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亦凡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王安憶在最開始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的幾年里,十分信賴自己的寫作“直覺”,對“刻意”設計、規(guī)劃小說的行為很不理解。她解釋說,這是因為自己當時處于創(chuàng)作的“童年階段”,寫作的欲望很強,要傾訴的內(nèi)容很多,因此,小說不用過多設計就能夠“瓜熟蒂落”。但是,王安憶漸漸地發(fā)現(xiàn),個人的人生經(jīng)驗終歸是有限的,創(chuàng)作不可能一直局限于自我傾訴,止步不前。自我經(jīng)驗可能在創(chuàng)作初期能為作者帶來親切熟悉的寫作材料,但隨著作者的成長、時代的進步,自我經(jīng)驗反而會成為一種束縛,無法滿足寫作的需要。因此,王安憶努力謀求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突破,從個人走向大眾,擺脫自我限制,真正開始“創(chuàng)造”小說。
1982年,王安憶在 《感受·理解·表達》一文的最后寫出了自己將要努力的方向:“寫一個人,從這個人身上能看到很多年的歷史,很大的一個社會”。《小鮑莊》的出現(xiàn)正是這一目標的答案。1983年,王安憶與母親遠赴美國愛荷華大學參加聶華苓夫婦創(chuàng)辦的“國際寫作計劃”活動,這次活動對王安憶的影響很大,被王安憶看作是自己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一個“關節(jié)口”。正是因為這次美國之行,王安憶開始尋求自我突破,以一種更寬廣、更宏大的眼光去看待世界。她意識到寫小說是要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事物,不僅需要感性的寫作材料和思想,還需要理性的邏輯力量作為支撐,她將這種力量稱作“小說的物質(zhì)部分”,即敘述方法。納博科夫在 《文學講稿》中曾說:“沒有一件藝術品不是獨創(chuàng)一個新天地的。”王安憶對此十分贊同,她將小說命名為“心靈世界”,《小鮑莊》的創(chuàng)作就是王安憶運用這種寫作理念,探索“小說物質(zhì)部分”的過程。
在風起云涌的中國文壇,王安憶對創(chuàng)作一直保持著高度熱愛,與時代一起進步。無論是“傷痕文學”“反思文學”,還是“改革文學”“知青文學”“尋根文學”,她似乎都處在這些文學潮流繞不開的中心話題里。但是,這種歸類并不意味著王安憶是在有意識地向主流靠攏,她之所以能一次次作出對時代文學的回應,是因為她擁有一顆上進的心,并且總能用敏感的文學天性觀察世界,開拓新的境界。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提到,“每一部作品都是對前面作品的回答”,因為它已然包含了以往的所有經(jīng)驗,必然要開拓新境界,創(chuàng)造新經(jīng)驗。《小鮑莊》被普遍認為是“尋根文學”的代表作之一,這是“尋根”這一概念產(chǎn)生后,后輩作出的評價和分類。這部小說在其冷峻的客觀主義敘事之下,隱藏的是王安憶對大眾熱忱的人道主義關懷——自始至終,王安憶都在執(zhí)著地寫“人”。《小鮑莊》相對于王安憶之前的小說而言,更偏重于形式和審美,體現(xiàn)出一種“客觀主義”,她逐漸發(fā)現(xiàn)了鄉(xiāng)村獨有的審美特質(zhì),并用生活原有的姿態(tài)將其平靜地表現(xiàn)出來,挖掘出鄉(xiāng)村生活中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及精神結構。
