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局外人》幸福的可能性

◎韓 璇

（西北大學 陜西 西安 710000）

一、“局外人”的“自我幸福”

默爾索是加繆自身病痛、漂泊經(jīng)歷的精神投影，同時也是20世紀資本主義迅速擴張殖民人類精神家園，戰(zhàn)爭粉碎普世價值觀后，人類普遍感到自身命運無意義和世界荒誕無理性的時代產(chǎn)物。他身上帶有濃重的“加繆式荒誕”色彩，同時也烙印著富有覺醒意識的現(xiàn)代人的心靈獨白：勇于反抗荒誕的人才是幸福的。正是基于以上背景，他實現(xiàn)這一幸福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

首先，表現(xiàn)得特立獨行，是“局外人”走向自我幸福的第一步。默爾索也曾有世俗一般循規(guī)蹈矩的愿望，“但當我輟學后，很快就懂得了，這一切并不重要”，之后他便逐漸實踐著自己認為“重要”的生活方式。然而在這一階段，他幾乎沒意識到自己早已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存在著，而這恰恰是“局外人”自我幸福的思想基礎。他以為自己過的是和別人一樣沉溺于“吃飯、電車，四小時的工作，吃飯、睡覺，星期一 二三四五六，總是一個節(jié)奏”的生活，不過是平凡的普通人。對于母親的死他表現(xiàn)得漠不關心；愛情面前，他也表現(xiàn)出無所謂的態(tài)度，結婚對象是誰，沒有本質上的區(qū)別。他說：“人們永遠也無法改變生活，什么樣的生活都差不多，而我在這里的生活并不使我厭煩”，這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拒絕一切利害考量、一切社會傳統(tǒng)的只遵從本性的局外人態(tài)度。

直到因殺死阿拉伯人入獄接受庭審時，默爾索才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局外”特性，并由此感知到了荒誕?！拔乙才宄俗约簽槭裁从幸环N奇特的感覺，即感到自己在此多余，有點像擅自闖入者?！薄八麄兲幚磉@個案件仿佛跟我無關。事情都在我沒有參與的情況下進行。他們對我的命運做出決定，卻沒有征求我的意見?！奔涌娬J為“荒誕本質上是一種分離”，默爾索面對自身的不合情理產(chǎn)生反感，對自身價值形象感到墮落，并在自己與他人的比較中體會到了分離。意識到自己的與眾不同和感知到世界的荒誕性，是“局外人”走向幸福的第二步。

后來，默爾索在自我和外界的對峙中逐漸意識到，他選擇了自主選擇的方式對抗荒誕。這是“局外人”走向“自我幸?！钡淖詈笠徊健Ｔ诘诙胶偷谌街g的跨越是具有升華意義的，因為世界觀沖擊中的自我掙扎將他重塑為一個更加堅固的堡壘。他在洞悉了這個世界的真相后感到無比痛苦，夏天的氣味、傍晚的天空、他所熱愛的街區(qū)、瑪麗的笑聲與裙子等美好的回憶都已成似水年華，過去與現(xiàn)在的巨大反差讓他在獄中逐漸醒悟。他有自己的原則和主張，在回答為什么要把母親送進養(yǎng)老院這件事情上，他說“既然我雇不起人去伺候媽媽，把她送進養(yǎng)老院是很自然的事”，動因合理，并非不盡孝道。當雷蒙提出要用槍把對手殺掉時，默爾索說，“只要他不掏出刀子，你就不能開槍”。幾次三番的庭審，強行勾連他在母親葬禮上的非常之舉等，使默爾索完成了自我幸福的邏輯自洽，他決定要生活在荒誕之中并堅決反抗它。在監(jiān)獄中構筑起自己全部的幸福，最后，他將所有的沉默都化作反抗爆裂的火焰，抓住神甫的衣領大聲吼叫，然后從容赴死，讓所有人都來見證這位荒誕的幸福人如何走向圓滿。

