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達(dá)·侯根(美國)/周筱靜 譯
當(dāng)我們還在肥食人的領(lǐng)地時,托馬斯·愛迪生的發(fā)明通過電線傳到了北方的處女地。電來了。網(wǎng)狀的電線通過了歪歪斜斜地坐落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小房子和棚屋。在圖里克家,一根電線穿過墻壁,穿過房間,最后連接到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白色球形燈泡上。
雇用工和電工離開不久,第一次接通的電從大壩的水,沿它的路徑進(jìn)入圖里克的房子。一瞬間,世界改變了,使靠自然光飛行或游泳的動物感到困惑。
第一個有電的晚上,我跟著圖里克和他的狗米卡出去,新的影子出現(xiàn)了。在海貍和幾個世紀(jì)前的冰川緩慢舞蹈創(chuàng)造的大地上,街燈投下了蒼白的圓圈。
大家都在外面呼喚,大聲說,“看呀。電燈亮了?!彼麄冋勑︼L(fēng)生。電的光比發(fā)電機(jī)發(fā)出的微弱的黃色燈光更亮,比煤氣燈的藍(lán)圈火焰更銳利。與過去的油燈和提燈比,它太刺眼,太亮。
“這光看起來孤獨(dú),不是嗎?”圖里克說。我是不會想到這些話的,他是對的。電燈的光給人一種寂寞感?!叭藗儠J(rèn)為恰恰相反。”我說。從外面看,我們可以看到房子小而空的窗戶里的光線。
來自氣候溫暖地方的工人用水泥把電線桿固定在堅固的地上。永凍土的頂層開始融化,有些電線桿已經(jīng)傾斜,它們讓這個地方看起來不舒服。西邊有一片細(xì)長的樹木。光線照在蒼白的樹干上,看上去光禿禿的,不真實(shí)。
電能清晰地看見住所內(nèi)黑暗的角落需要清潔或油漆。地面被看得清清楚楚。各家各戶開始清掃屋內(nèi)。鏡子前的人們好像是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形象,對年齡的痕跡和傷疤感到失望,以前從沒清楚地看到。明亮的燈光里,我的傷疤以它的語言訴說創(chuàng)傷。對用馴鹿脂肪或魚油點(diǎn)燈的,電燈的印象最深刻。
幾乎沒有人意識到這電會以何種方式將他們與世界聯(lián)系起來。
我想到在黑暗中發(fā)光的螢火蟲、閃電、鰻魚。有一次,我看見螢火蟲神秘地趴在路邊的牛背上。我們看到藍(lán)色沼澤火焰,那時艾格尼絲還活著,在往北的路上,遠(yuǎn)處天空在燃燒。
我想到光的傳播速度、來自太陽的光、收音機(jī)表面的光。我從未想過收音機(jī)是神奇的發(fā)明。圖里克聽著收音機(jī),某種黑暗正在走來。這是黑暗的語言和思想、需求和欲望。它以法律的形式出現(xiàn),由不遵守法律的人和認(rèn)為自己只不過是做本職工作的人制定??焖僖苿拥暮诎凳窍胍鞣恋亍⑺秃恿鞯娜说挠?。河流不停地從他們身邊跑開。他們引導(dǎo)水,把水流縮小成橫貫世界的黑色電線。他們控制水,控制它的起落,控制古老生命的方向。他們在獲取水的力量。
我想起圖里克關(guān)于孤單的話。我知道了什么是孤單,比我懷念湯米時的深沉、龐大。是巨大河流的消失;是被淹沒的柳樹和榿木;是三只死在水庫的猞猁;一萬只淹死的馴鹿。孤單是巨大的河流失去了它迅猛的力量和生命,流向乏味無聊的、有爐子、冰箱的地方。是那條河變成了燈。虛假的神說:“讓光降臨,”于是出現(xiàn)了相反的煉金術(shù)。珍貴的變成了污染和危險元素。我們?nèi)允褂盟?。仍相信需要它。我們會隨意撥動開關(guān)。
精明的克里族村拒絕供電,他們想保持身體和靈魂的完整。一些因紐特人說電讓室內(nèi)有洗手間,溫暖的建筑會融化凍土,會導(dǎo)致陷落。他們看到將發(fā)生的事,孩子變得軟弱,喪失勇氣,人失去了生存的意義。
圖里克相信他們。我也相信。就像生活在湖中美麗小島的沉睡者,我們喜歡黑暗。
圖里克正在聽他擦得很亮的舊收音機(jī)。那臺金色的收音機(jī),它黑色不均勻的腳下墊著硬紙板。有了電,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上椅子,伸手去夠插座,給收音機(jī)接電。收音機(jī)在米卡和埃柯的書旁,這些都是他最珍貴的財產(chǎn)。
“小心!”阿姨大聲說。椅子在搖晃。阿姨沖過去扶住椅子,抬頭看著圖里克。
收音機(jī)有靜電干擾音樂,圖里克微笑:“聽起來很不錯。”狗把耳朵向前轉(zhuǎn),圖里克搔了搔它的耳朵,“你覺得怎么樣,米卡?”
露絲坐在燈光下看書,她說:“你們知道嗎,鴕鳥跳舞和搖晃身子沒有明顯原因,只不過是因?yàn)樗鼈儫釔凵詈蛽碛袩崆椤!?/p>
《印第安時報》的廣播節(jié)目每天中午播放,我們不斷了解著關(guān)于印第安人的新聞。沒過多久,親戚、朋友及一些陌生人,每到午飯時就來到圖里克家聽報道。午餐時間,他們碰巧在,會請他們共進(jìn)。
很多人坐在一起,邊聽收音機(jī),邊吃飯,有時也發(fā)表意見。布氏靜靜站在朵拉茹日旁邊,雙臂抱在胸前。
圖里克的小房子不再安靜。孫子喜歡跑來跑去,露絲邊看報紙和雜志邊說:“我們不允許這樣跑,”房內(nèi)擠滿了人,充滿了說話聲和音樂。那些守舊的、拒絕用電的也來了,聽時常被靜電打斷的細(xì)小話語。屋子飄著煙味,能聞到熏肉和炸土豆的味道。我時時想著能回到亞當(dāng)肋骨。
一天,朵拉茹日問,“布氏去哪了?看見她了嗎?”
人太多,我沒注意到布氏。當(dāng)著鄰居和親戚的面,布氏消失了。她走了多少天或多少夜晚,我說不準(zhǔn)。
我到舉行會議的教堂找她。那有律師給原住民提供建議和信息。我四處打聽有沒有人看見布氏。那忙得像蜂窩。有個女人告訴我,布氏最后一次露面是在交易站。我去那,奧倫森說他以為她在教堂。
我四處搜尋,她獨(dú)自坐在樹林里,正在讀關(guān)于大壩對土地影響的報告。她搭了小披屋,生著火,有幾個鍋碗瓢盆,襯衫和內(nèi)褲晾掛在樹枝上。她“哦,你好”。我若無其事地說,裝作只是路過,“你住在這?!?/p>
她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絲不愿被打擾。
我環(huán)顧著,“從哪弄來的洗衣機(jī)?”
