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楊 逸
公交車開出幾十米,姚麗芳的臉終于放下了韁繩。她的眉毛、眼睛、面頰、嘴角,都在一瞬間失去了提力,橫豎各自松散開去。它們剛才匯聚成的表情就三個字——沒商量。這三個字是給她女兒佳佳的。
“不行,媽絕對不讓你送我去機場,必須讓我看你坐車回學校?!?/p>
佳佳到底上了返校的公交車。姚麗芳似乎擔心臉上表情只要提前松開一秒,佳佳又會改了主意。這會兒車真的遠了,近視四百度的佳佳,怎么也看不見自己了。姚麗芳嘴角顫了顫,兩串眼淚齊齊掉了下來。
她掏出衣兜里的紙巾,擦完眼淚又擤了擤鼻涕。這紙巾是昨晚給佳佳過生日時那家小飯店贈送的。她讓佳佳點幾個好菜,佳佳拿著菜單看了好幾遍,最后只點了兩碗陽春面。姚麗芳心疼孩子的節(jié)儉,嘴上說著“你以為年年都有二十歲呀?就一次!”起身跑去收銀臺,按老板介紹的點了兩個無錫特色菜??杉鸭褎偝缘揭话刖驼f飽了。她邊給夾菜邊說道:“別舍不得吃,咱家動遷款馬上就下來啦?!迸赃吶她R刷地循著她這大嗓門看過來,佳佳的臉就紅了。姚麗芳也不抬頭看,還給夾著菜。
“做家教來回咋坐車?回到學校得幾點?”姚麗芳夾起一根脆皮銀魚,蘸了蘸面糊醬,又在桌子上找了一圈兒鹽。
“別給我夾了,白減肥了。八點吧,有時候晚點兒?!奔鸭褖褐ぷ诱f。
“那么晚?可得小心哪。一節(jié)課幾十來著?”姚麗芳說著又夾給佳佳一塊排骨肉。
“別操心了,這里治安很好的。你吃吧,我不吃了。”
佳佳的臉型跟姚麗芳一模一樣,圓中帶方,她的臉已經布滿了陰云,完全不是剛進店門時那高興的樣子。可坐在對面的母親,卻絲毫沒有察覺,嘴里用力嚼著排骨肉繼續(xù)問,“可得多長幾個心眼兒,別讓人騙了坑了——對了,別人做家教一節(jié)課多少錢?比你多還是比你少?”
佳佳干脆撂下了筷子,她的手跟姚麗芳一樣,手背厚實,指根處是幾個肉坑兒。她用壓抑不住的表情看了一眼自己的母親,又環(huán)視一圈兒周圍,低聲說道:“這個場合不能嘮那些的,再說了,就不能小點兒聲?”
姚麗芳這才停下筷子,注意到自己的孩子正在用一種“你怎么這樣?”的目光看著自己。她那又圓又方的臉,一瞬間寫滿了不自在。
“媽不是那個意思,就是想跟你嘮嗑兒——”說到這兒,嗓音不知不覺又揚了起來,“媽不是怕你吃虧嗎?我和你爸的心,一天天為你懸著?!?/p>
佳佳收回了目光,沒再說什么話。她把盤子里剩的最后一塊無錫肉排骨夾給姚麗芳,又把筷子輕輕撂下。這個輕得不能再輕的動作,也像是在告訴自己的母親,要小聲說話。
回到住處,夜色已深不見底。她們住的是學校附近一家小旅館,一個沒窗子的小房間,衛(wèi)生間那個關不緊的閥門在一下一下滴水,“噗、噗”,大概每兩秒一滴,不停地往房間里送著潮氣。被子里的潮氣給娘倆體溫一加熱,也濕乎乎地往身上沾,讓江南的天氣更像了江南。
佳佳背對著姚麗芳睡著了,臨睡前咕噥了一句,媽,閉燈。邊咕噥著,還攥住了姚麗芳的一只手。姚麗芳到底留了一盞最小的燈。這屋子連點兒月光也沒有,想看佳佳的臉還得全憑回憶和想象。明天上了飛機,只要三個小時,就又隔了兩千公里。然后就只能回憶和想象身邊這孩子了。這小燈還是開著吧。
看著睡在身邊的佳佳,姚麗芳腦海里卻滾動起一個月前那一幕。
那天上午,她正在那個老舊小區(qū)的車棚子里擺車,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媽!快救救我!”只有五個字,一下就打混了這個中年女人的腦子。后面都是女孩子哭喊和一個男人恫嚇的聲音。她聽不見自己是怎么呼喊的佳佳,只恍惚記得那一連串的“求求你,求求你!”對方說不用求,匯錢過來馬上放人。
“要多少?”