總之，默爾索始終和整個外部世界保持著一種微妙而深遠的距離，保證心靈的寓所永不被侵占，他永遠幸福，生前和死后。

實際上，默爾索實現(xiàn)的這種自我幸福和通常世俗意義理解的幸福是一致的，文本是通過反諷的手法實現(xiàn)了這一點。在心理學上，“幸福是指人類個體認識到自己需要得到滿足以及理想得到實現(xiàn)時產(chǎn)生的一種情緒狀態(tài)，是由需要(包括動機、欲望、興趣)、認知、情感等心理因素與外部誘因的交互作用形成的一種復雜的、多層次的心理狀態(tài)”?？梢姼械叫腋５年P鍵在于滿足感的獲得。默爾索對親情、愛情、友情、上帝信仰的態(tài)度與周圍人形成強烈對比，處處透露著對世俗規(guī)訓的不屑。不僅如此，對于自身行為與世俗之間的極大反差，默爾索卻表現(xiàn)出一種輕松的超脫感和距離感。他在法庭上用一種冷漠的態(tài)度“旁觀”那些人對自己的嘲笑和謾罵，對法官的憤怒無動于衷，到臨死前也認為“我過去曾經(jīng)是幸福的，現(xiàn)在仍然是幸福的”。整體來看，他似乎對一切欲望和興趣都無所謂，更妄談滿足感的獲得，根本是世界上最不幸福的人。事實上，默爾索放逐了所有世俗的可以使自身需求得到滿足的方式，用自己特立獨行的思想和堅定自主的選擇滿足自身的真實需要，他實現(xiàn)理想的條件是與眾不同的，他實現(xiàn)的是掌控自我幸福的精神自由與幸福。這就以含蓄的方式揭穿了現(xiàn)代庸眾的盲目跟風，缺少反思和自我確證的幸福假象，從而暗示他們的不幸。相比之下，默爾索的“自我幸?！背搅似胀ù蟊姡|摸到了幸福的本質。

二、“局外人”何以不幸福

社會的枷鎖定義他的“局外人”身份，默爾索因格格不入的行為違背社會規(guī)約，而拒絕改變的態(tài)度對社會穩(wěn)定造成威脅，所以最終被判死刑。然而，默爾索選擇的方式有無局限？是否過度？能否為現(xiàn)今大多數(shù)人提供實踐性的指導？是否只有通過使自己感到幸福才是唯一可能的反抗荒誕的途徑？進一步看，默爾索完全拒絕接受外界的規(guī)約，單純追求個體超越以實現(xiàn)主體的反荒誕行為實際上是值得商榷的，從現(xiàn)實角度來看不免有矯枉過正的嫌疑。

他在被監(jiān)禁后想要重新獲得自由的想法只持續(xù)了幾個月，便逐漸消退了，只是靠回憶度日，“所以默爾索對社會的反抗是一種消極的、孤獨的、不合作式的反抗”，這也是“局外人”不幸福的主要原因。從文本來看，默爾索很多時候并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不愿意經(jīng)營自己與他人的關系。當預審法官對他發(fā)火：“您難道要使我的生活失去意義嗎？”他的回答是：“在我看來，這是他自己的事，與我無關。”可毋庸置疑的是，尊重別人生活的意義本就是一種重要的意義。對于母親之死的冷漠態(tài)度，他的解釋是，母子雙方“并不期望從對方那里得到什么，而且也不期望從任何人那里得到什么?！边@種無欲無求的心態(tài)，在人與人聯(lián)系日益緊密的今天是很難實現(xiàn)的。從這個角度來看，“我自始至終都是幸福的”的判斷是帶有欺騙性質的偽命題，因為并不是所有人都被社會虛偽的規(guī)則綁架，毫無真情實感。比如瑪麗自始至終一直愛默爾索，并不因他的忽冷忽熱離去；當默爾索被冤枉時，鄰居“沙拉瑪諾老頭說他了解我的為人，知道我對媽媽感情很深，不是附近那些人非議的那樣”，只是默爾索無法處理好自己的原則與外界規(guī)范之間的關系，才造成“自己的心已經(jīng)對外封閉”，接收不到任何外在的善意，更無法回應別人的呼喚。