“暫時的,”她告訴我。
在圖里克家無法保持一點(diǎn)安靜,連房外廁所也有人在交談。我喜歡去鎮(zhèn)里,現(xiàn)在卻盼望可以獨(dú)自一人待在家里。
有天,大家都要去鎮(zhèn)上的商店。
我想待在家里,阿姨問我:“怎么了?生病了嗎?”
“沒有?!蔽覜]說我無法忍受談話。
我讓他們給我?guī)杀倦s志回來。
露絲拿著放大鏡說:“好吧。我給你挑一些?!?/p>
我知道她會挑自己想看的,“好的。這很好。”我急著讓他們趕快出門。
他們一離開,我就松了口氣。阿姨穿著紅裙子,與圖里克等人一起出去了。
我不是唯一留在家的人,還有孫子。他已很喜歡我了,但我假裝他不在。收音機(jī)播放著音樂,我跳起舞來。有時我非常懷念青少年時光。
這里的年輕人和亞當(dāng)肋骨的年輕人一樣,要么離開家去工作,要么被送到外地去上學(xué),要么留在家遭受極度痛苦的精神折磨,疾病是快速變化帶來的。我渴望有個朋友,即使敵人也可以。我希望喬住得更近些。我想回到以前的生活。我想吃麥當(dāng)勞巨無霸漢堡。當(dāng)我處于自憐狀態(tài),我想有間自己的房子。
我隨心所欲地放大音樂,聽鐵蝴蝶、米克·賈格爾的搖滾。收音機(jī)開得很大,地板被震得咔嗒響。米卡跑到外面,躲在倒立的舊獨(dú)木舟陰影里。我一邊跳舞,一邊想起露絲給我讀的文章,青春期的鴕鳥如何毫無理由地跳舞和搖擺,僅僅因?yàn)樗鼈冇谢盍图で椤?/p>
我站在水槽邊洗碗,唱著歌扭著屁股,在盤子和叉子的碰撞聲中聽音樂。我圍著房間,邊跳邊把綠色玻璃盤放進(jìn)碗柜。孫子在我身后蹦蹦跳跳模仿我,他的褲子低低地掛在瘦小的身軀上,露出光滑的棕色肚子,頭發(fā)像往常一樣蓬亂。搖滾樂中間穿插了新聞,還有電鋸和吉普車的廣告。收音機(jī)播放了托尼向洛麗塔的求婚。我不知是不是我們旅途中看見的,寫在巖石上的名字托尼和洛麗塔。他們的求愛消息,我不止一次聽到,這一定是種預(yù)兆。
我陶醉于當(dāng)代的音樂和舞蹈,也入迷其他種類的,我?guī)е〉诎踩说目释?。我用圖里克的抹布擦盤子,感覺油然而生,仿佛有一位閃閃發(fā)光的老人在我體內(nèi),人們?yōu)閳猿终x而聚集,每個人都在唱歌跳舞。老人目睹了我們支離破碎的生活,現(xiàn)在我又看到了希望之光。印第安人跳舞時,我感到害羞。聚會上,女人們排成一行,一同起舞時會彎腿。我和她們一起站著,失去了節(jié)奏,感到膽怯。當(dāng)我跟隨搖滾樂跳舞,我很棒,疼痛的肌肉也放松了。
在鎮(zhèn)上,阿姨買了電爐,她放在電燈下的桌子上,并接上了電源?!拔以撟鳇c(diǎn)什么?”她問圖里克。
“來點(diǎn)雞肉怎么樣?”
她在電爐上的鐵鍋里炸了兩只雞,我們圍坐在桌旁大口吃著炸雞。圖里克說:“我更喜歡另一種做法。要是我們忘記火了怎么辦呢?”
天氣不尋常地暖和,新開辟的道路變成了有深深車轍的泥地,輪胎常常被陷,那些簡陋的、為工人建造的住房在隨地面變動。有兩棟房子下沉,消失在天坑里。電線桿傾斜得嚴(yán)重,有個地方的電源被切斷了,為防電沿潮濕的地面蔓延。
我們聽到遠(yuǎn)方隆隆的機(jī)器聲,另一個新工地傳來巖石和樹木斷裂的響音。
夜里,我常醒來,獾、豪豬和臭鼬在外面游蕩,我聽到人們的呼吸聲,柔和而平靜。午夜像黃昏,有了電,外面燈火通明,房間的影子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像阿姨被子上的藍(lán)色方塊。穿過柔和的陰影,孫子躺在那,裹在他從我身邊偷走的熊皮大衣里。起初,即使在溫暖的夜晚,我也試圖把大衣拿回。我害怕夜晚,需要保護(hù),不想在睡著時被傷害。孫子的呼吸甜美,我躺著,無眠,什么也沒蓋,在傾聽地板的下沉。朵拉茹日翻身,阿姨偶爾打鼾。狗知道我醒著,我嘆氣,它把頭靠近我,讓我撫摸。外面有狼在唱歌,它抬起頭,用更柔和的叫聲回應(yīng)。阿姨、圖里克和孫子睡得很熟,米卡狂野的血液讓我不寒而栗。我理解那種感覺,它是兩種不同種類的一部分,孤獨(dú),遠(yuǎn)離族群,飄浮不定的靈魂。我想到了布氏,這些年,在北方,她沒有朋友、沒有知己,沒有姐妹、兄弟、情人。我之所以想到這一切,是因我也感到孤獨(dú)。
失眠的清晨,我能聽到夏天大雁的叫聲響徹天空。緊隨大雁的飛翔,人們從營地回來,唱著狩獵歌,感謝動物。有首歌唱道:“我們愛鹿。它們也愛我們?!鲍C人們大聲地說話,到達(dá)時敲鼓。他們帶來了新鮮的肉、鴨子和魚。我感到快樂。歌聲消失后,大雁飛過后,是遠(yuǎn)處機(jī)器的轟隆聲,推土機(jī)在上游的童子河施工。
將不再有捕魚營地,水銀從石頭和腐爛的植物溢出,水在被污染。洪流淹沒了肥沃的平原。融雪很早,新建的道路穿過動物的遷徙路線。明年春季捕獵營地不會有收獲,人們擔(dān)心食物的來源。在水底尋食的水禽有了疾病,許多在死前失去了活力。如果開發(fā)繼續(xù)下去,飲用水將缺失。那里的世界龐大,那里的人渺小,虔誠。有了機(jī)器,地球被縮減為最小的要素。
圖里克將朵拉茹日的椅子漆成了白色。他用油漆涂蓋“約旦母親”,但還能顯示,他又涂了一層。阿姨給朵拉茹日做了新的紅色墊子,填的是舊尼龍襪,她妹妹從蒙特利爾寄來的,主要用于給農(nóng)村婦女填充洋娃娃和其他玩具的。
獵人們到了我們住的地方,圖里克正在擦地板,他和朵拉茹日一樣愛整潔。他腳下踩的抹布在油氈地板上擦來擦去。
有人聽說狩獵隊從灌木叢來到圖里克家,都趕來看,順便聽《印第安時報》的新聞?!安灰獮槲覀兠χ驋?,”一個來訪的親戚開玩笑。
圖里克留下了一半的地板沒擦。
布氏聽到獵人的喧鬧聲,離開樹林,進(jìn)到房里。阿姨剛擰干洗好的衣服?,F(xiàn)在,她和布氏都沒有椅子坐,兩人靠墻站著。一個女人看著她們說:“你們保持距離,是怕掉進(jìn)我們布下的圈子么。”
