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力

趙豐超

馮主任低頭出了病房，慘白色的廊燈打在他的脊背上，顯得有點駝。

下午兩點多我就趕到了醫(yī)院。馮主任所在的樓層被電梯間分成了兩部分，朝西是婦產(chǎn)科，兩個大紅的“產(chǎn)房”字樣，特別顯眼。朝東就是馮主任的辦公室，門口掛著消化內(nèi)科的牌子。我到的時候，馮主任正忙著給病人寫病例，那是一個剛剛切除膽囊的病人，正是他的出院，給我騰出了一個床位。馮主任隔著口罩跟我打了招呼，示意我稍等一會兒。

“還疼嗎？”馮主任見那人一直用手捂著腹部，隨口問了一句。

“疼是不疼，就是感覺這兒少了一塊，我就想問問，膽切除了，是不是膽子就變小了？”

“不是變小了，是根本沒膽了?！瘪T主任笑著說。那人臉一寒，沒再說話，拿著病歷默默地走了。不知道膽小算不算一種后遺癥？

馮主任終于騰出了時間。他是消化道疾病專家，又在大學(xué)里帶研究生，還是市人大代表，采訪過他的記者有很多，但他說他對我印象最深，聽聲音就能分辨出來。他又安慰我說，你這是小手術(shù)，幾分鐘的事，我親自給你做?？磥?，專家就是不一樣，我的一顆懸著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末了，他說他還有一臺手術(shù)，就叫小伙子把我?guī)У讲》咳ァ?/p>

小伙子應(yīng)該是馮主任的學(xué)生。帶我去病房時，他戲謔地跟我說，有時候，感覺醫(yī)生就像店小二，整天迎來送往的。馮主任這會兒還沒走，聽到小伙子的話，他提高嗓門說，何止迎來送往？是迎生送死。小伙子做了個鬼臉，沒敢再說話，而是掀開一襲透明的簾子，帶我朝病區(qū)走去。幾步之后，我回頭看了看，簾子雖然是透明的，仍將“產(chǎn)房”二字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這是一間小病房，只有兩個床位，我被安排在靠里的位置，另一張挨著窗戶的床位上躺著一位老大娘。我進(jìn)去的時候，老大娘在睡覺。她的床頭上坐著一個懷孕的女人，像是老大娘的女兒，這會兒也在打盹呢。

小伙子說，本來騰出來的是那張靠窗的床位，不知道馮主任怎么想的，他把老太太換了過去。他像是為我抱不平，但我真的無所謂，我對床位的事本來就不在乎，反正是看病，又不是看風(fēng)水。

“聽說你是個記者？”

我被嚇了一跳，不知什么時候老大娘竟然坐了起來，而且連我是干什么的都知道。我仔細(xì)打量了一會兒，這才看清楚，她的臉蠟黃蠟黃的，一點血氣也沒有，面上的皺紋深重，把嘴唇都擠占了，讓人懷疑那不是嘴巴，而是一條縫，一道更大更深的皺紋。可她偏偏還能中氣十足地說話。

“我是聽馮主任說的?！彼忉屃艘痪?。我對她點點頭，說是的。不過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馮主任為什么要跟她說這個呢？

后來我們就嘮開了。老大娘叫曾巧，今年六十八歲，跟我母親去世時同歲，不同的是我母親患的是肺癌，而她是胃癌。去年的這個時候，她已經(jīng)切掉了半拉胃，還做過兩次化療，今年卻又復(fù)發(fā)了。她還說，像她這個年紀(jì)本來是不打算再治的，一輩子挨一刀就夠了。但是馮主任是個好人，非要她接著治，說現(xiàn)在有“新農(nóng)合”，花不了幾個錢。

“就是，現(xiàn)在人平均年齡都有七十七呢！”我寬慰她說。

“我倒不計較這個，我還不想死，是我心里有個事兒?！?/p>

我能猜得到，她所說的那個“事兒”肯定不簡單。我想起我的母親，在醫(yī)院的最后一天，她自知好不了了，拼著一口氣要回老家，在路上顛簸了兩個小時之后，她終于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厮搅俗约姨梦堇?，睡到了草鋪上，也就是幾分鐘的時間，她就咽氣了?；蛟S回老家也算一件“事兒”，至少在我母親心里是的，不知道老大娘的“事兒”又是指什么。她又往直坐了坐，準(zhǔn)備繼續(xù)說下去，這個時候馮主任進(jìn)來了。

