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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 貨

    2022-11-05 14:07:22高云鳳
    連云港文學(xué)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老秦秋生省城

    高云鳳

    明天是中秋節(jié)。

    “開口樂”食品店里人滿為患,送走一批,又迎來一批。

    柜臺里清一色的女工,微傾身子,鉗夾、打包、過秤、收錢、找零。前面的拎著食品剛擠出人群,后面的腳尖就跟上了。顧客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隊伍,腳步一步步往前挪動,眼看著就輪到自己了。

    “竹秀!出來!”一聲女高音刺破喧鬧,火燒火燎地殺進(jìn)重圍。

    被叫作“竹秀”的服務(wù)員駭然抬頭、側(cè)目豎耳。顧客的視線“呼啦”拽了過來,只一眼,就驚愕了:店里其他服務(wù)員,一個個精心打扮,尤其是嘴唇,涂得紅嫩香甜。而眼前的這位,素面朝天,還一臉倦容。

    那層倦容在“高音喇叭”叫喊下,慌慌張張掀開一道口子,從竹秀的瓜子臉上掙脫了。

    竹秀手上動作隨之慢了下來。“能快點嘛!還要趕路呢!”顧客催促著。

    竹秀遲疑了一下,不再理會那喊聲,快速從打印機上撕下購物小票,捧著遞給顧客,平靜地說了聲:“歡迎下次光臨”。聲音甚是好聽,仿佛通身被按摩了一遍,顧客一臉享受,滿意地提起食品袋走了。

    “竹秀!跟我出來!”不見動靜,對方又來了一嗓子,像點燃的煙火,尖叫著躥進(jìn)人群。

    空氣遽然凝固。大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仇敵尋上門了?有人猜測著,踮起腳尖往外看。

    切!還道是誰呢?原來是開口樂食品店的老板娘,外號“機關(guān)槍”。老板娘平時穿得像花蝴蝶,今天一身黑色長裙,冷著臉,威嚴(yán)地立在通向后堂的門口。

    后堂堆滿了面粉袋和色拉油瓶,三個穿白大褂的師傅圍著長桌和烤箱忙碌著。竹秀放下手中的活,狐疑地走了過去。老板娘往里退了退,板著臉問:“發(fā)往省城的兩家貨是你經(jīng)手的吧?”

    “怎么啦?”竹秀大驚。

    “店要改名‘開口哭’了!”

    老板娘生著一對牛眼,大睜著,就像兩個黑漆漆的槍口,掃射著眼前這張臉。不看還好,一看,老板娘的火氣更旺了,“嘖嘖嘖,忙,真是大忙人,三歲小孩都弄懂的事,你也搞混!”

    竹秀一聽,一張失水的臉,瞬間變得潮紅潮紅。

    老板娘壓住火氣,指著門外綿延的青山說:“都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是我店的老職員了,店里的情況你應(yīng)該清楚,若不是乾山成為旅游區(qū),澤翠鎮(zhèn)會有今天?我們會結(jié)識省城的大客戶?現(xiàn)在我正打算與力揚有限公司常年合作,把生意做大,沒想到在這節(jié)骨眼上,你拆了臺!”

    竹秀看著老板娘氣白的臉,忽然想起省城兩家客戶,一戶定了3 盒月餅,一戶定了500 盒月餅。前天晚上,她把月餅打包,寫好收發(fā)地址,確認(rèn)無誤后,便把它們跟其他包裝擱在一起。走時店里空無一人,只有墻面的掛鐘發(fā)出“滴答滴答”的響聲。第二天清晨,竹秀匆匆趕到,撥了當(dāng)?shù)仨権S快遞的電話,看著快遞小哥把月餅一一搬上貨車,發(fā)動引擎,這才放了心。

    聽完老板娘的話,竹秀覺得渾身瘙癢,背脊上好像爬滿千萬只小蟲,一口一口將自己噬咬。竹秀低著頭,頭腦已空成一張白紙。

    “哎,現(xiàn)在說啥也沒用,只能趕快追到省城,在力揚有限公司員工尚未下班之前,把兩家的月餅交換過來?!崩习迥锟粗裥阏f。

    “我沒去過省城,也沒上過高速……”竹秀囁嚅著。

    “都什么時候了?還說推諉話!你看看店內(nèi),一個個忙得連放屁的功夫都沒有。若是淡季,我會讓老秦陪你一塊兒去。現(xiàn)在只能你自己想辦法……你可以找個熟人,也可以到鎮(zhèn)上喊個代駕,事不宜遲,要越快越好,一定搶在5:30 之前把貨送到力揚有限公司?!?/p>

    竹秀聾了似的,一動不動。

    “走啊!還等什么?”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嘛?”竹秀乞求地看著老板娘。

    “店里剩下黃金杏仁蓮蓉月餅不足20塊,就是現(xiàn)做,你想啊,500 塊啊,拌月餅皮就需要一個半小時至兩小時的醒發(fā),還要精心配料,壓制成型,烘烤、冷卻、包裝,等一切完工,再送往力揚公司,估計也要明天天亮了……辦法?除非你是仙人!”

