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晨翡
火車上父親一句話沒說,沉著臉,思索著什么。我怕這樣的父親,每當(dāng)他失去語言后便會爆發(fā)戰(zhàn)事。他戰(zhàn)無不勝,卻從不收獲母親的眼淚和哭聲。那時我一直以為父親是這個世界上永不可戰(zhàn)勝的人,我一直在等待他落敗。這種心理在我體內(nèi)存在了很長一段時間。有時碰到連綿的下雨天,父親關(guān)節(jié)炎發(fā)作在床上來回打滾,我心想他不如就這樣死掉好了。
上午七點,抵達平城,偌大的車站只有三三兩兩的乘客,十一月的冷風(fēng)肆無忌憚地吹,撞到信步疾走的人才停下。這時小姑還沒有搬回老家,她和小姑父住在一間由牛棚改建的小平房里,但那時她已經(jīng)默默做了一些事。父親就是為這些事特意來找她的。
我和父親站在門口,隱隱中感覺她根本不歡迎我們。小姑家徒四壁,似乎也沒什么可招待我們的。她扔給我一個小馬扎。只有一個,我讓給了父親。父親也沒有坐。他們兩個人深知對方的目的,而父親帶我來可能是為了鼓舞氣勢,我就像他的沖鋒號手。我終于見識到了這個讓他不再大吼大叫的對手。關(guān)于那些事我大概了解一些。此前小姑曾悄悄回過老家一次,她兩手空空地回來,跟我爺爺說,她想回家了,于是我爺爺決定把那八十多平的菜地鋪平,給他的小女兒蓋新房。這件事被掩藏了挺久,父親也是后來聽我奶奶說漏嘴才得知此事。父親與小姑一直是面和心不和,而此次戰(zhàn)爭的導(dǎo)火線在于小姑默不吭聲地將原本用于我家車庫但因政策問題一直是空頭的房產(chǎn)劃到了她的名下。父親的怒火讓奶奶手里盛著玉米粒的簸箕翻掉了,玉米粒掉落地面發(fā)出了美妙的聲音。父親帶著我連夜坐上火車,他要在小姑回老家之前解決好這件事,他知道一旦小姑回到老家,很可能會發(fā)生一些難以挽回的事。
“沒什么好說的?!?/p>
音節(jié)簡潔、迅速。小姑兩手交叉在胸前,目不斜視地盯著我的父親。她頂著明黃色的爆炸頭,像一座活著的獅身人面像,父親拘于她的強大氣焰之中。
“那就是我的地!”
父親的雙手背在身后,緊緊地攥著,甚至在微微發(fā)抖。
小姑瞥了一眼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我,目前為止我仍然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會這么反常,他可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啊。直到他們交談的語速加快,迅速演變?yōu)闋幊?。小姑沒等父親說完下半句便沖進了里面一個更小的房間,幾秒后她便提著一把菜刀沖了出來。那一刻,慌亂之際,我偶然看到父親背在身后的手松開了,他也許正要找到一種恰當(dāng)?shù)姆朗胤垂サ淖藙?,但在他的雙手松開之后,緊接著是兩只腳往后各自退了半步。
被趕出去后,我和父親走在那條兩側(cè)光禿禿的野路上,他在前,我在后。雖然我為父親的落敗感到痛惜,但我內(nèi)心卻因為見識到了這個能制住他的人而些許慶幸,就這樣,我懷揣在心的羞恥煙消云散。我不再為我當(dāng)了啞炮,做了逃兵而愧對于父親。我決定要做一個像小姑那樣的人,我要變得像她一樣勇敢。當(dāng)時我以為只要能夠擊敗父親,那所有的無恥行徑都可以被原諒。也就是在那一年,我最后一次坐火車回老家之后,得知自己因為色弱的問題沒有通過入伍的體檢沒多久,一連串的壞事像車站里的冷風(fēng)徹底失去了遮擋,開始席卷我十八歲的生命。