《小鮑莊》平行講述了幾組人物之間的故事:撈渣與鮑五爺之間感人至深的心靈救贖;鮑仁文的作家夢和遠離鄉(xiāng)村的憧憬;拾來與大姑、二嬸之間的復雜感情;小翠子和建設子、文化子之間的三角關系;鮑秉德與兩任妻子之間的精神聯(lián)系等。他們大多生長于小鮑莊,也有部分人作為“外來者”與小鮑莊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
這是一個人人信奉“仁義”之道的村莊,在中國傳統(tǒng)宗法制、家長制的社會歷史背景下,展現(xiàn)出一種極度貧窮、消息閉塞的封閉狀態(tài)。貫穿 《小鮑莊》的中心詞就是“仁義”,而撈渣作為小說的主人公,便是“仁義”的化身,在小鮑莊,“仁義”二字是刻在每個人骨子里的。從引言中那個模糊的有神話色彩的故事中能夠得知,小鮑莊人從祖上就一直克己奉公,安分守己,做官時兢兢業(yè)業(yè),黜官后以身作則,種田贖罪。傳說因為具有無法被證明真假的特殊屬性,因而顯得“神圣不可侵犯”,有一種天然的絕對權威。小鮑莊的村民們從出生那一刻起,就被這種“仁義”的權威籠罩,形成了一種制約性很強的生活守則,并貫穿其一生。
撈渣待人親和,與人為善,用一顆熾熱真誠的心對待小鮑莊所有人,他就像是這片貧瘠土地上開出的一朵鮮花,給小鮑莊沉悶的世界帶來一抹亮色,調(diào)和了人們之間的關系。撈渣出生之日,鮑五爺?shù)膶O子社會子去世,因此,鮑五爺內(nèi)心一直存在著一個難以言說的心結,不愿意親近撈渣。但是,撈渣像是生來就為了行善一般,凝聚著千百年來勞動人民的善良淳樸等一系列優(yōu)秀品質(zhì),最終鮑五爺被撈渣持續(xù)的關心和真誠的照顧打動。在洪水爆發(fā)時,撈渣和鮑五爺之間形成了一種相依為命的獨特紐帶。撈渣傳奇性的犧牲為他添加了一層神秘色彩,后來被人們當作“仁義”的化身和典范。
但是,“仁義”具有雙面性,王安憶發(fā)現(xiàn),“仁義”固然有其溫馨感人的一面,但也有制約束縛人們身心自由的一面。鮑秉德第一任妻子接連生了五個死胎,深受打擊,時而瘋癲時而清醒。鮑秉德一直不離不棄地守護著她,甚至有一次忘記自己不會游泳,不顧性命地下水救妻,可見他已經(jīng)把照顧妻子深深地植入腦中,成為了一種潛意識,用他的話解釋就是“不能不仁不義”?!叭柿x”已然成為了小鮑莊所有人與生俱來的行為準則,他們一生的言行舉止都被“仁義”支配著。鮑秉德在“仁義”的支配下日復一日、無怨無悔地守著瘋妻,放棄自己的欲望,放棄成為父親的機會,甚至也被迫放棄了說話的能力——“鮑秉德一日比一日話少,成了個啞巴?!眳畏颊J為,這種看似“仁義”的做法實際上是一種接近“心理變態(tài)”的“自我壓抑”。在鮑秉德的內(nèi)心深處,還是有私欲的,不全是仁義,這從他莫名地恨以寫他的故事而成名的鮑仁文就可以看出來。鮑秉德隱隱地覺得鮑仁文對自己“不負責”,這說明他想要獲得日常生活之外的一些東西,或許是嘉獎,或許是認可——他把自己生活的壓抑和不甘心轉(zhuǎn)化為對鮑仁文的恨,可事實上他的生活是自己選擇的,是屈服于“仁義”的后果。