    竹秀低下頭,僵立著。幾分鐘后,竹秀終于抬起頭說:“我賠錢!賠錢總行了吧?”

    “錢?”老板娘懷疑自己的耳朵,這個平時把一分錢掰成兩瓣用的女人,竟然主動提出賠錢!

    “只要對方答應(yīng),我沒意見。不過,你自己去跟對方說,我開不了口?!?/p>

    竹秀接過老板娘遞來的手機號碼,消瘦的身子快速折到墻角。老板娘看著,搖了搖頭。

    幾分鐘后,竹秀停住了說話,拿手機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好一會兒,她才苦著臉轉(zhuǎn)過身,看著老板娘。

    “你啊,不撞南墻不回頭!人家是喝了乾山泉水,才訂購我店里的月餅。你以為省城沒有月餅店?他們買的是綠色食品。再說,人家公司計劃發(fā)月餅,并未打算發(fā)錢。你用腳趾頭想啊,100 元兩盒月餅,提在手里多氣派多喜慶,而一張100 元鈔票,捏著手心里,誰看得見?別猶豫了,趕快去吧,人家500 名員工還等著過節(jié)呢!”

    “可是……”竹秀動了動唇,眼眶瞬間紅了。

    “嗨,真鬧心!”老板娘緊蹙眉頭,“犯下這種事,不忙著擦屁股,還在這兒磨嘰。我沒有時間陪你,店里還有一大堆事等著要處理。去,還是不去,你自己看著辦吧!”老板娘扔下話氣呼呼地走了。

    門前的山重重疊疊擋住視線,省城就在山的那頭。竹秀打娘肚子里出來,就沒去過省城。竹秀猶豫片刻,脫下工作服,換上自己的著裝,從門后取下背包,不再說什么,急急匆匆往外奔。

    “喂,竹秀!”一旁忙碌的秦師傅停下手中的活,看著竹秀的背影問:“想好了?”

    “嗯!”竹秀立定,側(cè)身朝著老秦點點頭。

    “不是說,今晚早點回家陪兒子的嗎?”

    竹秀嘴唇抖動了幾下,隨后一團(tuán)霧氣悄然蒙住了眼眶。

    “你一個人去省城,人生地不熟,叫秋生陪你一起去吧。”

    竹秀一聽,臉色立即暗了下來,眼里的霧氣愈加濃,最后凝成水珠,濕了上下睫毛。竹秀半掩著臉轉(zhuǎn)過身,避開老秦疑慮的眼神說:“不用,他忙的,我一個人能行!”

    老秦驚愕地看著竹秀指縫間滲出的淚,戛然剎住話題,抬頭看著墻上的鐘,若有所思地說:“去省城,上高速,要一個半小時吧?”

    竹秀用手背抹去淚痕,跟著老秦看過去,倒抽了一口氣:“?。? 點了!”說著,轉(zhuǎn)身就走,剛走出幾步,衣服被門把死死地拽住,拉扯中,門框一下撞在墻上,發(fā)出“咣當(dāng)”一聲哀號。

    “別慌!把該準(zhǔn)備的都準(zhǔn)備好,應(yīng)該趕得上……對了,兩客戶的聯(lián)系方式都記下嗎?”

