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 霞
想不起以什么契機,在什么情境下,《我想和你虛度時光》和李元勝一起來到了我面前。在這個句子的語法結(jié)構(gòu)中,我之所以強調(diào)《我想和你虛度時光》在前,李元勝在后,是因為我因作品而記住詩人。在隨后的研究生課堂上,關于這首詩讓我深刻銘記的理由,我是這樣講述的:一,對句式的選擇、詞的位置的安排,對語感的控制形成一種紆徐自然的語體風格。整句和散句、長句和短句的巧妙運用,間以富于呼吸性的斷句、斷行使誦讀輕馳和緩,聲朗語潤,表達出一種閑適與從容的生命情懷,顯示出一種任心成春、余裕從容的風姿。生命體驗與語言修辭處于自動的同步狀態(tài)。二,追云逐月、閑適散淡和劍拔弩張、奮勇進取在一些人那里,只是不同的人生行為方式、取向而已,無價值判定上的優(yōu)劣高下之分。前者易于心靈檢視,后者易于追取事功,在人生精神維度的實現(xiàn)上,前者距離心靈更近。但在某些人那里,作為豐富經(jīng)驗化身的后者卻只能讓人體驗到自己的空虛,也即是被伽達默爾命名的“空無的時間經(jīng)驗”。而前者才是一種“屬己的時間經(jīng)驗”?!翱諢o的時間經(jīng)驗”以對現(xiàn)實意義的功利性體驗來代替對時間的體驗,以外在事物的價值來衡量生命的價值,衡量時間的價值。“屬己的時間經(jīng)驗”中時間在溶解在擴散,生命的時間即是感覺的時間,生命具體展開為一個個的感覺瞬間。人生沒有任何功利性,比如詩歌中寫到的:靠在欄桿上低頭看水的鏡子,低頭看魚,看落日,看電影,看漫天星光,坐在走廊發(fā)呆,看烏云翻滾。而這些看似慵懶無為的人生,詩人用“虛度”“浪費”“消磨”來反向修辭形容,“虛”其實正是生命的充實,在其中我們能感覺生命豐沛的意義涌動。有了這種充實,生命才能撐起靈魂的翅膀。所以,詩的最后落在:“直到所有被虛度的事物/在我們身后,長出薄薄的翅膀”。在如今嘈雜喧囂的世情中,這首任心之作無疑有洗心之功用——呵護慢、尋找慢的樂趣。讓浮躁、虛榮的心靈歸于沉靜,讓混沌、沉滯的俗世一步步遠遁。可以說,首次相遇就和李元勝撞了個滿懷。
二遇李元勝,是在《身體里泄漏出來的光》一詩中。其實在寫作時間上,2000年的《身體里泄漏出來的光》比2013年的《我想和你虛度時光》早許多,但我的接受時間逆轉(zhuǎn)了這一前后寫作順序。如果說《我想和你虛度時光》以詩性話語表達如何自我放牧的方式兼及愛、與感情豐沛有關的內(nèi)在經(jīng)驗能力,那么《身體里泄漏出來的光》則借助病痛的精神超越性向度來探測人之存在的宿命。我們知道,肉身里有信仰,靈魂如果沒有肉身從來就不曾活過,它只能借助于一次性的肉身才活著。反之,身體又是靈魂結(jié)的果。在現(xiàn)代知識場域中,重視肉身的感受使身體構(gòu)成了一種哲學。比如梅洛-龐蒂認為:個人自己的身體首先是世界種種透視鏡的焦點。而疾病更使人體察到肉身里的生命哲學,一如詩人有預設答案的發(fā)問:“為什么是這新鮮的傷口/為什么是這陣陣襲來的疼痛/在幫助我/看到更多的東西”。不難揣測,詩人在這里看到的“東西”是:生命體驗的不可通約性、生命存在的非人性、生命本質(zhì)之虛幻和空無的一面、人生的荒誕等。