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穎
(西安外國語大學 陜西 西安 710128)
朱利安·巴恩斯是當今英國文壇的一位重要作家,2011年憑借其小說《終結的感覺》(The Sense of an Ending)榮獲布克獎?!?0?章世界史》(A History of the World in 10?th Chapters)是巴恩斯的另一部重要作品,小說由十章歷史故事和半章插曲構成,這十章半的故事涉及了人類歷史所包含的信仰、藝術和愛等重要話題,以戲仿、互文和碎片化等敘事策略對以往歷史構建了一個全新的文本,并在這個全新的文本構建過程中質疑舊文本的權威性和真實性。巴恩斯在這部作品不僅融入了后現(xiàn)代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同時將關注的焦點集中在了歷史書寫和認知過程中的問題。這部小說不僅兼具了傳統(tǒng)元小說的實驗手法,同時將文學創(chuàng)作和歷史書寫進行了糅合,從而模糊了文本的歷史性和歷史的文本性之間的界限,在模仿、互文和再現(xiàn)的過程中探討歷史表征和歷史言說的真實性,并表現(xiàn)出歷史編纂元小說所具有自我指涉性特征。本文將從后現(xiàn)代主義歷史編撰元小說的角度,探討《10?章世界史》的敘事策略并分析其中的詩學意義和人文關懷。
文學理論學者琳達·哈欽在《后現(xiàn)代主義詩學:歷史·理論·小說》中提出“歷史編撰元小說”(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的概念,指“那些聞名遐邇、廣為人知的小說,既具有強烈的自我指涉性,又自相矛盾地宣稱與歷史事件、人物有關”。這類小說在后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成為一種主流,與歷史哲學在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中的轉向息息相關,可以說后現(xiàn)代的歷史哲學為歷史編撰元小說的出現(xiàn)提供了思想基礎。在強調平等、多元和去中心主義的后現(xiàn)代語境中,任何知識性信息都充滿不確定性進而都可以被懷疑和否定,曾被定義為“絕對理性”的歷史也并非例外。在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興起后,許多學者開始意識到所謂的歷史書寫實際上是一種文本性敘述,這種文本性敘述表明傳統(tǒng)的歷史書寫并非是獨立于語言的純粹客觀物,而是一種具有意義預設性的人為構造物,正如哈欽所指出的:“敘事已被公認是一種人造的結構,而從來不是‘自然的’或給定的。不管在歷史還是在小說再現(xiàn)中,有著開頭、中間和結尾的常見敘事形式意味著賦予意義和秩序的建構過程?!庇纱耍瑲v史書寫的科學性與歷史詩學之間的界限被打破,過去所認為的歷史書寫與歷史事實等同從本質上被分裂。
受后現(xiàn)代的歷史哲學反撥傳統(tǒng)歷史書寫的影響,具有強烈的自我指涉性又糅合了歷史維度的歷史編撰元小說隨之出現(xiàn)。一般意義上的“元小說”是指關于小說的小說,這類小說在創(chuàng)作時并不像傳統(tǒng)小說那樣將作者隱去,相反作者在文本中被刻意凸顯而且進行評述,它的創(chuàng)作過程不僅是故事或情節(jié)的講述過程,同時還是故事是如何被創(chuàng)造的詮釋過程。元小說混合了各種文體卻不再關注事實本身,它雖然打破了傳統(tǒng)的小說樣式,但也走向了沉溺于文字和語言游戲的滑稽模仿。而歷史編撰元小說不同于元小說,它采用了元小說的“元敘事”形式而又兼合歷史文本的編撰方式,“將文本自身及生產和接受的過程再度語境化,置入它們賴以存在的社會的、歷史的、審美的和意識形態(tài)的整個情境之中”,從而模糊了歷史與文學、現(xiàn)實與虛構之間的界限。歷史編撰元小說明確地質疑歷史敘述的真實性,但并不在解構和顛覆的過程中走向歷史虛無,認為傳統(tǒng)的歷史書寫與文學敘事同樣具有文字的本質,那么歷史書寫的過程也是一種虛構的過程,這種虛構行為的本質是被語言和情節(jié)所覆蓋的權力話語和意識形態(tài)。因此,通過將元小說自我指涉性的寫作與歷史材料的融合,可以從根本上顛覆歷史文本的權威性,進而指出歷史文本不過是對歷史事實的一種詮釋,這也就打開了歷史詮釋的空間以及對歷史整體性的探究。
