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日本物哀文化之“悲美”交融

◎陳伊婷

（廣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新聞與傳播學(xué)院 廣西 桂林 541001）

日本三大主流美學(xué)文化： 物哀、幽玄、侘寂，是日本傳統(tǒng)文學(xué)的特色，在《雪國》中“物哀”美學(xué)占主導(dǎo)地位。作品中作者有意淡化故事情節(jié)和架構(gòu)，甚至是模糊人物具體描繪的筆法，最終通過一種朦朧虛無的意境構(gòu)造，近于風(fēng)流甚至頹唐的筆法傳達若有若無的人物神韻。半虛半實的世界彌漫著淡淡的哀傷，表達日本傳統(tǒng)審美下的自然美學(xué)，將“物哀”文化以新的嘗試立于文壇。其次，“物哀”文化強調(diào)的重點是“悲與美是相通的”，這兩股勢力始終貫穿著整部作品，可以說是作品的靈魂，同時也是吸引無數(shù)讀者并為之動容的最主要原因。本文將從四個方面呈現(xiàn)作品在物哀文化下的“悲美”交融，體會日本文學(xué)的美感世界。

一、“悲美”交融：悲哀與愛情

關(guān)于《雪國》誰是敘述中心的問題，學(xué)者們的解讀存在分歧。而作者的觀點是，“我認為與其說以島村為中心把駒子和葉子放在兩邊，不如說以駒子為中心把島村和葉子放在兩邊好?！苯詠黼m存在“作者已死”等的評判視角，以此來忽視作家創(chuàng)作立場，但這部作品至少還不能夠完全脫離作者而獨立于讀者想象世界，并且“以駒子為中心”這種看法無疑是明智的。倘若是持前者觀點，那么作品的講述不過是一個無所事事的紈绔子弟與他眼里的藝妓形象，加之對愛情不忠、玩弄女性，其形象并不討喜。因而筆者認為，以島村為主要表達人物，作品的可挖掘性不大，也無法取得如此高的成就；但若是持后者觀點，以駒子為中心，那么作品可挖掘之處將會豐富得多，讀者所處視角看到的將會比島村自視清高、滿眼虛無的視角豐富得多。

《雪國》的第一層悲美是對男女戀情的哀感，集中體現(xiàn)為駒子對島村的感情真摯、熱烈，飛蛾撲火。

駒子第一次遇見島村，還處在純情的少女時代，作者著墨最多的就是她的“干凈”，連“腳趾彎”也是干凈的?；蛟S正是因為島村不想破壞這份干凈，所以請駒子幫他另尋一名藝妓。駒子說：“你這種人倒是少見。”兩人的初次見面，島村把駒子當作良家女子來看待，互相成為聊天的伴兒，而駒子也被島村的學(xué)識和修養(yǎng)所吸引，以致到后來對他的依戀不斷增加，朦朧愛意的萌發(fā)漸漸產(chǎn)生。

然而，二者的情感關(guān)系實際是不平等的，駒子對島村近乎卑微，甚至是一種單向的畸形愛慕。在第二次島村來到雪國時，兩人見面，“雖然發(fā)生過那種事情，但他沒有來信，也沒有約會，更沒有信守諾言送來舞蹈造型的書?！薄皪u村是應(yīng)該首先向她賠禮道歉或解釋一番的，但島村沒有正眼瞧她，就徑直往前走，他察覺到她非但沒有責(zé)備他的意思，反而還對自己一片癡情?！瘪x子在原地的苦苦等待，只等來心愛之人的冷漠和無視，縱使這樣自尊被踐踏卻也毫無責(zé)備。而在島村眼里，她只不過是度假解悶的玩物，對于女子的癡情只是感慨于自己的魅力。之后兩人熟絡(luò)第發(fā)生關(guān)系，島村對駒子說：“你是個好姑娘”“你是一個好女人?！瘪x子一直追問怎么個好法，島村沒有說話。駒子失望地說：“你說嘛。你就是因為這個常來的？你是在笑我，你還在笑我呀？”駒子難受得落淚，走出房間，可是很快又輕手輕腳地回來，跟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自尊在面對島村時根本不存在。駒子就是這樣在反復(fù)被傷害后，自我愈合，又再一次重新?lián)湎驔]有結(jié)果的愛情，呈現(xiàn)出妥協(xié)和卑微的姿態(tài)。