這些獵人性格好,喜歡開玩笑。他們叫我“紅色激進(jìn)分子”,每次聽到這個綽號,女人們都會笑。“紅種人權(quán)力。”露絲舉起拳頭說,引起了更多的笑聲。
“看!”一個女人說。她臉色紅潤,有一頭長發(fā)?!斑@就是人們常提到的三文魚皮?!彼褣熘聂~皮大衣拿下來,針腳細(xì)密,但不知是否能防水。魚皮大衣來自西北岸,那里的人手工技藝久負(fù)盛名。
一天,我用牙齒撕扯布塊做尿布,圖里克伸出手讓我停下?!澳懵?,”他說。他調(diào)大收音機(jī)音量,“有重要會議。官員要到場?!?/p>
我疊好一塊尿布。“我要去,”我口氣很堅定,沒有人反對我。我本不想卷入,看著發(fā)生的,我無法袖手旁觀。為了水,為了人類,為了動物,我要反抗。
朵拉茹日,她受了水的恩惠,說:“把我也算上,安吉珥推我,我抱孩子。”她的眼睛明亮。我不知她是期待這場斗爭,還是因?yàn)樗c水的協(xié)議迫使她參加。
圖里克朝她微笑,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他喜歡我,也喜歡布氏,他和朵拉茹日有特殊的親緣關(guān)系;他們來自同一個地方,是同樣的民族,有同樣的悲傷,同樣的故事。他是善良的人,溫柔而有男子氣概,手臂很有力量,盡管身材矮小。他走過去,輕輕拍了拍朵拉茹日的肩膀,他為她感到驕傲。她異常堅強(qiáng),也別無選擇,必須償還水的恩惠。
阿姨說:“你們知道嗎?建壩的人根本不知道水是往北流的?!比缓筠D(zhuǎn)身走了。全城鎮(zhèn)只有兩臺收音機(jī),她到處去告訴會議的情況。她還聽說正在修建橫穿白鮭魚產(chǎn)卵地的道路。在開會前她要查清這個傳說。
除了待在灌木叢的人,幾乎都知道了會議和白鮭魚的事。
露絲耳背,聽力日益減退。她正在看她給我挑的雜志,“這篇文章說,如果一個城鎮(zhèn)有百分之二的人冥想,整個城鎮(zhèn)都會改變?!彼粗覀兊哪??!昂?,怎么回事?”
“讓我看看?!眻D里克在她耳邊大聲說。她不情愿地把雜志遞給了圖里克。
我在爐子上燒好熱水,用皮膚測試了溫度,把盆里裝滿水,將光著身子的奧洛拉放進(jìn)水里。她用手潑著水。獵人和他們的家人已去購買下次捕獵的用品。他們有些人計劃參加會議。這次會議不只是原住民聚在一起談?wù)摬还?。比夫科水電站項目的老板們也將到場告訴我們他們的計劃。
露絲正在看另一本雜志,她抬頭看著我說:“嬰兒會游泳。你知道嗎?”
“真的?”我在洗奧洛拉的頭發(fā),倒了一杯水沖洗。
“看?!甭督z舉起雜志。她展示嬰兒游泳的照片。嬰兒們在微笑。
“奧洛拉會喜歡的。你會嗎?”
奧洛拉笑了。
我給奧洛拉洗完澡,穿好衣服,把香噴噴的她穩(wěn)穩(wěn)地放在朵拉茹日的膝蓋上。朵拉茹日用瘦骨嶙峋的胳膊把奧洛拉摟在懷中,說了些我聽不懂的話。我們出發(fā)去教堂。教堂坐落在比這個雜亂的村莊高的地方,看上去干凈整潔,使其他地方相比顯得灰暗。有教徒認(rèn)為教堂是上帝的住所,上帝不能屈尊;教堂必須看起來比人類居住的地方好。
我們走過掛在籬笆上的衣服。阿姨的紅裙子像一面旗子搭在鯨魚肋骨上,旁邊是圖里克的埃迪·鮑爾毛衣,孫子的小牛仔褲,還有一條大腿被太陽曬得褪色的李維斯牛仔褲。
我吃力地把輪椅推上了小山坡。沒過多久,我的手臂感到疲倦。椅子不再發(fā)出吱吱聲,它閃閃發(fā)光,漂亮,散發(fā)著新鮮油漆氣味。
路剛鋪了柏油,但沒人喜歡瀝青,太陽照在黑色地面,吸收的熱會融化永凍土層,不久,這條路又會塌陷。路散發(fā)出柏油和氣油的味道,還有汽車輪胎的味道。朵拉茹日的輪椅一路揚(yáng)起染黑的小碎石,她俯下身看椅子的輪胎,“輪子弄得好臟,”她說,“你費(fèi)了好多勁才擦干凈,圖里克?!?/p>
“別擔(dān)心?!眻D里克笑了,“我什么都能搞好。”
他的話給人神奇的安全感,真誠,讓人樹立了自信,消除了恐懼和擔(dān)憂。我相信他,他的眼睛比貿(mào)易站的天平還精確,他一眼就能看出谷子的重量,知道它們加工后的重量。如果艾格尼絲能聽到這些話,就不會煩惱或擔(dān)心。布氏和阿姨情緒低落,有些事圖里克解決不了。他們面面相覷,什么也沒說。
阿姨拿著準(zhǔn)備好的請愿書,上面大約有二十人簽了名。她小心翼翼地,虔誠地拿著,仿佛拿的是《大憲章》,是生命的宣言,是人民自由的宣言。阿姨花了一整天,去告訴人們會議的情況,并讓不能參加會議的簽名。她希望有更多的人來。為了增加說話的勇氣,她把裝藥的白色小鹿皮袋放在牛仔褲前面的口袋里。她的手不時在口袋摸索貼著她體溫的帶珠子的小包,好像她不碰它,小包就會消失,或失去力量和信念。她的手指信任袋子,相信能阻止水壩建造,使水回流到想要和需要去的地方。
我們到達(dá)教堂時,里面至少有四十人了,來參加會議的人很多,布氏在專心聽來自紐約的年輕白人,他的聲音和話要求她集中注意力。他滿腔熱忱,他的臉因內(nèi)心的一團(tuán)火而發(fā)紅。我認(rèn)識到,他的激情是有效的火力,會傳染,激勵人們。“簽到,”他把一張紙推給阿姨。她看了看,然后看著他。她沒有簽字。她點(diǎn)燃了一支香煙?!敖o,拿著這個,”阿姨說。她把提包放在朵拉茹日的腿上,在奧洛拉旁邊,然后走向布氏。
房間里煙霧繚繞,人聲嘈雜。
我在找蘭皮爾太太。奧洛拉的目光跟著我。
我看到對布氏說話的年輕人走向圖里克?!澳憧纯此麄兊挠媱?,”他說,“這是擬建水壩的地點(diǎn)?!彼钢鴫ι系牡貓D。圖里克走近地圖。一些區(qū)域用藍(lán)色標(biāo)出,其他部分用藍(lán)色條紋覆蓋。地圖顯示了上游干涸的河床,他們在那把童子河改道,為做到,必須創(chuàng)造新的河床,引入到可以控制的地方。他們提出的改革規(guī)模超出了人們的想象。
