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平勇
是的,我得立即帶父親去北京了。
我必須兌現(xiàn)一個兒子應(yīng)該兌現(xiàn)的承諾。
父親六十九歲那年的春天,雙腿出現(xiàn)了嚴重的問題。他站不起來了。即便走很短的路都得借助一根木棒。
父親到水田里拔了一個下午的秧苗,回到家里便站不起來了。我?guī)搅酸t(yī)院,當父親挽起褲管時,父親的雙腿讓我吃驚。他的雙腿不勻稱,右腳細,左腳粗,而且青筋凸起,彎曲扭結(jié),整個膝蓋之下,像纏著無數(shù)條青蛇,讓人害怕。我問父親什么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父親說,至少三十年了。
醫(yī)生說,這叫靜脈曲張,嚴重到一定程度會使人癱瘓。醫(yī)生還說我父親的腿風濕很嚴重,可能坐骨神經(jīng)也會有些問題,需要細致檢查。
作為兒子,我心里很愧疚。
記得小時候,我只要有個三病兩痛,父親母親便急得不行,盡管當時經(jīng)濟條件很差,父母也會省吃儉用把兒女帶到醫(yī)院去治療。父親的靜脈曲張至少三十年了,而我卻一點都不知道,作為兒子,什么時候關(guān)心過父親、問過父親一聲呢?
也檢查,也打針,也吃藥,可父親的腿始終不見好轉(zhuǎn)。從我記事起,到父親六十九歲站不起來的這段歲月里,父親都沒有生過病住過醫(yī)院。其實不是父親沒有生過病,而是那些發(fā)熱頭痛肚子疼之類的小病,在父親的眼里簡直就算不上病,艱辛的勞作,把這些小病,悄無聲息地抖落在莊稼地里了?;蛟S,我們理所當然地享受著父母無微不至的愛和呵護,而無暇無心關(guān)注父母的心酸和疼痛。
父親哀傷地對我說,要是他的腿就這樣站不起來了,那就一切都完了。他說,現(xiàn)在社會恁個好,路也修得好,交通又方便,飛機汽車輪船到處都是,不愁吃不愁穿還有閑錢,你家六姊妹對我又好,經(jīng)常給我錢,我還打主意出去好好走走看看。哪妨這該死的腿卻站不起來了。
我為父親打氣,一定治得好的,現(xiàn)在醫(yī)學(xué)那么發(fā)達,比這嚴重百倍的病都能治得好。
父親嘆了口氣說,可是,你看,都半個月了,還沒一點好轉(zhuǎn)呢!
一個朋友說,偏方治大病,不如找一找民間醫(yī)生。不是有句話這樣說嗎,高手在民間。我四處打聽,終于打聽到了一個名氣很大的民間醫(yī)生。
我把父親的病情跟民間醫(yī)生說了。這個民間醫(yī)生很熱心,拍著胸脯說,這簡直就是小兒科,沒半點問題。他說,像這種病,他治好的至少幾十個,有幾個是癱瘓了兩三年的,他都治好了,現(xiàn)在還爬山打球游泳。
民間醫(yī)生四十來歲,身材魁梧健壯,紅光滿面,目光有神。他指點江山談笑風生,說這種病嘛,說白了,就是血液的問題,就是血管的問題,血管堵塞了,血液不通了,腿當然就疼了,壓迫了神經(jīng),腿當然就會麻木,就會站不起來,就會癱瘓。醫(yī)書上說,通則不痛,痛則不通就是這個道理。針對這種情況,我用針灸推拿氣功草藥,完全可以使血管疏通,讓神經(jīng)恢復(fù)正常。民間醫(yī)生的侃侃而談,讓我持懷疑態(tài)度,但他說的又不全無道理,我決定試一試,萬一就治好了呢?
民間醫(yī)生使出了十八般武藝,但我父親的腿病依然不見好轉(zhuǎn)。
那天我在書店里看見一本有關(guān)穴位按摩的書,我就把它買了回來,拿給父親,讓父親慢慢揣摩。父親是識字的,他太想讓他的腿病盡快好起來,于是一頭就扎進了書里。我和妻子每天上班,父親就在屋里整天研究穴位按摩。三天后,奇跡出現(xiàn)了,父親居然能夠站起來了,五天后,父親可以在屋里慢慢走動了。十天后,父親可以慢慢走下二樓,在花園里慢慢游玩了。父親的腿病一天比一天好了,只是要走遠路,還需要時間恢復(fù)。
我鼓勵父親說,您識字多,身體又強壯,意志力又強,別說農(nóng)村的老人,就是許多城里的老人都比不上您。您就堅持研究堅持按摩,要不了多少時間,您就像原來一樣,想走哪里就走哪里了。等您的腿腳完全好了,我?guī)ダッ魅惤ゾ耪瘻?,要去北京也行,只是北京太遠,玩的地方太多,要走很多路,特別八達嶺的長城,太陡了,又長,腿腳不好肯定是不行的。
父親說,有沒有吊水巖陡?吊水巖是我們老家對面的一座山,高而陡。我說,哪里有吊水巖陡?有吊水巖陡,有幾個人能夠上去???父親滿懷信心地說,我就能上去!去年我都還上去。倒沒有吊水巖陡,那就沒問題。我說,要是你的腿腳好了,肯定沒問題。
我問父親最想去哪里,父親立即響亮地說,當然是北京,去了北京,其他地方不去都行。你想,北京是毛主席在的地方?。《嗌賯€朝代的皇帝都在北京住過,一定要去看看。這一輩子能去北京一趟,值了!你看我們村子,那么多老人,哪個去過北京?父親環(huán)顧了一轉(zhuǎn)四周,好像四周站著村子里的所有老人,父親在詢問他們,你們誰去過?父親大手一揮,說,我敢肯定,沒有一個老人去過!父親的語氣充滿自豪,就像他剛從北京回來,還跟毛主席握過手一樣。
父親毅然決然要回老家去。他說,鄉(xiāng)下空氣好,我回鄉(xiāng)下去,每天按完穴位,我就到田間地角走一走,看一看,有那些青枝綠葉的莊稼作伴,我的腿病肯定要好得快一些!
父親黧黑的臉綻放著欣喜,笑著說,當然嘍!現(xiàn)在我自己跟自己治病,效果好著呢!照這樣下去,說不定,將來我還會是治這種病的專家呢!今后在街上擺個攤子,一年治好十個八個的,掙的錢也有城里的那些老工人的多呢!父親舉起手,像健美運動員一樣擺出一個夸張搞笑的造型,說,我只要腿腳好,身上有的是力氣呢!
我開車送父親回了老家,一再交代,說一定要堅持研究堅持按摩,不能中斷!等腿病徹底好了,就打電話給我,我們就去北京,去天安門廣場看毛主席,去爬萬里長城,去看故宮頤和園……
父親站在老屋門口,陽光暖融融地潑在他的身上,風撩動著父親灰白的頭發(fā)。父親真的老了。但因為要去北京的信念鼓動著他,使他看上去很精神。他瞇著眼看著我微笑,然后伸出右手,舉過頭頂,模仿清官亭廣場上毛主席的造型。父親說,回去吧!好好工作,不要擔心!等我的好消息。我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忽然聽到父親用奇怪的調(diào)子哼著一首歌: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指引我們向前進……
我心里高興,因為父親高興。我想我的臉上一定是綻開笑容的,因為我剛轉(zhuǎn)過墻角,就遇到了年齡跟我相仿兒時的伙伴家族間的叔叔笑著對我說,小勇勇?lián)熘鹪獙毨?,笑得恁個開心?
起初,我每天打一個電話詢問父親的病情,過后就兩三天打一個,再過后就個把星期打一個,再再過后就十天半月打一個。每次父親都會說,好得很呢!別擔心,你們就好好工作,等著我的好消息吧!
大概過了一個月或者是個半月,父親打來了電話。父親說,今天是星期六,你沒開會吧?
我說,沒開。
那就好,你回來一趟吧!
我說您的腿病徹底好啦?
你回來就知道了。
我覺得父親的語氣有些怪怪的,心里有些七上八下拿不定出了什么事。
我說,是不是又跟我妹夫鬧別扭啦?
父親說,你回來就知道了。
我開著車,一路上都在猜測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回到家,我看見父親坐在草堆上曬太陽。我看了看四周,沒有看見其他人。我看了看父親的臉,父親一臉的平靜。
我說,就您一個人在家嗎?
父親說,是。
我說,您的腿徹底好了嗎?
父親沒說話,只是從草堆上站了起來,然后像小學(xué)生一樣伸伸腿彎彎腰跑一跑跳一跳,動作有些滑稽而笨拙,但作為一個六十九歲的老人,已經(jīng)算得上矯健了。
我說,我還以為又跟我妹夫鬧別扭了?
父親說,鬧啥子別扭?我才沒閑心呢!