對于島村而言，對駒子只是憐憫，她只是一個排遣空虛寂寞的對象。

島村是已有妻室的人，卻因一面之緣愛上了駒子，后來濫情地迷戀上葉子。事實上，他只是把駒子一類人看成了“玩物”，追求的只是一種虛幻短暫的愛情，妄圖從女性身上尋求安慰。他完全是一個虛無主義者。文中有一段寫到，“島村了解駒子的一切，但駒子對島村一無所知。駒子撞擊墻壁的空虛回升，島村聽起來有如雪花飄落在自己的心田?！瘪x子的熱烈在島村的心中不過是飄落的雪花罷了，但雪花終會融化，最后不剩一點痕跡。

川端康成說：“在感情上，駒子的悲哀也就是我的悲哀所以才有打動人心的力量吧?！瘪x子也渴望像普通女人一樣擁有愛情，可惜遇上了悲哀的感情，錯誤地愛人，讓讀者為駒子的付出感到惋惜和同情。但盡管這是一份徒勞的愛情，我們同樣能為駒子的熱烈、真摯而感動。熱烈而真摯的愛情是美的，飛蛾撲火的勇敢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二、“悲美”交融：人生“徒勞”走向絕望

“生存本身就是一種徒勞?！瘪x子的人生是一出壯烈的悲劇，所以在島村看來駒子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都是毫無意義的。駒子努力讀書做筆記是毫無意義的；在寂寥的山村里勤奮地練琴是毫無意義的；給即將去世的行男治病是毫無意義的；愛上根本不可能會愛她的人是毫無意義的。最后只剩葉子一人，也在火海中走到了盡頭，仿佛守護僅存的葉子也是沒有意義的。看見所有努力原來都成了徒勞，駒子也瘋了。

小說中駒子和葉子兩人交集甚少，基本看不出二者關(guān)系的親昵，更多是清疏或者帶有一些嫉妒的言語。如駒子在看見葉子存在于島村眼里時，說：“別以為我在這撒酒瘋，每當想到她在你身邊會受到你的疼愛，我在山溝里過放蕩生活才痛快呢。”還有一些零碎的片段出現(xiàn)兩個人的相遇，也沒有過多的言語交流，讀者只知道駒子、葉子和行男的微妙關(guān)系，但葉子最后死的時候，駒子瘋了。文中寫到駒子抱著葉子“像抱著自己的犧牲和罪孽一樣”。其次，駒子墮入風(fēng)塵，為了給行男治病，葉子同駒子的身世一樣凄慘，但卻能保持純潔的品性，“葉子總在廚房里幫忙，從沒赴宴陪過客?！备鼝坌心械娜~子沒有和駒子一樣墮入風(fēng)塵，反而還保持著來自世間的絕對純凈，可以推測駒子的幫助必不可少。這種強烈的反差更加引人深思，增加了作品的悲劇性效果。

作者承認駒子是有原型的，但葉子是虛構(gòu)出來的，為什么要虛構(gòu)一個葉子呢？除了男性視角的靈肉分離，還代表著駒子的美好理想，她純凈、不沾染世俗的污穢，是僅剩的家人，而駒子早已墮入風(fēng)塵，受人凌辱糟蹋也要保持溫順姿態(tài)。駒子保護著她，何嘗不是保護著自己僅存的精神理想，最后葉子的死代表著親人的死、精神的死，是徒勞的再次證明，駒子瘋了的結(jié)局合情合理。小說中有一個看似無情的場景卻是駒子的難言之痛，行男死的時候，駒子在火車站送島村，葉子求她回去見最后一面，“駒子忍受著肩頭的疼痛，閉上眼睛臉色刷地變白了。但出乎意料地斷然搖頭說：‘我在送客人，我現(xiàn)在回不去?！痹蛴卸?，其一確有對島村的留戀，希望可以跟他相處更久一點，但更重要的是不愿意回去面對自己所付出的慘烈代價最終是徒勞一場。故事最后，行男已經(jīng)死了，島村不愛自己，每日陷入骯臟的無法被救贖的生活，世界無望僅剩駒子作陪，卻也命葬火海。最終證明了自己的努力是徒勞的，就好像自己正如島村眼中的那樣，自己生存本身就是徒勞的。

駒子所做的一切，對她自己來說，只是想有尊嚴有價值地活下去。她始終在與自己周圍的環(huán)境抗爭著，可最終她的抗爭只是成了一種虛無的東西，她的抗爭是實實在在的，可最終的結(jié)果卻是虛無的。在這實與虛的矛盾中，駒子的人生化為了一種真真正正的徒勞的悲哀。

