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占廠
夏天的末尾,也不知道是哪一陣風(fēng),哪一場雨,在哪一夜把季節(jié)送進了秋天。
秋之初,適合看一切。
比如看天,天色藍到澄澈,仿佛天空高出了一層;比如看云,蘇北農(nóng)諺說“七月八月看巧云”,那真是一點都不假,不僅是最純的那種白,而且形狀也美,可以想象成任何樣子;比如看山,山上的色彩,一天一個樣子,滿目的綠色,漸漸蒙上一層灰,隨著秋季漸濃開始間雜著紅、橙、黃,像被打翻的調(diào)色板。
田野里呢,也是哪里都好看,稻子、玉米、大豆都熟了,比起遼闊的天空,這時候的土地顯得擁擠。這是一種充盈著幸福感的擁擠,類似于除夕夜顯得狹小的廚房。
其實,初秋要想看天、看云、看山、看莊稼,你只看一個地方就好——看水。小時候,每逢這樣的季節(jié),我們都會去叮當河邊,半是幫大人的忙,半是玩耍。天光云影,山的輪廓,莊稼隨風(fēng)擺動的樣子,都落在叮當河的柔波里,更顯親近,仿佛伸手就可觸及。而俯身看水,你還能看到自己的樣子,那張稚嫩的臉,和疾速弋動的魚群、飄搖有致的水草,構(gòu)成了一幅立體畫。
一切都因為,初秋的水,太靜了,太凈了。夏天的雨,像青春期滿溢的荷爾蒙,來得猛,來得快,雨水常常變成洪水,好不容易等到大小的河流澄清了,另一場肥雨可能又會漫天覆下。等到了秋天,雨就舒緩了,細細的雨絲,聲音似有似無,落到河里,連一個水花都砸不出來。水面如未磨之鏡,除了風(fēng)來起皺,其他時間都在配合這個世界的遼闊平靜。這時候的秋水有多好看,想想美人的眼睛吧,“一雙瞳人剪秋水”“眼似秋波橫”。
莊稼在秋收中一天一天少了,它們紛紛離水而去?;蛘哒f,水,經(jīng)歷過春、夏、秋三個季節(jié),終于完成了一個年度的使命,可以安靜地迎來一個漫長的冬歇。
安靜,往往會被認為帶有憂郁的氣質(zhì),所以,自古以來,盡管農(nóng)人們那么喜歡倉廩實、瓜果香的秋天,但這個季節(jié),在文人的眼里,總體上來說是不大討喜的,容易讓人泛起肅殺、悲涼之感,你看《詩經(jīng)》里,寫那些“思無邪”的愛情,都發(fā)生在春天里,等到了秋日,就是懷遠和憂傷了。這種情緒的泛濫,以至于唐人劉禹錫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專門寫一首詩來為秋天說話: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逢秋悲寂寥,應(yīng)該是發(fā)生在中秋以后吧。從這個時候起,落葉越積越厚,大地露出土黃的本來面目,秋水更加安靜,全然不見春天的活躍和夏天的暴烈。也是從中秋開始,雨少了,露重了。露重之下,秋水也慢慢只剩下秋水了,荷葉敗了,剩下殘莖對抗季節(jié),一天一天枯黑;浮萍和水草不知道哪一天都消失了,連逡巡的魚群也都遁形了,秋水除了夕陽殘照時泛出血色來,其他時間都是蒼白的,沒了初秋那會兒分不清是藍是綠的透明質(zhì)感,加上陽光的穿透力變?nèi)趿?,所以水面也再映不出那么好看的天光云影了?/p>