“十萬?!?/p>
“大爺呀,你是活菩薩,行行好??!我一個看車棚子的下崗女工,一個月才一千塊——”姚麗芳的哭聲比她說的這些話清晰,對方說的數目讓她渾身打顫。而她平時可是個說起話來蹦豆一樣干脆的人。
“少跟我賣慘——手里有多少就匯多少,聽明白了嗎?”
那些平時愛在這里扎堆兒打發(fā)時間的閑人,這時派上了用場。有人用口型叮囑姚麗芳“拖住、拖住”,有人溜出門外,用手機報了警。當“真佳佳”的聲音從警察手機里傳來,姚麗芳才如夢初醒,剛才那場噩夢是電話詐騙。
要不是那場虛驚,再加上動遷的事有了點眉目,姚麗芳也不能橫下心來無錫看佳佳。姚麗芳家住市郊,離江邊不遠。這幾年,對岸起了不少高層,原來一到晚上就黑不見底的這一段江水,現在像被樓里的燈光灑了把星星。那些星星成了慫恿者,姚麗芳和鄰居們的心被掀起層層波浪。對岸那原本不可企及的世界,變成水面的星光,變成一條條銀色的小魚,夜復一夜向他們游來。高樓大廈里的日子一下子變得觸手可及——尤其接連幾個開發(fā)商過來考察之后,菜農們更是個個如醍醐灌頂,像突然找到了發(fā)財的門道,全都果斷行動,撿磚頭,蓋房子。不光把原來的房子接一層,還把房前屋后的菜地全都蓋成“偏廈子”(東北方言,平房的意思)。姚麗芳和丈夫大成也一頭扎進蓋房子大軍,起早貪黑埋頭苦干。撿的磚頭遠遠不夠,只能花錢買。姚麗芳總共借了好幾萬塊錢,把過道都蓋上了蓋兒。原來多年的鄰居住著,沒有寸土不讓一說,現在好幾家因為障子和圍墻略微有了點里出外進,就破馬張飛,連吵帶罵。原來想吃黃瓜辣椒,到園子里就能扒拉著可夠挑,現在連吃根大蔥,都要到菜市場討價還價一番。可這也沒聽見誰抱怨,只聽見過有人哼唱“勝利在向你招手,曙光在前頭?!?/p>
上個月,曙光終于照耀到他們了。一家市里小有名氣的開發(fā)公司,先是運來些白色的板子,而后又拉來幾張桌子,沒一上午,連叮叮當當聲都沒聽到,就拼裝成個房子,門窗都有,還掛上了某某開發(fā)公司河沿區(qū)項目部的牌子。包括姚麗芳和大成在內的菜農們,可真是樂顛了餡兒,就差手舞足蹈了??闪硪粋€炸彈般的消息也隨即傳來:這次動遷,沒有房票的都不算,頂多就給個材料費。菜農們的心直接從冒泡的開水結成了冰碴——這后蓋的房子不都搭進去了?動遷就僵持住了。開發(fā)商挨家做工作,挨戶承諾,只要簽了“動遷協議書”就預付五萬塊動遷款,當然不是付現金,沒有銀行卡的限期一個月把卡辦到手。
夾在這個當口,姚麗芳兩口子也左右為難。欠的錢眼看著到期了,商量來商量去,他們還是在“動遷協議書”上簽了字。
當天晚上,大成熱烈地壓在她身上,動作竟有幾分生疏。實在是久違了這種事。人還汗漉漉地摞著,話就鉆進了耳朵:“好歹有著落了,你去給孩子過個生日吧,這兩年蓋房子累夠嗆?!贝丝跉庥终f:“聽說這季節(jié)飛機票比火車票便宜,你也坐把飛機,嘗嘗上天啥滋味兒?!?/p>
想著這些,姚麗芳毫無睡意。
小旅館的墻不知是用什么做的,似乎在隨著隔壁的聲音搖晃。姚麗芳欠了欠耳朵,馬上聽出那是一對年輕人的男歡女愛。她像觸電一樣按滅了小燈,剛才占據腦子的事立刻消失在黑暗里。她緊緊摟住了佳佳。
姚麗芳找到了無錫火車站南廣場。等她找到去機場的一號線站樁,才反應過來,剛從身邊開過去的,就是她要坐的一號線大巴。
“才開走一輛。等下班吧?!?/p>
“下班?”