三、“悲美”交融：死亡的美學(xué)藝術(shù)

“物哀”不僅僅是日本審美文化，還蘊含著一種獨特的生死觀。作者川康端成認為“死是最高的藝術(shù)，是美的一種表現(xiàn)”。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突然采取口含煤氣管的自殺方式離開了人世，未留下紙質(zhì)遺書。他早在1962年就說過：“自殺而無遺書，是最好不過的了。無言的死，就是無限的活?！痹谌毡疚幕?，他們并不把死亡看作過于悲痛的東西，而是以一種淡然的哀傷審視萬物規(guī)律，生命衰亡是美的一種表現(xiàn)，可在美的瞬間“求得永恒的靜寂”。

《雪國》中葉子的死是故事的結(jié)局，也是整個故事的高潮。

“島村突感心頭一震，他仿佛沒有馬上預(yù)感到危險和恐懼，就好像那是非現(xiàn)實的幻影。僵直的身體在半空中落下，變得柔軟了。然而，她的模樣宛若沒有一絲反抗的玩偶，正因生命不復(fù)存在而重獲了自由一般，一剎那，生與死仿佛都停歇了?！比~子的死，川端康成借島村的意識流，傳達“生命不復(fù)存在而重獲自由一般”“生與死仿佛都停歇了”的感受，可見“死”對于川端康成來說并不是悲劇。還有值得注意到的一個細節(jié)，葉子墜落時“在空中挺成水平的姿勢”。川端康成從小就參加各種葬禮，死去的親人在棺材里平躺著，外面的人們痛哭哀悼，是他最為熟悉的場景。而大量頻繁的參加這種儀式，對川端康成的生命觀、世界觀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在葉子墜落的過程中也是保持水平的姿勢，實際上川端康成已經(jīng)借助島村的意識流對葉子的死亡做出了哀悼，葉子的墜落正如人們到生命盡頭所呈現(xiàn)的那樣，肅穆沉寂。

這個結(jié)局川端康成坦言糾結(jié)了很久，反復(fù)修改最終定稿?？梢哉f，葉子的死是作者的偏愛。葉子向島村請求帶她去東京，島村問葉子想要在東京做什么，葉子回答“一個女人總會有辦法的”。那個時代日本底層女性的生存手段大多走向駒子那條幽暗的道路，川端康成不愿意她成為第二個駒子。為了保持她超凡脫俗的純潔形象，讓這種理想之美免遭命運的扼殺，但又無法為葉子找尋真正的出路，最終川端康成選擇用一場熊熊烈火凈化世間的紛擾。“失去生命而顯得自由了。在這瞬間，生與死仿佛都停歇了?！彼蓝郎?，不滅為美。葉子的死亡并非真正的死亡，而是一種升華。川端康成將這種超脫現(xiàn)實的虛無之美永遠封存在雪國。美好與悲劇在同一時刻產(chǎn)生強烈的撞擊，深刻體現(xiàn)了悲美結(jié)合的物哀文化。

四、悲美交融：強大的意境塑造力

1968年諾貝爾頒獎辭稱贊川端康成的作品“以敏銳的感受，高超的敘事技巧，表現(xiàn)了日本人的精神實質(zhì)”。這種敏銳的感受力不僅表現(xiàn)在對女性心理的細膩深入，更在意象的選取、組合、體悟上，并運用高超的敘述技巧創(chuàng)作屬于日本美學(xué)的意境審美。

“萬物有靈”是日本文化對大自然的看法，川端康成作品的環(huán)境描寫絕非無關(guān)緊要的白描或是為了環(huán)境本身而大灑筆墨，我們細究其每一個細節(jié)，可發(fā)現(xiàn)處處留有余情，與人物情緒、情感流動互相補充融合，形成巨大的審美張力。在絕美的意境中融入悲涼的基調(diào)，是川端康成作品又一個較大的特點，以頹唐的筆法哀萬物，表現(xiàn)了日本民族的精神特質(zhì)。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疖囋谛盘査巴Ａ讼聛怼弊鳛樾≌f的開頭，一向為人所稱道。作者通過穿梭在隧道里的火車將讀者拉進一個半虛半實的世界。有學(xué)者對此進行過有意思的分析，“長長的隧道”是象征著女性的產(chǎn)道，雪國是孕育生命的母體，“一片白茫茫”是母體的世界，島村來到雪國，更像是一種逃離，與代表著物質(zhì)文明，充滿著世俗誘惑和現(xiàn)代罪惡的東京完全隔離開來。島村來到雪國象征著人擺脫異化的現(xiàn)實回歸原始淳樸的嘗試。而善良純潔的駒子無異象征著“熱和光”，是暫時驅(qū)散人內(nèi)心“虛無”的力量。筆者認為這與當時日本所處的戰(zhàn)敗境況有關(guān)，1947年川端康成在《哀愁》一文中說“戰(zhàn)敗后的我，只有回到日本自古以來的悲哀中去”。國民情緒低落，不知何去何從的迷茫，對戰(zhàn)爭的無奈和對軍國主義政治的逃避，雪國是島村度假的地方，何嘗不是日本人民心理逃避和棲息之所，川端康成為此創(chuàng)造了這樣一個世界，讓人們得以擺脫異化的現(xiàn)實，回歸到最淳樸原始的世界。