小翠子與文化子在平淡貧窮的生活中產(chǎn)生了青澀純真的愛情,但小翠子之所以會被鮑彥山一家人收留,是因為鮑彥山想讓她給大兒子建設子當老婆,這是全村人都知道并且認同的,沒有人會去想小翠子是否愿意,更不會把婚姻和愛情聯(lián)系在一起。小翠子越來越聰明漂亮,越來越明白灰暗的日子即將到來,無奈之下,她只能出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小翠子是第一個有意識逃離“仁義”怪圈,為自己爭取幸福的人。小翠子最后的回歸就是最好的證明,她雖沒有孤身一人對抗傳統(tǒng)“仁義”的能力,但她的出走并不只是為了躲避婚姻悲劇,而是為了追求個人幸福,積蓄力量,待到時機成熟,主動面對曾收留她的母親,懇求將自己留下,尋求長遠穩(wěn)定的幸福。
鮑秉德與他的第一任妻子是有感情基礎的。兩人一見鐘情,妻子在懷第一胎的時候想吃酸,他就不辭辛苦地找杏子;每天晚上都興奮地聽孩子的心跳。但好景不長,鮑秉德的妻子總是生死胎,不能生育后代的事漸漸讓鮑秉德心寒,這種失望和郁悶戰(zhàn)勝了他對妻子的疼愛,甚至有時會對她拳打腳踢,雖然他“也心疼,也后悔”,但沖動總會占據(jù)頭腦。從鮑秉德妻子的角度來看,她懷揣著對愛情和婚姻的向往,嫁給了鮑秉德。新婚和初次懷孕的幸福甜蜜還未冷卻,產(chǎn)下死胎對她的沖擊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強烈,此時,她最需要的就是丈夫的安慰和關懷,但鮑秉德卻對她拳腳相加。閑言碎語的攻擊、母親夢的一次次破滅,丈夫的一遍遍毆打,導致她失去了對生活的期待,習慣“一聲不吭”地承受暴力,直到精神失常。
對于她生死胎,村子里流傳著這樣的“怪話”:“興許是做姑娘時不規(guī)矩來著。”在小鮑莊,女性的“用處”就是繁衍后代,如果無法做到,就難免會有這種“怪話”。除非瘋掉或者死掉,否則她永遠都會活在“怪話”中。在傳統(tǒng)鄉(xiāng)村生活中,女性一直處于被壓抑、被支配的地位,母憑子貴的思想深深根植于人們心中,甚至女性自己也認同這種不平等,正是如此,鮑秉德的妻子才會因生不出正常的孩子而產(chǎn)生沉重的思想負擔,在丈夫毆打自己時一聲不吭。
鮑秉德在瘋妻去世三個月后就再娶新妻,“仁義”的村民們對此十分理解,畢竟地要種,家里需要有個“做飯的”,更重要的是鮑秉德還“等著抱兒子”。新妻子完全符合鮑秉德的要求,這讓他感到安心,每晚都有說不完的話。重新“獲得”話語,使鮑秉德從長久以來的自我壓抑走向了“新生”。
拾來成長于一個“喪偶式”家庭,他的家人只有大姑。他不可言說的身份和偏僻的生活環(huán)境,導致他對大姑產(chǎn)生了復雜情愫,這種復雜情愫又促成了他與二嬸的結合。在這里,王安憶發(fā)揮了她善于捕捉人物細微心理的長處,將拾來的性意識覺醒、有意疏遠大姑、主動接近大姑、踏上貨郎道路這一系列的心理變化刻化得十分生動。拾來的“俄狄浦斯情節(jié)”在小說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他在二嬸身上找到了精神慰藉,被壓抑的感情在這里找到了宣泄口。這樣的新式結合顯然觸犯了神圣的“仁義”權威,小鮑莊的男人們對于這種“丑事”當然要施以拳腳,以維護傳統(tǒng)的綱常倫理,但是二嬸知道如何保全自己和拾來,尋求鄉(xiāng)政府的幫助,讓他們的結合“合法化”。
這里出現(xiàn)了與“仁義”對抗的另一種話語權——社會主義制度下,以法律制度為行為規(guī)范的另一套權威體系。小鮑莊千百年來遵守的“仁義”話語體系被這個出現(xiàn)不久的新話語體系沖擊纏繞,這讓小鮑莊的人們生活在“兩套符碼的權力關系”中,矛盾沖突不斷。
