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泠
事情雖然有些不可思議,但事實上的確就是那樣——幾乎喜鎮(zhèn)所有認識蓋亞和聽說過蓋亞名字,并被她輕微損害過的人,都希望她快點年滿十六歲。喜鎮(zhèn)又老又窮的老太婆姚金蘭說,蓋亞趕緊年滿十六歲就好了,我盼她以后嫁到白頭坡。
白頭坡是本地監(jiān)獄的所在地,離喜鎮(zhèn)不遠。白莊是喜鎮(zhèn)所在地,仿佛是羈絆與非羈絆之間的紐帶。喜鎮(zhèn)就是白莊,白莊就是喜鎮(zhèn),這儼然是白莊人的集體潛意識。白姓是喜鎮(zhèn)的大姓,白姓聚族而居,他們因此而自豪。喜鎮(zhèn)的人,有少數(shù)參與過蓋白頭坡監(jiān)獄,有個別人進過那座監(jiān)獄,多數(shù)人都在那座監(jiān)獄之外的花開花落里,過著不好不壞的日子,一不小心就是一輩子。喜鎮(zhèn)又老又窮的老太婆姚金蘭的話有點狠,有點不善,她盼著蓋亞以后嫁給一個罪人,真不像是一個即將進棺材的人說的話。
喜鎮(zhèn)最見多識廣的白狀元說,蓋亞趕緊年滿十六歲就好了,以后到龍王廟與蘇二花做個伴。龍王廟在喜鎮(zhèn)東邊,靠河,與白頭坡監(jiān)獄遙遙相對。蘇二花是白金的老婆,管不住自己的蹄蹄爪爪,好賭。多少家當都快被她輸光了,長年在外打工、按時按節(jié)給蘇二花賺錢的白金卻不知情。如果白金知道了底細,肯定會把蘇二花打個四腳朝天、哭爹喊娘。動手修理老婆,一貫也是白莊或喜鎮(zhèn)無傷大雅的一個特色,就像人們普遍種植的賴以謀生的供港蔬菜,聲名在外。蘇二花說,只要進了龍王廟,聞著香燭的味道,她的心就不瘋了,人就變得安靜下來,就一點也不掛念賭博的事情,像另一個蘇二花了。蘇二花已經(jīng)是第三次去龍王廟吃齋飯,洗心革面去戒賭了。白狀元盼著蓋亞也去龍王廟,最好就留在廟里,不要像蘇二花那樣,三進三出,惹人笑話。比起窮老太婆姚金蘭,白狀元對蓋亞的詛咒就慈悲了許多。
喜鎮(zhèn)最黑的人白廣明最狠,他說,蓋亞趕緊年滿十六歲就好了,她最好讓人販子販了去,不拘賣到河南、山東、江蘇,隨便哪個地方也都行。白廣明在更遠的白頭山上挖了一輩子煤,雖然皮肉并不黑,但喜鎮(zhèn)的人們都習慣了叫他黑人,把他說的話叫黑話,帶有幾分玩笑的意思。白廣明的話,烏泱泱地黑,真不愧是挖煤的出身。黑人自有黑人的命運。時隔多年,白廣明在廣州打工的女兒白素貞,果真就給白廣明帶回來一個貨真價實的非洲女婿。實話說,除了皮肉真的黑,那尊黑人女婿人高馬大,濃眉大眼,牙齒有著令人側(cè)目的那種珍珠白,厚實豐滿的嘴唇就像熟透了的漿果。真是很帥氣的一個黑人。有一陣子,喜鎮(zhèn)逢三六九的集市上,四里八鄉(xiāng)來跟集的人流變多了很多,據(jù)說有一半的人,都是專門來看一眼白廣明那個以賣手串、念珠、發(fā)卡和頭花為生的黑人女婿的。有好事者還從不同視角拍了黑人女婿的視頻發(fā)朋友圈,人們都知道喜鎮(zhèn)有個做小生意的黑人了。人們還說,要是喜鎮(zhèn)再招來一個白人女婿,黑加白,那就更有意思了,那喜鎮(zhèn)三六九的集市上,看熱鬧的各色人等就更多,也許各種小生意就更好一些了。