這些對生命的本體認知發(fā)散著存在論意義上的光芒,燭照著詩人漠視忽略的生存——“這難愈的創(chuàng)傷/像一根點燃的燈草/它的那一端/浸泡在被我忘卻的存在中”。如若不是來自于身體之“疼”的噬心經(jīng)驗,又怎會有如此心靈之“痛”的沉郁體悟。作為一個固定詞語組合的“疼痛”,其疼偏于肉體,其痛趨于心靈,先有“疼”后有“痛”地膠合在一起。但在難以承受又必須承受、悲愴而嚴峻的宿命面前,這種體悟何其無計無力,以至于詩人唇邊滑過一抹無聲而沉重的哀嘆:“為什么我喋喋不休/卻沒說出一句話/為什么我的眼眶里/轉(zhuǎn)動著的始終是一塊石頭”。
最近由《西樓夜憑欄》一詩強力牽引,三遇李元勝。該詩起首兩節(jié)開門見山直接枚舉幾種圍困現(xiàn)象:“蝴蝶困于油彩,老虎困于水墨”,“竹困于自己的節(jié),金龜子困于自己的金屬/曲終人散,卸妝的人終生困于自己的歌喉”?!昂薄袄匣ⅰ薄爸瘛薄敖瘕斪印薄氨硌菡摺庇捎谖幕瘋鹘y(tǒng)悠久深厚的積重而被固化、定型。文化的載體和工具是語言,與其說是文化之板結(jié)性不如說是語言之沉滯性圍困了它們。僵化的語言一方面圍困住了世界、現(xiàn)象,另一方面也圍困住了心靈、精神、意識。其邏輯順序也可說正是因為圍困住了心靈才圍困住了世界、萬象。誠然,人對世界的認知是沿著語言的葉脈伸展的,但“以往時代的族類集體意識、認知和價值判斷,以及歷史積淀的公共知識對人類經(jīng)驗的歸納,就會通過語言干擾我們”,“語言遮蔽了我們的感覺”(余怒語)。再推究下去,人還是自我困境的制造者,自我禁錮是人的盲區(qū)之一。一如陳先發(fā)在《黑池壩筆記》中寫到的:“每個人都是自己心靈的囚徒”,“一念起,即入獄”,“我的思想到哪里,哪里就會出現(xiàn)一座囚禁我的監(jiān)獄”。在三重困境中如何實現(xiàn)創(chuàng)造?詩人發(fā)問道:“我們偏執(zhí)而熱烈的創(chuàng)造源于何處?”當然,答案絕非是:“或者,只是模仿創(chuàng)造者的偏執(zhí)和熱烈?”隱伏在詩中的答案是:回歸本心,尋找未被語言馴化的自我,作為一個自然的個體生命對自然原初進行擁抱;在此第一步的基礎上開啟第二步:設置一種后設目光來反觀自身和審視自我,“誰在揮墨如雨,又后退幾步端詳”,跳出自我的循環(huán)圈,掙脫自我的囚禁才有可能培育出詩人的創(chuàng)造力。創(chuàng)造性的主體人格必然承受著宿命般的孤獨——“這藍色的宇宙,這無窮盡的寂寥啊”,留給文學史一個寂寥的身影。
一遇任心,二遇噬心,三遇本心,三次相遇,決非淺嘗輒止地遙望幾眼,“像一個借房檐避雨的路人/任憑屋內(nèi)高談闊論/絕不插嘴,緣分尚淺/我的旅程和他們毫無關系”(《合身的書》),而是一腳邁進詩中的世界,循著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認同感,“讀出一個隱身的庭院/一群有溫度的朋友/不分時代,一個永遠等著你的茶席”(《合身的書》)。我與“一群有溫度的朋友”情志相契,曲意相通,同頻共振。“朋友”的可貴之處不在于告訴了我多少,而在于讓我思索到多少,這才是我和李元勝三次相遇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