“下一趟?!?/p>
“多長時間一趟?現在是幾點?”姚麗芳像是不問明白就會再錯過一趟車的架勢。
“一個小時一趟,現在十點。在那里候車?!鄙泶\藍色制服的男人伸手指了指。
候車室里只有姚麗芳一個人。她看了看房檐陰影以外的陽光,感覺暖烘烘的。想著自己來的時候,家里那邊還不怎么暖和,尤其屋子里,除了她和大成住那間房,新蓋的屋子墻壁單薄,冷得待不住人。去年冬天,屋頂苫的油氈紙夾層里住進一窩耗子,到了半夜就連撕帶咬,連蹦帶跳。姚麗芳讓大成趕緊把它們處理掉,大成爬上去一趟,下來居然說,沒幾天就動遷了,給它們也留條活路吧!大成這幾年頭發(fā)越來越稀,也越來越膽小怕事了。胡亂想著,姚麗芳掏了遍口袋,沒摸到一元兩元的零錢。一會兒車來了怎么投幣呢?沒等答案出來,手機先響了。是大成。
“這事兒鬧的!你可趕緊回來吧,開發(fā)商把項目部撤走了,就剛才。”
“啥?!因為啥?”
“就怨老于頭他們那幫人,一個破小賣店要人家兩千萬,開發(fā)商不干了?!?/p>
“兩千萬?瘋啦!”
“仗著把道邊,獅子大開口?!?/p>
“開發(fā)商真不干了?”
“拆一堆板子,裝車就拉走了,地上連個坑都沒留下。”
“那咱簽的那份協議還算不算數???”
“你問我,我問誰去?挺多家都在這嚷嚷呢——”
“問開發(fā)商??!你那嘴是干啥用的?”
電話兩頭吵著,姚麗芳聽不見自己的吵聲,急得直跺腳。以往當面鼓對面鑼的時候,大成吼不過她,經常是摔門就走。這兩年不再那樣吵了,姚麗芳有時也反思,覺得是自己的大嗓門兒把大成逼得忍氣吞聲了??墒沁@會兒,平時老實巴交的大成又來了死擰的勁兒,吵著吵著竟然把電話撂了。姚麗芳重撥了好幾回,那頭就是不接。她抓著手機,那顆一直沒去治的大牙又爬出許多根蟲子,鉆到了太陽穴里,疼得她暈頭轉向?;秀遍g,就到了一家不大的超市門前。
“進來呀,隨便看看,這里什么都有的?!币粋€三十多歲的南方女子,一邊把切好的菠蘿放進一個個透明塑料盒子里稱重,貼價簽,一邊笑著招呼姚麗芳。
“買點特產???這是太湖翠竹茶,那是無錫油筋面,還有好多種小點心,自己看著拿好了?!迸拥钠胀ㄔ挷皇呛軜藴剩烧Z調甚是親切好聽。
姚麗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進去的,聽店主那么說,她才反應過來。她想轉身出去,又忽然想起自己要破零錢坐車的茬兒。小超市不大,沒幾分鐘,她已經皺著臉轉了三圈兒。中途她的視線曾落在一種手工麻花上,一看標價,十元一袋,她的目光像被針刺了一樣立馬跳開。這要是在昨天,肯定得買一袋回去給大成嘗嘗,畢竟來趟無錫不容易。唉,昨天,今天!