    竹秀一拍腦袋,這才想起發(fā)貨清單和手機還在工作服里。

    “還有快遞小哥的手機號碼……市區(qū)大街小巷枝枝杈杈,一定要找個熟悉省城的代駕,沿途計劃好,免得跑冤枉路!記住萬萬不能急,急了反生亂?!崩锨乜粗D(zhuǎn)身沖進(jìn)更衣室的竹秀,像父親一樣大聲關(guān)照著。

    竹秀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從工作服中掏出清單,放進(jìn)包里。竹秀回頭看向老秦,擠出一絲笑容,“謝謝秦師傅,多虧你了……”

    “錢呢?”老秦指指口袋。

    竹秀一驚,下意識地摸摸手提包,站住了。其實不用摸,她也清楚,兜里除了幾個硬幣,沒有一張大票。她向來花錢不多,平時身上一二百元零花錢就足夠。但昨晚事急,身上的二百元錢,加上秋生的二百五十元,都留在了醫(yī)院……

    回家?家里也沒有現(xiàn)錢。去銀行?竹秀掏了半天口袋,猛然想起,昨晚她一直抱著兒子,騰不出手,鈔票和卡都交給秋生了。

    竹秀嘆了口氣,算了!看來老天爺不讓去,那只能回家去……

    “不夠吧?給!我身上有三百元,你先拿去!”老秦似乎早有所料,用粘滿面粉的手從口袋里掏出三張紅票子,遞了過來。

    其他兩位師傅也看出了端倪,停下手中的活,連忙掏錢,說:“竹秀,在外不能缺錢,把我們的也湊上,一齊帶著吧!”

    竹秀看著三只爆滿青筋的手,對著三張慈祥溫和的臉,心頭一熱,伸手接住,哽咽地說了聲“謝”,拋開剛才的念頭,毅然沖出門去。

    小鎮(zhèn)的西北角,停著七八輛生意車。

    竹秀把車開過去,停住,下了車。司機們見生意來了,一個個把頭伸出車窗,脖子拉成長頸鹿,招呼聲一聲壓過一聲。竹秀逐一看過去,選了一位較面熟的司機。

    “啥?這么晚了,去省城?”司機四五十歲,看上去有幾分面善,一聽要去省城,懷疑地將竹秀上下一番打量。

    “是的,到了省城,還要跑兩三處呢。”

    “哦,你不是‘開口樂’食品店的那個……呵呵,這么晚了,老板還派你去省城出差?”司機一下子變得興奮起來。

    “哪里啊?”竹秀一臉尷尬。

    司機沒有察覺竹秀的不快,繼續(xù)套著近乎:“呵呵,節(jié)日頭上,老板讓你獨當(dāng)一面,肯定是想提拔你。”

    竹秀臉一紅,感覺被人扇了一嘴巴。

    “說錯了?瞧我這張嘴,平日里盡喜歡胡說八道!”司機攤開巴掌朝自己的嘴巴揚了兩下,揚過之后,發(fā)現(xiàn)竹秀還是鎖著眉頭,一副苦大深仇的樣,便小心地問:“你,沒事吧?”

    就這么一句,竹秀似遇到了親兄弟,一肚子的委屈稀里嘩啦全倒了出來。倒完,竹秀重重吐了一口氣,像卸下一塊巨石,輕松多了。

    這下輪到司機皺眉了,半晌,他同情地說:“這一進(jìn)一出,損失可不小??!”

    竹秀咬了咬牙,說:“車,我有。勞你代駕,說個價吧!”

    “平時我們跑一趟省城至少三百,一來一回六百,看你也不容易,少收你五十!”

    “五百五?這么多!”竹秀像遭遇了強盜,緊緊捂住包口。包里統(tǒng)共只有五百,三張是秦師傅的,兩張是其他兩個師傅的。

    “能不能再少一點?”

    “少?還能少?你剛才說,還要在城里轉(zhuǎn)兩三處,你想啊,這要耗我多少時間。時間就是金錢,這道理你懂的?!?/p>

    竹秀不應(yīng)聲,沉默了一會兒,掉頭去看其他司機。

    司機一見,急了,連忙做出讓步:“哎,再少五十,總行了吧?不過,丑話說前面,五百元,不包括高速公路的繳費。還有啊,市區(qū)大街小巷的高清攝像頭密集得像蜘蛛網(wǎng),說不準(zhǔn)闖個紅燈什么的,到時候,也得你出血本?!?/p>

    竹秀一合計:這一來一去沒得一千,也得八百,自己一個月工資也就兩千。山鎮(zhèn)有句老話:打來罵來,蝕本不來。這個月自己不是白辛苦了?她繞著車,踱了幾個來回,猛地想起兒子,耳邊恍惚聽到兒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她一陣揪心的刺痛,看看天,太陽已經(jīng)西斜快一杠子了。不行,得馬上回去。竹秀一咬牙,掉頭就走。

    “喂!喂!喂……怎么還嫌多?。恳?,再少五十?算我們一家老少這個月少吃一頓肉唄!”