我之所這么問,是因為我父親跟我妹夫和妹妹常常因為一些小事產(chǎn)生不愉快。倒不是妹妹和妹夫不孝敬老人,而是妹妹和妹夫的做事風格和效果不合父親的心意達不到父親的要求。比如說插秧,妹夫插秧不僅慢,而且行間距離不均,秧苗不直,東倒西歪的。父親就看不慣。我為妹夫解圍,對父親說,這個可以理解,妹夫的老家是在大山里,那里只有山地沒有稻田,只種洋芋包谷不種水稻,他插秧插不好情有可原。
父親說,插秧插不好就不說吧,他家那里出產(chǎn)洋芋包谷,那洋芋包谷他應(yīng)該種得好吧!你抽時間去地里看看,稀一棵密一棵的彎彎扭扭的,像豬大腸,看著就刺眼。半畝地,一個人一天種完還要放老早工,可他,要磨個兩天三天的。
妹妹說,種得稀一棵密一棵的彎彎扭扭的,像豬大腸咋個了?洋芋包谷照樣長得好,收成也不見得就比你種得直的少好多。
父親據(jù)理力爭說,做什么要像什么,大眼活路都做成這個鬼樣子,難看?。∽寗e人看了吐口水說閑話你說丟人不丟人?
妹妹說,別人吃多了愛嚼舌根?別人愛咋說就咋說,我才不在乎。
父親生氣地說,自己的姑娘手膀子倒朝外彎了。
妹妹說,我們笨了慫了不成氣候了做不好,你做得好,你就去做吧!
父親顯然更生氣了,一下站起身,做就做,你以為我就做不動了?我就老了吃干飯了?父親扛起鋤頭就下地了。
天黑了,父親回來了。妹妹和妹夫曾經(jīng)兩天才干完的活,父親一天就干完了。父親畢竟六十多歲了,累得躺在沙發(fā)上喘粗氣。喘著喘著他就把桌上的一個瓷杯摔在地上。瓷杯破裂的聲音,把正在做飯的妹妹和妹夫嚇愣了。但僅僅愣了一下,妹妹和妹夫又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繼續(xù)做飯。因為我一再交待妹妹和妹夫,父親發(fā)火的時候,要讓著他些。父親的心地是善良的,他的心里想的是屋里屋外的事要做得比別人家的好,全家老小的日子要比別人家過的好。只是父親的性子急躁,古板,做事挑剔,凡事追求完美。他的這種性格,很受生產(chǎn)隊很受隊長的賞識,說父親風風火火,做事嚴謹,號召大家向父親學(xué)習,父親因此好多次被評為勞動標兵。無論是點種薅刨栽插收割,父親在我們生產(chǎn)隊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逐漸冷靜下來的父親站起來,提起灰撮和掃帚,把瓷杯碎片掃進灰撮里,然后提到門口的地里,用鋤頭挖一個深坑,把鋒利的瓷杯碎片倒在深坑里,再填上泥土?;貋頃r洗了手,坐在桌子邊,妹妹把一碗飯遞到父親的手里,妹夫跟著把一雙筷子遞過去。父親不說話,接過去就低頭猛吃,看來,勞累了一天的父親餓壞了。父親吃飯的速度慢了下來,自言自語,瓷杯的碎片快(鋒利)得很,埋深點,以防人踩著劃了腳。妹妹夾了一塊肉在父親的碗里。父親也不抬頭,自說自話,找時間去大石渣看看,你們兩天才干完的活,我一天就干完了。我就是希望你們干得又快又好,只要多動腦子,哪個是笨人?
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常常懷揣善意,跟生活較勁,跟身邊的人較勁,受傷的卻總是自己。我曾多次跟父親說,人活在這個世界上,追求完美是一種美好的品質(zhì),但付出的代價也很大,雖然毛主席說過人定勝天,把人說得偉大而無所不能,這只是一種美好的信念。其實人面對著這個無窮大的蒼茫宇宙,是渺小如微塵的,當許多事情難以改變的時候,要學(xué)會跟生活和解,跟生活妥協(xié),對身邊的人和事,多給以包容。只有這樣,自己才會輕松,別人也才會輕松。父親眨巴著眼睛,似乎聽懂了。但沉思一會兒,聲音低沉而堅定地說,我做不到!就算你說的人很渺小,但再渺小也能做很多事,既然做了,就要把它做得最好,要不,難看!憋氣。
父親這次雙腿忽然站不起來,我認為就是父親爭強好勝的結(jié)果。
現(xiàn)在要請人插秧很難了?,F(xiàn)在的勞動力,大都組成了插秧隊,是以出賣勞動力換錢為目的的。過去插秧是不付工錢的,那時的勞動力都沒有外出,而是在村子里相互幫助,誰家要插秧,隨便組合動輒就是十人幾十人甚至上百人,人們邊勞動邊說笑邊唱歌,一派轟轟烈烈的大生產(chǎn)運動的歡樂景象?,F(xiàn)在的田間地里,無論是栽種還是收割,就只有稀稀疏疏的幾個老弱病殘的身影在晃動。每每談起這些,父親總是長長地嘆氣。
今年插秧,就請到兩三個人幫忙,這還是換工抓背的事,今天你幫我,明天我?guī)湍?。父親嫌妹夫拔秧的速度太慢,說,一個人拔秧,至少可以供上十五個人栽插,你看他,拔了一早上,還供不上五個人!真是慫呀!
父親急了,就到了田邊,把鞋子一脫,三下五除二卷起褲腳,就下了田。父親叫我妹夫把拔好的秧苗挑到田里去幫著插秧!他一個人拔秧。父親低聲自語,不怕我這把年紀,隨便當你兩個。
當時妹夫也說了一句,爹,您年紀大了,又有風濕,怕冷水激出病來!父親冷冷地說,還能吃飯,死不了的,快去吧!
晚上回來,父親的腿就出毛病了,站不起來了。
我責怪父親,年紀大了,都快七十了,還下田?還沾冷水?現(xiàn)在好了,你賣兩年糧食的錢還不夠您瞧病。倒不是錢不錢的問題,問題是您自己受罪!您不是想看外面的世界嗎?腳走不動,您咋個看?
父親黑著臉,不說話,眼睛里藏著一絲后悔,藏著一絲不甘心。他低低地說,怎么就站不起來了呢?不就沾點冷水嗎?哎,人當真老了,不中用了。要是這次把腿治好了,我還是認命了。就是天垮下來,我也不管那么多了。
我說,就拿我妹夫來說吧,他從山區(qū)到壩區(qū),他得慢慢適應(yīng),慢慢學(xué)習。他也想把各種事情做得又快又好,但他只有這點能力,他已經(jīng)盡力了。你看他早出晚歸,累得跟個牲口似的,一副要跟生活拼命的樣子,我是看著都心疼。父親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他苦,可他做事怎么就效率那么低呢?
我說,我爹呀!你也讀過好多毛主席的書,毛主席不是說過,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純粹的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脫離低級氣味的人。像我妹夫,他的能力沒有您大,但他想把事情做好的愿望跟您是一樣的。
父親若有所思,忽然說了一句,你是說,毛主席都幫著他說話?
我笑了起來,覺得父親很逗,說,不是毛主席幫著他說話,而是他這個人的特點符合毛主席說的道理。
我又進一步舉個例子,我說,我爹,就像您,在這個村子里,無論干哪樣農(nóng)活,您都是這個,我把大拇指豎起。父親立即自豪地說,當然。我說,但像您這樣能力強的人有幾個呢?沒有。生產(chǎn)隊那么多農(nóng)活您一個人做得完嗎?當然做不完。還不是要靠許許多多不如您的人幫著做才做得完。您說是不?父親說,是?。∥艺f,那就對了。一個人能力再強,做的事情也是有限的,還是要大家抱成團,才能做好更大的事。您瞧不起那些不如您的人,那些不如您的人同樣也瞧不起您。那不是大家都別扭,都糾結(jié)嗎?再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沒有哪一個人是一無是處,總有他的優(yōu)點的。多看他人的優(yōu)點,少看他人的缺點,這樣于人于己都會更好。拿自己的長處去比別人的短處,這樣會使自己傲慢,看不起人。像我們村子里,您看好些人雖然干農(nóng)活不如您,但人家做生意就比您厲害,您看人家擺個攤設(shè)個點,或者做火腿生意,每年掙個三五六八萬輕而易舉的事。農(nóng)活再干得好,收獲的糧食除了墊本全部賣了也就只值三五千。
父親點了點頭,然后又低下了頭,嘆息了一聲,是呀!農(nóng)活再干得好,又掙下啥子了呢?村子里修起了那么多洋房,那些人哪個干農(nóng)活如得我?可我干了一輩子,也就留下一間瓦房??!
我忽然覺得自己說的話過了,傷了父親的自尊。我連忙說,我爹,不能這樣比!您看那些蓋了洋房的,都是些年輕人,人家年輕就是資本,做生意,外出打工,有的是精力。跟您同輩的這些人,哪個蓋洋房了?沒有,一個都沒有。在您的同輩中,您依然是這個。我翹起大拇指。我剛才不是說您不行,我只是打個比方。您在兒子心目中,永遠是大拇指。
父親說,你說的,是道理。要明白事理,不在于年紀大小,有的人胡子都活白了,好多事情還是看不清。哎!我得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啊!
父親說,你跟我去一個地方看看!
我說去哪里?
父親站起來,輕松地往前走。說,走吧!
我走在后面,父親走在前面,在阡陌縱橫的田埂上,我走得有些東倒西歪,而父親走得又輕快又穩(wěn)準狠。畢竟多年沒有走這又窄又軟的小路了。我為父親高興。
這田埂,我兒時就赤著腳走了無數(shù)遍,至于父親,就可以說走了一輩子了。
父親在我家閘塘的二畝田邊站住。說,你看看!