島村在這趟火車上遇到了葉子?！包S昏的景色在鏡后移動著。也就是說，鏡面映現(xiàn)的虛像與鏡后的實物在晃動，好像電影里的疊影一樣?！爆F(xiàn)代派作家擅長運用鏡子來表現(xiàn)虛實世界，鏡子里的世界兼具扭曲和寫實，可以成為自我凝視的工具。“從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過的暮景，仿佛是從她臉的前面流過。定睛細看，卻又撲朔迷離?！痹诨疖嚿系钠危瑣u村和葉子沒有對話，只有島村的內(nèi)心獨白，出于對虛無美的欣賞，島村對葉子的朦朧愛意傾瀉而出。而葉子的首次出現(xiàn)就是以這種撲朔迷離的方式存在，越不真實的事物越容易幻滅，一切都是水中月鏡中花，虛無縹緲，無法觸及。葉子留給讀者的，只?！敖醣莸穆曇簟焙汀叭珑R般澄澈的眼睛”。字里行間流露著感傷的基調(diào)，預(yù)示著人物的命運以及結(jié)局的走向。

在故事的最后，蠶房失火，葉子從蠶房的二樓墜落。眾人陷入一片混亂，駒子踉踉蹌蹌地走進人群，仿佛帶著自己的犧牲和罪孽。故事并以這樣一句話收尾，“待島村站穩(wěn)了腳跟，抬頭望去，銀河好像嘩啦一聲，向他的心坎上傾瀉了下來?！?/p>

冰冷的現(xiàn)實世界，大雪紛紛落下，毀滅了一切暖色和溫情，所有的希望和喜悅都沉落在雪國。島村妄圖欣賞徒勞本身，卻陷入徒勞無法自拔。島村從一開始以上帝視角審視駒子、葉子，認為她們的人生是徒勞，到了最后，自己也成為徒勞的一部分，川端康成最后將所有人都納入徒勞、虛無之境，悲涼又無可奈何。

作品無論從人物、情節(jié)還是環(huán)境描寫中，都實現(xiàn)了悲美的融合，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都有屬于自己的溫度，川端康成作品的溫度是較冰涼的，個體遭受的苦難和命運的挫折，時代的動蕩，國民情緒的低落以及原本就具有的日本物哀傳統(tǒng)，使意境充滿著悲涼的氣息。但是縱使作者秉持虛無的思想，但對世間萬物仍懷有敬畏之心，對自然美發(fā)自內(nèi)心地欣賞，透過作者的視覺濾鏡流動至筆尖，落在紙上。

五、結(jié)語

川端康成提倡虛無思想，主張?zhí)摕o之美。行男悲慘的人生讓葉子、駒子的努力變成了徒勞，濫情的島村讓駒子對愛情的追求成了徒勞，作者通過人物的境遇向讀者傳達的是人生虛無、命運無常之感。但這并不是一種消極的處事態(tài)度，而是帶有日本文化特有的物哀和悲天憫人的情懷。日本小島國國民自始以來的多災(zāi)多難，本身就帶有命運無常之感，再加上川端康成自身的生活經(jīng)歷以及當時所處的日本戰(zhàn)敗境況，無常和虛無之感愈加強烈。命運無常，世事虛無，對無法掌控的命運不必去糾結(jié)和深陷其中。人們也不必懼怕死亡，死亡只是另一種存在的方式，“無言的死，就是無限的活”。并且在行文過程中保持冰冷的溫度以滲透物哀和虛無的思想，運用敏銳的感受和高超的技藝，營造悲涼凄美的氣氛，將“悲美”融入行文中的每一次細微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