斷了當(dāng)兵這條路,我不得不繼續(xù)參加高考。那時不少人都在學(xué)藝體,我也想學(xué)。一天上午,我告訴母親我想學(xué)畫畫,結(jié)果沒多久父親便沖進我的房間,對我吼道,你知道一盒顏料要他媽多少錢嗎,老老實實給我讀書!我悶不吭聲,直到我答應(yīng)后父親才退出我的房間。
那時我繼續(xù)跟死黨胖芙借漫畫書,一次借一套,十幾本,熬兩個通宵看完。那感覺真爽,代價是我開始在上課被老師提問時胡言亂語。那一年時間飛快,我過著熬夜看漫畫、上課溜號打瞌睡的充實生活,我看完了胖芙家所有的漫畫書,也許有兩百冊。
高考前一天下午,我們收拾完所有東西準(zhǔn)備徹底告別的時候,胖芙跟我說那冊大結(jié)局到了。我們對視了一眼,心領(lǐng)神會。于是苦等到晚上十一點,我睜開了閉著的眼睛,悄悄地爬上了窗戶。在那之前,我的大腦中反復(fù)上演著此前五百話的畫面,一幅一幅,接連不斷。在我剛剛踏上桌子時,我聽到隔壁屋里傳來父親和母親交歡的聲音,母親一定以為我已經(jīng)睡了所以才沒有拒絕這個暴君,當(dāng)然她也無從拒絕。爬下窗戶后,我似乎踩壞了幾根青蔥。我飛快地沖出房前的小菜園,跳過低矮的柵欄,不顧一切地奔跑,所有一切都被我暢快地甩在身后。我想起那個漫畫中被稱為“綠河殺手”的男人,他在十六歲時襲擊了第一個受害者——一個六歲的男孩,二十年間,他殺害了至少四十八人,最初的五個被拋尸在城市最南端的綠河附近,因此得以名號。紙張上黑白的印刷無法展現(xiàn)血液的暗紅,但那些粗糙又暴烈的美卻一次又一次沖擊著我。這個窮兇極惡的殺人魔潛伏了五十話,又在其后的四百多話里逍遙法外,沒有人有辦法抓到他,是因他平日里待人和善,甚至踩到貓的尾巴都會佯裝成內(nèi)疚的樣子。我之所以時常想起綠河殺手,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我對父親的仇恨。有時父親像條發(fā)了瘋的野狗般對母親狂吠,在夜晚他繼續(xù)將他的憤怒無情地發(fā)泄在母親身上,他發(fā)出低沉的喘息聲,那是他宣揚勝利的號角。那個時候我妄圖勇敢,追求自由,但我明白,我很可能永遠都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
沖到和平街的中間,我看到胖芙從過道里探出頭,月光下他就像只灰色的臭鼬。我與胖芙會合后,他交給我那兩冊終結(jié)篇。那個夜晚,街上空無一人,我捧著它們,就像捧著我自己的命運。惴惴不安又無比激動。胖芙說,我已經(jīng)知道結(jié)局了。我讓他快滾,于是胖芙肥碩的屁股對著我一扭一晃地在跳動,漸遠。在我端詳著最上面一冊的封面時,我聽到胖芙對我喊了一聲,要加油啊!然后他繼續(xù)跑動,徹底消失在月光下。
胖芙離開后,我一直站在原地,他的那句鼓勵久久縈繞在我耳邊,但隨著月光被遮蔽,夜色漸濃,那聲鼓勵在我看來越發(fā)像是嘲笑。我盯著手里的兩冊漫畫書,心想,這樣就要結(jié)束了嗎。渾濁的燈光像天然的馬賽克,封面的字體逐漸變得模糊,我懷念起此前綠河殺手上演的一出出罪惡戲碼,一回回貓鼠游戲。那個夜晚,我不想回家。我知道第二天的考試也會一如既往地拒絕我,而只有這個故事不會。我想找個光線更亮一些的地方,一個足夠讓我看清兇手容貌的地方。我在和平街繞了一大圈,失望地發(fā)現(xiàn)所有的店鋪都關(guān)了門,熄了燈?;丶业穆飞希南x都已沉默,仿佛都在為明天赴考的學(xué)子們筑一個好夢。鉆進屋里,父母也睡了,不再有聲響。我披著一層夏涼被,蒙著自己,半籠著書桌和臺燈,興致勃勃地準(zhǔn)備揭曉殺手的秘密。就在此時,我聽見叩門聲,一聲比一聲急切。有人在叫父親的小名。是奶奶?;艁y中我匆忙關(guān)掉臺燈,一聲不吭地蜷縮在夏涼被的柔軟蝸殼里,只有沉悶的喘息。我聽見父親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推開我房門的是披頭散發(fā)的母親。她告訴我,快,你爺爺出事了。