當然,還有更多的人來儼然已經(jīng)有幾分網(wǎng)紅集市意味的喜鎮(zhèn)打卡,據(jù)說就是為了排隊吃一碗赫赫有名的“廁所刀削面”。據(jù)說,有一次蓋亞也去吃了“廁所刀削面”,給老板娘的居然是假鈔。該死的蓋亞,祝你早點年滿十六歲!“廁所刀削面”的老板娘這樣咆哮著,來來往往的人們都聽到了。至于老板娘親手做的香噴噴的刀削面為什么叫“廁所刀削面”,真的沒人細究了。
通過見多識廣的白狀元,喜鎮(zhèn)的人都知道,只要蓋亞年滿十六歲,她就可以不止一次戴上手銬,去吃牢飯了,大家被她驚擾的日子就能像無風的水面,消停下來了。但是蓋亞才十二歲半,距離十六歲還有三年多。病秧子老太婆姚金蘭估計都等不到蓋亞的十六歲了。每年清明前后,喜鎮(zhèn)都會死掉一兩個老頭老太婆,但每次都不是大家意料中的又窮又病的姚金蘭,而是那些不缺吃不缺喝的殷實人家的好端端的老頭老太太。窮人命大。喜鎮(zhèn)的人多半都會這么說,姚金蘭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姚金蘭七十三了,已經(jīng)到了閻王不請自己去的年紀。
似乎在暗處,喜鎮(zhèn)的人都盼著姚金蘭能活到蓋亞年滿十六歲,能親眼見證蓋亞被公安用手銬銬上,從喜鎮(zhèn)飄著三角彩旗的文化站和那家叫“頂上”的理發(fā)店,以及與之毗鄰的那間鬧過鬼的空屋走過,坐上警車,然后去吃她早就該吃的牢飯。否則,人們總覺得,姚金蘭窮愁潦倒的日子失去了盼頭,多少有幾分枉然。就連姚金蘭自己也覺得,除了等死和盼著蓋亞趕緊年滿十六歲,老無所依的她似乎別無所求。
似乎在暗處,喜鎮(zhèn)大多數(shù)人對姚金蘭都有一種自然而然的同情。雖然她有三個兒子,可三個兒子綁在一起,都抵不上白狀元的一個女兒強。白狀元的女兒女婿在喜鎮(zhèn)之外的什么地方搗鼓二手車,每次回喜鎮(zhèn),屁股下面都壓著不同顏色、不同牌子的車,讓白廣明過足了坐車的癮。姚金蘭的三個兒子,老大耍賭耍得家徒四壁;老二離了婚,在外面混世界,生不見人,死不見尸,音信全無;老三還算務正,憑出苦力討生活。因為一條腿有點瘸,只能干些候補的、邊邊角角的活,也是一個落魄的人。姚金蘭每月有四百多塊的生活費,將就著日子也就過了。雖然姚金蘭又老又病,但沒有人知道她究竟有什么病,因為她從來沒去過正兒八經(jīng)的醫(yī)院看過,頂多在喜鎮(zhèn)馬大夫的“康壽堂”小診所里打過針,量過血壓,吃過幾片去疼片之類。老年病啊。人們都那么說。倘若姚金蘭像嬌貴的城里人那樣,稍有不適就去附屬醫(yī)院、區(qū)醫(yī)院那些地方做檢查,肯定能查出十種以上的病。人們都說,如果姚金蘭沒有那三個不成器的兒子就好了,那她就可以享受五保戶的待遇,就能過上好一點的安老生活了。有時候,就連姚金蘭自己也難免會有這樣的念頭冒出來。每當這時候,她就覺得自己的死期快到了,她就將稍微新一些的衣裳穿在身上,以防不測。但一覺醒來,她還活著。蓋亞還沒滿十六歲呢,她會用漏風的唇齒這么碎碎念念地說。