我說,看什么?
父親說,看田啊!
我說,這不就是我們家的二畝田嗎?
父親說,你看看有什么不同?
我說,沒啥區(qū)別,跟原來一樣大,只是田埂比原來更窄了。
父親說,十年了吧?哦,是十年了。以前都是我挖出來的,最近十年,都是你妹夫用牛犁出來的。你看今年這田有啥變化?
被父親一提醒,我就發(fā)現(xiàn),那田完全是用釘耙挖出來的,臉盆大小的土垡新新鮮鮮素面朝天。
我說,怎么今年又要用釘耙挖了呢?是不是沒有牛了?
父親驕傲地說,不是。你妹夫也說用牛犁,我說,我用釘耙挖,我想鍛煉一下自己,證明一下我還行不行。我一個人挖的,兩個星期就挖完了。要是年輕那會,一個星期就挖完了,挖的土垡也沒有原來大了,也沒有原來深了。不過,還過得去。村子里好多人見我這樣,都有些不解,我就告訴他們,我就想這樣鍛煉身體,證明一下我自己還行不行。他們就夸我身體好,對我翹大拇指,說,都快七十歲的人還這樣厲害,真是了不起。
我也立即翹起大拇指,說,確實了不起!只是,這么大的一塊田,挖完也太累了吧!不會傷到身體吧?
父親揚了揚手,又踢了踢腿,你看,傷著了么?精神好著呢!
我已猜到了父親的用意,但我故意不說。
阡陌縱橫的田埂上,走著兩個人,前面那個是父親,后面那個是我。
快要到家的時候,父親終于忍不住了,說,你以前好像說過,我的腿徹底好了,你要帶我去北京看看!
我連忙說,是的是的,您的腿腳徹底好了,我們就出發(fā)!
父親又抬抬腿,然后在腿肚子上啪啪拍了兩下,說,現(xiàn)在徹底好了,甚至比原來還硬朗!既然沒有吊水巖陡,那就是小菜一碟了。末了,他又說,這一輩子,能夠到北京去看看,也就沒遺憾了。如果去了北京,一定能夠見到毛主席吧?聽說他躺在水晶棺材里,就像活著的一樣。我說,能夠見到,一定能夠見到的。
我對父親說,等我安排好時間,就來接您。
我把去北京這個議程跟我的一個朋友曹斌說了。曹斌十二分贊成并響應(yīng)。曹斌說,他的父母和岳父岳母都快六十歲了,非常不容易,辛苦了一輩子,含辛茹苦把兒女養(yǎng)大成人,自己卻連昆明都沒去過,就不用說遠隔萬里的北京城了。曹斌煞費苦心說服了他和妻子的父母,讓他們也去看看傳說中的北京。起初雙方的父母都不去,原因是怕費錢。他們說一個至少要花費五六千,大人孩子的七八個,至少就要花費四五萬。四五萬錢啊,要買多少糧食了?他們心疼。曹斌說,就是要趁現(xiàn)在年輕,走得動,去外面走走看看。等到今后走不動了,即便再有錢也是白搭。錢是人苦的,錢就是要為人服務(wù),要讓人高興,而不是人為錢服務(wù),讓人受苦。又舉了許多雖然有錢,但卻沒有能力花錢的例子。好說歹說,雙方的父母才答應(yīng)下來。
這個北京行旅游團,我們稱為親情旅游團。由十三個老人,四個年輕人,一個小孩子組成,共十八人。老人小孩的飲食起居以及所有安全事宜,就由我們四個年輕人既分工又合作協(xié)調(diào)負責。十三個老人分別是,我的父親,我的一個好朋友王鵬的父母,另一個好朋友陳昊的父親,曹斌的父母及岳父岳母,我的一個侄兒的父母及岳父岳母和另外一個吃素食的老人。王鵬和陳昊都因為手里有事去不了,但他們又想表達對老人的孝心,就委托我照管他們的老人。幾個朋友都是兒時的伙伴,心性相投,不分彼此,親如兄弟,他們的父母,我當是自己的父母對待。
為了安全起見,我們做了分工,我主要看好我的父親,還有我的兩個朋友的父母,共四個老人,曹斌和他的妻子,看好他們的四個老人和小孩,我的那個侄兒看好他們那邊的五個老人,我年齡大一些,負總責兼會計,曹斌做出納,侄兒配合我們工作,共同管好這個親情旅游團。我們確定了這個旅行團的目標:安全健康,開心快樂,吃好玩好看好,不能出現(xiàn)任何閃失。
那天我打電話告訴妹妹,說我要回老家接父親到北京去旅游。
我剛到村口,就看見父親站在村口的一棵白楊樹下等我。父親穿得干干凈凈的,像要去哪里做客一樣。父親笑著說,你來了?我以為你是早上來,我都來這里看過幾次了。我說,本來是早上就要來的,單位上臨時有事。我們明天坐車到昆明,下午從昆明坐飛機到北京。父親高興地說,好好好!
我說,您在這里等好一會了吧?
父親說,不長,個把小時,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就是來看看你給來了。
回到家,父親早已用一個旅行包把他的東西收好了。他說,彩芬(我的妻子)給我這個旅行包比我原來買的好多了,又牢靠又實用。她說好像是幾百塊的?我說是啊!父親說,就是了,一分錢一分貨,假不掉的,我以前買的二十多塊錢一個,才背十天,拉鏈就壞了?,F(xiàn)在有了這個包,那個我扔了。
我說,你都帶些什么?
父親說,不多,就一套換洗衣服,還有牙膏牙刷洗臉帕。
我說,行,關(guān)鍵是要帶好身份證,這年頭,沒有身份證,簡直是寸步難行。
父親趕緊從包里掏出一個塑料袋,一層一層地打開,拿出身份證來,給我看,說,在的,你看!
我說在的就行。父親又拿出一個小本本給我看,說,老年證我也帶著,聽說好多公園,有老年證可以免票。又說,北京那些大城市的公園,門票一定很高,要是能免,我這老年證就賺大了。我連連點頭,夸獎父親腦袋靈光。父親顯得很受用。
臨上車的時候,父親站在車邊,陽光照在父親的身上,使他顯得既精神又喜氣。他把頭上的藍色撮撮帽摘下來,捏在右手里,左手的五個手指當梳子,梳了梳他灰白的頭發(fā),仰著頭,看田野上空的藍天。說,今天天氣很好?。?/p>
我把旅行包放到車尾箱里,關(guān)上門,說,走吧!
父親還站在陽光里,立即戴上帽子,說,劉平勇,你看,我穿這一套行嗎?父親穿件灰色襯衣,套一件棕色雞心領(lǐng)毛衣,一件深藍色外套,一條青色褲子,一雙黑色皮鞋。
我說,行,蠻精神的!只是北京的夏天,比昭通還熱。不過,不要緊,熱了,把外衣毛衣脫了,穿襯衣就可以了。
再一看,我就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外套有些怪異,他左邊腰部口袋處,在陽光下黑亮黑亮的。我以為沾上了什么油污,伸手一摸,硬硬的,是一條由上至下的三寸長的口子。父親笑著,好端端的一件衣裳,那天去趕街,被小偷劃開了,好在運氣好,我身上的三百多塊錢是裝在右邊口袋里的。小偷只偷走了幾張餐巾紙和一個止血貼。父親說他用520 膠水去粘,但粘不好,有膠水的地方又硬又亮,洗也洗不掉,難看點就難看點了,也沒有什么大的影響。
我呵呵笑著說,是502,不是520。
父親笑著說,都差不多嘛!
我說,換一件吧!
父親說,衣服倒是還有幾件新的,就是冬天穿的,太厚了。現(xiàn)在穿不起太熱了嘛!
我說,夏天咋個能穿冬衣呢?算了,到了北京,方便時再買一件。
我們開三輛車出發(fā)。我這輛車坐的是我父親、陳昊的父親、王鵬的父親和他的后母。
在這里要強調(diào)一下,這一行的十三個老人,我父親是年齡最大的,七十歲,也是唯一一個失去老伴又沒有找新的老伴的人。因此,大家湊在一起時,看著其他成雙成對的老人有說有笑的,父親的孤獨和憂郁,就在他的臉上顯露無遺。
按說,父親年紀大,理應(yīng)坐在副駕駛位上。副駕駛位視線好,不容易暈車。可父親主動坐到后面。其他幾位老人都對父親說,你坐到前面去吧!你年紀大。父親看著王鵬的后母說,還是給她坐在前面去,她是女的。王鵬的后母說,不好意思,那我就坐在前面了,我怕暈車。父親對王鵬的父親和陳昊的父親說,你們兩個坐在窗子邊吧!窗子邊空氣好,方便,我坐中間,我不會暈車。父親如此識大體顧大局,我為父親高興。
我們把大家的身份證收起來,統(tǒng)一管理。一是方便,二是防止丟失。到了昆明長水機場,我們換了登機牌,接著就是安檢。老人們都很緊張。大包小包的東西丟在皮帶盤上,還要把外衣脫了,身上的鑰匙手機打火機之類的東西都要喊丟在一個籃子里。父親緊張地看我一眼,說,這些東西沒事吧?