所以，默爾索的不幸福在于他主動放棄與他人發(fā)生深層聯(lián)系的通路，看似保持本性，實則墮入一種絕對的自我主義、虛無主義，是生命狹隘化的表現(xiàn)。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人在本質上是一種社會性動物”，馬克思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提到“個體是社會存在物”，個人與社會的關系是人生活動的基本關系，因此“自我幸?！币仓荒茉谙嗷ヂ?lián)系中得到最準確的解釋，自我在個體自由選擇中得到治愈，在個體與他人、與外界的平衡中得到拯救，一意孤行的“自我幸?！辈皇亲詈玫男腋?。

三、延續(xù)幸福的另一種可能

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中，愈來愈強的技術統(tǒng)治、官僚統(tǒng)治傾向使人們容易滑向自我中心模式，滑向虛無主義，原子主義和工具理性主義，于是逐漸活成一座座孤島，麻木地允許自己跌入破碎化，分裂化，功利化的非本質境地，離真正的幸福越來越遠。由是，現(xiàn)代人迫切需要一種嶄新的精神形態(tài)改變當下的處境。從《局外人》來看，默爾索自身“幸?！迸c“不幸?！钡拿芴刭|中仍然留有延續(xù)幸福的可能性。

基于他的“幸福”，這種可能性體現(xiàn)在他總是能捕捉一切感官的、當下的感受，因為這些標志著生命的鮮活，靈魂和肉身是合二為一的。因體驗和掌控帶來的滿足感是人們感到幸福的重要來源。《局外人》中的默爾索會清晰地感知到生理的不適：坐公共汽車回去參加葬禮時“汽車的顛簸與汽油味，還有天空與公路的反光”，這一切都使他昏昏欲睡。他還會關注到屋子的暖和程度；關注到咖啡使身體發(fā)熱；對發(fā)現(xiàn)“田野里早已彌漫著一片蟲噪聲與草簌聲”感到驚奇……

除此之外，他還擁有將荒誕的痛苦轉化為清醒的認識和理性反思的能力。默爾索洞悉荒誕后展現(xiàn)出反思的清明：“我對自己很有把握，對我所有的一切都有把握。”與加繆筆下的默爾索傳達出的積極態(tài)度相反，卡夫卡對待存在的態(tài)度則相當消極。卡夫卡認為存在是一種無能，在他筆下，幾乎所有小說都顯示出一種人在外界的規(guī)定下，顯得無能為力的主題。但謝斯托夫說：“精神必須與黑暗相遇”，加繆和他的《局外人》告訴人們，不幸是不可避免的，但不是不可治愈的，“清醒占上風的地方，價值等級就沒有用了”。至此，默爾索擁有了延續(xù)幸福的一半可能。