又轉了一圈兒,姚麗芳拿了袋面包,準備當午飯。
“兩元。”女子還是笑呵呵的。
姚麗芳掏出一張二十元,遞了過去。
“喲,使不得,使不得,這個是假幣喲!”女子說著,輕輕擺了擺手。
“假幣?那咋可能?”姚麗芳整張臉都被腦子里那“嗡”一聲震變了形。
“你跟這個比一比,顏色不一樣的,你好好看一看?!迸佑止室獍岩袅空{得更低了些。
姚麗芳兩只手木木地掐著兩張二十元人民幣,沖著亮處左右轉動眼球?!罢赡埽空赡馨?!”光線透過來,兩張錢上的圖案,一個像從背面浮過來的,一個模模糊糊地印在表面。這么一細看,兩張錢連顏色和發(fā)出的聲響都不一樣。姚麗芳的臉像被那張錢抽打了,迅速腫脹成絳紫色。
“姐妹兒,你說啥人這么完犢子,造假錢禍害人!”她的東北話把當地女子說得一愣,隨即又被一種很自然的笑帶了過去。
“說的是呀,我們常碰到?!迸右恢闭f話帶笑,不急不惱?!拔医o你過一下驗鈔機,你瞧瞧。”
驗鈔機重復了三遍“這張是假幣”,姚麗芳每聽一遍,都感到頭又漲大了一圈兒。怎么會這樣?這他媽誰干的缺德事?這時的姚麗芳已經分不清是頭疼還是牙疼,她抬起手想捂住那半張臉,又撂了下去。
“姐妹兒,你不會報警抓我吧?我可不是故意拿假幣糊弄你啊!”她又掏出一張錢來。那個女子還那樣笑著,把假幣給了她。
“要不要來盒菠蘿,很好吃的?!币惙紦u著頭,“不來不來,我著急去趕車。”說完,頂著一張遲遲不褪色的臉,掉頭離開了。
又回到候車那屋子,里面已經坐著五六個人。姚麗芳靠窗坐了下來??纯磯ι系谋?,十點半。還有半個鐘頭,她牽掛著佳佳,就一手捂著腮幫子,給佳佳發(fā)了個微信。佳佳沒馬上回,她愈發(fā)心煩意亂,牙疼得直鉆心。動遷款八字還沒一撇,跑無錫來嘚瑟哪份兒呢?不出來嘚瑟,動遷的事能泡湯嗎?能攤上假幣嗎?幾件事越想越環(huán)環(huán)相扣,像條鎖鏈,把姚麗芳的心緊緊纏住。那雙蓋了兩年房子的手,真想從腮上拿下來,變成拳頭把那條無形的鎖鏈砸個稀巴爛。
很快,姚麗芳的手指就把太陽穴和右腮按出了坑。此刻的她,心里充滿了怨怒,像上膛的獵槍,不知該打向哪個獵物。
就在這時,身邊“撲通”一聲,姚麗芳吃驚地叫出了聲——“??!”
一個瘦弱的獨臂男人,像副殘缺的骨架,跪在姚麗芳腳邊,把手里擎著的小盆往她眼前一遞。姚麗芳這才反應過來,是個乞討的。那男人看她沒有表示,就又把小盆一遞,還上下晃動了幾下,盆里硬幣發(fā)出嘩嘩的碰撞聲。姚麗芳心里的那股憤怒一下子找到了發(fā)泄對象。
“我沒錢,我沒錢,我沒錢!”她一口氣連說了三遍,每一遍都斬釘截鐵??赡悄腥瞬⒉恢?,也不抬眼看,只是一而再地遞上那個小盆。
姚麗芳像皮球滾在釘子尖上,一下就泄了氣。她的目光緊緊地盯在那個男人的獨臂上,停了半天,把手里攥的二十元用力扔進那個小盆。那男人深叩了一個頭,站了起來。姚麗芳又一把抓住那個小盆,嘴里說著“錯了,錯了!”伸手就抓了回來。男人也不說話,“撲通”一聲再次跪下。姚麗芳摸出張一元錢紙幣,放進男人的小盆里。
男人很快就沒影了。姚麗芳的臉像雨后的天空,表情如同云彩一樣變換著顏色。她長出了一口氣,攥著那張假幣叨念,“畢竟也是二十元??!”慶幸轉瞬即逝,她很快又愁云遍布。這錢怎么辦呢?