我說,沒事的。父親說,那就好。安檢人員用一個刷子似的東西在全身刷來刷去。忽然身上發(fā)出滴滴的聲音,安檢人員說,掏出來!父親就從褲包里掏出兩枚一元的硬幣和一把小刀。安檢人員隨手就丟在了籃子里。安檢人員要父親伸開兩手,由于父親從小耳朵聾得厲害,聽不見,沒反應(yīng),安檢人員有些不耐煩地把他的兩只手拉了舉起來,父親緊著身子舉著手站在那里,讓我忽然想起家鄉(xiāng)稻田里的稻草人。
剛一檢查完,父親轉(zhuǎn)身就往前跑。我知道,他是擔心他的包還有他的衣服以及籃子里的東西。他一把把他那個棕色的包抓了放在自己的腳下,然后才穿外衣,把鑰匙和他的那部老人機裝在外衣口袋里。
另一個安檢人員讓父親把他的包打開。父親遲疑著打開包,安檢人員伸手就抓出父親的茶杯,說,倒了!父親說,是茶水!安檢人員提高聲音說,倒了!然后用頭指了指旁邊的垃圾桶。父親問我,才泡的,才喝了幾口,可惜!我可以喝了嗎?我說,如果想喝,就喝!父親立即擰開茶杯的蓋,仰起頭,咕嘟咕嘟就喝,喝了一半,停下來,張著嘴喘了兩口氣。我說,不想喝就別喝了,不就是點水嗎?父親說倒了可惜,還是喝了吧!又咕嘟咕嘟地喝起來。直到杯底只剩茶葉。父親把茶葉倒在垃圾桶里,才把空杯子裝進旅行包里。
一行人在寬敞明亮的屋子里走著,一會兒坐電梯,一會兒走路,到處都是穿得光鮮的人,手里不是旅行箱就是旅行包。到處都是喇叭里傳來的好聽的女人溫柔的聲音。父親仰著頭,四處看。我說,在看什么?看好路呢!
父親說,我在看這些講話的喇叭安在哪里。
父親是第一次坐飛機。近距離地看見那么多升起、降落的飛機,父親興奮無比。飛機真的好大??!以前聽你三大爹說,飛機比一間房子還大,我還以為他是在吹牛呢!那時我們看見的天上的飛機,就是巴掌那么大點。巴掌大的飛機說有一間房子大,哪個會相信?現(xiàn)在親自見了,我倒相信了,至少比我們老家的兩間房子大。也怪,恁個大的鐵東西,還要坐幾百人,能在天上飛?真讓人難以置信!
上飛機的時候,剛一進門,就有兩個漂亮的空中小姐,一臉微笑向旅客打招呼。父親也看著她們笑,但不知道怎樣回答,就一個勁點頭。
父親的座位靠窗,我坐在父親的旁邊。父親不知道怎樣系安全帶,我就教著父親系好。父親端坐在座位上,黧黑的臉上綻放著幸福的笑容。父親從玻璃窗口看出去,看著外面許許多多大蜻蜓似的飛機,低聲說,那么多飛機呀!我還是第一次見過。又說,到北京有多遠?我說三千多公里。要多長時間才能到?我說預(yù)計四個小時。父親的嘴唇動著,好像在計算著什么。說,三千多公里,也就是七千多華里,四個小時就到,一個小時要飛近兩千里。天呀!比雀子還飛得快,真了不得!
父親又說,這里面就像大客車一樣,只是比大客車更干凈,更漂亮,味道也好聞得多。
飛機就要起飛了,先是慢慢走,就像坐客車,之后,越來越快,快到一定的時候,忽然身子一揚,脫離了地面,嗡嗡的聲音大得讓頭有些暈。父親身子一怔,緊張地忽然抓住我的手,說,頭還有些暈,有些怕,心都被提起來了。一會兒,飛機平穩(wěn)了。父親說,能不能看看外面?我?guī)透赣H把玻璃窗口的遮光板拉開,說,好好看看吧!很壯觀的。父親把臉貼在玻璃上,興奮地說,太神了!那些山,哪里還像山?簡直就是一些小波浪。那些房屋,哪里還像房屋?分明就是一些小草墩。飛機抖動了幾下,父親感覺奇怪,看著我,說,飛機也會抖?
我笑著說,那是氣流的原因,會抖的。如果氣流較強,還會抖得很厲害。
父親有些緊張地說,不會不安全吧?
我說,當然安全啦!飛機飛得那么快,遇到氣流,是常事。
飛機沖出了云層,耀入眼簾的,全是無邊無際的白云,陽光照在上面,白得耀眼。父親激動地說,現(xiàn)在我們在天上了,像孫悟空一樣在云朵上面了。父親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白的云。
一會兒,父親又對我說,你看你看,下面又沒有云了,全是山!我歪頭看出去,綿延不斷的山從遠方蕩開,無邊無際。綠的是樹,黃的是土,白的一定是路,密密麻麻的、彎彎曲曲的,九曲十八彎。
空姐推著裝滿飲料的車子走過來,聲音甜甜地說,請問喝點什么?
我問父親,喝茶、咖啡、可樂還是礦泉水?
父親看著那么多瓶瓶罐罐,不知道要喝什么。我為父親做主,說,喝點咖啡吧!嘗一下!父親說,都行。我把父親面前的小桌子打開,放咖啡杯子。父親說,服務(wù)太周到了,什么都有。父親喝了一口咖啡,忽然皺著眉,說,煳的苦的。我說,咖啡就是這種味。父親點著頭。過了一會兒,又喝一口,眉頭皺得像兩個小疙瘩。我說,喝不來吧?干脆喝點茶!父親說,太浪費了。我向空姐要了一杯茶給父親,把父親喝剩的咖啡杯子放進垃圾袋里。父親喝了一口茶,笑著說,還是茶好喝。
又過了一段時間,空姐又推著車子順著走廊過來。這次是食物,有牛肉盒飯和一些小點心。
我說,要吃飯了。
父親說,還一點不餓呢。
我說,餓不餓都得吃點,要不,怕一會兒餓。
父親拉了拉我,低聲說,要錢的嗎?
我說,不要,免費的,含在機票里的。
父親說,那就吃點兒吧!
我為父親把盒飯和點心打開。父親吸了吸鼻子,看著米飯里的幾點肉片,說,不是豬肉吧?
我說,牛肉。
父親說,難怪!父親吃了兩口,就把勺子放在飯上,抬著頭,慢慢地嚼著米飯。
我說,不好吃?
父親說,你知道的,我從來都不吃牛肉。
我說,那就別吃了,吃點點心吧!父親咬了一口點心,說,甜的,吃了牙疼!我還是吃米飯吧。
我說,吃不來,就別吃了!萬一吃下去不舒服就不好了。
父親說,吃!倒了可惜。糧食嘛,應(yīng)該不會不舒服的。父親就慢慢吃,直到飯盒里連一顆米星子都找不到。
四個小時的行程,父親一直把臉貼在窗口看外面的風景,即便吃飯喝茶的時候,也是邊吃邊看。父親看了看四周的人,大都在睡覺,包括我們旅行團的人。父親說,這么好的機會,浪費了可惜。我說,什么機會?父親說,坐飛機去北京,一輩子也就是次把,不抓緊把祖國的大好河山看個夠,值不得。我笑了笑,覺得父親的話還有些文縐縐的味道。父親又說,我倒是舍不得這種機會,要睡覺,回到家里好好睡。
到了北京,來了一個導(dǎo)游帶我們。導(dǎo)游把我們安排到一個很普通的酒店里住下。
陳昊的父親、我的父親和我住一個三人間,其余的標間,以家庭為單位住。在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陳昊的父親和我的父親是小學(xué)同學(xué),同歲。我父親比他大半歲,兩人性格也有些相像,我們兩家隔得很近,雖然是兩個組,但相隔最多五百米,兩家的田地都是相鄰的,平時種地趕街都常常遇到,來往甚密。又加之陳昊和我從小就在一起玩耍,經(jīng)常形影不離,我們都還沒結(jié)婚的時候,我們彼此至少有半年在對方的家里。都好得像一個人了。
這一次陳昊的父親之所以愿意單獨與我們前往北京,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的老同學(xué)我的父親要去,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次旅行是我?guī)ш?,有我在,也就像他的兒子陳昊在一樣。我知道,陳昊的父母也是把我當兒子看待的。關(guān)于這一點,我的母親還健在的時候,就曾經(jīng)在陳昊和我面前說過,說我雖然是獨兒子(我還有五個姐妹),但有陳昊在,就是兩弟兄了。這一點,陳昊也是把我當兄弟看的。本來陳昊是要跟著父親和我們一起前往的,但他有急事實在走不掉。為此,一提起此事,他都覺得遺憾。
我對兩位老人說,這次出來,機會難得,你們老哥倆有時間在一起談天說地了。兩個老人都說,是呀!自從高小畢業(yè)后,各忙各的,雖然隨時遇著,都是忙忙匆匆打個招呼就走了,像這樣的機會,還是第一次,一混,都五十多年了呢!
天熱,我用電水壺燒水給他們泡茶,然后,到衛(wèi)生間為他們調(diào)好水溫給他們洗澡。
誰先洗,他們兩個推讓著。最后父親說,我口渴,先喝點水,你先洗!