這時候,只有一樣?xùn)|西陪伴著秋水:蘆葦。等到進入深秋,凝露為霜,這種從《詩經(jīng)》里一路走來的禾本科植物,葉稈變得蒼黃,蘆花一夜白發(fā)。在蘇北的大河邊,它們到處都是,綿延浩蕩,自顧自地成長和長成,在萬物肅殺的天地氛圍里,它們以一種突兀的蒼涼呈現(xiàn)出來,美麗而決絕,像一場無望的愛情: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就這樣,蒹葭與秋水,被傳頌了幾千年,成為國人最具辨識度的審美意象。等到秋意濃到與冬搭界,再想聽一場秋雨,那就真是太難得了。而這個時候,若能聽到雨聲,難免要想起蔣捷的那首充滿哲學(xué)意味的詞了: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年少時,讀它,覺得憂傷;人近中年,讀它,就覺得恬淡。雨是一樣的雨,不同的年齡,異常的心境,雨的秘語也就不一樣了,人之中年,如秋之季節(jié),是該慢了、淡了,也該看清、看輕。
村里人都叫她殷太奶。
太奶的輩分,是比爺爺奶奶舅爹舅奶還要長一輩的。村里人不管是老的少的,不管是跟她平輩還是晚了一輩兩輩,都一律尊她一聲:殷太奶。
殷太奶在我記事的時候已經(jīng)70 多歲了,的確是老太太了。她是烈屬,丈夫犧牲在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上,此后,她一個人將兩男一女拉扯大,送到了城里不同的工作崗位,而她始終不愿意離開這個臨河的小村莊,任憑兒女們怎么勸,她還是一個人居住在村西北的小院子里。
早些年,她還一個人春耕秋收,后來年紀大了,就只在院子門前種些菜呀,養(yǎng)些花呀,夏天時候,那矮矮的籬笆上總是探出一朵又一朵的各色牽牛花,勾留住村鄰們下田的腳步。
殷老太不需要擔(dān)心糧食。作為烈屬,除了有充足的口糧,縣里、鄉(xiāng)里和村里每逢一些節(jié)日還會敲鑼打鼓地送去慰問品。兒女們也時常開著小車來探望。
殷老太吃不了那么多糧食,就把多余的分給了村里品行端正的困難戶,那些冰糖、桃酥、小麻餅、罐頭則被獎勵給了學(xué)習(xí)好、能吃苦的孩童們。一些聰明的孩子,如果考試拿了滿分,到殷老太的房前院后故意多轉(zhuǎn)悠一會,每次都不會空手。
左鄰右居們?nèi)羰怯袀€心里的結(jié),去了殷太奶那里也定能得到很好的開解。她常念叨的一句是:哪有過不去的難,我給你講講孩子他大(父親)去朝鮮打仗后的事情……
絕大部分光陰里,殷老太都在院子里躡著一雙小腳來來去去,舀一瓢水,摘兩把菜,喂三遍雞,和路過或?qū)iT前來的村鄰們閑幾句家常。她總是在天光熹微時就起身做早飯,那縷微微泛白的炊煙升起,也成了催促村鄰們快快開始一天忙碌的無聲信號。
唯有秋收之后,她是最忙的,那些天,莊稼剛剛收割完的大地顯示出了遼闊的蒼黃,滿頭白發(fā)的殷太奶拿一把小鐮刀,那背上的碩大籮筐,更加襯出她的矮瘦。
她在稻田、玉米地、豆地里慢慢搜尋著,遇有遺落的稻穗,就用鐮刀割下來,扔到背上的籮筐里,遇見玉米棒子,遇見豆子,也彎腰撿來扔到背上的籮筐里。通常大半天的時間,那籮筐就半滿了,殷太奶也該回家了。