她想起大成說過她“嗓門越來越大,心眼兒越來越小”,這會兒她可絕不會為那些話嗆嗆來嗆嗆去。那都不算事兒了,跟錢有關的才是事兒??衫咸鞝攨s對她這么不公平,不但借錢蓋的房子變不成錢了,連假幣也找上門來。這就叫屋漏偏逢連天雨啊,老天爺盯上了哪個倒霉蛋,就可著勁欺負。姚麗芳不甘心當倒霉蛋,她深吸了一口氣,眼睛在候車室里轉了起來。
對面不知什么時候坐了個女人,穿著一身沙色衣服,頸上系了條沙色小絲巾,她微側著身子,低頭看一本書。這女人是當地人吧?姚麗芳琢磨??茨请S身背的小包,不像是出遠門的樣子。她怎么一動不動?那側臉真像皮影戲里的皮影。姚麗芳不錯眼珠地盯著那側臉,像真被那種好看吸牢了眼睛。
“你也等這趟車?”姚麗芳想走過去搭話。她覺得問這句該最合適。她想不出這張皮影一樣的側臉會說出什么調子的口音。可只要搭上話,接下來就好辦了。
“你能不能……幫個忙,這個錢……幫我破開,我坐這班車,沒……零錢?!?/p>
姚麗芳在心里反復琢磨著這幾句話,腿上也暗自使了使勁,一次兩次三次,就是沒站起來——要是被當場識破怎么辦?要是被義正辭嚴地呵斥一頓怎么辦?姚麗芳身子一陣發(fā)軟,把那張假幣又塞到了兜里。
候車室里門窗都敞開著,自帶暖意的風從門吹進來,又從窗子跑出去。姚麗芳順著一縷風看向外面。十幾米的地方就有個賣水的,打扮得跟早些年東北賣冰棍兒老太太差不多,白圍裙白帽子,帶輪子的小車馱著個四四方方的保溫箱子。姚麗芳慢吞吞地站起來,走了過去。
“買瓶……水。”
“兩元。”
她邊往外掏錢,邊打量著賣水老太太。老太太的脖子把后背支出個鼓包,下巴挨在胸上面,滿臉褐色皺紋讓她看上去不低于七十五歲。這樣一個人肯定追不上自己坐的車,最多只會用十根粗硬的指頭,一遍遍摩挲不會說話的假幣,窩囊著這倒霉的一天——不會窩囊出病來吧?
姚麗芳轉了個身。
“你不買啦?”