屋里暖和,我脫下毛衣,交給朵拉茹日。阿姨傳閱著請愿書和一支筆。她與接觸的人握手,給他們解釋簽名的文件。她牛仔褲大腿上有褪色的正方形,布氏的也有。
水力發(fā)電方案令人難以置信,每個人都認(rèn)為被夸大了。童子河附近的人不相信年輕人說的話,有天早上,他們被遠(yuǎn)方的機(jī)器聲吵醒。沒人信任政府和公司人員。他們串通一氣,為得到想要的不擇手段。官員和律師的語言沒有考慮水的生命,也沒考慮維持人們生存的土地。他們不記得人與動物的神圣條約。與他們的賬簿相比,我們的言語顯得微不足道。建造者的工程簡單而明確,只能在二維平面的紙上看建壩工程。
我坐在那思考官員、政府和企業(yè)的百萬美元夢想,思考他們將怎樣不擇手段達(dá)到目的。我的思緒飄向了水,我想屏住呼吸,待在從大地涌出的、天上降落的水里。水能告訴我,跟我說話,指出避免困難的路。水有自己的需要,自己的表達(dá)和欲望。沒人問過水想要什么。除了朵拉茹日,她能直接跟水說話。
圖里克是那里較年長的人,也是一名法官,水壩的建造者和要改變河流的人都在關(guān)注他。承包商和項目老板是又高又瘦的白人,他和圖里克握了握手,說:“我們是被雇來施工的?!彼f話的口氣顯示他對計劃的成功毫無疑問,也告訴我們他別無選擇,這是他的工作。他想讓我們理解,或原諒。他看似充滿歉意,卻表明公司和政府可以為所欲為,印第安人民對方案沒有發(fā)言權(quán),沒有力量推翻做出決定的人,那些在司法界、法律部門的人,那些穿著人皮的男人。
阿姨站了起來,“我們在這生存了上千年,”她氣得雙手發(fā)抖,“我們不要你們的水壩?!彼穆曇袈犉饋肀人瓷先ユ?zhèn)靜,我為她驕傲。在她說出強(qiáng)硬的話后,那個人稱我們是過去的殘余,他想把我們真正帶進(jìn)二十世紀(jì)。他的話使我感到惡心。他們認(rèn)為我們是無知的。他們想不到圖里克知道每種植物及用途,能辨認(rèn)每種動物的蹤跡,他是司法與和平的專家。他們也想不到,圖里克的鄰居丁恩先生是刀匠和天氣預(yù)報員。露絲是知識分子,比他們和他們的妻子都博學(xué)。阿姨是雪鞋制作人,也是獵人。新來的白人是沒有歷史的人,生活在他們眼中一無所有。他們想抹煞我們,抹煞事實(shí)真相。
阿姨將請愿書遞給他,“我們所有人都不需要你的電。沒有它我們也過得很好。”她走到燈泡前,拉了拉開關(guān),把燈關(guān)掉了。房間消失在深藍(lán)色的陰影中,光線呈小方塊狀從窗戶透進(jìn)來。教堂突然顯得孤單,悲傷地立在奇怪的角度中,地板灰蒙蒙的。人們沉默了一會。
很快,嗡嗡的憤怒傳遍房間,是蘭皮爾太太。她身材魁梧,愛抽煙,她準(zhǔn)備爭辯。她把裝著香煙和打火機(jī)的盒子放在朵拉茹日的腿上。她說,“我們想選擇我們的生活方式。我想要這樣的生活。我不喜歡陌生人來告訴我們,我們的生活將發(fā)生什么事?!?/p>
那人把請愿書折起來放進(jìn)口袋。阿姨的名字排在名單的最前面?!罢堅笗拿植粔蚨??!彼吙凑堅笗?,邊計數(shù)。他很狡猾,沒錯過任何機(jī)會?!拔覀冃藿ù髩蔚牧硪粋€原因是,更多的人需要電力。你們只是受益人群中的小部分。”
阿姨更生氣了,把手提包放在朵拉茹日的腿上。
“我是架子嗎?”朵拉茹日說。
沒人聽到她的聲音,在這么嚴(yán)肅的氣氛下,我盡量忍住笑。
阿姨對那個男人說:“你們修建的穿過白鮭魚產(chǎn)卵地的路,魚會死去。你們沒得到我們許可?!彼龥]提及,外面有年輕人正照阿姨指示,在把路阻斷,一鏟一鏟地,為魚的未來之旅開辟道路。
就像她召喚了他們,印第安小伙子們已完成工作,走了進(jìn)來。他們站在教堂后面靜靜聽著,身上散發(fā)著泥土的味道。為拯救這片土地,他們寧愿犧牲自己。許多人都帶著這樣的神情,朵拉茹日,還有阿姨。我對歷史和法律不太熟悉,我不知自己的族人是否太固執(zhí)。有新學(xué)校、診所和工作不是更好嗎?后來我才知道,這些承諾很少有兌現(xiàn)的。
圖里克說:“還有什么比我們現(xiàn)在擁有的更好?我們有食物。我們有動物。我們自己種植菜園。我們有一切。這比你們提供的更好?!?/p>
奧洛拉安靜地睡在朵拉茹日溫暖的膝蓋上,旁邊有阿姨的包、我的毛衣、布氏的外套、蘭皮爾太太的香煙。聽見圖里克說話,奧洛拉哭了,圖里克把她從朵拉茹日的懷里抱了起來。我馬上就看出,他這樣做,讓他在白人眼里失去了重要性。對白人來說,溫柔不具有力量,是無男子氣概,懦弱,不值得尊重的表現(xiàn)。從那一刻起,他們好像不認(rèn)為圖里克是我們的領(lǐng)袖了,他們開始對所有的人講話。當(dāng)真正的負(fù)責(zé)人阿姨說“絕不。我們絕對不會讓你們實(shí)行這個方案”時,他們聽而不聞。
即使白人男子對阿姨視而不見,但年輕的印第安男子們很尊敬她,聽從她。他們愛戴她。
晚上回家的路上,我朝阿瑪島的方向望去。這些白人會不惜一切代價占有它,改變它,讓它符合他們的需求和夢想。為一個高爾夫球場,為給少數(shù)有錢人建設(shè)狩獵屋,讓他們來捕獲紀(jì)念品,他們能把神圣的土地分割。那里的人民,會盡一切努力讓土地保持生機(jī)。兩種立場造成了危險的局面,使舉行會議的房間,雖是用木頭建的,卻變得似乎是薄薄的玻璃房,任何尖銳的聲音都會使它破碎。
灰蒙蒙的夜晚,不需要的戶外燈從傾斜的木桿上發(fā)出了亮光。黑暗有它的美,它的代價更便宜。