姚金蘭的家在喜鎮(zhèn)西面入口處的正前方,門口就是那條已經(jīng)老化的柏油路。她那面五米長的L形圍墻永遠都是嶄新的,時光無法阻止姚金蘭變得又老又舊,喜鎮(zhèn)卻可以讓她的圍墻永遠都有新鮮感。半人高的墻頭上貼的紅瓦、青瓦,都是鎮(zhèn)上出錢給修的。倘若有一塊瓦破了碎了,都會有人及時給她修補、更換。她的圍墻門臉,總是被刷得雪白雪白,墻上的圖畫和字,也按照不同年代和不同主題變換著內(nèi)容。有些時候是“只生一個好”,有些時候是“建設新農(nóng)村,全面奔小康”,有些時候則是“掃黑除惡,利國利民”等等。那些紅彤彤的喜氣洋洋的大字,配著那些獨生子的面孔、那些盛開的鮮花或一只有力的鐵拳,使姚金蘭的圍墻充滿了時代感??蓢鷫χ畠?nèi)她的日子,幾乎永遠都是老樣子,窮愁潦倒,散發(fā)著霉味。姚金蘭記不清從什么時候起,她就沒穿過新衣服了。她的衣服都是城里比她的日子好許多的親戚們給捎來的。顏色、式樣、薄厚,都是別人的,她照單全收,差不多能上身就算數(shù)。她的床單、鍋碗瓢盆,也都是二手或三手的。她的電視像城里人切菜的菜板那么大,不知是城里哪個親戚哪個年代淘汰下來的老物件——總之,白墻青瓦之內(nèi)的姚金蘭的日子,總是有著二手生活的落魄意思。即便如此,靠著兩個沒有一點發(fā)達跡象的兒子的一星半點的孝順和親戚們逢年過節(jié)的零星接濟,有著節(jié)儉美德的姚金蘭,硬是攢下一筆錢,給自己和英年早逝的白克勤買了一塊墓地。似乎她這輩子唯一和最終的目的,就是能為自己賺上一塊葬身之地。死無葬身之地對姚金蘭那樣年紀的女人而言,實在是一樁極可怕的事情。
似乎在暗處,姚金蘭希望上面來喜鎮(zhèn)參觀的大官小官來檢查、驗收、考察、路過她那面永遠嶄新的圍墻時,能順便推開她那扇明顯簡陋的銀灰色鐵門看一看她,她覺得她有攢了一籮筐的話想要說出來。但這樣想象中的好事永遠都沒有發(fā)生。好像那些穿戴整齊的吃官飯的體面人,知道墻里和墻外肯定不一樣,也知道她有一籮筐的話想要說出來。他們都是很精明的人,他們都很懂界限與尺度。他們小心翼翼,什么都懂。姚金蘭記得,除了喜鎮(zhèn)那個戴眼鏡的胡子畫匠,最后一次有閑雜人等進她的院子,已經(jīng)是三十幾年前白克勤去世的那場葬禮了。那是一場多么風光的葬禮啊。人們都說,如果白克勤沒有病死,就憑他牲口般地任勞任怨,姚金蘭一定能過上吃喝不愁的好日子。
那個戴眼鏡的胡子畫匠,每年都按照上面的意思,給姚金蘭那面L形圍墻上畫圖畫,畫花畫草,畫樹畫人,給那些諸如“人人學法,戶戶平安”的大字配上圖。聽說喜鎮(zhèn)周圍所有墻上的宣傳畫,都出自他的妙手,每年他都能賺一些不錯的煙酒茶水錢。有一個夏天,胡子畫匠出門忘了帶水,才在姚金蘭的墻上畫了幾筆,就進門向姚金蘭討水喝。據(jù)說,胡子畫匠有饑渴癥,似乎每時每刻,他都有那種常人沒有的饑渴感,他隨身的軍綠色背包里,隨時都備著面包和水之類果腹的東西。
戴眼鏡的胡子畫匠推開銀灰色的鐵門時,姚金蘭驚了一下,好像稍稍有些駝背的蓄著絡腮胡子的畫匠是天外來客。當她明白畫匠的意思時,姚金蘭有些不安。我沒有新杯子。姚金蘭嘴里漏著風說,你要是不嫌棄,就用這個舊的喝。姚金蘭鐵爐子上有只給人模糊感的茶杯。畫匠看了看那只漬滿了茶跡的舊玻璃杯,又看了看陳舊不堪的一應物件和陳舊不堪的姚金蘭,搖搖頭。胡子畫匠雖然就是個小手藝人,卻有著幾分莫名的潔癖。