陳昊的父親說,你大我半歲,你是老哥,你先洗!我也口渴,我先喝一口水。
父親呵呵笑著,說,好吧,好吧!
我先帶他們?nèi)タ蠢锩娴拈_關(guān),告訴他們左邊是熱水,右邊是冷水,如果水太燙,就開一下右邊的冷水,如果水太冷,就開一下左邊的熱水。直到適合為止。兩位老人都說,懂了,跟家里面的一樣的。
父親先把自己脫光了,站在水龍頭下,就開水。剛一開水,就驚叫一聲,哎呀,水太冷了。我立即沖過去,說,怎么會冷呢?我剛才調(diào)好的嘛!我就隔著門說,您往左邊開一下!左邊是熱水。我還沒走開,又聽里面驚叫一聲,哎呀,水太燙了。我說,水太燙,您就朝冷水這邊開一點嘛!試著開,適當點!里面說,還是燙!我說,再朝冷水這邊開大一點!一會兒,里面又說,太冷了!咋個又全是冷水了?可能水管壞了呀!我說,您開門,我進來看看!里面說,不必了,我慢慢試。我說,快開門!我調(diào)出熱水來給您!要不時間長了,弄感冒了,玩不好。門終于開了,水汽彌漫的衛(wèi)生間里,父親彎著腰,盡量把自己縮小,背對著我,我知道,作為父親,他不好意思赤裸裸地面對他的兒子,從小到大,我也從來沒有看見過一絲不掛的父親。
可能是賓館里用水的人太多的緣故,調(diào)冷熱水確實很費力。即便當時調(diào)整適合了,一會兒又冷一會兒又熱的。我說,沒法,只有隨時調(diào)整將就了。
兩位老人洗完澡,我們就坐在床上喝茶聊天。兩位老人雖然小學(xué)同學(xué),但在一起,也沒什么話說。
好半天,父親對陳昊的父親說,其實,這次機會恁個好,你該把老伴帶著來的!
對方說,我叫她一起來的,她說她坐不起車,不來。也倒是,路途恁個遠,她肯定坐不起,平時,就是坐五里路,都要吐得死去活來的。
父親說,咋個會呢?
我也曉不得。
可能身體不適應(yīng)。
是吧。
父親說,我倒是一點不會暈車。
陳父說,我也是。
父親說,我一坐上車,就高興,像我們這些人,很少有機會出遠門。只要兒女們有時間帶我們出來,我就一直睜著眼睛,看窗子外邊的風景。各處有各處的風景,不同呢!你看從昭通到昆明的路,全是高速公路,來的是來的,去的是去的,又寬又平,車子各走各的,車子就不會碰頭,安全呀!山恁個高,河恁個深,打恁個多鉆洞,架恁個多高橋,太了不起啦!以前說愚公移山了不起,現(xiàn)在,就是幾火車愚公也不可能做恁個大的事,現(xiàn)在用的全是機械化的東西,一臺機器超過上千人的效率啊!我聽劉平勇說,你看那些從河里支起的高架,有的百多兩百米高,一根柱子都要上千萬的錢?。?/p>
陳父連連點頭說,是呀是呀!這社會真了不起呀!
父親說,我是第一次坐飛機。
陳父說,我也是。
父親說,要是在過去,七八千里的路,至少也要幾個月才能走到,現(xiàn)在呀,早上還在昭通,下午就到北京了,三四個小時就到,就是神仙騰云駕霧也沒有這么快!
陳父說,哪有什么神仙呀?都是神話故事里這么說。
父親說,我這是比喻呀。
父親說,在飛機上,我看你還打瞌睡。
陳父說,是的,打了一會兒,本來我也想看風景的,可我坐的位子離窗子遠,看不清,就睡著了。
父親說,我呢,倒是舍不得睡覺,我的運氣又好,正好坐在窗子邊,我一直都把臉貼在窗子上看,在云彩的上邊,一直都是晴天,陽光那種好呀!簡直說不出來。要是下面沒有云彩,就看得見下邊的山,下邊的樹,下邊的房子,就是那些彎彎扭扭的路,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覺得中國,還是山多。絕大多數(shù)時間看見的,都是山。要到北京的時候,下面好平啊,是大平原,書上說過,北京就是在大平原上。平原真的太平了。
陳父說,轉(zhuǎn)回去的時候,倒要好好看看!但愿我的運氣好,坐在窗子邊。
父親說,要是我的在窗子邊,你的沒有,我就換給你看!
陳父說,怕人家不準換。
父親說,應(yīng)該準的,我們是心甘情愿換的。
兩個老人的對話,很家常,但我聽著高興??吹贸鰜恚麄兂鰜硎呛芨吲d的。他們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和向往。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的床和父親的在一起,中間就隔不到兩尺的距離。由于第二天早上要去參觀故宮,六點就要起床,十點鐘,我們就準備睡覺。父親想跟我講話。我覺得跟父親講話十分吃力,由于父親耳朵背,講小聲了,父親聽不見,講大聲了,又怕影像陳父休息。我就說,不講了,明天要早起,休息了吧!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焖氖炅耍瑥膩頉]有跟父親這樣近距離睡過覺。一晃,我都是中年人了,父親也老了。我想,父親的歲月不多了,走得動的時間,最多也就是十來年。今后一定要抽時間,帶父親多出來走走,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讓老人開心,讓老人有個盼頭。
由于天氣熱,晚上睡覺,我總喜歡把被子掀開乘涼。父親兩次起來為我蓋被子,輕腳輕手的,生怕驚醒我。嘴里輕聲說,夜深了,氣溫下降,不蓋被子會著涼的。這讓我想起小的時候,我跟父親睡,父親常常從頭到腳的把被子掖得緊緊的,生怕漏風冷著我。
參觀故宮的時候,人多得腳尖碰腳后跟,我們一再強調(diào)我們的親友團,一定要走在一起,跟著導(dǎo)游走,防止丟失。要是丟失了,要找到就猶如大海撈針了。我們按原來的分工,看好各自看管的老人。
導(dǎo)游邊走邊介紹,父親一直跟在導(dǎo)游身邊,身子傾斜著,豎著耳朵聽導(dǎo)游解說。父親非常珍惜外出的機會,他想盡可能的地了解一下這個新奇的世界。我知道他耳朵很背,許多話他是聽不清楚,但他還是盡力去傾聽。
我問父親,能聽明白嗎?
父親說,勉強能。
父親看了看我,笑著說,能多聽一句是一句,這些地方,一輩子也就來一次。
導(dǎo)游走得很快,父親又想多聽導(dǎo)游解說,又想多看景色。這就使得父親腳跟著導(dǎo)游走,卻要回過頭多看一眼那些來不及看的景物,這就難免會撞到摩肩接踵的游客。我在父親旁邊,幫著父親道歉。
我說,安全要緊,就不要回頭看了!這些每一個景點,書上都有詳細介紹的。您就跟著導(dǎo)游走,多聽他解說,每到一個景點,我都買一本相關(guān)的旅游書,您帶回去慢慢看,那些來不及看的地方,就可以完全在書上看到了。父親高興地說,那倒好。就是太貴了嘛!費錢。
我們不斷為老人們照相,每一個大的景點門口照一張集體照,表示來過這個地方,其他小的景點就單獨照,或者個別合影。老人們都很高興,說來一次不容易,一定多照點做個紀念。父親說,好在現(xiàn)在的照相機,不要膠卷。要不,照這么多,要費多少錢啊!
老兩個都來的,我們就給他們多照些合影??粗麄兂呻p成對恩恩愛愛的,父親對我說,要是你媽還活著就好了,這次也就會跟著我們一起來旅行了??粗赣H憂傷的神情,我的心有些疼。我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六年了。
我就跟父親和陳父多照一些相。我說,您們老哥兩個,第一次出來旅行!我跟您們多照一些相,拿回去跟村子里的老人們分享。他們很高興??粗麄儯挲g相仿,個子相當,衣服相像,連帽子,都是藍色的撮撮帽,還真像親弟兄呢!