那天晚上,在圖里克安靜的房內(nèi),我聽著其他人的呼吸聲,希望特斯拉還活著,他是哈斯克告訴我的那個人。他當(dāng)時在閱讀一本關(guān)于發(fā)明家專利的書。我在一本雜志上看到過特斯拉的照片,他坐在大房間里寫東西,有閃電在他周圍飛舞。當(dāng)特斯拉將閃電握在手中時,一陣?yán)茁曉谔摷俚奶炜罩许懫?。沒有電線,特斯拉可以將電力傳送到世界各地,將黑夜變成白晝,消除我們的恐懼和沉默,讓它們隨著黎明而消失。根據(jù)約翰·哈斯克的說法,特斯拉憑共振就能使建筑物倒塌,能夠摧毀大橋。他知道如何不花一分錢就能做到這一切。特斯拉懂得一種力量,一種宇宙和地球的力量,一種驚人的光。
幾天后,比夫科水電站項目的老板來到這里與這里的領(lǐng)導(dǎo)人進(jìn)行談判。人們在那生活了很長時間,他們擁有比時間更深的知識和根基。而他們只不過是膚色黝黑的局外人,他們的生活與他們毫不相干。他們無視他們的存在,直到抵制水壩,或中斷了他們的經(jīng)濟(jì),糟蹋了他們的樂趣。是那些不需以捕獵為食,卻戴著橙色帽來打獵的人造成的后果。
阿姨對他們大聲嚷嚷?!霸瓉頌榈氖悄銈兛梢葬烎~玩!就為這個!為你們的高爾夫球場!還有電線。我們不允許!”布氏站在阿姨背后,手指插進(jìn)阿姨的腰帶環(huán),把她拉回了椅子上?!鞍察o點(diǎn),”她輕聲說,眼里閃著羨慕的光。她贊賞阿姨,阿姨說了別人沒說的話。
他們顛倒事實(shí),稱我們?yōu)榭植婪肿?。如果世界上真有邪惡,這就是。我們中的一些人不如阿姨堅強(qiáng),他們認(rèn)為應(yīng)該簽署文件,賣掉土地,接受補(bǔ)償。他們堅信政府會隨心所欲,他們說,建壩不可避免了。也許他們是對的。
晚上,一個男人對圖里克說:“你為什么不管管你的女兒?”布氏卻說,“為什么只遵守白人的法律?這將毀滅世界,如果不遵守地球法則,還有什么可談的?”她的聲音堅定不移,真實(shí)而清晰。我為她感到驕傲。
在那間充滿呼吸和夢想的黑暗房子里,在我睡得很熟的夜晚。我夢見自己直往下沉,我被困住了,逃脫不掉。米卡吠叫著向門口跑去。嘈雜聲傳來,機(jī)器的聲音穿過墻壁。米卡在門口狂吠著。
我立即起床,心怦怦跳?!皥D里克!”我叫道。“不對頭!”我的太陽穴在跳。阿姨也飛快起床,穿上她的長袍。有強(qiáng)烈的白光,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像長翅膀的大鳥,她頭發(fā)蓬亂,黃色浴袍像她收回的翅膀。
一輛推土機(jī)、兩輛卡車、一輛挖土機(jī),房子四周都是工人,虛幻的光在墻壁投下不祥的雙重陰影。
孫子的臉色蒼白。他一邊哭一邊揉眼睛。奧洛拉在尖叫。
阿姨猛地把門打開?!澳銈冊诟墒裁?!”她喊道。她的聲音粗厲,“滾開!”
他們在攻擊我們,躲在掩護(hù)他們的強(qiáng)光后面。阿姨瞇著眼,不耐煩地?fù)]舞手臂,似有足夠力氣能把他們推回城里,推回南方,把他們盡可能地往后推,推到他們遙遠(yuǎn)的過去。但她看起來很脆弱,頭發(fā)亂蓬蓬的,長袍皺巴巴的,一邊的下擺還向上翻著。
“倒霉!”她關(guān)上門?!斑@像被偷獵了?!彼c(diǎn)上香煙,把窗簾拉上。
圖里克保持著平靜。他慢慢地、仔細(xì)地梳了梳頭,洗了臉。他聰明而有尊嚴(yán),他知道他們不會容忍人類的軟弱;他對奧洛拉的關(guān)愛讓他在會議中付出了代價,圖里克不會忽視任何重要細(xì)節(jié)。他看到他們的感受,對他們來說,睡眠也是虛弱,也是過失。他慢慢走到門口,燈光像洪水射進(jìn)屋,撒在地板上,他稍站了一會,走了出去。
“不要,爺爺!”孫子說。
他朝開著空轉(zhuǎn)的機(jī)器走去。
門外,是砍倒的樹木。饑餓和侵略以黃色的機(jī)器呈現(xiàn)。這些人藏在機(jī)器的金屬盔甲里,沒什么能傷害到他們,他們相信他們的行為是進(jìn)步。他們在撕裂土地,摧毀生活。毀滅一個生命,一個民族是如此輕而易舉。
奧洛拉的哭聲中帶著驚恐。空氣中彌漫著緊張氣氛,恐懼和憤怒在我們心中強(qiáng)烈涌動,我感覺到仇恨在燃燒。我以前恨過,恨過家庭、社工,恨過傷害我的人,恨過我的母親?,F(xiàn)在另一種仇恨在升起,它一點(diǎn)一點(diǎn)貫穿我的生命,像沒有解藥的毒藥。我們中的一些人會打自己,割傷自己,發(fā)怒,或飲瓶裝烈酒,歷史的黑暗讓我們汲取苦澀。
我控制住米卡,它狂吠著想沖出去。
那些人像幽靈一樣模糊。他們下手出其不意,我們防不勝防。拉迪森在日記中寫道,沒有任何人能阻止他們從這片土地拿走他們想要的?!拔覀兪莿P撒,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我們的所作所為?!?/p>
布氏從外面朝我們跑來。她走進(jìn)屋,回頭看了看那些機(jī)器和燈光。“天啊,”她說?!斑@是怎么回事?”
她告訴我們,他們正在挖掘,河那邊還有其他機(jī)器。工人在拼命工作,他們會徹夜施工,盡快完成工程。他們砍伐古老的樹木,用爆破和推土機(jī)解決露出地面的巖層。即使法律下令停工,他們也不停止。他們推斷,即使他們犯法了,又會怎樣?收到蔑視法庭的傳票?交一小點(diǎn)罰款?這些他們都能夠承擔(dān)得起。工程在繼續(xù)下去。他們相信他們贏了。
房外只是輪班工作的小部分,他們來這騷擾為的是不讓我們阻止他們在兩賊河的工程?!斑@是一種策略,”布氏緩過氣后說。他們對我們施加威脅,防止我們離開。
“兩賊河是鵜鶘搭窩的地方,”露絲一邊說,一邊洗臉。
阿姨把咖啡粉末放到入濾壺中。她焦慮不安地走到放尿布的架子前,抓了幾塊,用發(fā)抖的手放進(jìn)塑料袋?!鞍布恚愫蛫W洛拉今天去釣魚,做好準(zhǔn)備?!?/p>
“釣魚?”她把一個瓶子扔進(jìn)袋子?!澳阍谡f什么?”
她從廚房拿了些食物和配方奶粉放在桌子上?!敖o,安吉珥。把這些放進(jìn)袋子?!?/p>
“釣魚?”我被搞糊涂了。我行動很慢,“為什么釣魚?”