針對上文談到的“不幸?！?，默爾索雖然愿意為真理而死，卻存在以沉默和固守己見等極端個人化的行為反抗荒誕的局限性。反抗荒誕的更高境界應當是擁抱荒誕。擁抱蘊含著一種更為開放包容的態(tài)度，而荒誕也不是絕對的貶義詞，感知到荒誕并非要得“荒誕疾病”，荒誕實則統(tǒng)合自我與世界，與個體精神緊密相連。不接受再教育，沒有態(tài)度便無可救藥。默爾索沒有改變自己，或者說沒有徹底改變自己，從始至終他都只按照自己的本性做事，雖然兼顧了理性和非理性的考量，卻不曾想到接納他人和社會，其實也是保持自我同一性的不可或缺的部分，是“我們成為真正的和完整的人非獲取不可的東西。”因此，《局外人》只能算作是個人荒誕的反抗與救贖。畢竟，人只有通過勞動，在改造自己和社會的過程中才能實現(xiàn)希望。堅持自主選擇的同時不忘自己的社會人身份，不只在形而上地“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不一味沉溺在個體感受的溫房，也要承認個體間的差異，承認不同存在方式的平等價值，并得到他人的承認。查爾斯·泰勒在《現(xiàn)代性的隱憂》中表示，現(xiàn)代人的自我理解發(fā)生了“個人主義的轉向”，人們越來越不愿與他人產(chǎn)生聯(lián)系，殊不知“實現(xiàn)自我的同一性根本上依賴于我與他人的對話關系”，與他人對話可以防止墮入絕對自我主義的陷阱。哈桑認為后現(xiàn)代主義本身就有一種“多元對話”活動，著名心理學博士馬歇爾·盧森堡在《非暴力溝通》中提倡交往中尊重他人感受和需要的底層邏輯，都說明在主體異化物反噬主體自主性完整性的“單向度的社會”，若想尋求改變的出口，改造社會和社會中的人，就需要“跨越邊界，填平溝壑”（費德勒語），需要眾多“能夠擺脫一切宣傳、教義和操縱，并有能力知道和理解各種事實，有能力評價各種替代性選擇”的歷史主體，反思并重新衡量、建設自由和合理的程度。這是延續(xù)幸福的另一半可能，是基于個體之間的關系和整個社會生活而言的。

從“局外人”身上獲得上述啟發(fā)，仍不能忽視實踐的現(xiàn)實土壤。連接個體與他人的現(xiàn)實場所是日常生活，“日常生活是一切活動的匯聚處，是它們的紐帶、它們的共同根基。”默爾索擁有從日常、當下用心感受、分辨生命鮮活的敏感，在日常實踐中體現(xiàn)出理性反思的精神；人們也在日常生活中徐徐展開與他人的聯(lián)系和交往。面對現(xiàn)代社會飛速變化產(chǎn)生的荒誕情緒，想要獲得持久的幸福而又不被絕望與虛無裹挾，應該做的首先是正確理解現(xiàn)實的處境，從認識荒誕開始生活，以更加開放包容的心態(tài)擁抱荒誕，與荒誕攜手前進。畢竟“幸福和荒誕是同一塊土地的兩個兒子”，阿爾尼斯《致西西弗》中說“我發(fā)誓為西西弗分擔”“我發(fā)誓要和西西弗同在”，不做局內人，也不做局外人，做一個清醒的人，做一個擁有對人生意義追索的能力的自由人，或許是對怎樣活出生命意義的更佳詮釋。至于具體的實施路徑，似乎恰如泰勒在《現(xiàn)代性的隱憂》一書結尾指出的那樣：“從根本上講不可能有一個確定的解決方案”，但也因此是可爭論的，非注定的，開放的，充滿無限可能的。義無反顧地生活，“寸步不離這塊陣地”，每個人都在路上。

四、結語

20世紀現(xiàn)代人普遍出現(xiàn)的意義感缺失，主體感消散，精神被異化、感到荒誕迷茫的癥候，在21世紀有過之而無不及。加繆筆下《局外人》的主人公默爾索卻正好與之相反，他洞悉荒誕而清醒自知，堅守自我選擇而絕對真實，擁有將荒誕轉化為幸福的能力。然而他也是這種能力的殉葬品，主動放棄與他人發(fā)生深層聯(lián)系的通路，終究不是對荒誕最為徹底的反叛。反思默爾索的幸與不幸，似乎能找到一條通往這個荒誕世界幸福彼岸更加圓融平衡的新道路，敞開心扉，包容荒誕，在日常生活中實踐真知，在荒誕中信守希望，選擇清醒堅定地與荒誕站在一起，為西西弗分擔石頭的重量，和西西弗同在，這或許是延續(xù)幸福的另一種可能性。

注釋:

①（法）加繆：《局外人》，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文中多次引用原文，故只引一處加以說明）

②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