我以為他是來看我的，結(jié)果不是，他只是朝我點點頭，就到了老大娘床邊。老大娘的床頭上放著一摞檢查報告，馮主任什么話也沒說，把片子拿起來一一看了，有看不清的地方他就湊到窗邊看?；蛟S是他近視得太厲害，他把眼鏡往上扶了扶，眉頭也往一塊兒擰了擰。看完之后，他還摸了摸老大娘的額頭，像是測量體溫。他對老大娘說，手術(shù)已經(jīng)安排好了，明天就做，很快就會好的。老大娘含混地點了點頭。

講完老大娘的事，馮主任才回頭跟我說話。我們之間好像沒什么話題，要么是疾病，要么就是六年前的那次采訪。當(dāng)然，提到那年的采訪，馮主任好像很感慨。他摸了一把自己的頭發(fā)說，一晃眼四五年都過去了，人老得可真快呀。是六年，我糾正他說。六年確實夠長的，送他出門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兩鬢都已經(jīng)斑白了。

其實，馮主任是個很勵志的人。據(jù)我所知，他也是農(nóng)村人，十二歲的時候父親就死了，再加上母親體弱多病，所以從十二歲開始他就會趕牛犁地了。他給我講過一件事，說是在一個夏天的傍晚，他牽著老黃牛在河邊犁地，牛累得口喘涎沫，需要休息，他就把鐵犁扎好，跑到河邊扣一塊黏土，然后坐在地頭上摔泥巴玩兒。當(dāng)時有個鄰居從那兒路過，看到他在摔泥巴，就隨口說了一句這孩子還是玩心不退呀。也不知為什么，聽了那個人的話，他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他說，雖然當(dāng)時他只有十二歲，但是從那一刻開始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或者說不能再把自己當(dāng)孩子了。所以他把摔好的泥巴扔進(jìn)河里，轉(zhuǎn)身繼續(xù)犁地，而且從那之后他就再也沒有玩過泥巴。

在他十五歲的時候，他的母親選擇了改嫁，不過不是攜家?guī)Э诘丶捱^去，而是一個后來被他稱為張叔的男人搬了過來。他跟張叔很生分，只知道之前管他叫姑父，現(xiàn)在母親卻叫他管他叫爸。他不肯叫，甚至連姑父也不叫了，只叫他張叔。他那個遠(yuǎn)房姑姑是投河死的，叫姑父他就會想起那個投河的姑姑，頭發(fā)潮濕披散，臉色淤青，淹死的人都是那個樣子。叫爸也不行，叫爸他就會想起自己的父親，他父親也是因肺癌死的，死之前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連房子也被賣掉兩間。

張叔搬過來之后，他確實沒那么累了，很多又重又累的農(nóng)活都由張叔去干。但是，他們家的房子太小了，他不得不把鋪蓋搬到牛棚里，就是那頭被他用來犁地的老黃牛，成了他童年時期唯一的伙伴。他說，特別是在母親跟張叔又生了一個孩子之后，他連吃飯都在牛棚里，要說親人，老黃牛跟他最親了。

關(guān)于張叔這個人，馮主任提得很少，但我能聽出來，張叔是他人生中繞不過去的一個人。他說，也不是一輩子沒叫過爸，叫過一次的。那是他考上大學(xué)之后，沒錢交學(xué)費，眼看著就要輟學(xué)，他是全村第一個考上重點大學(xué)的人，而且是醫(yī)科大學(xué)，本碩連讀，直接放棄真是太可惜了。于是，在母親的攛掇下，他管張叔叫了一聲爸。如果回老家都能算作一件“事兒”的話，這聲爸在馮主任心里絕對算作一件大事兒。

“他們都覺得我欠他們的，包括我母親?！绷昵暗哪谴尾稍L是在馮主任的辦公室展開的。其實這些都不是我要采寫的內(nèi)容，但不知為什么，他像打開了話匣子，一旦起了頭，就停不下來。

“剛工作的那幾年，我自己住著一間二十平的出租房，卻要攢錢給他們建房子。再后來，我自己還沒結(jié)婚，卻要攢錢給那個比我小十三歲的弟弟娶媳婦。張叔在工地上摔傷之后來找我，要我出錢幫他治療，工地上賠償?shù)目铐梾s被他偷偷存了起來。弟弟想買輛小貨車也來找我，他們自己的錢卻不肯拿出來一分。那幾年，幾乎所有的親人都來找過我，弟弟、弟媳，以及弟媳的父母兄弟，有看病的，有落腳打尖的，也有托關(guān)系辦事的。”