第一個沖突便是“文瘋子”鮑仁文。這個生長于閉塞村莊的青年,靠著自己的努力和熱血,認認真真地生活,懷揣著金燦燦的文學夢,想要和別人過得不一樣。鮑仁文試圖通過寫作來實現(xiàn)他的人生價值,面對鄉(xiāng)親們的譏諷,他毫不在意,只是不停地寫,不停地投稿,讓自己處于等待的幸福中。他將鮑秉德對瘋妻不離不棄的事跡寫成廣播稿,冠以“階級感情深似?!敝惖念}目;以拾來和二嬸的特殊婚姻為主題,寫了一篇題為 《崇高的愛情》的廣播稿,賺足了關注度。鮑仁文深知這些“事跡”的真實情況,卻還是主動往主流話語上靠攏,可以說他是第一個從傳統(tǒng)“仁義”體系中走出來的先進者。
第二個沖突就是拾來與二嬸的結合。他們年齡、身份差距大,二人的結合遭到了來自“仁義”系統(tǒng)的強烈排斥,但在受到現(xiàn)代社會法治體系的保護后,大家就拿他們無可奈何了,由此可見,新的權力體系已然樹立起了權威。此外,小翠子勇敢追逐自由戀愛,也是對傳統(tǒng)觀念的有力沖擊,并且最終取得了勝利。
“仁義”是中國道德體系中的中線,維護著穩(wěn)定的倫理秩序,調(diào)和著人際關系,形成了和諧敦厚的生活氛圍。但部分人卻誤解了“仁義”的內(nèi)涵,從而被“仁義”牢牢禁錮住追求自由的本能,逐漸失去自我特色,陷入“集體無意識”的怪圈?,F(xiàn)代話語體系由于處在權力的中心,擁有良好的物質(zhì)資源和輿論環(huán)境,因此,牢牢掌握著話語權。
在現(xiàn)代話語體系中,撈渣生命的終結成為了一出滑稽的鬧劇的開始,王安憶用諷刺的筆調(diào)描寫了那個時代下,小鮑莊的荒謬與虛偽。依據(jù)政治需要,為了湊數(shù),鮑仁文寫的撈渣的事跡被當成典型,經(jīng)過宣傳、發(fā)酵,最后竟將撈渣樹立為“時代小英雄”。王安憶將此作為小說的落腳點,對當時風靡的“造神運動”和嫻熟的虛假宣傳進行了諷刺。撈渣從一個“仁義”的孩子變成舍己為人的“小英雄”,他的家人也跟著沾光,但由撈渣之死帶來的物質(zhì)獎勵的合理性卻無人思考。
在 《小鮑莊》中,王安憶拋卻了帶有主觀色彩的抒情書寫與情緒渲染,冷靜地將小鮑莊的故事娓娓道來,既還原了生活散漫的片狀結構,也帶有熱烈的人道主義,近乎嚴厲地審視著每一個細微的情節(jié)和人物心理。因此,《小鮑莊》不需要所謂的中心人物、典型事件,就能夠發(fā)人深省、引人入勝。
王安憶立足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貧窮和閉塞,抓住了珍貴的淳樸善良和詩情畫意,通過貨郎鼓“叮咚叮咚”的聲音、鮑秉義孤獨蕭瑟的唱古、貧窮人家生兒育女的生活,讓人們感受到了鄉(xiāng)村人的精神結構和傳統(tǒng)心理,以及鄉(xiāng)村生活的獨特軌跡和方式,別具韻味。
從王安憶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來看,《小鮑莊》無疑是一個關鍵的里程碑,對之后的“三戀”等作品有著重要的“開啟”作用。從 《小鮑莊》開始,王安憶勇敢嘗試跨度較大的題材,擴大自己的情感范圍和小說格局,并取得了耀眼的成績?!缎□U莊》讓王安憶對自己的寫作能力和寫作興趣有了更準確的認知,這也是她沒有繼續(xù)創(chuàng)作這種帶有厚重歷史色彩的小說的原因。通過創(chuàng)作 《小鮑莊》,她發(fā)掘了自己的藝術潛能,更加堅定地朝“突破自我”“更新自我”的方向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