她把那些稻穗、玉米、豆子、花生,乃至其他的秋收作物,分類放在一個又一個簸箕里,晾曬在院子里高高低低的架子上,秋后陽光仍烈,高天巧云之下,遠遠看去,殷太奶的院子里鋪滿了一個又一個圖案,有黃,有紅,有灰,有白……殷太奶把大自然最本真的顏色都請到了家里。
當然,殷太奶沒有這么浪漫的初衷。她跟我舅奶說過,現(xiàn)在人怎么這么快就忘了挨餓的滋味了,你看地里撇下那么多糧食呢,這就不要啦?滿眼都是呀,滿眼都是呀,這就不要啦?土地爺怕是要怪罪呢。
盡管殷太奶幾乎是逢人就講,但那些年的秋收后,依然只有她一人去田野里“拾秋”。這成了村莊里的一道固定風(fēng)景,甚至據(jù)此有了一句原創(chuàng)的歇后語:殷太奶拾秋——有錢也別抖霍(浪費)。
殷太奶的拾秋成果,有的被她送了人,有的換成了一張張毛票,塞進一個專用的小匣子里,那個小匣子,是她丈夫抗美援朝犧牲時的遺物,也算戰(zhàn)利品,是空投給美國士兵的鐵皮餅干盒。
等到殷太奶80 多歲的時候,她的拾秋范圍縮小到了家邊附近的幾塊田地里,但她依然沒有跟隨兒女們進城。
直到一個深秋的早上,村鄰們遲遲沒有看到那縷炊煙升起,大家趕緊奔向了殷太奶家。殷太奶安詳?shù)厮谀莻€干凈的房間里,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小小的屋子里,列滿了簸箕,簸箕里有玉米粒、花生、黃豆、稻谷……鋪陳著大自然最本真的顏色。
兒女們把那小匣子里滿滿的零鈔交給了村小學(xué)的校長。殷老太下葬那天——墓穴就在可以俯瞰整個村莊農(nóng)田的一個高坡上,幾乎全村的人都去了。
舅奶告訴我們說,這村里,再沒有那么早的炊煙了。
從此,這村里也再沒有一個拾秋人了。
我一直覺得,地瓜是世界上最傻的瓜。
看看別的瓜,冬瓜長得圓滾滾的,小胖墩似的討喜;黃瓜掛在枝葉中間,無聲炫耀著;絲瓜更是爬到了比人還高的地方,隨風(fēng)晃蕩;還有南瓜、香瓜、小酥瓜……這些瓜大部分都在夏天登場,顏色鮮艷,味覺清香,向農(nóng)人們爭相邀寵著。
而地瓜呢,它們就傻乎乎地深藏在泥土里呼呼大睡,這一睡,就睡過了夏天,睡過了白露、秋分和霜降,然后才很不情愿地出來呼朋喚友。秋意漸濃的大地上,稻谷、玉米、大豆這些農(nóng)作物已經(jīng)陸續(xù)歸倉,農(nóng)人這才有時間去收獲那一群“傻瓜”們。
在收獲之前的漫長夏季,“傻瓜”們是很好伺候的。之前培育好的地瓜秧苗剪成一段一段,然后斜插入整好的田壟上,一場雨水它們就一個樣子,秧苗貼著地面蔓延,隨性瘋長,長成了密密匝匝、層層疊疊的葉莖,顏色從淡綠到青綠,再到深綠,乃至綠得發(fā)黑。農(nóng)人們隔三岔五就去割一些葉莖,扔到豬圈里。
在葉莖下面的泥土里,地瓜無聲生長著,吮吸著大地深處的精華。大地也明白,地瓜是個安穩(wěn)老實的孩子,貼身陪伴自己的時間最長,所以大地抱緊了地瓜,用時光和身體把它們養(yǎng)育得瓷實、甘甜。直到秋風(fēng)一遍又一遍來催促了,大地才松開臂膀,讓地瓜離開。
地瓜也舍不得離開,農(nóng)人們就得費點力氣了。男人帶上兩齒的和三齒的鐵叉,去刨,女人和孩子就在后面跟著,提溜起地瓜,甩掉泥土,扔到籮筐里。把這些地瓜運回家里,在大場上分揀,塊頭大的放在一邊儲存于地窖里,一般的堆在一處準備切成地瓜干,至于那些被刨壞的、小不溜秋的,統(tǒng)統(tǒng)扔給豬吃。