“憑什么，憑什么呢？”說到后來，馮主任有些激動，不停地用紙巾擤鼻涕，根本控制不住情緒。

“我根本就不想當(dāng)這個主任，我的本事越大，他們對我的寄望就越高……他們甚至打著我的名字，反過來脅迫我……”據(jù)我所知，他弟弟跟人發(fā)生了糾紛，請他托關(guān)系搞定，他說他管不了，他母親就站出來說人家都知道你是市里人，這要是吃了虧，豈不叫人笑話？

“那可是我的親生母親呀！”說到這兒，馮主任繃不住了，眼淚鼻涕都下來了，哭得跟個孩子似的。我能猜到，不管是張叔，還是那個弟弟，都觸動不了他，真正能扎到他心里去的還是母親。母子之情是他跟老家之間唯一割斷不了的東西，就像一根臍帶，連筋帶血，一碰就疼。

“所以，我給他們湊了一筆錢，挺多的一筆錢，大概是我兩三年的工資吧。就在四五年前，我回了一趟老家，在我父親的墳前，我把錢交給了母親。我說我能做的都做了，從今往后，你們不要再找我，找我也沒用。我跟這個地方再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在我心里，最親的還是那頭老黃牛?！?/p>

后來，馮主任干笑了兩聲：“多好的一頭牛啊，一直在付出，從來不索要什么回報?！边@句話有點慘淡的味道，任誰都知道，他并不是真心想跟一頭牛做親人的。

馮主任走后，我本來準(zhǔn)備躺一會兒，老大娘卻沖我擺擺手，叫我到她床邊坐一會兒，這一點跟我母親挺像的，愛說話，見人不生分。

“你能不能給我?guī)蛡€忙？”

“什么忙？”

“能不能幫我寫個東西，登在報上？”

我終于明白了，這可能不只是老大娘的意思，或許這里面還有馮主任的想法，不然她怎么會知道我是記者呢？我沉吟了一會兒，沒有答復(fù)，說實話，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叫我寫東西我真寫不出來，再說了，報上登什么不登什么也不是我說的算。我遲疑了好一會兒，真沒法答應(yīng)。

老大娘看我不吭聲，好像想到了什么，伸手就往枕頭底下摸。

“我有錢，我給錢的。”她從枕頭底下扒拉出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一摞面值不等的鈔票，粗略估計大約一兩千塊。

“不是錢的事兒……”我說。但是這句話連我自己聽著都感覺假，我還想接著解釋，卻被老大娘打斷了。

“我心里就這一個事兒，要是能把這個事兒辦完，就是死了我也安心了。真不行，你就當(dāng)個故事聽聽也好?！蔽也恢浪f的是什么事兒，但我再次想到了我的母親，想到了家鄉(xiāng)的平原、河灘，成排的白楊樹，以及一望無際的黃澄澄的麥田……我父母的墳?zāi)苟荚谀莾?。?yīng)該說，每個老去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如果可能，這些故事不應(yīng)該連同人的身體被焚毀，被埋葬……

行，那你說，我聽。我拉了把凳子，偎著她坐下來。老大娘顯得很激動，她叫女兒幫她墊個枕頭，就跟我講起了故事。我則用手機(jī)把故事原封不動地記了下來：

年輕的時候，曾巧是一名鄉(xiāng)村教師，年輕、漂亮、識字兒，還有工作，給她介紹對象的人是一個接著一個，用當(dāng)?shù)卦捳f，她家的門檻都被人踩斷了。不過，那些人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明面上看不出來，其實她私底下盯上了一個叫國的男人。國一直是全村的驕傲，那時候他在部隊當(dāng)兵，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國回家探親的時候，國穿著筆挺的軍裝，腳下是一雙烏黑锃亮的皮鞋，據(jù)說只有軍官才能穿那種鞋。她被國迷住了，托人去說媒，沒想到國也看上了她，著迷的程度不比她淺。就這樣，他們倆的結(jié)合被傳為佳話，是全村公認(rèn)的門當(dāng)戶對。第二年，他們就有了孩子，國給孩子起名叫建軍。老大娘的“事兒”就跟這個建軍有關(guān)。