老太太在身后喊著,姚麗芳頭也沒回,把那假幣又使勁揣回褲兜里。
大巴車已經停在候車室門口,車門開著,像張四方形的大嘴。上車的沒幾個人,大巴毫不猶豫地開走了。姚麗芳感覺到賣水老太太還舉著那瓶水,活雕塑一樣。她沒敢往車外看。
坐在人少座位多的車廂里,姚麗芳的心跟這車廂一樣,空蕩蕩的。她低頭看著自己裂滿口子的手,來之前就是為了別讓佳佳的同學笑話,才把左一塊右一塊膠布扯了下去。本以為慢慢就會長好了,好日子就要來了,誰成想咣當一聲,大成一個電話就把希望砸個粉碎。想想那個沒有院子全是房子的家,外債,動遷款——連假幣都揀她這遠道來的窮人欺負。姚麗芳心里憋屈得像泡足了水的大海綿,再碰一碰,海綿里的水都要變成眼淚沖出來了。
姚麗芳過了安檢,坐在十二號登機口前面的椅子上,是十二點三十分,離登機還有兩個小時。這一路她都在打聽,語速像在勞務市場找活時一樣快。
姚麗芳年輕時在糖廠做過季節(jié)工,后來那廠子黃了,她就開始出攤床、干護工,還蹲過馬路牙子。錢沒掙到幾個,可她認定自己活得不虧心——她不掙黑心錢,還一心信奉“好人有好報”。這會兒她穿梭在候機廳里的樣子,倒是看不出內心的信奉,只是感覺她好像隨時能被周圍的人替換——她看上去如此普通,沒比旁邊的人哪里好,當然,也看不出哪里比人家不好。她坐下了。
候機廳里不讓喧嘩,卻并不安靜。只要不是一人出行的,就沒人會浪費身邊的伴兒。姚麗芳左邊那幾個女人大概是組團旅游的,她聽了幾句就知道這些都是凡事只贏不輸的主兒,說的都是些跟房子和錢有關的事。最讓姚麗芳感覺親近的是她們的東北口音,你一句我一句,聽起來真像一場溫暖的家庭聚會。過去在勞務市場等活時,身邊都是各個年齡段的女人。那時她沒有過此刻的感覺,那些女人只讓她感到是一群搶食的餓鳥,看見食物一窩蜂呼上去。姚麗芳有意地往前湊了湊,想接過個話頭加入進去,卻一直沒人看她一眼。她也知趣兒,轉過身,把電話打給了大成。
“和開發(fā)商談的咋樣?”
“人都沒有,和誰談?”大成語氣也躁得很。
“那你們去找啊?”
“你厲害,你橫,你回來找去吧!”
姚麗芳的火一下子竄了上來?!罢夷氵@樣老爺們兒真是瞎了眼?!彼纳らT兒又不知不覺揚了起來。
“姐妹兒,跟老公打電話???咋這么大火氣?”旁邊那幾個女人終于注意到她了。
“這樣老爺們兒,姐兒幾個你們說說,要他啥用?”姚麗芳連半點猶豫也沒有,把為動遷吃的苦講述了一遍?!伴_發(fā)商哪能這么禿嚕反賬啊?害得我坐飛機裝富還不說,眼睜睜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攤上這樣老爺們兒,他連竹籃子都不能給兜一兜。”姚麗芳的眼淚再也含不住,噼里啪啦掉下來。
那幾個女人互相看了看,臉上涌起一種相似的表情,那是對陌生人的質疑。誰知道她對素不相識的人傾訴這些,是啥目的。
“坐個飛機算哪門子裝富?機票現在賊便宜?!?/p>
“依我看,該是哪個坑的蘿卜就好好在哪個坑里蹲著——”
“哪個開發(fā)商不想掙錢?弄些破磚頭砌起來就要錢,誰傻呀?”
姚麗芳越聽越不是心思,不但沒了眼淚,到后來恨不得給自己幾個嘴巴子。那幾個女人你一言我一語,全然沒有半句她希望聽到的同情話,她真怕自己會聽到更受不了的。此時的姚麗芳,窘得恨不得屁股下的凳子突然壞掉,讓自己摔地上。伴著哎喲一聲,那幾張嘴也許能給堵上。
“肚子咋這么疼?我去趟衛(wèi)生間?!币惙贾缓闷鹕砣チ诵l(wèi)生間。
磨蹭了好一會兒,姚麗芳才回到十二號登機口。她看上去比等大巴時還要苦惱,濕漉漉的眉毛殘留著洗過臉的痕跡,兩腮一高一低,腫了半邊。那顆火牙從來沒有白疼的時候。她似乎就要神情呆滯地坐下了,卻又條件反射一樣,被周圍人嘈嘈切切的喧嘩聲揪住了神經。
“什么?不能準點起飛了!另行通知?”不知道從哪起的頭,很快就傳到姚麗芳坐的位置。
“咋回事?咋回事?”周圍東北口音密集了起來。
“深圳下大暴雨,沒法起飛。具體什么時候能飛,我們也得等通知。” 機場空乘人員親口證實了晚點的消息。
姚麗芳的心像被螃蟹一把鉗住了,死不撒開。
“不會倒霉到連家都回不去了吧?”