第二天我還是按時參加了高考。那種明知會一敗涂地卻仍抱有一絲妄想的感覺真是糟糕??紙錾衔視r不時想起昨晚的情形。我和母親趕到時,救護車剛剛開走,父親隨之去了,奶奶臉上仍留有未消散的驚悸。那個夜晚,我爺爺喝下了半瓶百草枯。奶奶號啕大哭,她嘴里操著土語碎碎念念,我只聽得出一句死老頭子,重復(fù)了幾遍后被哭聲哽住。母親讓我回去睡覺,不要擔(dān)心?,F(xiàn)在,家里只剩下我自己,我終于可以無所顧忌地翻開那兩冊漫畫。故事的最后,我只知道了那個名為綠河殺手的人是個男人,四十五歲,殺害了三十八個人,多是年輕女性。關(guān)于他為什么要殺害她們,是什么致使他做出如此殘忍的行徑,只字未提。我當(dāng)然接受不了這個結(jié)局,雖然他已被繩之以法,對罪行供認(rèn)不諱,但他對作案動機只字不提。懷抱著對這個作者的怨恨,奶奶的哭聲終于停下。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
“最壞的結(jié)果是什么?不就是去到一個差勁的學(xué)校跟更多差勁的人待在一起嗎,沒什么大不了的?!?/p>
走出考場,胖芙突然開始安慰我。他透過我的表情進行著哥德巴赫般的猜想,但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那種自以為是有夠可笑。胖芙請我喝了一瓶北冰洋,冰冰涼涼的汽水下了肚,痛快地泛一個嗝,似乎什么煩惱都沒有了。胖芙問我晚上去不去迪廳,我拒絕了他的邀請。胖芙對這個結(jié)果感到意外,他接連又問了兩遍。我告訴他我不去了,我永遠都不會去。如果他再不離開我的視線,我很可能下一秒會朝他的鼻子來上一拳。當(dāng)胖芙什么都沒說走掉的時候,那一刻,我想我再也不愿見到他。事實是,這個當(dāng)時我認(rèn)定耽誤了我最寶貴時間的胖子,在次年春節(jié)乘黑車回老家時遇上車禍,失去了兩條腿。我沒有去看望他。如果我站在他面前,跟他說這還不是最壞的結(jié)果,他能做的或許只剩對我破口大罵,讓我立刻滾出他的家。
昨晚的倉皇形成了漫長的鈍痛,一遍又一遍拷問著我。在外人看來,我既不抽煙喝酒,也不打架泡妞,我只是默默無聞地躲在某個角落,翻看著那些黑白的漫畫冊。我果真一無是處啊,甚至在臨近高考班主任挨個找同學(xué)談話時,他也只是無可奈何地對我笑了笑,讓我領(lǐng)走被他沒收的兩本漫畫書。這個男人沒再多說什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讓我去叫下一個同學(xué),而我就像漫畫里被殺死的某個受害者,只能在離開前留下一個充滿惶惑和怨恨的眼神。
傍晚時分,回到家時母親正站在門口,其實我遠遠地便看到她了。我們一起去了縣醫(yī)院,路上,母親還是那般沉默寡言,除了在某個路口伸手?jǐn)r住我之外再沒有別的舉動了。我多么想她問問我考得怎么樣,哪怕問一句也好,可我又擔(dān)心一旦她問了,我又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爺爺躺在病床上,看起來精神尚好。父親坐在一旁,垂著頭,聽到有人來,勉強抬起頭,張望了幾眼,看到是我們,眼睛里閃過一絲微弱的光輝,隨之又熄滅了。我心想,原來他也會有這樣悲傷的時刻啊。
爺爺滾動著眼珠,打量著那片沒什么看頭的灰色天花板,憑空問了一句:“事情辦好了嗎?”