不久之后，國選擇了轉(zhuǎn)業(yè)，被安排到縣法院工作，成了全村第一個國家干部。政府在縣城給國分了房子，雖說小了點，頂夠一家人住了。曾巧去看過，兩室一廳，屋里還有衛(wèi)生間。國叫她辭掉工作，搬過去，可她舍不得那份工作。當(dāng)時也不知從哪刮來一陣風(fēng)，說民辦教師能入編，說的一鼻子一眼，她也就信了。最后國帶著父母、兒子搬到了縣城里，而她則留在老家繼續(xù)工作，那時候，她已經(jīng)懷上了第二個孩子。

事情發(fā)生在一個秋天的晚上，那天國急急慌慌地回到老家，說單位正在嚴(yán)查計劃生育的事，一旦超生，他的工作就沒了，他指的當(dāng)然是曾巧肚子里的那個孩子?？墒?，孩子已經(jīng)六個多月了，總不能……他們相對坐到半夜，最后還是曾巧想出了主意——離婚，當(dāng)然是假離婚，她說，建軍歸他，沒出生的那個歸她。

離婚的那一年曾巧剛好三十歲，三十歲成了她人生的分水嶺。三十歲之前，她都在希望、圖謀，一心想著要怎樣怎樣。三十歲之后呢，命運好像給她來了一個果斷的腰斬，從此之后，希望變成了失望，圖謀變成了涂炭……

老大娘正講著，一個護(hù)士走了進(jìn)來。護(hù)士跟我說，馮主任給我預(yù)約了明天的腸鏡，今天要把腸子清空。她遞給我兩包藥水，說是瀉藥，現(xiàn)在喝一包，睡前再喝一包，喝到拉出清水為止。

瀉藥看著像鹽水，一袋足有兩大碗，喝起來還帶著一股汽油味。這一夜，我不停地往廁所跑，老大娘的故事終究沒有講完。

在醫(yī)院里，就算正常人也很難睡個好覺，更何況我還跑了幾十趟廁所。大概早晨五點多，老大娘就開始不停地打嗝，那聲音既響亮又悠長，叫人懷疑她是不是一種反芻動物，肚子里藏了一個容量巨大的氣囊。

馮主任預(yù)約的是上午八點的腸鏡，我進(jìn)去之前，他已經(jīng)在那等著了。我有點緊張，雙腿直打哆嗦。腸鏡每深入一分，我的神經(jīng)就繃緊一分。我的身體似乎并不屬于我，而是屬于他，有事沒事由他說了算。馮主任勸我說，你只管看你的手機(jī)，最多二十分鐘就能結(jié)束。我苦笑一下，很自然地想到了那個切除膽囊的人。

“上回采訪完，本來應(yīng)該是我請你吃飯的，我還欠你一頓酒，等你出了院，我請你?！瘪T主任一邊操作腸鏡一邊說。他在分散我的注意力。

說起采訪，馮主任確實是個例外。按照常理，很多領(lǐng)導(dǎo)在跟記者打交道時，會顯得很主動，主動提供采訪地點，主動配合記者的時間，甚至還會主動訂好一家飯店，在采訪結(jié)束時留記者吃頓飯以示感謝。但馮主任不同，那次采訪結(jié)束是我請他吃的飯，因為采訪還沒結(jié)束他就已經(jīng)哭成了孩子。上回給他打電話時，他說他一直記得我，我猜就跟那次哭泣有關(guān)——像他這樣的人，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在別人面前哭泣的，或許這也算一種病。

手術(shù)確實很小，不到二十分鐘就結(jié)束了。臨走時，馮主任把切掉的息肉指給我看，真小，讓我想到了剛出生時的兒子。他跟我說，幫幫那個老大娘。說話的時候，他并沒有看我，就像在跟他自己說話。也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他跟以前不太一樣，但是哪兒不一樣，我又說不上來。

回到病房，值班的護(hù)士給我吊了一瓶水，還說中午即能吃飯，我一下子放松了不少。不過，病房里空空的，老大娘不在，她的女兒也不在。我問護(hù)士，護(hù)士說她已經(jīng)被推進(jìn)了手術(shù)室。

整個病房里靜得可怕，躺在病床上我能聽到吊瓶里滴液下落的聲音。有那么一會兒，我感覺特別無聊。我又想到了那位切除膽囊的病人——真是鐵打的床位流水的患者，他、我，以及老大娘，這個病房里不知道還躺過多少人？正如馮主任所說，在一場場迎生送死的交接中，那些出院的人們是完整的還是殘缺的，是活著的還是死了呢？

想著想著，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我是被一陣嘆息聲驚醒的，睜眼一看，吊水瓶已經(jīng)見了底。