要去毛主席紀念堂瞻仰毛主席遺體的時候,天安門廣場上人山人海,導(dǎo)游們用小喇叭招呼著各自的團隊。
就像是歡迎我們一樣,北京的天空,難得一見的藍。盡管是清晨,太陽照在身上,依然感到熱。我們的親友團在人海中,就像一滴水珠,簡直都有些視而不見了。老人們站的時間長,受不了,我們就讓他們坐在廣場上。于是就蹲的蹲,坐的坐,都有些潰不成軍的樣子了。只有曹斌家四歲的小男孩,根本靜不下來,他在人群里,像只小蝴蝶,飛來飛去。他的媽媽一聲一聲地喊,曹建川,喊你不要亂跑!人恁個多,丟失了你就找不到爸爸媽媽了。
親友團中,有個姓熊的老人,六十八歲了,他是我的一個侄女婿的父親,侄女和侄女婿因為在做生意,根本沒有時間走開,還有一個不好說出來的原因就是,如果侄女侄女婿即便有時間,就要多出至少上萬的開支。這年頭,生意難做,生活難逃,上萬的錢,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但侄女和侄女婿也很想表達對老人的孝心,就委托我們把老人帶出來旅游。
老人吃素,節(jié)儉早已成為習慣,聽說要四五千的費用,死活不去。后來侄女婿哄他,說我們自己根本不出一分錢,這次是我們公司回饋我們,給一個北京旅游的名額,每一分錢,都是公司出,這錢人家已經(jīng)給了旅游公司了,您不去,人家也不會退我們半分錢,浪費可惜!老人才勉強同意了。他為自己準備了一個星期的素食,就跟我們出發(fā)了。走之前,侄女婿為老人準備了一個手機,并且把手機號碼告訴了我們,讓我們方便聯(lián)系。侄女婿說,他已經(jīng)教會他父親使用手機了,如何開機,如何關(guān)機,如何接聽,如何撥打,如何充電,為了避免丟失,還專門準備了一個小布袋裝著手機,用一根小細繩拴在褲帶上。還一再叮囑他的父親,一聽見電話響,就要接聽。萬一找不到我們了,就打我們的電話,侄女婿說,他已把我和曹斌還有朱朝剛的電話輸在手機里了,里面就只有我們?nèi)齻€的號碼,隨便撥通哪個都行。我們還交代所有的人,電話必須二十四小時開機。朱朝剛是我的侄女婿,協(xié)助我和曹斌為老人們服務(wù)的。
按照分工,這個老人,我們是分給侄女婿朱朝剛照管的。我都一再吩咐朱朝剛,主要就要盯好這個老人,因為他不喜歡說話,悄無聲息的,又加上我行我素,東看西看的,一不小心就掉隊了。才出門兩天,他就掉過三次隊了。
我們在天安門廣場上等了一個多小時了,盡管其他團隊,都有序地向著毛主席紀念館移動,但要到我們團隊,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導(dǎo)游一再強調(diào),不能走散了,等著,隨時出發(fā)。
朱朝剛忽然叫了一聲,老熊不在了!剛才,我都還在看見他在我的后面東看西看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見了呢?我們親友團的所有人都很緊張,說,趕緊找!要是丟失了那可怎么辦?
我說,他不是有電話嗎?打他的電話。朱朝剛連忙撥打他的電話,沒人接,又撥,沒人接,再撥,還是沒人接。我說,廣場上太鬧,他肯定聽不見。我們立即安排曹斌的媳婦劉仁艷看管好在座的老人們,招呼好自己的小孩,在原地不要動,等著我們。我和朱朝剛、曹斌分頭尋找,想來,剛才都還見走不遠的??墒菑V場上人山人海的,要找到這個老頭,真的不容易。我說,他會不會去上廁所?我到廁所里去找,你們二人從不同方向找,一旦誰找到,就打電話通知。廁所有些遠,當我氣喘吁吁到了廁所里,廁所里人來人往的,我?guī)缀醢衙恳粋€蹲位都看了,沒有。我想,他會不會上完廁所回去了呢?我又連忙趕回我們的親友團,大家都緊張地問,找到了嗎?我說沒有。大家都有些憤怒,說,這個老頭也是怪脾氣,你要去哪里,你也該說一聲??!悄咪悄聲的,丟失了咋個整?這是在北京呀!你以為是在你老家,黑燈瞎火的也隨便摸回來?
人群在騷動,很快就要到我們團隊行走了。導(dǎo)游也慌了,說,我們快找,一會兒團隊就要走了,再耽誤時間,就不一定看得著毛主席了。
大家都說,要是看不著毛主席,太可惜了。
導(dǎo)游說,是不是背帆布包穿黑衣服那個小老頭。我說,就是。
導(dǎo)游說,我有印象的,我也跟著找。
我又叮囑劉仁艷看好大家,現(xiàn)在找人要緊。
這時曹斌和朱朝剛都轉(zhuǎn)回來了,滿臉的汗珠,焦急地說,人恁個多,到哪里找?我們忽然想到,去找警察,帶我們到廣播處去通過廣播尋找。
我們團隊前面的人都開始走了,馬上就是我們了。大家都站了起來,四處張望,都希望一眼就看見這個老頭子。
這時曹建川叫了一聲,你看,那個爺爺回來了!
大家一看,果然看到了老熊。他也看見了我們,幾乎是一路狂奔跑到了我們的面前,他一屁股蹲在地上,低著頭,身子一聳一聳的。大家都在埋怨他,說,你跑到哪里去了?害大家急死了,找你找得好苦。老熊一聲不吭。隊伍開始出發(fā)了,我們拉起他,立即行動。我對朱朝剛說,這次,你拉著他的衣角,千萬不能再丟失了!
后來我們一再問老熊,他才說了一句,我想在旁邊隨便看看,哪妨就找不到你們了!
父親說,我們都老了,老眼昏花的,今后不能亂跑了!
老熊點了點頭,然后,用手臂去擦眼睛。
為了表達對毛主席的敬意,幾乎所有的游客都會手捧一束花。一進Z 字形鐵欄桿圍成的走道,就堆放著一大堆花朵,花兒紅的、白的、黃的,開得很艷,我叫不出它的名字。我們也像其他游客一樣,兩元一支,每人手里捧一支,神情肅穆地向前走。到了一道鐵門口,大家都把花整齊地放在一起,我們放的時候,那些花朵堆得比人還高了。就看見幾個工作人員抱起那些花朵,往另外一個通道走去。父親回頭輕聲問我,這些人把花抱到門口去賣嗎?我說,不知道,但總不至于抱去丟了吧!這么好的花,還鮮著呢!旁邊一個另外團隊的人說,就是抱到門口去賣的,我親眼看見的。
走進了一間屋子,所有的人都靜默,所有的人都將頭扭向左邊。屋子的正中央,離游客十多米遠的地方,毛主席穿著正裝,平躺在水晶棺里,在金色的燈光下,異常清晰,就像睡著了一樣。幾乎所有的人,走過了,都還在扭頭往后看,神情嚴肅,默不作聲,崇敬之情,寫在臉上。但不一會兒,所有的人,就從另外一道門走出來了。外面陽光很好,照在身上,有些發(fā)燙。短短幾分鐘,就像從夢幻走進現(xiàn)實。我們親友團清點人數(shù),聚在一起,議論紛紛。
躺在那里的是真的毛主席嗎?
肯定是真的。
真的?毛主席都去世快四十年了,咋個可能還是好的?
你沒看見毛主席躺在水晶棺里嗎?聽說躺在水晶棺里是永遠不會腐爛的。
喲,有恁個神?
聽說水晶棺是真空的,里面還有防腐爛的藥水。
就是看的時間太短了,我還沒看清呢!
也可以了,親眼看見就行了。
那些花說是要獻給毛主席,其實被他們從前面抱到后面又拿去賣了。就這樣循環(huán)的賣,你說要賣多少錢?一天至少也有幾萬人嘛!真的是一本萬利。
太不像話了,這分明是借著毛主席賺錢,是對毛主席的不尊敬。
其實也沒什么的,那么好的花抱去丟了也就丟了,還不如再抱去賣。只要心里是獻給毛主席的,心意到了就行了。
陳父說,我看毛主席就像活著的一樣,臉色紅白亮綻的。
父親說,我也是這樣覺得,我還看見毛主席好像在微笑呢!
這一輩子值了,親眼看見毛主席了。
是呀!是呀!
導(dǎo)游說,照相!照相!好好照點相帶回去!
于是就照相,集體照,單獨照,合影照,自由組合照。以天安門為背景,以毛主席紀念堂為背景。四歲的曹建川非常樂意為大家照相,他擺出各種姿勢,還有板有眼的,惹得好多人都夸這小子聰明。越夸,這小子就越積極,至少有兩斤重的相機挎在他的脖頸上,把他的腰都拉彎了。
導(dǎo)游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地地道道的北京人,看上去給人一種樸實厚道的感覺。他的話語熱情體貼,讓人聽了溫暖。他說,各位大伯大叔,這么大年紀了,看上去每個都還這么健康,這就是福氣!我為您們的兒女這么有孝心,感到溫暖和欣慰。他們真心誠意花那么多錢,帶您們不遠萬里,來到我們偉大的首都北京走一走,看一看,這是很難得的。我能帶這樣一個親友團,也是我的福氣!
導(dǎo)游看著我和幾位年輕人,說,特別是這位大哥,還有這幾位兄弟,妹子,你們對老人的孝心,讓我很感動,讓我很佩服。我要向你們學(xué)習。帶完你們這個團隊后,即便再忙,即便再窮,我也一定要抽出點時間來,像你們一樣帶自己的父母出去走走看看,讓老人開心。俗話說得好,盡孝是不能等的,從現(xiàn)在開始,從小事做起。人生短暫,錢,算得了什么?錢的作用,就是要給人帶來幸福和快樂。否則,錢就是紙,沒有任何價值!像大哥你們,就是看懂人生的人,就是把紙變成錢的人。從邊遠的昭通到北京,一個星期的旅游日程,至少每人要花四五千塊,甚至還會多一點,但值,絕對值!你們幫助自己的父母圓了他們的夢,你們給他們帶來了快樂和幸福。六七十歲的老人,沒有一個不向往我們偉大的首都北京的,沒有一個不想來看看我們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他們跟毛主席的感情深呀!老人家些!我說的對嗎?