當下的個體是無法從時間的線性維度上回到過去并經驗過去,因此個體對于過去的認知只能通過文本性的歷史材料和歷史記載,“文本性對我們與歷史的接觸具有重要影響:我們只能通過文本了解歷史:歷史文件、證據(jù)甚至目擊者的敘述都是文本。”然而真實存在的過去遺留下來的歷史材料并非是完整和連續(xù)的,這就決定了歷史書寫并不能全面地呈現(xiàn)唯一真實存在的過去。如果歷史書寫想要完整地呈現(xiàn)過去的存在,就不得不借助詩性化的言辭和想象以建構事件的全貌。這也就是巴恩斯所說,“大部分關于歷史人物的生活、行為和遭遇的證據(jù)都已經消失了,我們認定的歷史證據(jù)可能僅僅是所有證據(jù)中非常細微的一部分。因此,偏見難以避免。歷史書寫通常會出現(xiàn)以下二者選擇,要么只寫有據(jù)可查的歷史,但如果要寫更完整的歷史,就不得不將歷史小說化。因此,從這個方面來說,如果歷史想要的不只是關于文件和文物的描述,它就必須是一種文學體裁?!苯柚谖膶W性的寫作方式或修辭手法,歷史在文本化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顯示出一種人為性因素。
古希伯來文明被普遍認為是現(xiàn)代西方文明的源頭之一,如果把《圣經》當作為一個文本來審視,其中大量神跡或超自然的記載就顯示出人類的原始想象色彩?!?0?章世界史》以《圣經》中挪亞方舟的故事為開端,但通過戲仿構建了一個關于挪亞方舟的全新文本,在這個戲仿的文本中敘述的視角發(fā)生了改變,它不再是原文中類似于正典式的敘述視角,而是從“偷渡者”木蠹這個邊緣視角展開回顧性的敘述《,圣經》中的“方舟”是一條長三百肘的大船,而木蠹說“方舟在”是由八條船組成的船隊;《圣經》對大雨和洪水的記載是“四十晝夜降大雨在地上”“水勢浩大,在地上共一百五十天”,而在木蠹的說法卻是一年半和四年;《圣經》對挪亞的記載是“義人,在當時的世代是個完全人”,而在木蠹的回憶中挪亞“是一個怪物,是個自命不凡的老昏君”。木蠹并非是被選中登上方舟的物種而被稱為“偷渡者”,但在小說文本中木蠹是洪水事件的參與者和見證者,這無疑增強了木蠹對“官方文本”質疑的真實性和可靠性。小說不僅在戲仿中構建的全新文本揭示了歷史文本編寫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文本性,而凸顯邊緣敘述的策略促使邊緣與中心產生互動,在這種互動之中表現(xiàn)出的是巴恩斯在歷史文本面前自我意識的強調。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把詩歌解釋為人類活動的模仿,他所謂的“模仿”原意是指某種“再現(xiàn)”,模仿”在另一意義范疇里指的是那種有意仿效某一古典作品,但借以表現(xiàn)作者本人時代題材的文學作品??梢哉f,“模仿說”幾乎奠定了西方世界對審美活動的總體認知,“西方對藝術的全部意識和思想都一直局限于古希臘藝術模仿論或再現(xiàn)論所圈定的范圍?!痹谶^去傳統(tǒng)的歷史學界認為,歷史批評的任務就是發(fā)掘和梳理過去遺留的材料,并找出其中的邏輯意義從而再現(xiàn)事件最初的形式?!笆聦嵣希耸录旧淼恼鎸嵑圹E以外,所有歷史傳統(tǒng)都包含有大量我們永遠無法測量的事實和虛構的混合物。我們在敘事性的報道中看到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他們在敘述人的頭腦中留下的印象,而且我們也知道對這些印象的重述從來都不是完全精確對應事件原初面目的。”這就是說,有限的歷史材料并不能完整地還原出過去發(fā)生的事實,為了再現(xiàn)完整的過去就只能依靠想象來拼貼。因此,傳統(tǒng)歷史書寫在歷史編撰元小說看來并非是對過去事件的再現(xiàn),而是不同歷史學者對原初事件的各種理解和闡釋,歷史記錄也不再是絕對理性和絕對客觀性的真理。
在《10?章世界史》中,小說將“偷渡者”木蠹設為洪水事件的參與者,與其說對木蠹的設定是洪水事件的參與者,這個渺小的“偷渡者”更像是宏大歷史敘事中遺漏的片段,新的歷史材料的出現(xiàn)帶來了不同的真相?!巴刀烧摺蹦倔嫉幕仡櫺宰园缀汀妒ソ洝吩牡挠涊d顯然是對洪水同一事件的兩種不同闡釋,在這兩種截然不同的闡釋中,顯示出的既是不同話語體系對于同一事件的不同認知,同時還有不在場的歷史書寫根本無法具有對歷史確定性的認知。小說的第三章圍繞一場法庭辯論展開,在這場木蠹和居民的法庭辯論中,居民主張作為上帝選民的決定地位,而木蠹卻認為應當重新思考人與其他群體的關系,顯然這兩種不同立場的敘述也是不同視角對同一事件的不同認知和闡釋。還有小說對法國“梅杜薩”號遇難經歷的重述、泰坦尼克號幸存者的回憶等,這些來自不同聲音的重述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歷史圖景,這無疑是對傳統(tǒng)書寫中歷史確定性和客觀性的消解和顛覆,“歷史并不是發(fā)生了的事情。歷史只是歷史學家對我們說的一套。有程式,有計劃,有運動,有擴張,有民主的進程;是織錦掛毯,是一連串事件,是繁復的記述,互相關聯(lián),可作解釋?!?/p>