“照我說的做!”阿姨喊道。她又點(diǎn)了支煙。她的手在顫抖。
布氏說:“安吉珥,她說得對。穿好衣服離開?!?/p>
我照她們說的做了,這里面一定有秘密。她們讓我離開房子,后來我才明白,這些人會不擇手段。奧洛拉和我是未來,我們要受到保護(hù),受到庇護(hù)。但孫子出生在那,他將留下;他要學(xué)習(xí)和目睹發(fā)生的事。這是他的過去,也是他的未來。
阿姨一一扔進(jìn)袋子——安全別針、紙巾、食物、任何她能找到的。
包太重,我說。我向布氏尋求幫助。
阿姨二話沒說,拿出一些,她的手仍在顫抖。
我不想去。不過阿姨說得對,離開更安全。
阿姨打開門,大聲喊道:“她帶著嬰兒,讓她走?!狈孔颖话鼑?,幾個人在加速引擎恐嚇我。房子四周都是淡藍(lán)色的廢氣煙霧。
我太害怕,站在機(jī)器旁,嘴繃得緊緊的。他走過來擋我的路。
“讓我過去,”我說。我能看到他的喉嚨,他年輕而瘦削,像青少年。他咽口水,不打算讓開。我的心跳加速,胸膛、手臂、脖子,全身都緊張。奧洛拉感覺到我的恐慌,亂動著,她看著男孩,變得機(jī)警。
“別讓她走!”我分辨不出是誰在喊叫,很快那人走了過來,站在機(jī)器的虛光里?!皠e讓她出去,她可能有槍?!?/p>
“我沒槍,”我說?!翱础!蔽野褗W洛拉放在樹樁旁的地上,掏出包里物品,撒在地上,讓他們看——別針、奶瓶、誘餌、尿布、汽水和薯片。
“把那個扔給我,”那個年輕人說?!爸皇且黄科?,”我說。他打開汽水,一邊喝一邊看著我。他的行為和眼光讓我不安,他是認(rèn)為一切都屬于他們的人之一。
“查看嬰兒,”他對另一個年輕人說。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比敘述這事的時間還短。阿姨還站在門口,在他們摸索嬰兒,搜查暗藏武器時,她沖他們尖叫。他們的行為讓她大吃一驚,她替我擔(dān)心。她跑過來。我沒看清隨后發(fā)生的,只看見那個年輕人推開她,她還穿著長袍,把他往后推。包和物品都留在了地上,我抱起奧洛拉,用盡全力向樹林跑去。我很想幫助阿姨,但更需要保護(hù)嬰兒。我想跑回去,圖里克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邊,用平靜但威嚴(yán)的聲音說:“繼續(xù)往前,安吉珥?!彼麌樍宋乙惶覜]看見他過來。
我把孩子抱在懷里,我的灰色襯衫從肩上滑落,露出了胸罩帶,我忙不過來,只能匆忙離開。
為什么沒有足夠的遠(yuǎn)見,為什么這些年輕人看不見超越工作、超越命令、超越公司的使命。雇傭他們的公司最終會讓他們貧窮,沒有福利,還犯下了摧殘土地的罪行。他們的眼力不夠好,他們的心不夠勇敢,他們的靈魂不在他們體內(nèi)。我只能想到這些。也許,他們害怕沒錢,沒家,沒工作。
是什么讓男人違背他們內(nèi)心的聲音,違背他們身體細(xì)胞的生存意志和保護(hù)生命、土地、孩子和未來的意志。他們顛覆世界,改變河流方向,停止生命的循環(huán),讓一切倒退,成為謊言。
圖里克說,這樣的男人目光短淺,沒有遠(yuǎn)見。他們沒有未來,沒有過去。那天早上,我既害怕又困惑,不時想望一望圖里克的房子,想知道它是否還在。我躲在樹干后窺視,我被石頭和樹樁絆倒,最后,我走到水邊坐下來,將奧洛拉放在我腿上。
生活在一瞬間改變了。我想起居住過的地方,在俄克拉何馬州快要倒塌的房子。我想起在毛皮島的時光,那里的水狂怒地流過別人的幻想。
那天夜晚,我走回圖里克的房子。推土機(jī)推翻了鯨骨籬笆,鋪在籬笆上的衣服散落在地上,阿姨的紅裙子,牛仔褲。它倒啦,朵拉茹日說。
朵拉茹日眼睛紅紅的。她一直在哭。阿姨在抽煙。圖里克在窗前心神不定。布氏在激憤地打字,打字機(jī)的鍵按起來很費(fèi)力,她要告訴全世界這發(fā)生了什么。她打算寫成報道,與拍的照片一起寄出。
露絲說,“不能讓他們得逞,逃脫處罰?!蔽覠o奈地笑了。
那天,圖里克打電話給當(dāng)?shù)鼐?,要求保護(hù)我們,但警察一直沒來。
我聽到很生氣,心中的憤怒又長出了新的根莖,它使我不顧后果。我把奧洛拉放在阿姨的腿上,在她們沒來得及阻止我前,我跑到外面,跳上卡車,扭動鑰匙,直奔城里。
我快步走進(jìn)警察站——我年輕,仍然相信公正——我對負(fù)責(zé)的警官說:“他們試圖推翻圖里克家的房子?!彼幸活^濃密的黑發(fā),戴著眼鏡。
“慢點(diǎn)。”聽他的口氣,好像他沒聽說過這件事,但他的表情既不驚訝,也不好奇,“說吧,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
“圖里克的房子?!蔽掖舐曊f,以防他耳背。推土機(jī)推倒了他的籬笆。他們試圖恐嚇我們。
他敏銳地注視著我?!澳悴皇沁@附近的人,是嗎?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久前開始用母親的姓?!鞍布恚蔽覍λf:“安吉珥·溫?!?/p>
“你的真名,”他的聲音聽起來沒有威脅性,但我感到憤怒?!笆?,”我氣沖沖地說。
“你有任何證明文件嗎?有駕照嗎?”我拍拍我的口袋,好像奇跡般地,我能從空虛中拿出證件,但我一無所有,什么也沒帶。我的小提包仍在亞當(dāng)肋骨,放在小床旁邊的地板上。在此之前,我不需要證明我的身份。
他寫下我的名字,從柜臺后繞過來?!昂冒桑瑴匦〗?。跟我來?!?/p>
“跟你?去哪里?”
“你身上帶錢了嗎?”他抓住我的胳膊?!鞍察o,別鬧?!?/p>
我抽回胳膊?!澳愀墒裁??你要逮捕我嗎?你憑什么逮捕我?我沒做任何非法的事。”我怒氣沖沖,雖然內(nèi)心在警告,要保持安靜。但我脫口而出:“那些威脅圖里克家的人,他們是非法入侵者。他們是違法的人?!?/p>
“你有現(xiàn)金嗎?”
我搖了搖頭?!皼]有。我沒做什么違法的事。”我安靜下來,跟著他走。
警官把我?guī)У骄乒砝畏浚婚g有水泥地面的小房間。
無照駕駛。開一輛可能是偷來的車。開一輛沒有注冊的車——該怪阿姨。
“我得扣押卡車,”他說。
我看著他。他的襯衫上有汗?jié)n,似乎他在害怕我,而不是我害怕他。他熟悉這的每輛車,他肯定知道那是阿姨和圖里克的車。我想,他在做他該做的。我也會這么做。
“我是來報警的?”