胡子畫匠問,就你一個人過活?姚金蘭說,死的已經(jīng)死了,活著的三個兒子都不成器,各顧各都來不及——我是托老天爺?shù)母;蠲娜?,想死閻王爺還不收留……姚金蘭攢了一籮筐的車轱轆話,總算有人聽上幾句了。她啰哩啰唆地說起三個不成器的兒子,言語中全是抱怨,似乎老天爺就是為了叫她受苦,才讓她轉(zhuǎn)到塵世上來走一遭。畫匠畫久了那些欣欣向榮、萬物生長的美好事物,并聽不進去這個老太婆的泄氣話,就匆匆出去了。胡子畫匠覺得,一定要離那些又老又窮的棺材板子遠一些,他們很少能說出幾句中聽的話。那天畫匠沒有在姚金蘭的圍墻上畫畫,他開著他破舊的長城皮卡回去拿水壺和面包去了。畫匠的饑渴癥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他隨時隨地都要與食物與水同在,喜鎮(zhèn)的人都說他是餓死鬼轉(zhuǎn)世的。后來,姚金蘭家多了一只闊口的藍色玻璃杯,就是那個好心的畫匠送給她的。而這樣一件堪稱暖心的芥菜籽般的好事,在喜鎮(zhèn)并沒有人知道,姚金蘭也沒有機會說給旁人聽。窮人、病人和老人是孤獨的動物,姚金蘭把這三樣都占全了,她儼然就是那樣一尊人形動物和孤獨那個詞語本身。她把她命里所有的悲喜,都裝進她那尊四下漏風的舊皮囊里了。
就是這樣一個可憐的老太婆,蓋亞都沒有放過她,都要把她的門鎖給撬壞,扔到她的眼皮子底下氣她。后來老太婆索性就不上鎖了,反正她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要上鎖。反正就算一年四季大門永遠敞開著,也沒有哪個體面人走進她的家門,聽她說一說她積攢了一輩子的車轱轆話。往后余生,姚金蘭的口頭禪就是,我盼著蓋亞趕緊滿了十六歲,以后嫁到白頭坡。這幾乎成了她每天的經(jīng)文。喜鎮(zhèn)的人都覺得老太婆太可憐了,但又毫無辦法。他們眷顧和憐憫姚金蘭的唯一法子,就是順著她被風吹到耳邊的口頭禪,詛咒蓋亞早點年滿十六歲。
蓋亞是外來戶“蓋村長”的孫女,蓋啞巴的女兒,今年十二歲半。在喜鎮(zhèn),唯有人們的年齡從來都不是秘密。如果某個人還沒死,見多識廣的白狀元就會說,八十的人了,祿糧還沒吃夠啊。如果某個人還沒生孩子,黑人白廣明就會說,馬上三十過半的人了,還不下崽,什么年紀做什么事,錯過了節(jié)氣就不一樣了。如果某個人遠走他鄉(xiāng)不見蹤影,白金的賭王老婆就會說,眼看黃土淹到脖子上了,還不回家,是想做孤魂野鬼啊……托手機的福,喜鎮(zhèn)的人們的見識越來越高,越來越廣,他們說出來的話也越來越有含金量,就像他們都知道,只要蓋亞年滿十六歲,按照法律規(guī)定,蓋亞就可以去她該去的地方了。蓋亞的年齡是喜鎮(zhèn)人們口中公開的秘密,姚金蘭甚至知道蓋亞不是十二歲半,而是十二歲零七個月了。