“海燕去辦了?!?/p>
原來在我和母親到達病房之前,小姑便從平城回來了。她不知何時又走了,要去辦爺爺說的事。
父親終于意識到我和母親在這里根本不會起到什么作用,或者說,他因為不能從我們身上收割眼淚而決定遣走我們。母親削了一顆從家里帶來的蘋果,將它放到床頭柜上。事實是爺爺洗了胃,正被禁食。但這顆蘋果只要仍然放在那,母親便會覺得他們知道她來過了,她做了她能做的事情,而她根本不考慮這件事有多可笑。
這天晚上我沒有聽見母親的哭聲了,也沒有聽見他們做愛時發(fā)出的可怕的呼喊。父親守在爺爺身旁,我睡得無比香甜,就像是完成了那件我一直期待的事。直到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我抬眼一看,不過五點一刻。隨后謾罵聲鋪天蓋地,我起了身,看到和母親對峙的是鄰居王玲。每每看到她的那張臉我總是不敢與她直視,碰到也只是低著頭匆匆走掉。但這次我看到了,她的眼神凌厲,波及到我時我不自覺地往后退了小半步。母親正同她交談,王玲這便要拽著母親的手出門。我只是縮在房間的門后,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被帶走了。
母親遲遲未歸,早上八點,胖芙約我去潴河,他說他剛買了一副釣具,想試試手。雖然前幾日與胖芙鬧得有些不愉快,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我本想出去透透氣,于是答應(yīng)了他。走到堤岸時,我一眼便看到胖芙正坐在不遠處的涼亭里,聚精會神地擺弄著魚竿。胖芙看到我來,朝我招了招手,問我會不會組裝。我搖了搖頭。胖芙將魚線和魚竿相連,隨后問了一句。
“你爺爺還好嗎?”
我愣住了。
“哦,我看到你爸了,那個人,應(yīng)該是你爸吧?!?/p>
胖芙的話東一頭西一頭,我不明所以。
“你還不知道嗎?今天的早間新聞?!?/p>
“什么新聞?”
“不知道該不該這么跟你說?!?/p>
“到底怎么了?”
胖芙沉默了片刻,告訴我我的爺爺死了。爺爺怎么會死,前幾日看望他時他仍精神矍鑠。胖芙說那種農(nóng)藥沒有解藥,一旦喝下去便會逐漸像溺水那樣被憋死。我說那一定不是我爺爺。胖芙聳了聳肩說,也許是他看錯了。
“不過……”
“不過什么?”
“那個人不是死在病房里?!?/p>
胖芙開始調(diào)弄餌料,他一副無關(guān)緊要的侃聊模樣令我憤怒。我讓他繼續(xù)說下去,但胖芙搖了搖頭說詳細的他也不知道。
“你知道,那個臺的新聞速播有很多沒頭沒腦的事?!?/p>
那個上午我們一條魚都沒有釣到。胖芙哼著歌,似乎并不在意是否會有魚上鉤。我的腦袋里思索著胖芙的話,想起那個殺掉三十八人的殺手,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殺手的心境,他為何會犯下這滔天罪行,不是因為他必須這么做,他一定也有別的選擇啊。胖芙突然揚起魚竿跟我說,該回家了,我才緩過神,明白是時候面對一些事了。
爺爺多么可憐,如果胖芙說的那個人真的是爺爺,他真的就這樣死了,那么爺爺或多或少也是幸運的吧。我并沒有為爺爺?shù)乃懒鳒I,因為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八歲那年,家里的老黃狗暮年懷胎,鞭炮轟鳴的大年夜里,產(chǎn)下了六只狗仔,兩只黑的,四只花的。它們的眼睛像是豆子,蜷縮在臟兮兮的狗窩里,只要我一靠近,它們仿佛能看到我似的,爭先恐后地擺弄著肉肉的小爪子爬向我。可它們根本連眼睛都沒睜開?。∵@些狗仔紛紛吸舔我的手指,那種感覺真是美好。我給它們每一只都取了名字,我就像是它們的媽媽,希望它們都能健康成長。正月十六,開學(xué)第一天,回到家后我一如往常奔向狗窩,卻發(fā)現(xiàn)狗窩里除了那只老黃狗以外,只剩下一只叫嘟嘟的黑狗。我近乎瘋狂地尋找它們,但沒有人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所有人都對我的行徑置若罔聞。為了找出真相,我絕食以示抗議。終于,晚上母親走進我的房間,偷偷告訴我別再找它們了,它們已經(jīng)被你爺爺處理了。我問母親“處理”是什么意思。母親沒有立刻回答我,沉默了幾秒后說,你知道留下的是更強壯的種狗就行了。立春之后,我偶然在屋后的垃圾回收處發(fā)現(xiàn)了它們,它們被裝在一個黑色的塑料袋里,小小的身子僵硬如頑石,脖子連接著像是本不屬于這具身體的腦袋。它們是被吊死的。我渾身發(fā)抖,不知是出于憤怒還是恐懼。所以我想,可憐的爺爺,又何嘗不是一個殺手。