    竹秀一聽“少五十”,遲疑地收住了腳步,回頭看向司機,這一看嚇了她一跳,面前出現(xiàn)了老板娘的一對牛眼,正一步一步逼視著自己。竹秀退后一步,額角冒出細(xì)汗,定眼再看,原來是司機。竹秀一陣羞愧,如果就這樣一拍屁股逃回家中,那今后還有誰看得起自己?還有哪個單位敢要自己?自己還有什么臉面在澤翠小鎮(zhèn)立足……

    “上來吧!再不走,人家就下班了?!?/p>

    竹秀感覺后背被人推了一把,腳一抬,糊里糊涂上了車。

    司機生怕竹秀再反悔,加大油門,呼呼地一路狂奔,大約開出五六公里,司機終于忍不住了,看看反光鏡,清了清嗓子說:“看不出,你這小女人竟這么精明!”

    竹秀不說話,專注地看著窗戶,但細(xì)看,兩條小溪正順著她的臉頰緩緩地流淌。

    昨天,竹秀下班到家已經(jīng)晚上9:30 了。一開門,滿屋的酒味爭著往門外鉆。

    兒子蜷縮在沙發(fā)的一隅,滿臉猩紅。而秋生仰在沙發(fā)的另一端,鼾聲大作。

    要死了!喝!喝!喝!總有一天喝死你!竹秀氣得不行,看著秋生一通罵。罵完,竹秀從廚房端來一盆水,扶住兒子。兒子吃力地?fù)纹鹧燮ぃ瑢⑿∈稚煜蛑裥?。竹秀小心地捧起,放在鼻下嗅著,然后俯身,大臉貼住小臉輕輕地摩挲。一陣熱浪像電流涌來,燙了竹秀的臉。竹秀一嚇,趕緊摸摸兒子的額頭,又試試自己的額頭,臉色大變。她把兒子枕在自己的膝蓋上,浸了手巾,濕淋淋地攤放在兒子的額頭說:“媽這就帶你去醫(yī)院?!?/p>

    兒子聽到“醫(yī)院”,猛地睜開眼,像驚嚇的小鹿掙扎地躍起,小手在空中舞動著,把頭深深埋進(jìn)竹秀的懷里,嗚嗚地哀求:“不,不去嘛!媽媽回來了,寶寶就好了?!?/p>

    竹秀一聽,瞬間就紅了眼。最近半個月,她一直沒有時間陪兒子。她不知道兒子一天三餐吃了什么,也不知道兒子何時睡的覺。“開口樂”平時不算忙,但一到節(jié)假日,店里的活干也干不完。她擤著鼻子,一滴清淚落在兒子臉上,兒子動了動,竹秀俯身吻著兒子的臉蛋。然后直起身,看向窗外。

    屋外黑魆魆的,有風(fēng)拍打窗戶,發(fā)出“吱嘎”的聲響。深巷里傳來幾聲狗吠,空曠而遼遠(yuǎn)。從店里回家,走得急促,車前大燈像一把大剪刀,把黑夜剪成一塊塊白布。進(jìn)了村,竹秀只顧往家趕,沒有留意今夜竟然沒有月亮。

    這時,沙發(fā)一陣窸窣,丈夫翻動了一下,睜開惺忪的眼,看看竹秀,甕聲甕氣地問:“怎么這么晚才回家?”

    竹秀低頭用手巾擦拭著兒子的額頭和小手,不吭聲。

    “你說你哪像個女人?一天到晚不著家!說是掙錢,也沒見你掙到幾個。”男人噴著酒氣站起身,瞪了女人一眼,嘟噥著向廚房走去。

    女人一聽就火,“我不著家?怎么不著家了?不就是近來店里忙嗎?我不著家?兒子怎么長大的!”女人重復(fù)著男人的話,感到愈加委屈。

    男人聽了,在廚房門口站住,針尖對起了麥芒:“你顧家?你當(dāng)然顧家嘍!兒子發(fā)高燒,做娘的還不知道,說出去,左鄰右舍還不知怎么夸你呢!”

    “你……”竹秀氣得渾身戰(zhàn)栗起來,她一把將兒子放下,直起身子懟了過去:“我不顧家?你顧家。你若像村里其他男人一樣掙大錢,用得著我起早摸黑嗎?”