在喜鎮(zhèn),蓋亞就像一個影子,就像一陣風,沒有誰真正能說清她究竟是什么樣子。她無聲無息,自來自去,像老人們說的那種有“砝碼”的人。蓋亞的家人也不知道她的行蹤,她是在喜鎮(zhèn)附近,還是在喜鎮(zhèn)之外那些遙遠的地方。細細思量,蓋亞果真算是一個命大的有“砝碼”的人,似乎老天在顧念、照料著她似的。有人說她臉上有塊圓形紅色胎記,就像臉上刻了一枚印章。有人說她身材矮小,像六七歲的身高。就算她滿了十六歲,看上去也是十一二歲的樣子。更多人則說她的腦子一生下來就壞了,分不出好歹,是天生的一個二貨……總之,十二歲半——或十二歲零七個月的蓋亞,幾乎偷遍了喜鎮(zhèn)所有的人家。派出所的警察從她爺爺“蓋村長”家里的雜物間里,找到一堆一堆的衣裳,新的、舊的、男的、女的、大人的、小孩的……她似乎最喜歡偷衣服這樣輕飄飄的東西,她只偷夏天的衣服,好像夏天就是她最喜歡的季節(jié)。偷來的衣服,她不穿,也不賣,就那么老鼠攢倉一樣攢著。她似乎最喜歡將別人家的門鎖弄壞——將鎖眼里塞上紙屑、木屑、土屑什么的,讓鑰匙打不開鎖。她似乎與鑰匙和鎖,有著天生的仇怨,不將它們弄得七零八落,她就被束縛其中,不自由似的。做這些壞事的時候,她就像一個技術(shù)嫻熟的技工。因為不滿十六歲,腦子又不太正常,也沒有人能把蓋亞怎么樣。偶爾被主家逮個正著,打上一頓,也許下次她就會砸碎主家的玻璃,還要拿劣質(zhì)口紅在主家墻上打個叉叉,好像反倒給主家判了個死刑似的。警察問她為啥只偷衣服,蓋亞說衣服輕巧好拿,不費力氣。警察問她為啥把鎖子弄壞,蓋亞說當鑰匙打不開鎖的時候,那簡直太好玩了。每當蓋亞這么說的時候,就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牙齒來。蓋亞有漏洞的笑容,實在是不大好看的。何況,她一只眼睛大,另一只眼睛小,這讓她的笑容有一種荒誕、詭異和荒蕪感,讓她的笑容更接近嘲笑,就連警察也被她自然而然的嘲弄的笑容激怒了。每當聽到鎮(zhèn)上誰家的門鎖又壞了,大家就知道蓋亞又回來了。蓋亞順手牽羊偷來的衣服,多半都是人們從淘寶上九塊九包郵或三十九塊九兩件買的那種。而她惡作劇般損壞的那些門鎖,都是牛頭牌或水手牌的老式彈簧鎖或掛鎖,城里早都不時興了。據(jù)說,有一次蓋亞居然把派出所旁邊一個雜貨店的門鎖也弄壞了。并且還用她的劣質(zhì)口紅在門上畫了兩只眼睛,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大眼睛睜著,小眼睛閉著。據(jù)說,就連派出所剛上崗不久的新警察,也盼著蓋亞早點年滿十六歲。
因為蓋亞的破壞,見多識廣的白狀元在做好普法宣傳員的同時,也開始給村民們聊起密碼鎖來。密碼這樣的詞對大家有著很強的吸引力,可一聽價格,大家紛紛咋舌,都沉默了。除了令人咋舌的價格,多數(shù)人還沒做好接受密碼鎖的準備,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在自己身邊帶上一串鑰匙出門。沒有了鑰匙,他們好像就沒有了家的感覺,好像把家給丟了似的。他們也擔心密碼鎖有時候會失靈,擔心像蓋亞那么有砝碼的人,也許會猜出來密碼的數(shù)字,一點就開。對蓋亞,他們一直都心有余悸。
