嗎？”

“趕緊滾！”

“來看熱鬧！評論比視頻有意思多了！”

“小魚，加油，我永遠(yuǎn)支持你?！?/p>

之前所做的心理建設(shè)起到了防御作用，我以為看到這些留言，會有全身的骨髓都被掏空，血液凝固，甚至有心臟蜷縮成一團的痛感，但實際上我只感受到了一些輕微的悲劇性和壓抑感，和我很多次讀完一部不完滿的愛情小說的感覺類似。

“大家好，我是小魚，這幾天給所有人帶來的麻煩，我很抱歉，鄭重地對大家說一聲對不起。成為這個視頻主這么久，感謝你們一直的不離不棄，不管你們說過什么，都說明你們認(rèn)真地看過我的視頻，這就足夠了。

確實，‘凱撒’發(fā)的照片中那個面目全非的人是我。這30年來，我一直覺得自己是琥珀中的一只丑陋的小昆蟲，害怕別人鋒利的目光，殊不知，那些困住我的琥珀才最可怕，而它卻是我的內(nèi)心分泌出來的。但是，我現(xiàn)在想敲碎它，我知道，還不算晚。

關(guān)于團隊，關(guān)于收益，關(guān)于是不是炒作，我不想多說什么，時間是最好的證人。當(dāng)然，我也不會就此退出?！?/p>

說到這里，我拿下了斗笠頭紗，正了正身子，朝著鏡頭笑了笑：“這就是我?！?/p>

把這段自拍的視頻更新到各個視頻網(wǎng)站后，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這個視頻就是一把錘子，幫我叩診自己，那些琥珀，在它的敲擊之下，紛紛碎裂開來。錄視頻的時候，我演練了很多遍，直到自己被拿下斗笠頭紗后，那眼中的晶瑩所打動。我本來就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總是被一樣接一樣的東西所打動，月光，落葉，半開的花朵，一條狗的眼神，一朵云的樣子…… 我甚至想，“凱撒”看到這個視頻的時候，會不會說出那珍貴的“對不起”，但現(xiàn)在，他說與不說，都不重要了。

有些時候，某件事情為什么是這個樣子，而不是另外一個樣子，很少有人能解釋得清，但我將這件事指引到這個方向，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

手機開始不停地叫，表哥，王總，弟弟，陌生的號碼，輪番轟炸著它。

陽光下，田野里的稻谷正在向初夏的風(fēng)述說著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藍(lán)藍(lán)的天空中，有幾朵不成氣候的云目的性很強地往山谷里竄，好像那里有什么在召喚著它們。

我義無反顧地走進(jìn)這熱烈的夏天，然后，期待在另一端堅定地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