盡管很多學者傾向于將巴恩斯劃入為后現(xiàn)代主義,巴恩斯的小說也的確在表現(xiàn)手法上具有后現(xiàn)代解構和顛覆的特性,但是其創(chuàng)作旨向和人文關懷卻與后現(xiàn)代主義質疑和否定一切的根基具有本質的不同?!?0?章世界史》從不同的視角再現(xiàn)了過去的歷史事件,在這個再現(xiàn)的過程中展露出歷史文本的人為構建性和歷史書寫的非理性,小說雖然以具有宏大敘事色彩的“世界史”為題,但卻以個體化和碎片化的方式展示歷史敘事的多元性和非連續(xù)性,在這一系列看似迷失于質疑和解構的形式之下,其實包含著對過去歷史真相的不懈追求,比如小說第六章中弗格森和洛根前往阿勒山的朝圣之旅,在第九章中登上過月球的泰格勒尋找挪亞方舟的計劃,甚至是第一章“偷渡者”木蠹的親身經歷,這些零散而毫無章法的故事是巴恩斯對過去歷史的重新審視,但從另一種意義上講小說并未否認這些故事背后事件的真實性,這就是說小說質疑歷史書寫但并不否認過去存在的事實,相反在質疑和解構的過程中試圖尋找一種確定性。
“凡事都有兩種解釋,每種解釋都要借助于信仰,給我們自由意志就是為了讓我們在兩者之間選擇”,如果說后現(xiàn)代主義的選擇是迷失在質疑和否定中,那么巴恩斯在《10?章世界史》中做出的選擇就是確定性的信仰和追求。小說中十章“世界史”充滿了或是暴力或是虛無的描述,似乎在昭示歷史就是由一系列被掩蓋的暴力事件構成。然而在半章的《插曲》中,小說對愛與真的探討與暴力性和虛構性形成截然相反的畫面,而這正是巴恩斯在小說中所追求真實性和確定性,對于這種確定性巴恩斯給出的答案是愛,因為“愛與真這是至關重要的聯(lián)系”?!拔铱梢愿嬖V你為什么要愛。因為世界歷史——它只會同在愛的半房前,將它夷為碎石瓦礫——沒有愛便會陷入荒誕。世界歷史若沒有愛就變得自高自大,野蠻殘忍?!睈凼蔷哂兄赶蛐缘恼J知方式和行為活動,它所指向不是在主語位置上的自我,而是自我之外的存在物或存在者(他者),這意味著愛要求自我不僅要忘記自己而且在某種方式上不再是自我,“你要愛某個人就不能沒有富于想象力的同情心,就不能不學著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世界”。對過去的歷史書寫可能只是歷史學家的虛構編織,真正的世界歷史也許只是一些回蕩在黑暗中的聲音,愛也無法從線性維度的當下改變已然過去的世界歷史,但是愛“可以做一些重要得多的事情:教我們勇敢地面對歷史,不理會它神氣活現(xiàn)地趾高氣揚”,愛可以“使我們看到真,使說真話成為我們的責任”。
在《10?章世界史》中,巴恩斯以“歷史編撰元小說”的形式,在戲仿、再現(xiàn)和邊緣敘事的過程中,揭示出歷史書寫的文本性并打破了歷史文本的真實客觀性。雖然作為過去的歷史與文本書寫的歷史已經分離,但是巴恩斯與歷史編撰元小說的其他作者一樣并不否認過去是存在的事實。同時,《10?章世界史》顯示出與后現(xiàn)代主義沉溺于解構一切不同,它不僅多重視描述了“世界歷史”,還在對歷史文本的質疑與解構中,上升到對歷史事實和確定性的不懈追求和探索的高度,而后者在后現(xiàn)代主義語境下具有更深層的詩學意義和人文關懷。
注釋:
①琳達·哈欽著,李楊、李鋒譯:《后現(xiàn)代主義詩學:歷史·理論·小說》,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頁。
②Linda Hutcheon.The Politics of Postmodernism.New York: Routledge,1989:62.
③琳達·哈欽著,李楊、李鋒譯:《后現(xiàn)代主義詩學:歷史·理論·小說》,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6頁。
④琳達·哈欽著,李楊、李鋒譯:《后現(xiàn)代主義詩學:歷史·理論·小說》,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1頁。
⑤蘇珊·桑塔格著,程巍譯:《反對闡釋》,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4頁。
⑥Heinrich von Sybel, “The Principles of Historical Knowledge”.In Historiography: Critical Concepts in Historical Studies(Vol.1).Ed Robert M.Burns.New York:Routledge,2006:32.
⑦朱利安·巴恩斯著,宋東升譯:《10?章世界史.林本椿》,譯林出版社2010版,第224頁。
⑧朱利安·巴恩斯著,宋東升譯:《10?章世界史.林本椿》,譯林出版社2010版,第151頁。
⑨朱利安·巴恩斯著,宋東升譯:《10?章世界史.林本椿》,譯林出版社2010版,第222頁。
⑩朱利安·巴恩斯著,宋東升譯:《10?章世界史.林本椿》,譯林出版社2010版,第225頁。
?朱利安·巴恩斯著,宋東升譯:《10?章世界史.林本椿》,譯林出版社2010版,第2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