老人們都連連點頭,說對。
導(dǎo)游又說,各位弟兄姐妹,把錢花在生我們養(yǎng)我們的父母身上,這是中國幾千年來的傳統(tǒng)美德,我們花得心安,我們花得快樂。因為我們的父母幸??鞓?,就是我們最大的幸??鞓?。說實在的,我做導(dǎo)游十多年,經(jīng)常帶到外國團隊,他們都是有錢的主,要掙點小費或者通過自費項目掙點提成,確實容易得多。但人不能只是為了錢,除了錢還有許多珍貴的東西,比如感情,道義,友誼,孝心等等。當然,我也不是假裝清高談錢庸俗那種人,錢絕對是好東西,沒有錢,好多夢想都不能實現(xiàn)。要是大家手無分文,就不可能組團來北京了。我起早貪黑當導(dǎo)游,沒有時間送孩子去幼兒園,沒有時間陪老婆逛逛街,父母病了沒有時間陪在他們身邊。上有老下有小要吃要穿要上學(xué)要看病要買房要人親來往,哪樣都要錢。我之所以這樣,我就是想堂堂正正地用自己的誠實勞動掙錢,然后實現(xiàn)親人們的那些基本的愿望。我們導(dǎo)游現(xiàn)在是沒有底工資的,掙錢只有兩個方面,一是小費,二是自費項目和購物的提成。國內(nèi)的客人基本不會給小費的,甚至自費項目和購物也十二分的抵觸。如果這兩個方面都沒有,我們帶一個團隊就白辛苦了。
老人們都點頭說,是呀!是呀!不容易。
第二天,導(dǎo)游就跟我們幾位做兒女的商量,說我們帶老人出來,目的就是讓他們高興,讓他們盡可能多看一些值得看的景點,出來一趟不容易,現(xiàn)在,每人有一個八百元的自費項目,希望我們體貼他理解他支持他,他就靠這些自費項目提成有點收入,他能掙點生活費他也才有心思好好帶著大家玩好,玩開心。出門,不就是為了尋個開心嗎?希望互相理解互相關(guān)心互相支持了。
說實在的,我們幾個做兒女的對導(dǎo)游這種做法有些反感,但將心比心又表示理解。要是我們不同意這些自費項目的消費,導(dǎo)游肯定沒有好臉嘴,沒有好臉嘴,他肯定就不會盡心盡力帶我們游玩,離開了導(dǎo)游,諾大一個北京城,我們連東南西北都弄不清,必然影響大家的心情。于是我們幾個組織者,就初步同意了。但由于涉及好多個家庭,又加上好幾個老人的兒女沒有到來,我們非常有必要跟老人們把這個道理講清楚,回去以后再跟他們的兒女講清楚。
我們把這事向各位老人說了,老人們大都說,太貴了,能不看就不要看了,一個八百元,十七八個人就需要一萬幾,太多了。我們又把導(dǎo)游的想法和我們幾個年輕人的想法說出來,老人們就同意了,說,那好吧,多看點就多看點,導(dǎo)游說的也是體己話,他也不容易。我們回去后省吃儉用點就是了。
導(dǎo)游雙手抱拳,臉也生動起來,說,感謝各位大伯大叔了!感謝各位弟兄姐妹了!有你們的體貼關(guān)心,我會盡力帶大家玩開心玩快樂!到購物點購物是旅行社規(guī)定的,必須的,請大家配合,進去看一看,若有適合的,想買就買點,不買也行,總之,必須進去走一走,我們才能交差。我們不像其他地方的一些導(dǎo)游,強迫游客購物,不購買滿多少多少就不行;更不會因為達不到目的,就把客人甩在半路不管!那是不道德的,我們是絕對不會這么做的。
老人們都覺得這個導(dǎo)游很好,我們也覺得這個導(dǎo)游還比較誠實。
之后的游覽,導(dǎo)游非常盡心盡力,有說有笑語氣柔和問寒問暖跑前跑后,大家都很喜歡他,我們也很開心,雙贏的效果是我們所期待的。
優(yōu)秀的導(dǎo)游,總擅長于攻心。我們這個相貌平平的導(dǎo)游,攻心術(shù)堪稱精到。他說,十多年來,帶了數(shù)千個團,這個親情團是令我最感動的,純樸善良真摯,老人慈祥可敬,兒女重情感恩。雖然只相處短短的一個星期,但我相信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親情團,跟你們相處,是對我靈魂的洗禮。他對我們情真意切地說,大哥,各位兄弟姐妹,你們是我的榜樣,我要向你們學(xué)習,今后好好地對待自己的父母,讓他們,像你們的父母一樣,更快樂,更幸福。
晚上,父親對我說,這個導(dǎo)游還真不錯,說話潤心潤肝的。
爬八達嶺長城,人多得只見人頭不見長城了。
父親指著幾個高鼻梁白皮膚藍眼睛黃頭發(fā)的人說,你看,外國人。
我笑著說,這些地方,外國人就司空見慣了,來自世界各地好多國家的人,都喜歡來北京旅游。
父親走在我的前面,走得很輕快,說,這哪里有我們吊水巖陡啊?
我說,當然啦,吊水巖是山,長城是石凳子??!
父親說,萬里長城,真的有一萬里嗎?我看就不怎么長??!
我告訴父親,長城是中國也是世界上修建時間最長、工程量最大的一項古代防御工程,當時沒有槍炮,修長城來抵擋外來侵略者。長城自西周時期開始修筑,延續(xù)不斷修筑了2000多年,分布于中國北部和中部的廣大土地上,總計長度達五萬多公里。十幾個省的邊界上都有長城。
我們今天看見的是八達嶺長城,明朝時候修建的,修了八十多年,有一千三百多里,只是萬里長城的一部分,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旅游風景區(qū)。
父親又好奇地對我說,孟姜女哭倒的長城在哪里呢?
我一時難以回答,便說,這是民間傳說故事,主要是想表達修筑長城的艱難和給人民帶來的災(zāi)難很大。
父親自言自語,我在書上好像看過,是有孟姜女這個人的,只是我在想,長城那么牢固,她咋能哭得倒了?
我呵呵笑著說,人太多,大家要注意,各自盯好自己的人,不要丟失!我們隨便爬一段,爬不起了就打?。?/p>
父親又說,我還以為比吊水巖陡多了,其實根本沒有吊水巖陡。父親一臉的喜悅,走得輕快極了。
這次北京行旅游,總之是成功的,平平安安去,平平安安回來。連小病小碰撞都沒有發(fā)生。只是侄兒的父親有些小情緒,在轉(zhuǎn)回昆明的那晚上,我們住在一家小旅館,侄兒的父親抱怨說,床太硬窗子太小蚊子太多外面太鬧。第二天早上吃早點,他用不吃早點的方式來表示自己的不滿。侄兒跟我們解釋,說不要跟他父親計較,他的脾氣就是這樣的,又加上他的身體不是很好,情緒有些暴躁。
一年后,這個剛滿六十歲的老人因病去世了。侄兒告訴我,其實去北京的時候,他的父親就患病了,是那種治不好的病。當然,他沒有讓父親知道。他想讓父親多走走,多看看,讓他開心快樂,盡可能地多活一段時間。
后來,一起旅行的其他老人知道了這件事,心情都很沉重,都感嘆人生無常。說這幫老年人中他的年紀還算小一些的,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我說,人都是要走的,只是早點的晚點。所以我們能活一天,就要好好地活,就要開開心心快快樂樂地活。就不要為生活中的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去憎恨去憤怒去傷心去勞神。對于上了四五十歲的人,能夠健康地活著,就是上蒼的恩賜,就是修來的福氣。
我還跟我們幾位要好的朋友商量,每年盡可能帶我們年邁的父母去旅游一次,時間充裕就去遠點,時間不充裕就去近點,總之,只要去就行。讓老人們有個盼頭,活在希望之中。好友都很贊同。其實,無論什么人,無論年老還是年少,活著都要有個盼頭,都要有所希望。否則,就是無頭的蒼蠅,到處亂撞等死。
后來,我買了兩本書給父親讀,一本是《紫禁城全景實錄》,一本是《故宮史話》。我說,在北京的時間畢竟很短,不可能看那么細。您有空就慢慢翻,就可以了解得更詳細了。父親非常高興,說,你的心就是細,知道我的想法。我要好好看!
父親回到老家后,一個勁地把這次旅游的見聞,詳細地講給我的妹妹、妹夫和幾個外侄兒聽,他還把在各個景點照的,那些專業(yè)照相的,二十元一張的照片集在一個影集里。有我的,他的,還有和別人合影的。有空就翻出來細細地看。他除了認真地鉆研那兩本關(guān)于故宮的書,就是到村子里游玩。如果有人問他,說這些天到哪兒去了,怎么沒看見?父親就會驕傲地說,我兒子帶我到北京去玩了一趟。對方就會說,你這一輩子倒是好過了,兒子又有出息又有孝心,村子里難找呀!
對方又說,出去一趟怕要好多錢喲?
父親說,出去一個星期,六七千呢!一天平攤一千塊了。
對方說,那么貴呀!也要你兒子有錢呀!換作我們,就是六七百塊也去不起呀!
父親說,貴是有些貴,但來來去去都坐飛機,住的是賓館,吃的是三頓,頓頓都有肉,算下來也還是值!