切地瓜干也是個苦活,工具是特制的:一塊長木板,中間有孔,刀刃固定在孔上,并留下一個可以掉落地瓜片的縫隙。拿著地瓜往刀口送,“唰”的一聲,那泛著汁液光芒的地瓜片就通過縫隙落入大桶或者簸箕里。再老實的“傻瓜”,面臨粉身碎骨的時候也要發(fā)脾氣的,我的鄉(xiāng)鄰們哪一個沒有在切地瓜干時被劃傷過手呢。
地瓜干切好后,要在晴日里晾曬,曬在大場上,曬在屋頂上,曬在麥地里。曬在麥地里是最美的。那時候麥子剛剛吐出嫩芽,絨絨的綠,乳白色的地瓜干散落其間,在漸漸蒼黃蕭條的大地上重新鋪陳出了生之盎然。被大地攬在懷里酣睡了幾個月的地瓜,又在太陽的眼皮底下繼續(xù)打著盹。等到曬夠了幾天好太陽,脆香奶白的地瓜干,完成了對于地髓天精的先后吸納,可以安心進入干燥的麻袋里,堆砌于墻角。
那些品相最好的地瓜,被放入地窖內(nèi)。和它們在一起的,還有蘿卜、地蛋(土豆),以及后來的白菜。地窖內(nèi)暖烘烘的,地瓜們不但帶來熱氣,還有甜絲味兒乃至淡淡酒精味,寒假里最喜和玩伴們偷偷溜進地窖,想象著電影里地道戰(zhàn)的場景。
地瓜干既是孩子們的零食,更是整個冬天的主食,一早一晚,玉米粥里配上地瓜塊或地瓜干,是蘇北農(nóng)村的標配。那玉米粥一定是熬得濃稠,有著清亮的明黃,乳白色的地瓜以塊狀或片狀沉浮其間,配菜是腌制的蘿卜干、辣椒醬,最多就是大白菜燒豆腐,那粥吸溜起來,真是要響成一片了。在沉雪的冬夜,舅奶也會在未盡的灶火里烤一只地瓜,吹去草木灰,揭掉烤焦的皮,把黃燦燦的地瓜瓤喂向被窩里的那一張小嘴巴。
舅奶說,只要有地瓜在,就不怕餓死人。這句話是舅奶的舅奶傳下來的。舅奶的舅奶,應(yīng)該是大清朝人了。后來我看史書,知道了康乾盛世的人口大爆發(fā)。有史學(xué)家認為,之所以彼時人口大增,康熙、雍正、乾隆三帝勤政固然重要,但不可忽視的因素是地瓜在全國范圍內(nèi)的廣泛種植,畝產(chǎn)動輒千余斤。舅奶也親身見證過,在20 世紀60 年代的某段時間里,地瓜救了“一村子又一村子的人”。
后來我才知道,這地瓜委實來頭不小。史學(xué)家公認的是,它原產(chǎn)于南美洲,后經(jīng)哥倫布帶回歐洲,再由傳教士傳入亞洲。直到明朝萬歷年間,一個叫陳振龍的福建華僑,冒死從呂宋島(今天的菲律賓)帶回國內(nèi)。至清朝初年,地瓜漸漸風(fēng)行全國。
因此,地瓜只能算是昵稱,來自番邦異國的它一開始被叫作“番薯”,然后全國人民給它起了無數(shù)個名字:山芋、紅薯、紅苕、白薯、番芋、地瓜……在這些名字中,我還是覺得地瓜最貼切形象,最讓人心生暖意。
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人從溫飽的角度去看地瓜了,而是上升到了保健和美食的層次?!侗静菥V目》上說它“補虛乏、益氣力、健脾胃、強腎陰”,使人“長壽無疾”。日本有學(xué)者更是對它的抗癌功效言之鑿鑿。還有那些年輕女士們,于寒冷季節(jié)光顧大街小巷的烤地瓜攤,是因為它的香氣實在太誘人。但地瓜還是傻瓜啊,它并不懂這些,這些年來,“蒜你狠”過,“姜你軍”過,連白菜都價格暴漲過,可誰聽過有人吃不起地瓜的呢?