回到家,推門而入,一眼看到坐在客廳里的父親。父親看到我,沖上前,突然朝著我的臉給了一巴掌。他問我去哪了。我的臉生疼,瑟瑟地說去見朋友了。父親怒吼,你爺爺死了你去見他媽的什么朋友!他的喘息聲粗拙沉重,威嚴(yán)赫赫。我不敢再作聲。后來父親一下癱倒在地上,他惡狠狠地兀自囁嚅著什么。我從未如此耳聰目明過,我想起爺爺在病房里交代的事,此刻,父親說了第二遍,他說他要去殺了王玲。我站在那里,父親的臉藏在我身下的陰影里。我聽見了父親的低泣,父親竟然在我面前流淚了!當(dāng)這件事真實發(fā)生的時候,我竟沒有感到一絲慶幸,倒是一股巨大的悲哀席卷了我。多年來我藏身在眾多的漫畫書之中,對我的學(xué)業(yè)、家庭內(nèi)外的糾紛都置若罔聞,當(dāng)這個戰(zhàn)無不勝的暴君突然用他那帶著鎧甲的手臂擦拭眼淚的時候,我終于明白過來,真正殺死一個人的往往最先并不是他人。
傍晚時分,母親從警局錄完口供回到家,她看起來很疲憊。母親一定哭過,此時她卻又開始哭起來。她什么也不說,不住地用袖子抹著眼淚,直到眼瞼和臉頰被磨得一片緋紅。我終于走上前,詢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母親也許是覺得,人已經(jīng)死了,該讓更多人知道這件事才好;也許母親也對警官如實陳述,但我想,換到爺爺身上,最多也只能博得一點對于生命本身的憐憫。
爺爺橫死的那塊土地我曾以為一直是我們家里的,也許所有人都這樣以為,但后來我才得知那塊地始終沒有明確的文件規(guī)定,也就是一塊歸屬于集體、不屬于任何一個人的土地。從某一年開始,鄰地的主人王玲開始把莊稼種到了那塊土地里。爺爺曾經(jīng)找過王玲,而王玲也曾口頭承認(rèn)越了界,承認(rèn)那塊地仍然是爺爺?shù)?,但她請求爺爺能允許那些莊稼收獲。等到秋收,王玲卻反悔了,說那塊地是她家的,不存在侵占爺爺土地的情況。爺爺啞口無言,自知不能將此事放到明面上,便希望能夠私下處理。王玲堅持說那塊地是她家的,并且在村里到處游說,說爺爺心眼太壞,想占她家便宜。慢慢地,村里一些人開始相信王玲的說法,附和著說爺爺?shù)膲脑?。那天夜里爺爺從病房里偷跑出來,赤身裸體橫死在那塊土地上,就像是用自己的身體給那塊地蓋了章,但他不知道,那個章除了宣揚他的死亡,再沒有任何效力。
再見到她,父親的敵人,我的小姑,是在爺爺?shù)膯识Y上。王玲也來了,就站在父親身邊。我心想,你不是要殺了她嗎,怎么還不動手,父親甚至還跟前來吊唁的王玲握了手。王玲在幾天后搬走了,母親說她改嫁給了一個南方的商人。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有一副我很少見過的討厭嘴臉。
小姑的新房在一周后開始施工,爺爺死去的那塊土地上又聚集了來來往往的許多人。父親似乎妥協(xié)了,不再追要那原本就不屬于他的土地。地基挖好的那天夜里,我再次被父親的怒吼驚醒。寂寂的夜里除了失去活力的夏蟲鳴叫,便是母親那悶在喉嚨里的嗚咽。我翻窗而出,跑到地基的過道里,開始手淫。在隱沒在烏云背后的月光隨之傾瀉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一個辦法,或許可以徹底打敗父親。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胖芙打來的電話,他興高采烈地告訴我高考成績出了,問我考得如何。我知道他一定是想羞辱我,于是我不假思索地謊報了一個數(shù)字。688 分,胖芙聽后,撲哧笑了一聲,跟我說那你的爺爺可以含笑九泉了。胖芙先掛掉電話的,我悶著氣,想著無論如何也不能就這樣放棄,所以還是撥下了那個老師讓我們務(wù)必記下來的號碼。滴滴幾聲后,溫柔的女聲,撲滅了我的幻想。