每當蓋亞闖下這樣那樣的亂子,蓋亞的爺爺“蓋村長”就拿他的錢去給主家了亂子,似乎將那些廉價的衣服或老舊的門鎖賠補上,就能抵消蓋亞的罪過似的。蓋亞的爺爺不是真的村長,只是很久以前很想當卻沒有當上村長的一個人。但喜鎮(zhèn)的人們不論誰見了他,都覺得鼻直口方、相貌堂堂的他比那個尖嘴猴腮的白村長更像一個村長。“蓋村長”在他想當村長的那些年里,做了一件堪稱轟轟烈烈的事情——他帶人將村口那座白雀寺給拆了,當時它阻擋了修那條通往河邊的柏油路的進度。寧拆十個籬笆,不拆一座廟。但是當初當村長心切的年輕氣盛的“蓋村長”,居然不顧老話的厲害,帶人將白雀寺給拆了。白雀寺離姚金蘭家不遠,是那些大日子上姚金蘭磕頭燒香的地方。別的富貴人家的門檻她進不去,白雀寺她卻隨時隨地都能抬腿邁進去。就算不上香,沒有帶供品,她也可以在那只掛著鎖的功德箱和銹跡斑斑的香爐前磕幾個頭,說一說她積攢了一肚子的車轱轆話。她磕頭禱告的時候心安理得,因為她覺得神仙是不會嫌棄她的。姚金蘭親眼看著那座似乎自古就有的小小的白雀寺變成了廢墟。比起柏油路,她還是喜歡那座寂寥無人的白雀寺。通天大路修得再好,與困守一室的她也沒有一文錢的關系,她這輩子去得最遠的地方,就是近在眼前、不喜不悲的喜鎮(zhèn)。雖然白雀寺消失了,變成了那條通往河邊的柏油路的一部分,但姚金蘭的生活依然一成不變。順著柏油路望去,她似乎還能辨認出白雀寺原先的位置,似乎還記得小小的寺院里那棵白桑葚樹的位置。每當她念念叨叨地自言自語,說白雀寺的白桑葚有多甜時,旁人都覺得她的腦子和蓋亞一樣,多少有點二了。
在“蓋村長”的助力下,柏油路很快就修好了,很多從省城來的車,都從這里走捷徑去河那邊的度假村玩。來來往往,人們都是皆大歡喜的樣子。然而,立了大功的“蓋村長”在接下來選村長的時候,還是落選了。據(jù)說落選的原因,與他的名字有關?!吧w村長”叫蓋虓彪,另一個候選人叫白仁青。喜鎮(zhèn)的人素來腦路直板,行事簡單,對仁、青這樣的字眼比較容易接納,而對虓、彪這樣極具陌生感的字眼,完全沒有感覺或者說好感,那兩個字一眼看上去黑森森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兇猛不祥之感。何況,“蓋村長”還帶頭拆了一座廟,廟都敢拆,還有什么不敢拆的——聽說在他們喜鎮(zhèn)之外別的鎮(zhèn)上,連雞棚鴨棚都開始拆了,弄得到處雞飛狗跳的,他們對“拆”這個字眼,是有著心理陰影的。更何況,白仁青好歹姓白,他們的村莊畢竟叫白莊。在這兩個名字之間做最簡單的選擇題的時候,旁人大約是有著這樣旁逸斜出、彎彎曲曲的心思的。在選票上照貓畫虎地寫這三個字的時候,更多莊戶人自然而然地選了白仁青這個名字,而放棄了蓋虓彪這個名字。事實上,白仁青是個尖嘴猴腮的人,人品也不咋栓整,單從相貌上選,遠遠不是鼻直口方、相貌堂堂的“蓋村長”的對手。似乎從那次選舉之后,人們才知道“蓋村長”的官名?!吧w村長”落選了,但“蓋村長”這個無傷大雅的綽號,從此在喜鎮(zhèn)流傳開了。見多識廣的白狀元說,一個人的名字很重要,名字是不能亂起的。大道至簡,寧簡勿繁,白狀元這么總結(jié)道。黑人白廣明則說,十只老虎跑得快,十只老虎跑得快,一只沒有眼睛,一只沒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蓋村長”的名字里有十只老虎,黑人的黑話像一串省略號,意味深長,讓喜鎮(zhèn)的人們琢磨了好久。