父親說,有機會還是要出去看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以前我還以為我們昭通城就算大的了。等到了北京一看,我們昭通城那個小呀!簡直就是一顆小芝麻,北京就是個大西瓜。
對方說,有條件哪個不想去呀?但沒那個命呢!哎,算了,還是去河邊鋤一下菜地里草算了。
父親本來還有好多話要講的,但看著對方一歪一歪的背影,就只得打住了。
父親相信,村子里沒有一個老人坐過飛機。父親在村子里游著,希望遇到一個平時還有搭訕的老人,跟他們講一講坐飛機的獨特感受。他們一定不知道飛機有多大。如果跟他們說,飛機比兩間房子還大,他們一定不會相信。說飛機上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想上廁所就上廁所,他們一定不會相信。
村子里一個十分固執(zhí)的老人,聽父親說在飛機上想上廁所就上廁所,就質(zhì)疑父親,飛機飛在天上,要是想上廁所就上廁所,那些屎尿從空中落下來,落在人家頭上身上怎么辦?太陽好的時候,我們在院壩里吃飯,要是飛機從頭上飛過,恰巧有人在飛機上上廁所,那些屎尿落在飯碗里,還不惡心死人?
父親說,怎么會呢?
老人說,怎么不會呢?
父親說,飛機上的廁所,一定是很嚴密的。等到飛機落地的時候,就派人把廁所里的屎尿用糞桶挑走去潑菜,就像我們農(nóng)村的廁所一樣,滿了,就用糞桶挑走潑菜。
老人說,難道停飛機的地方都是菜園?
父親坐過飛機,心里有底氣,堅定地說,飛機場很大,周圍絕對沒有菜園!
老人說,沒有菜園,怎么挑糞水去潑菜呢?
父親嘆息了一聲,跟你說不清楚!轉(zhuǎn)身就走,邊走邊自語,難道不潑菜就不可以挑去倒在地上的廁所里嗎?
父親早晚,依然喜歡在村子里的大路上慢慢悠悠地行走。現(xiàn)在的父親,已經(jīng)不再是過去的父親?,F(xiàn)在的父親是坐過飛機、去過北京、親自看見過毛主席,在天安門照過相、參觀過故宮頤和園十三陵爬過長城的父親了。甚至父親走路的姿勢都有了明顯的變化。父親過去走路腰是彎的背是駝的頭是低著的,好像路上隨時會撿到金元寶一樣;父親過去的腳步是猶疑飄忽的,好像村子里刮什么風,他就像一片樹葉,在鄉(xiāng)村的道路上跌跌撞撞,隨風飄動。現(xiàn)在的父親走起路來,腰不彎背不駝頭不低,腳步堅定而穩(wěn)實目光透著看破世事的淡然和自信,面對著他陪伴七十年的村莊和田野,嘴角總會溢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妹妹說,父親自從到北京旅游回來,真的變了一個人,不再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跟他們鬧得雞飛狗跳了,也不再為田間地角的幾株雜草幾個腳印或者幾個石頭跟鄰里寸土必爭大動干戈、勢不兩立了。
妹妹說,父親經(jīng)常一邊看書,一邊問他們,說你們知道故宮住過多少個皇帝嗎?有多少人死在里面嗎?告訴你們,二十四個皇帝呀!至于那些妃子些,就更不計其數(shù)了?,F(xiàn)在就只剩下那些陰森森的空房子了,那么多了不得的人物,現(xiàn)在連骨頭渣渣都不見半點了,所以我們這些小百姓,有啥必要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呀斗呀你死我活生氣呀!
父親還對我說,你買給我的《紫禁城全景實錄》《故宮史話》這兩本書,我完全讀了。還比旅游時了解的多好多好多倍。哎呀!古人真的太了不起了。說世界上都沒有這么大規(guī)模這么精致的建筑。只是那么好的建筑里,盡是一幫皇帝和他手下的大臣太監(jiān)妃子之類的整天斗來斗去爭來爭去算來算去,多少人咋個死都不知道。太陰森太恐怖了。
父親還說,按說,毛主席也是皇帝,但后來我在書上看了,封建王朝的頭頭才叫皇帝,而新中國的領(lǐng)袖就叫主席。故宮是皇帝住的,毛主席住的是中南海。這是非常正確的。故宮死的人太多了,陰氣太重了。父親還說,我們?nèi)⒂^的時候,一走到故宮的好多間屋子的門口,頭就發(fā)暈,就覺得不舒服,這就是陰氣太重的緣故。
去年,我的好朋友陳昊的母親去世,他的父親傷心欲絕,一下子像抽了筋骨似的沒了生氣。陳昊的父親有氣無力地對我說,還在好好的,還跟我一起去趕街,還買著兩斤涼粉回來,打一碗給我,她也吃一碗,哪妨只吃了兩口,就倒下去了,說沒就沒了。我以后咋個過呀!我勸他說,嬸子已經(jīng)七十三歲,也算高壽了,你看身邊的好多人,還沒到花甲就走了,人什么時候走,一定是有個定數(shù)的,叔叔你一定要保重身體,一定要好好活著!再傷心,人死也是不能復(fù)活的。像我媽,當時身體那么好,還不是六十四歲就走了,我爹跟您同歲的,當時也是傷心得要命,但還不是熬過來了!
他說,我知道的,只是,還在精精神神的去趕街,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我知道此時的他,他的思維只定格在那個晴天霹靂的瞬間,任何人的勸慰都不能緩解他從天而降沉重如山的悲傷。我知道我的語言的蒼白和無力。
我忽然想到,讓我的父親來陪一陪陳昊的父親。他們畢竟是老同學(xué),在北京旅游的時候,他倆同住了一個星期,形影不離。我說,叔,我去把我父親叫來陪陪您!他看著我,眼里有淚水,說,好,好,你就去把他接來嘛!
父親聽我說了前因后果,表情異常嚴肅凝重。他嘆息了兩聲,二話不說就跟我到了陳昊的家。陳昊的父親拉著我父親的手,站在場院上,都沒說話,仿佛雕塑。好半天陳昊的父親才說,從此以后,我跟你一樣了!我父親一邊點頭一邊說,我十年前就像你現(xiàn)在一樣了。當時我還不是難過得不行,但還不是熬過來了,熬過來就好了。
屋子的一角,是一個高一米寬兩米的大相框,相框里全是我們?nèi)ケ本┞糜螘r照的照片。除了集體照片,更多的就是他單獨的和與我父親及我的合影。兩個老人的每一張照片,形體和表情幾乎都是一致的。身子站得端端正正,兩只手筆直地垂在大腿的外側(cè),表情嚴肅而有些生硬,目光刻意地看著前方,茫然而帶著幾分怯意。
陳昊的父親對我和父親說,娃兒們做的,說留個紀念。叫我沒事時就看看這些照片,多想想開心的事情,說他們會多找一些時間,帶我和他媽到更多的地方去走走看看,可是他媽卻走了,還在好好的,說走就走了!他揚起衣袖擦拭眼睛,他的眼睛紅紅的,那種凄哀的眼神讓人看了心疼。
我說,陳叔,您一定要保重身體,健健康康的,今后陳昊我們會帶您們?nèi)珖鞯氐娜ネ婀四軌蚪】档鼗钪?,就是最幸福的了,所以能活一天,就要快快樂樂地活。您看,您的兒女們,您把他們培養(yǎng)的,個個有吃有穿有車有房有身份有地位,真的了不起了!
陳叔微微笑了笑,說,是呀!他們也爭氣,這些天,恁個多人來,都是娃兒些的朋友,車子每天都有四五十張,人每天都有十來桌。到燒紙(就是安葬的前一天,這天主人家要置宴席,親戚朋友都要前來為死者吊唁)那天,至少也有七八十桌。我高興,像這種事,我們村子里從來沒有哪家這樣熱鬧過。包括那些當官的和有錢的人家。這說明娃兒些會處事,會為人。他媽在那邊知道,也會高興的。
我說,這也是您教育有方,您看,您是老社長,村子里任何一家紅白喜事,您都要忙前忙后親自操勞。所以村子里的人,個個都前來幫忙。他說,這也倒是,只是村子里的年輕人,大都打工去了,剩下些老人娃娃的,也就是百多人。來的,大都是娃兒些的朋友。家里有了事,恁個多的朋友上門來幫忙,我高興。
父親和陳父站在相框前,看著那些在北京的照片,都不說話。然后兩人又走到門口的場院上,坐在七月的陽光中,看著來來去去的人,聽著錐心的哀樂,彼此相對,默然而坐,表情像一塊石頭。
父親陪陳父不到兩天。他要到城里去了。盡管父親現(xiàn)在七十三歲了,但他依然還要照顧他的三個外孫在城里讀書。為他們做早點,午飯,做晚飯,監(jiān)督他們讀書寫作業(yè)。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是不會做飯菜的,七十歲了,父親才開始學(xué)著做飯做菜。許多時候,我的腦海里都會浮現(xiàn)出年邁的父親,孤獨地穿梭在菜市場擁擠的人群里,為買到幾棵中意的菜而講價還價的樣子,浮現(xiàn)出父親在租住的狹窄的城市郊區(qū)的房子里擇菜洗菜切菜淘米煮飯炒菜洗碗的形象。每當這時,我的心里就有些發(fā)酸。好在,父親心里駐著一個北京,他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常年窩在小山村里,遇到區(qū)區(qū)小事就生氣就發(fā)怒的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