所以說,地瓜就是個傻瓜,一直都是天底下最傻的瓜。可這“傻”要是到了一定程度,那就是厚道的本義詞了。而厚道,大概是做人做事的最高境界吧。
你看,這傻了吧唧的地瓜,原來不但是人類的恩人,也可看成是人類的老師呢——傻瓜有傻福,人吶,也不妨傻一點吧。
中秋后的一天,孩子在樓下的空地上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株蒲公英,摘下來,輕輕一吹,細碎的絨毛隨風(fēng)飄舞,緩緩四落。這個十來歲的女童還嫌不過癮,雀躍著在樓棟間到處去尋,卻再難見得——不自禁地替城市里這些孩子羨慕起我們的鄉(xiāng)村童年來。
那時候,也是秋季進入下半場的樣子,小伙伴們邀約著奔向田野,看藍天白云,看稻穗玉米,看大豆棉花,學(xué)著大人們的樣子露出豐獲的喜悅感,其實呢,眼睛早已落到了那些野花野果身上?,F(xiàn)在還深刻地記得叢簇生長的叫作“狗端端”的紫色小野果,摘下來放在手心里,一粒粒節(jié)省著往嘴里送,酸酸甜甜的,有人說像不像城里的葡萄。后來我們才知道,這種野果,有個好聽的學(xué)名:龍葵。
龍葵紫透了的時候,通常蒲公英就會白了頭,在眾多的野草中突兀地顯現(xiàn)出來。其實,之前它們一直存在著,只是整個夏季和秋季,會開花的植物遍地皆是,頂著一朵朵小黃花的蒲公英因此并不起眼。等到天涼了,莊稼慢慢收盡了,那些野花們漸漸凋零,蒲公英才收攏了那些小黃花們,再綻放出一個個細碎的絨毛球,白白的、茸茸的,像落在地上的一朵朵小白云,這些白云里面,就住著蒲公英們的種子,還有未來。
那些絨毛球看起來實在是太柔弱了,吹彈可破。然而,也正是因為柔弱,蒲公英們才可以千萬年來生生不息,于荒野里自顧自綿延不絕。孩童們呼出的一口氣,牛羊們皮毛的粘連,小鳥小獸們奔突的觸碰,都可以把種子帶向近處遠方,更別說獵獵秋風(fēng)了。
所以,蒲公英的生存,真像一門以柔克剛的自然哲學(xué)。像極了水,向低處去,才能成溪流,成江河,成大海。
一直覺得,在野草中,蒲公英是最適合生長在農(nóng)村田野的?;蛘哒f,它本身就是鄉(xiāng)野的一部分??此迫跣?,卻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天生透著一股低調(diào)、野性和皮實,像極了從它們身邊世代走過的那些老農(nóng)民。生長不挑地方,溝壑、田地、山坡、丘陵,無處不見它們的身影;生長也不挑時節(jié),春寒料峭時就頂出萌黃的花來,直至秋末,它們開了兩輪的花,結(jié)了兩輪的籽。等到北風(fēng)凜冽時,它們才和農(nóng)人不約而同地迎來冬歇。
冬歇的農(nóng)人是閑不住的,男人們紛紛走南闖北打工去了,通常等到除夕前幾天才能回返。他們出發(fā)的樣子,在女人看來,或許就像是秋風(fēng)中的蒲公英,只身吹拂赴天涯,有美感,也有傷感。她們也都盼望著,自家的男人,能像蒲公英那樣柔韌、好養(yǎng)活,吹到了哪里,就不挑水土好吃好睡好身板兒。
說到好身板,不得不想到,蒲公英還是鄉(xiāng)村生活里立取立用的草藥。記得小時候春夏之交時腮腺炎多發(fā),農(nóng)村孩子很少去醫(yī)院,家里老人采來蒲公英的葉莖,搗碎成糊狀,放入雞蛋清攪拌均勻,敷在腮部,不出幾日,癥狀也就消了。還有很多的風(fēng)寒癥狀,農(nóng)人們都找來蒲公英煎水治療。后來從《本草綱目》里屢屢看到蒲公英的藥方記載,真覺得它們是上天垂憐世人派下來的,不僅可愛,而且那么可敬。
“秋盡江南草未凋”,蘇北何嘗不是如此呢。
秋冬轉(zhuǎn)換,其實是沒什么明確的界限的。按照節(jié)氣來說,秋分之后,冷意漸濃,接著露也寒了,霜也降了,本可以說是秋盡冬來,但在田野里,還是有很多倔強的野草野花在對抗著季節(jié),像四面楚歌里的項羽殘兵,有一種悲壯的味道。