“大成,大成。”她連給大成打了幾個電話,都沒接。她又給大成發(fā)了條微信,電話馬上打了過來。
“飛機晚點了,那是咱管不了的事,你也別上火。”大成也沒繼續(xù)數落,“勤打聽著點兒,別飛機起飛了,把你落下。”
“我就多余出來這趟,早知道動遷能泡湯——”電話對面的語氣讓姚麗芳悲從中來,再怎么吵,一家人還是一家人,不像外人,只會當熱鬧聽完取笑自己。她心里暗自翻騰。
“這回泡了湯,大不了就等下回唄!房子在那,又跑不了,咱也不是沒地方住?!?/p>
“可是借的錢拿啥還哪?”
“只要沒病沒災,早晚也能還上?!贝蟪傻恼Z氣也很沉悶。他也在糖廠當過季節(jié)工,后來一次事故,一只胳膊弄斷了,得了個工傷證。廠子沒黃時還好,照顧他可以少干活。黃了后再找工作可就難了。那個證倒是可以不拿出來,可斷過的胳膊騙不了人,什么力氣活也干不了?,F在這個保安的活還是前幾年房地產紅火時好不容易找到的。累倒不累,隔兩天值個夜班??墒鞘杖刖秃芎~了,尤其他還是家里老大,老媽身體不好,女兒佳佳還要上學,每個月那一千多塊,吹口氣兒就沒了。
“說的容易,拿啥攢、拿啥還哪?我真不該出來,本來就沒錢——”
“你掉錢眼兒了?張口閉口的。天無絕人之路,先回來再想辦法吧!”姚麗芳的話被擋住了。“你上不了飛機,怎么沒跟佳佳說一聲?她那邊不得惦記?”
電話兩邊這才變成了商量,姚麗芳說,“我告訴她一聲,說正常起飛了,就把手機關上,過兩個小時我再開機?!?/p>
沒等大成再說什么,姚麗芳已經完成了一系列動作——給佳佳發(fā)微信,告訴她自己已上飛機、關機、手機放在佳佳背過的舊書包里。
幾個班次的飛機都晚點,讓候機廳變成了架在火上的大鍋,姚麗芳感覺身邊的人和自己一樣,都成了鍋里的螞蟻。那幾個女人早就把她說過的事撇在腦后,喋喋不休地說著誤機的話題。姚麗芳肚子咕咕叫,她掏出面包,幾口吃了進去。沒等咽完,余光告訴她,那幾個女人不屑地撇了她一眼。最后那口面包在她嘴里含了好半天。
廣播里不斷在播放航班信息,字母后面跟著阿拉伯數字。姚麗芳越想聽清越聽不清,嘈雜的人聲把廣播里的聲音蒸變了形……
“哪的人?。俊?/p>
“本地人?!?/p>
“本市的?”
“郊區(qū)的,菜農?!?/p>
“菜農?有地啊?那你還來遭這罪干啥?我要是能把戶口變成菜農,我才不出來找活,沒聽說嗎?小石油那邊的菜農全發(fā)了,地都給征去蓋樓,哪家沒補償個幾十萬???”