“213 分。”
臨近中午,我一如往常去奶奶家吃午飯,只是今天煙囪卻并未升起濃白的煙霧。進了屋,地上散落著一條臟兮兮的薄毯。奶奶坐在炕沿上,衣衫不整,怔怔地目視前方,垂在半空耳蝸樣的雙腳失去了裹腳布的掩蓋,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我眼前。我擔(dān)心家里進了小偷,于是趴在門框后,輕聲詢問奶奶家里是不是進來人了。如果屋內(nèi)稍有動靜,我很可能會馬上溜之大吉。我原本就是這樣一個人吶。幾秒后,奶奶像個年久失修的發(fā)條機器人,緩緩地轉(zhuǎn)過頭,看向我,笑了。她的笑卻并未給我絲毫安慰,我再次問了一遍。奶奶突然大喊了一聲:“你出來吧!出來吧!文生!”文生是我爺爺?shù)拿帧D棠虖幕鹂幌铝说?,蹣跚走到我身邊,拉起我的手,跟我說“你爺爺回來了”。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就這樣哭了,杏核般的眼窩里的眼瞼被沖刷出來。奶奶從那天開始精神出現(xiàn)異常,情緒起伏不定,時常說著稀里糊涂的話。有一天她竟然說,文生殺了人,他奸殺了一個妓女。這話多矛盾啊,在場的父親和小姑只相視一笑,讓奶奶別再胡思亂想。
在我決定實施這個辦法之前,我想起去年和父親從小姑家離開時在路上見到的情景。一個滿身油膩的男人牽著一匹馬,那匹馬的一只蹄子斷掉了,晃晃悠悠地吊在綁布上,馬就用那血淋淋的踝骨踩在石子路上。天寒地凍,馬疼得遍體汗?jié)?,鬃毛全都服帖地附在軀干上,它的眼睛呆滯地直視前方——眼睛里那種逆來順受的樣子令人不寒而栗。
電話接通后,我問是國土資源局嗎,我要舉報。
沒有人愿意站出來,因恐懼和無知以外,其余的便是也企圖分一杯羹的貪婪。調(diào)查人員在兩天后到達了小姑地基尚未建好的新房土地上。小姑怒吼,說這就是她的地,是老人的地。調(diào)查人員卻并不耽于她那瘆人的言語威嚇,他們問她是想違背國家的土地法嗎。小姑一聽,頓時蔫了。我在一旁看得痛快,我知道父親心里一定也如此。我們在此刻達成了共識,但在調(diào)查人員離開現(xiàn)場時,父親湊上前,點頭哈腰地向調(diào)查員說了些什么。調(diào)查員搖了搖手,徑直離去。車輛揚起塵土,父親啐了口唾沫,悶聲罵了一句。
回到家后,我詢問父親,跟那幾個人說了什么。父親看著我,突然笑了,問我怎么一時關(guān)心著這些事了。沒等我回答,他便繼續(xù)說道,如果讓我知道是誰舉報的,老子一定會殺了他。聽后,我的心似乎抽搐了一下,父親再一次說了類似的話。雖然猜到父親最多是過過嘴癮,傾泄憤怒,但那一刻我還是害怕他會突然掐住我的脖子,像爺爺?shù)跛滥切┕纷幸粯拥跛牢?。不過,我的目的達到了,這足夠令我痛快。父親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問我怎么不回答。我懵著,問父親問了什么。高考成績出來了沒有?我搖了搖頭,沒吭聲。
“我知道是誰了,一定是王玲,媽的,她得不到,也不想俺們留著?!备赣H說著走了出去。
外面陽光正好,悠悠的浮云淡淡泊遠,這樣的天氣竟使我心底泛起一陣寒涼。屋外傳來母親的聲音,她說該死的貓又偷吃臘肉,別給我逮到,否則我一定會殺了它。這并不奇怪,素日里溫吞的母親也有如此一面。那些真正的惡意,幾乎從不以真面目示人,它們躲在各種掩體和面具之后,跟人問好,而我,一直在找尋擊敗父親的辦法,但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在父親問我高考成績的時候,只要我說出口,便可以輕而易舉地擊敗他,只有我能辦到。
現(xiàn)在,我躺在床上,繼續(xù)翻看那本漫畫,所有的殺人利器都如水溫柔,翻到最后,這殘酷的故事也僅剩致謝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