    “其他男人?”男人一個急轉(zhuǎn)身,像斗雞一樣毛發(fā)直豎,挑釁地說,“你不就是想說晨鳴嗎?人家發(fā)財了,你后悔了?后悔當(dāng)初沒嫁給他……”

    “謝秋生!過去的事,你能不能不要再提!”竹秀提高嗓音,兒子“嗯”地動了一下。竹秀趕緊轉(zhuǎn)過頭去,用手輕輕拍打兒子,淚無聲地滴落在手背上。

    說起晨鳴,竹秀的心像被刀子一塊一塊地切割。

    她與晨鳴從小一起玩耍,一塊兒上學(xué)。高中畢業(yè)后,兩人開始正式戀愛??墒蔷驮谒麄儨?zhǔn)備談婚論嫁的時候,晨鳴的父親得了一種怪病,四處求醫(yī),錢花光了,命也沒保住,反而欠下一屁股債。

    再見晨鳴,竹秀爹娘像變了個人,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晨鳴臉上掛不住,發(fā)誓要混出個人樣。外出打工前一天,他告訴竹秀等賺了錢,還了債,回來娶她。晨鳴一走就是三年,過年都沒回家。到了第四個年頭,竹秀坐不住了,鼓足勇氣去找晨鳴娘,萬萬沒有想到,晨鳴娘早在一年前就把田扔給種田大戶,到城里給有錢人家當(dāng)保姆去了。

    晨鳴一去,就與村子斷了音訊。三年里,竹秀沒有收到他一個電話、一句口信。她又苦等了一年,等來的終究是失望。那一年,她二十五歲,在山村已是老姑娘。在父母的苦勸下,她嫁給了小她一歲的秋生。

    “不要提?那你干嗎白天黑夜拿我跟人家比?是的,他風(fēng)光了,混出名堂了,在省城成立了什么快遞公司了……”

    “求你別說了……人家的事,我不想聽!”竹秀捂住耳朵。

    “你不想聽?你比誰都想聽!你我結(jié)婚的第二天,他回了村,你像丟了魂似的。他走時,你偷偷地追出去。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哼……”男人借著酒勁,狠狠地揭了女人的傷疤。說完,輕蔑地剜了女人一眼,趿著鞋進(jìn)了廚房,咕咚咕咚喝起了涼水。

    竹秀一下子癱倒在沙發(fā)。

    事情不是秋生想的那樣。那天她是去見了晨鳴,但只是訣別。她要在訣別前,問明他拋棄自己的原因,否則她死不瞑目。當(dāng)她得知是自己的爹娘從中作梗,截了她的電話,對人家放出了狠話。她收起三年來沒日沒夜的怨恨,只得認(rèn)命。她已于一天前結(jié)婚,成了秋生的女人。這時候,晨鳴追回來還有什么用?她讓晨鳴忘了自己,找一個更好的,好好過日子,今生今世不要再聯(lián)系……

    “媽媽……”兒子胡亂瞪著小腿,痛苦抓撓著胸口。

    “寶寶,怎么了?”竹秀慌忙用手背揩去自己狂流的淚,在衣襟上擦干,把手?jǐn)R在兒子的額頭。就這一刻,她悚然驚醒,哭著大喊:“秋生……”

    “喂,想好了嗎?到底先去哪兒?”司機提了提身子,從反光鏡中瞟了一眼竹秀。

    竹秀拭去淚痕,想了想說:“先去朝陽新區(qū)302 號,一定要追回多發(fā)的月餅……”

    “哦!”司機加大油門,車像一支利箭,“嗖嗖”在公路上飛奔。

    “媽媽,早點回家,陪寶寶喲……”竹秀一驚,這是兒子在病房里的哀求。她挺了挺背,看著司機催促道:“師傅,能快點嗎?”

    “催什么?現(xiàn)在已經(jīng)最高時速了,還有兩個紅綠燈,就可以上高速了……小竹啊,我剛才頭腦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不知要不要說?”

    “什么念頭?”

    “萬一對方不肯……”

    “不可能!不是他的東西,他憑什么拿!”竹秀從座位上彈跳起來。

    師傅見她發(fā)急,不敢再往下說。

    竹秀嘴上兇狠,可臉色早已煞白,一只手拿著手機翻過來覆過去,眼神茫然無措。她想了一會兒,求助似的問:“師傅,若是賣家把貨多發(fā)給你,你會退嗎?”

    司機想也沒想說:“傻???是他們錯發(fā),又不是我偷的搶的,干嗎要退???好比天上掉餡餅,你說有誰會不撿?”