“這不是夏威夷五零特遣隊。”他轉(zhuǎn)身就走了。
“等等?!蔽医^望了,我想說別把我留在這,但我沒說出口。我不想變得那么軟弱,那么害怕,那么可憐。
他關(guān)上門,轉(zhuǎn)身走了。他的腳步聲在走廊里回響。
他又拿來了食物和毯子,他是善良的。這不是我想象中的監(jiān)獄,這只是一個有厚墻,有鐵欄桿的房間。墻上涂著淺綠色油漆。在屋子的另一邊,隔板后有馬桶。
當(dāng)晚他們帶來了兩個女人,她們也是印第安女性,她們一直在喝酒,臉都腫了,穿著牛仔褲和T恤。我坐起來看了她們一眼,又躺了下來,用毯子緊緊裹住自己。一個哭了一整夜,另一個安慰著她。女人悲傷痛哭的聲音使我流淚。我理解她的遭遇,我懂得她的悲傷。
我睡著了,白鯨在我上方游來游去,唱著歌,它聰明的眼睛望著我的眼睛,帶著愛的神情。
第二天,他們把我放走了。那個警官查到了我的名字,發(fā)現(xiàn)我是罕娜的女兒。她是監(jiān)獄的常客。他確定了我住在圖里克家,“這次我很友善,”他說?!熬瓦@一次,這是個教訓(xùn)。不要步你母親的后塵?!?/p>
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我走回家,不知該怎么告訴圖里克和阿姨,他們必須交罰款,買了車牌才能把卡車開回來。他們肯定會生我的氣。相反,他們發(fā)現(xiàn)我安全都放心了。布氏焦急得臉色蒼白,她緊緊摟著我。“你嚇了我們一跳?!彼麄兒孟癜蛋迪矚g我做的事。
“他根本沒向我宣讀我的權(quán)利,”我抱怨。
“從現(xiàn)在開始,”圖里克輕聲說,你要保持沉默。他們最怕外地來的、留著長發(fā)的人。他們不認(rèn)識你,只知道你是個惹事的。
收音機(jī)開著,雖然沒人聽。那天,仿佛來自遙遠(yuǎn)的時空,托尼向洛麗塔道歉說:“寶貝,我想回家?!苯又シ帕绥晡鳌に谷R奇的歌《當(dāng)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這太不合時宜了,托尼的這種愛,我看著布氏說:“你聽到了嗎?”
“托尼沒工作嗎?”朵拉茹日說?!八膩頃r間做這些事?”
就在同一天,警察逮捕了一名年輕的抗議者,帶到一個地方,脫下他的衣服,把一絲不掛的他推出去,以猥褻暴露罪逮捕了他。我們從《印第安時報》聽到報道時,我想,收音機(jī)。為什么我沒早點(diǎn)想到呢?
晚些時候,我來到廣播臺,一個老診所旁的小棚屋。我告訴節(jié)目主持人發(fā)生了什么。
“好,”他說?!霸蹅冏鰝€采訪吧?!边@很糟糕,我沒照圖里克說的去做,沒保持低調(diào)。但我很愚蠢,仍然相信正義,我告訴了邁克·澤拉關(guān)于推土機(jī)和照射燈的事,還有我是如何被逮捕的,我的卡車是如何被扣押的,要花一百二十八美元才能把車開回來。我想讓所有人知道。他錄下了我們的談話,第二天就會播出,我得設(shè)法讓圖里克不聽廣播。
快到第二天中午時,我緊張起來。我和布氏、露絲還有阿姨商量好,讓圖里克午餐前出去,我們都對他保密?!芭叮瑘D里克,”我在廣播開始前十分鐘時說,“你的祖父,托特索希,需要你去商店買些牛奶,這很緊急。還有,我頭痛得厲害,你能給我買點(diǎn)泰諾嗎?”
“我們有阿司匹林?!?/p>
這是座總有草藥和藥物的房子,不缺阿司匹林。我說:“阿司匹林讓我的胃不舒服?!?/p>
他剛出門,布氏調(diào)準(zhǔn)收音機(jī)就聽到我的聲音。聽起來完全陌生,是小姑娘的聲音。我很尷尬,臉紅了?!霸趺词沁@樣?”我不肯相信。
布氏點(diǎn)點(diǎn)頭。
我不確定做得對不對,我問布氏。
“我不知道,”她說。她也許是出于謹(jǐn)慎,表情很溫柔。
我整天都很緊張,怕惹了麻煩,怕被人發(fā)現(xiàn)。我破壞了在合適的時機(jī)到來前保持沉默的計劃。他不想讓局勢升級。
那天晚上,我站在窗前,望著狹窄的路和蒼白的地平線。我注視著推土機(jī)是否會回來。遠(yuǎn)處,一個圓背老太太向我們走來。她皮膚黑,個子小,年紀(jì)大,裹一條頭巾,圍一條圍巾,穿一件紅色花襯衫。我叫道:“有人來了?!?/p>
阿姨走到窗前,“奈特女士!”
阿姨很清楚該做什么,好像這個干癟的老婦人來過幾百次了。她徑直走到食品柜前,拿出一盒蛋糕粉。她的身影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奈特女士的背弓著,像盯著地面。她好不容易抬起頭,進(jìn)門后便和圖里克用雪松熏了房子。奈特女士嘴唇翕動,默默地祈禱著。她和圖里克繞著房子的角落走,屋內(nèi)的空氣立刻變得平靜而安寧。
奈特女士說,她從《印第安時報》的廣播里聽說了我們?!拔衣犓f的,”她指著我說,“那個姑娘!”
圖里克瞥了我一眼?!鞍布??”他看起來不相信。
我聳了聳肩,好像不知道老太太是什么意思似的。
我看不出奈特女士多大年紀(jì),她被雪和陽光曬得滿臉皺紋。指出我是過錯的責(zé)任者后,她沉默了。唯一說話的是圖里克?!澳銓λ麄冋f了什么?”他直視著我。我不理會他,聽之任之。
我走過去幫阿姨切土豆,因?yàn)橛惺伦龆闪丝跉??!澳_步別這么重,”阿姨說,“蛋糕會塌陷的?!?/p>
阿姨端上吃的,我們坐下來吃著,默不作聲。這么安靜地坐在桌旁,感覺很奇怪。我們習(xí)慣了嘈雜地用餐,大家談笑風(fēng)生。我看著我盤子里的土豆和雞蛋。
奈特女士問:“有番茄醬嗎?”