對于農(nóng)人來說,秋天漸漸走向深處,是可以從地里的莊稼判斷的。先是稻田空了,然后是高粱地、玉米地、大豆地。在寒露和霜降之間,所有的地陸陸續(xù)續(xù)空了,在此過程中,樹木也空了,庭院里的落葉并不需要勤掃,因為第二天又會落滿一層,不妨像古人說的那樣,“且待朔風(fēng)來掃庭”。風(fēng),還帶來了氣味,這時候的空氣里,桂花的清香四下流溢,讓人覺得芬芳而美好。
顆粒歸倉后的大地,呈現(xiàn)出短暫的荒涼,但這荒涼里透露出一種安詳,如剛順利分娩過的婦人,疼痛而知足。和大地荒涼相對應(yīng)的是,天空也不復(fù)中秋之前的那種高遠澄澈和滿天巧云了,常常呈現(xiàn)出青灰的色調(diào),除了高高南飛的大雁,少有飛過天空的翅痕。
大地上的荒涼只是短暫的,在那些作物被收割之后沒多久,所有的角落里都被撒下了麥種。淅瀝無聲的秋雨過后,朦朦朧朧的新綠就覆蓋了地面,讓深秋不至于蕭瑟到了無生機。
菜園子里也空了,夏天那種無邊渲染的綠色恍然如昨,現(xiàn)在卻只剩下了大白菜還豐腴著,霜降過后,白菜們也被一顆顆地起獲,放入窖子里,或者被用來腌制。除此之外,菜園子里其他小東西的葉莖都枯黃了,未被采摘的絲瓜、南瓜都黑著臉,干癟堅硬。只是在一些稻草覆蓋之下的邊角旮旯,或許還有零星的蔥和菠菜之類,釋放著綠意。菜園邊上的柿子樹最頂端還有幾顆“紅燈籠”,并不是農(nóng)人夠不著它們,而是刻意留給過冬的鳥兒們,這是鄉(xiāng)村樸素的善良哲學(xué)。
院子里卻是熱鬧擁擠的。趁著還有點火力的日光,稻谷攤在大場上曬了一遍又一遍,玉米棒子壘成一堆又一堆,它們都煥發(fā)出黃金般的光澤,飄散著混合了泥土、陽光的特有酥香,那種味道,深嗅一口,就會打心里溢出踏實和希望來。
男人們最后一次把犁鏵、鐮刀、鋤頭這些鐵器們打磨、擦拭,然后收藏,讓這些打了一年勝仗的“士兵”們進入漫長的冬歇。女人們掰著玉米,晾曬衣物,制作腌菜,把辣椒、山芋、柿子、小雜魚那些凡是能曬成干佐食的東西,放在不同的敞口籮筐里吸納陽光,或者直接鋪陳到屋頂上。所以,秋深的時候,大地上的色彩是單調(diào)的,可是每家每戶的院子里、屋頂上卻是赤橙黃綠青藍紫的斑斕。
不遠處的大河小溪都瘦了,河水流動很慢,也顯得渾濁,岸邊沒了釣客,只有白了頭的蘆葦們沉默站立,一到傍晚就在風(fēng)中搖擺,鴨蛋黃似的殘陽罩過來,更顯得寂寥。
等到入夜,明顯冷了,也安靜了。那些鳴蟲們早就鉆入了地下,不發(fā)一聲。本質(zhì)上,它們和那些野草是一樣的。野草也悄悄把種子抖落到泥土里,或者被鳥兒含在嘴里遷徙到別處去,如此便可以生生不息,草兒就能心安理得地枯萎了。
或者說是睡去,就像池塘里的殘荷。說到殘荷,特別喜歡形容它們的一句詩:留得枯荷聽雨聲。相比于莖葉綠肥的夏天,殘荷外形的確不那么好看了,但到了深秋卻獲得了精神上的美感隱喻,可以用來聽敲打在上的雨聲,可以想象明年它們重露尖尖角的美艷。這像極了人生,不怕一時的困頓危難,只要有一顆苦中作樂的心,一個孕育著未來的希望,那么,其他的就交給時間吧。
其實,秋末的土地,也是想酣睡一覺了。農(nóng)人們很累,但土地何嘗不是如此,那么多莊稼來來往往,那么多農(nóng)人忙忙碌碌,那么多鳥獸東躥西跳,大地也累,也想安靜會,所以盼望著一場白雪做被褥,睡他個天昏地暗,直睡到春暖花開。
所以呀,秋到盡頭,就是暗示所有的生靈要安靜下來。就像那首偉大的詩歌所說的:讓風(fēng)吹過牧場,讓枝頭最后的果實飽滿,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催它們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壓進濃酒。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在林蔭路上不停地,徘徊,落葉紛飛。
真好,落葉紛飛,落葉紛飛——來吧,冬天,請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