    竹秀轉(zhuǎn)動手機的手戛然停住了,直了眼,臉陰沉得像暴雨前的烏云。車內(nèi)一下子寂靜下來,只聽到耳邊呼呼的風(fēng)聲。沉默了好一會兒,竹秀狠狠地拿起手機,斬釘截鐵地說:“可是,天上從來不會掉餡餅。所以,說什么我也要把貨要回來?!?/p>

    她找到對方的號碼,快速按了11 個數(shù)字,兩人屏住呼吸,豎直了耳朵。手機里傳來“嘟嘟”的回音,每一聲都盛滿了希望;但很快又化為失望,聲聲撞痛竹秀的神經(jīng)。無人接聽,竹秀無奈地摁掉。過了幾分鐘,竹秀倔強地再撥,這樣反復(fù)多次,仿佛跟對方比拼著耐心,可對方就是充耳不聞,竹秀只得合上手機,無望地望向車窗。

    夕陽早已西斜,余暉投在兩邊的道旁樹上,留下一路影子,被車子無情地碾過,碎了又合,合了又碎。

    “很明顯,對方在躲避,故意不接你的電話!”司機像摸準(zhǔn)了對方的心思。

    “我不管,既然來了,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貨追回來。”

    “成!為了五百元,我倒樂意陪你走一趟。但是萬一吵起來打起來,我可幫不了你……”

    竹秀垂著頭使勁地咬著下唇。從小到大,她一遇吵架,就發(fā)慌,更遑論打架了。難道為了這次貨,她要去相罵打架?這時手機鈴聲大作。

    是對方的回電!竹秀一陣狂喜,拍拍胸口,把食指豎在唇上,對司機做了個動作,然后深吸一口氣。

    對方聽清原委,沒有半點刁難,反而寬慰說:“沒事,誰都會有疏忽大意的時候,只是不知道包裝內(nèi)有沒有500 盒月餅,等貨收到,如真如你所說,保證全部退回。只是今晚我們不在省城,明天下午才能趕回家?!?/p>

    竹秀一聽,差點昏厥。這真是,人若背運,處處不順。

    “別急!可能還有希望!”司機側(cè)身分析道,“只要貨在路上,事情就好辦;怕就怕貨已經(jīng)送至目的地,如果那樣,麻煩就大了?!?/p>

    竹秀聽了,立即查找物流明細(xì),一行字躍入眼簾:訂單正派送中,預(yù)計今晚送至。竹秀一陣竊喜,馬上尋找訂單派送人員,終于在信息的左下角找到快遞小哥的號碼。竹秀迫不及待地?fù)芡爝f小哥的號碼。

    小哥聽完竹秀的陳述,只是淡淡地說,下一站,去力揚有限公司……

    力揚有限公司?這不就是少發(fā)的那家客戶單位嗎?

    竹秀正想追問,對方匆匆掛了機。

    竹秀懵了。不知是前進(jìn),還是回家?

    “到底怎么回事?前面的道口就要上高速了!”

    窗外漂浮一朵云,孤獨而空曠。此時此刻,竹秀覺得自己就像這朵云,沒有方向,沒有依托。她想對著這朵云,號啕大哭。但還沒容她啜泣,手機搶先響了。

    是老秦!

    這個時候,老秦打什么電話?竹秀有心不接,但手卻不聽使喚地按了接聽鍵。

    沒待竹秀開口,老秦在那頭啞著嗓子嚷開了:“竹秀啊,上高速了嗎?趕快回頭!別去省城了!”

    竹秀一聽,激動地把手機從左手換到右手,緊緊地貼住耳朵。

    “你走后,老板娘不放心,怕你再生亂,跟我要了你家秋生的手機號碼。你家秋生爆著嗓子將你一通大罵,我還以為他要扔下你不管了。誰知他罵完之后,問了快遞公司的名稱和客戶地址,一個電話就把問題解決了。呵呵,看不出你家秋生還挺有本事的,竟然認(rèn)識省城快遞公司的領(lǐng)導(dǎo)。人家領(lǐng)導(dǎo)一個電話打到澤翠分公司,澤翠分公司又找到了快遞小哥,幾經(jīng)周轉(zhuǎn),把兩家的單子改簽了……呵呵,你家秋生啊,就是‘真人不露相’,幫你解決了問題,還不讓你知道,但又擔(dān)心你跑冤枉路,非逼著我跟你說……”

    竹秀移開手機,眼淚嘩嘩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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