大約就是從“蓋村長”落選的第二年起,他唯一的兒子——蓋亞的爸爸出了車禍,坐上了輪椅。蓋亞雖說并不啞,卻跟啞巴差不多,順手牽羊小偷小摸,挨家挨戶弄壞門鎖搞破壞,成為喜鎮(zhèn)人們的眼中釘、肉中刺。然后呢,“蓋村長”忽然間就變得衰老起來,變得不像從前英姿勃發(fā)闖世界的那個有錢人了。人們都覺得,不是黑人白廣明的黑話黑,而是“蓋村長”拆廟的報應到了。廟果然是不能拆的。人們還說,“蓋村長”姓蓋,就是應當多蓋樓、蓋房子、蓋大棚、蓋牛圈羊圈、蓋廁所……就是不能拆,那就是跟他的姓,也跟他的性命造反著呢,肯定會走背時運的啊……白狀元嘖嘖嘆息著做著總結(jié),把埋在旁人心里的話挑出來,就像將一件洗好的舊衣裳晾在大太陽下面的鐵絲繩上。還有三年零五個月,蓋亞就滿十六歲了,爺爺蓋好監(jiān)獄,等著孫女進去,咳咳。人們都沒有忘記,喜鎮(zhèn)西邊白頭坡那座監(jiān)獄,“蓋村長”當年就出過力。他干了差不多一半的活,曾經(jīng)賺了很多錢。
時間像大河里的水,匆忙又安詳?shù)叵蚯傲魅?,帶著人們習以為常的浮沉之勢,浪奔浪涌。似乎是,除了蓋亞的爺爺“蓋村長”,喜鎮(zhèn)的人都暗中盼著行蹤不定的蓋亞快快長大,因為圍墻上寫著“同心戰(zhàn)疫,共待花開”的姚金蘭不知不覺又添了一歲,她看上去離死亡更近了,而飽受詛咒的蓋亞也離監(jiān)獄更近了。似乎在暗處,人們都希望又老又窮又病的姚金蘭能活到蓋亞年滿十六歲,否則她就活得有些枉然了。似乎是,只有蓋亞的爺爺“蓋村長”盼著蓋亞不要長大,永遠停留在十二歲,也不再熱衷于那些頑劣的討人嫌的惡作劇。年輕的時候,“蓋村長”是信自己的一個人,是很自信的一個人,老了以后,他才覺得自己并不可信,才覺得自己是一個形跡可疑的人。每當這時候,“蓋村長”很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跪下來,祈禱一番,祈禱他的蓋亞不要長大,或者祈禱他的蓋亞改邪歸正。在蓋亞的小鎮(zhèn),多數(shù)人的心愿與少數(shù)人的心愿并不相同,而來無影去無蹤的蓋亞,似乎對這一切并不知情,又仿佛對此洞若觀火。也許只有蓋亞自己知道她在哪里。戴眼鏡的胡子畫匠的破舊的長城皮卡顛簸的車廂,老太婆姚金蘭的家,以及喜鎮(zhèn)那間鬧過鬼的空屋,甚至是香火冷落的龍王廟,都是她的藏身之所。胡子畫匠的老爺車帶著她東游西逛,老太婆的家從來不會有人來訪,而蓋亞并不像那些正常人那么怕鬼。在人們的詛咒聲和爺爺?shù)钠矶\聲中,她只知道她還未滿十六歲。她在暗處偷窺著喜鎮(zhèn),不能自已地失聲而笑。蓋亞覺得,她注定會讓那些盼著她快快年滿十六歲的人們失望了,人們的詛咒讓她儼然明白,年滿十六歲之后,她就是另一個蓋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