姚麗芳恍若置身曾經最熟悉的勞務市場,身邊都是境遇比她還艱辛的女人。
“我在養(yǎng)老院干過,端屎端尿,擦身洗腳剪指甲,啥都干過?,F在不行了,別說給老頭老太太翻身,我自己蹲下起來都費勁。”
“你能有個家回就不錯啦!我離婚后就一個人,一直住兩塊錢一晚的女子宿舍。這輩子死哪兒都不知道呢?!?/p>
姚麗芳心里一陣難受。她曾以逃離那些比她艱辛的人為榮,此刻卻不知不覺想著她們。她想起自己跟她們一樣,找不到活的時候,每天守在勞務市場,入不敷出,別說二十塊錢,就連一塊錢都舍不得花掉……姚麗芳又坐不住了,在候機大廳里轉悠了起來。褲兜里的二十元緊緊粘在汗?jié)碀车氖中睦铩?/p>
鹵肉飯,三十元。咸菜,十二元。打鹵面,二十五元。
飲料,二十元。巧克力,六十元。冰淇淋,二十元。
姚麗芳看到的全是這樣的價碼,她還特意看了看那種二十元一盒的冰淇淋,小得像瓶雪花膏。她輕輕搖了搖頭,不可思議地看著買那東西吃的年輕人。她不想坐下,只是茫然地走著,像是要把候機廳的每個角落都走遍。
“姚麗芳女士,東北的姚麗芳女士,如果還沒登機,請馬上與您丈夫聯系,請馬上與家人聯系——”
被廣播里點了名的姚麗芳,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隙ㄊ莾尚r已過,大成聯系不上自己,急得火上房。她心里涌起一股熱浪,讓她眼脹鼻酸熱淚盈眶。
飛機終于起飛了,姚麗芳在空姐指導下扎好安全帶,窩在座椅上閉上眼睛。她感到又累又困,一根繃緊的弦隨著起飛的轟鳴聲慢慢松弛了。在電話里跟她吵架的,打聽到機場電話用廣播找她的,是同一個男人。她想起這個男人年輕時曾經特別愛開玩笑。都在工廠上班時,姚麗芳每天早上六點去路口等班車,有一次,大成把家里鐘表全都撥快一個小時,害得她五點就跑出去等。到將近六點,大成慢悠悠走過來,路口爆發(fā)出他倆鴨鵝般的笑聲。路過的人抻脖瞪眼地看著,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那時大成身體健壯得很,每天早上都給姚麗芳做飯,帶飯盒。姚麗芳問他帶了啥菜,他一本正經地說,炒豆腐。氣得不愛吃豆腐的姚麗芳扭身就走。中午打開飯盒,看到的卻是她最愛吃的豆角炒肉。
從他胳膊斷掉后,姚麗芳不記得他們再開過玩笑。這二十年,生活這輛車越來越重,大成也變得越來越呆板。她又何嘗不是呢?姚麗芳想起自己就是因為愛笑才被大成喜歡上的,可如今,笑竟然成了最大的奢侈品——不是嗎?打不起出租車可以干脆不打,好菜買不起,就等散市了去買便宜的。鴨鵝般的大笑去哪兒買回來呢?姚麗芳苦笑了一下,不易覺察。
“您喝點什么?”
“啊,我喝水?!?/p>
空乘人員分配完食物和飲品,機艙里的人開始各吃各的。姚麗芳吃的很香,她確實餓了,牙疼也放過了她。她覺得牙疼是隨著那句“律師說了,簽訂的動遷協議書有法律效力”飛走的。那是起飛前大成的微信。姚麗芳沒仔細看,她怕是大成在安慰她。她想說“你和佳佳都好好的才最重要”,可她竟然忍住了,沒說。
飛機穿過兩千公里的黑夜,降落在北方晴朗的夜色里,用時一百八十分鐘,不多不少。
姚麗芳在弦梯上停了停,嗅著撲面而來的夜的味道,北方的味道。春天。家??嗬彼崽?。她的頭頂是天空,大地離她還有十幾級臺階。莫名其妙的,她鼻子又是一酸。有人腳步輕盈地路過她,好像還說了句“到家了,還磨蹭什么呢?”她的表情不明所以,繼而如夢初醒。扶著護欄的右手悄悄甩了出去,一支精巧的紙飛機離開手指,飛向了夜空。
機場的飛機都安靜地停在原地,像棲息的大鳥。夜色里,只有一支黃褐色的紙飛機在飛行。姚麗芳的頭發(fā)被吹亂了,腳上的運動鞋發(fā)出篤實的咚咚聲。只剩一個臺階時,她噗地一蹦,落在了大地上。
姚麗芳頭也沒回。她不擔心紙飛機落在哪個登機口,不擔心它的去向。在它被折成紙飛機前,姚麗芳已經在正反面都寫上了“這張是假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