嘆息聲來自老大娘的女兒，這會兒，她斜靠在她母親的病床上，神情很頹敗，似乎剛剛還哭過。我問她老大娘的手術(shù)怎樣了，她抬頭看看我，然后搖搖頭，從兜里掏出一張紙遞給我看，是病危通知書，被她捏得皺皺巴巴的。她說，老大娘被推進(jìn)了ICU，醫(yī)生不讓看，她就回來了。

老大娘的女兒比我小一點，如果我猜得不錯，她應(yīng)該就是曾巧離婚時所懷的那個孩子。三十多年過去了，她早就長大成人，而且還懷了自己的孩子。說不定，再過一段時間她還會來到這個樓層，不過不是來病房，而是到對面的產(chǎn)房去——她雖然情緒低落，卻比之前要健談。她主動聊起了她的母親，她有個想法，想把她母親的事情講完。說起來，這也算作一種交接吧。

曾巧與國光明正大地辦了假離婚，這事全村人都知道。但是離婚不久，曾巧就聽到了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國在城里又娶了一個女人。剛開始曾巧不信，后來傳得開了，說那個女人還是法院院長的閨女。曾巧慌了，她挺著大肚子跑到城里，想親自看個究竟。

就在國家分給國的那套房子里，曾巧見到了國，也見到了那個女人。他們吵了一架，先是為了國，后是為了建軍。曾巧原本要鬧一場的，試圖挽回那場婚姻，但是國卻把離婚證搬了出來。曾巧自知吃了啞巴虧，就把目標(biāo)轉(zhuǎn)到建軍身上，她想把建軍帶走，那可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呀。但是國不同意，他的父母也不同意，他們搬出了白紙黑字的離婚協(xié)議：“建軍歸國，沒有出生的那個歸曾巧?！?/p>

曾巧是被趕走的，臨走之前，她看了建軍一眼，建軍正拿著一個皮球玩得不亦樂乎，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后來，曾巧雖去過幾次縣城，卻再也沒見過建軍。國怕她再去哭鬧，干脆連家也搬走了。

建軍成了曾巧一生的心病，雖然當(dāng)時她還年輕，卻沒再改嫁。她天天盼著建軍長大成人，盼著他有一天會來尋找親生母親，可她盼了一輩子也沒盼來。

其實，繞了那么大的一個圈子，老大娘不過是想寫個尋人啟事，想在臨死之前看看她的兒子。

出院之后的第四天，我接到了馮主任的電話。他要請我喝酒，地點還是上次我請他吃飯的地方。正好，那天報紙上登出了我給老大娘寫的稿子，我就帶了一份。我知道，馮主任跟老大娘的關(guān)系不一般，因為出院那天我聽小伙子說過，給老大娘做完手術(shù)，馮主任是哭著出來的。或許他也關(guān)注著這個稿子呢。

我趕到飯店的時候，馮主任已經(jīng)在那等著了。因為下雨，出來吃飯的人本來就少，他所坐的桌子又在角落里，顯得特別冷清。只有側(cè)墻上的電視在響著，飯店里的服務(wù)員無事可做，都圍著電視看節(jié)目呢。屏幕上播放的是一場田徑比賽，運動員們手持接力棒，拼命往前奔跑，或許是太過緊張了，有個運動員竟在交接點上弄掉了棒子。他似乎很沮喪，萎頓地跪了下去，用兩手抱著頭，就差號啕大哭了。我聽得很清楚，有個服務(wù)員問另外一個，他的比賽到底算不算完成了呢？

馮主任看到了我。他朝服務(wù)員擺擺手，示意上菜，他自己則打開了一瓶白酒。服務(wù)員們這才離開了電視機(jī)。

剛開始，馮主任只顧喝酒，什么話也不說。我對他表示感謝的時候，他也只是點頭而已。他酒量驚人，一會兒的工夫半斤就下了肚。后來，我把報紙遞給他，叫他看看。他接過報紙，卻沒有看。他又干了一杯酒，然后說，老大娘死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接他的話。

如果老大娘只是一個普通病人，那么，對于一個見慣生死的醫(yī)生來說，他顯得不太正常。如果他跟老大娘是親戚的話，我就更不知道該如何寬慰了。

“我跟建軍一樣，我媽死的時候，我也沒見上最后一面?！?/p>

他像是被酒嗆著了，大顆大顆的眼淚滾出來，都滴到了報紙上。而我，卻在他落淚的地方看到了“產(chǎn)房”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