我站起來,從架子上拿下來,遞給她,避開圖里克的眼睛。奈特女士朝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繼續(xù)吃起來。
她很瘦,除了圓圓的后背。我把一杯紅茶放在她面前時,她盯著茶,仿佛能讀懂茶葉,知道茶葉會告訴她什么。也許茶葉的確告訴她了,但她只說,“那些可惡的人,”又安靜下來了。她說的這句話的含義,我們完全明白。她在茶里拌了兩大匙糖。
奈特女士來自更靠北的地方,她一路走到圖里克家。她住的地方,一半的土地被淹了。我們從布氏那得到這消息的。布氏去那拍攝了災(zāi)難的場景。我看過她拍的死去的馴鹿、被淹沒的房子的照片。
奈特女士對圖里克說的話我聽不懂。她的語言與肥食者的語言相似,但是不同的方言。我只能聽懂一點(diǎn)點(diǎn)。
她生活的地方,她的族人居住了幾千年,現(xiàn)在成了一片廢墟。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噴氣式飛機(jī)從奈特女士居住的天空飛過。她和她的那諾斯族人住在卡瓦菲定居點(diǎn)。北約戰(zhàn)機(jī)嚇跑了剩下的獵物和野生動物。他們也把那片土地用作轟炸練習(xí)場。響聲很可怕,那已沒有鹿了。魚都不見了,有湖的地方可以穿著靴子走過。有一種力量迫使原住民離開他們的土地。他們?nèi)淌莛囸I,疾病纏身,要留在居住的地方幾乎是不可能了。有些人,比如奈特女士,曾嘗試過。幾天前,政府給了他們兩周的時間搬家。開發(fā)商開始剝奪這塊土地。士兵也來了,為了保護(hù)工人。這就是為什么哈斯克無法來看我們的原因。士兵們正在射殺剩下的幾只動物,主要是野兔和偶爾出現(xiàn)的鹿,他們向僅存的幾棵樹胡亂射擊。
奈特女士用帶有濃重口音的英語說:“他們的射擊糟透了,這是件好事。”
原住人民——不僅僅是我們——正在遭受侵犯。相比之下,我們似乎過得更輕松些。
在我們上游和東邊,樹木被砍伐,煤炭被剝奪,新建的路已侵入人們生長的、知道的、故事中的每個地方。
“我們的孩子不想活了,”她看著窗外,仿佛距離是一種安慰。那里有伐木機(jī),把樹木從地下拔出來,扔掉。“對我們來說,太遲了,”她的聲音細(xì)小,“我是來幫助你們的。我在廣播里聽到時,就知道你們是下一個受害者?!彼粗?。我的臉紅了。她告訴圖里克,如果能停止這里的工程,她的族人就能來這生活。
她驕傲地看著我?!斑€有你的車。她都說出來了。圖里克,她是個變成人類的女孩?!甭莼?,我們以前這樣叫像這樣的女孩。給你,我有一百二十八美元。奈特女士從袖子里拿出一卷鈔票,遞給了圖里克?!叭绻汩_車送我,我就幫你把卡車弄回來?!彼謴囊路那靶厝〕隽硪痪礅n票,數(shù)了一遍,把起皺的鈔票,放在桌上黃色空盤子旁邊。
圖里克不愿意收錢,在他沒來得及拒絕前,阿姨就把錢拿了起來。他肯定會拒絕,他是個過分驕傲的人。“謝謝你,”阿姨說。
圖里克邀請奈特女士與我們住在一起——哪有地方,我只能猜測——她更喜歡來回坐車。她愛她的家,不管它變得多嘈雜,不管它被毀壞得多嚴(yán)重,甚至地板滿是泥。照她的計劃,我們一大早去接她——有時還有一些那諾斯男人——然后開車帶他們?nèi)⒓涌棺h活動。晚上,我們開車送他們回家,經(jīng)過新鮮受傷的土堆,經(jīng)過絕望的人們。
“好,”圖里克說?!耙谎詾槎ā!?/p>
她嗅了嗅空氣?!笆鞘裁吹案??”奈特女士和我一樣喜歡甜食。
蛋糕已出烤箱?!皺幟?,”阿姨說。
“我很喜歡巧克力。”她還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一叉一叉地吞進(jìn)嘴里。
之后,我們只做巧克力蛋糕。阿姨和我每天都做蛋糕,我們需要奈特女士。我們會給她提供飲食。大家開始叫我曼妮基,于是這個名稱就隨我了。曼妮基,能給我倒杯茶嗎。曼妮基這,曼妮基那。
奈特女士脖子上總圍著圍巾。她說,這樣她的骨頭就不會疼了。她說話說到深夜。她說來自城市的年輕人不是在本地長大的族人,以及他們對處理事情的想法。這是她警告我們的方式,他們很粗心,他們的一些行為使情況變得更糟。“別誤會我的意思。我愛他們,”她說,“但他們使我們的族人遭到了危險?!彼麄冊秸J(rèn)為自己聰明,就越不聰明?!拔覀冞@些老婦女因?yàn)樗麄兠Φ貌豢砷_交,想制止他們。”她說這話時沒有笑。
就連奧洛拉也在聽奈特女士說話。
奈特女士和圖里克交談到大半夜,現(xiàn)在的夜晚就像黃昏一樣明亮。朵拉茹日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們說話。有太多的話要說,太多的話要聽。老人們想盡量了解最近發(fā)生的事,他們還談到幾年前的情況。“記住那段時光,”他們會說。那天晚上,我和孫子在打牌,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奈特女士哭了,圖里克溫柔的聲音安慰著她。
后來,奈特女士睡在了我旁邊的平臺。那些人又來了,他們的機(jī)器聲在靠近。這次,他們只坐在那互相交談,車燈把周圍照得透亮??赡苁且?yàn)榘⒁?,他們單?dú)來攻擊我們。她被視為罪魁禍?zhǔn)?,布氏拍照和打字報道,也被視為罪魁禍?zhǔn)?。因?yàn)樗c查爾斯的友誼,她被掛上了激進(jìn)分子的稱號。而奈特女士在他們中名聲不好。他們知道她是行動主義分子。她在兩賊河與他們斗爭過。
我坐在屋里陰暗的地方,那些人的收音機(jī)大聲地播放著音樂,他們仰頭喝可樂。我在屋里研究他們。
“這就是他們做的,”奈特女士說,“他們在我們那也這么做?!?/p>
第二天一早,阿姨又把防水包裝好了。
“讓我猜猜,”看著她打包,“我又要去釣魚嗎?”
這次阿姨有所準(zhǔn)備,她煮了雞蛋讓我?guī)е?/p>
我抱起奧洛拉,把她顛來顛去,阿姨把無花果、點(diǎn)心放進(jìn)了袋子里。奧洛拉高興地笑了。
我確實(shí)是在釣魚,雖然從沒放過魚線。我在學(xué)習(xí)一種新的方法,觀察不熟悉的生物,人與人的斗爭,還有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想法。
露絲是孤僻的女人,愛讀書,善于思考。和露絲在一起,朵拉茹日很是寂寞,因她不愿意聊天而有點(diǎn)傷心。朵拉茹日和奈特女士成了最親密的朋友。她們一起聊天長達(dá)幾個小時,她們有許多共同處。兩人都是寡婦,都喜歡跳棋和撲克。她們連續(xù)玩了很長時間,奈特女士喜歡拍手說:“看,我贏了!”
朵拉茹日會說:“你作弊了。”
或者,“我增加賭注?!苯又笮Α?/p>
為了拖延時間,朵拉茹日會懷疑地看她一眼。“讓我想想?!庇袝r,她堅持要數(shù)牌,看奈特女士是不是自有妙計。一旦被證明是無辜的,只是幸運(yùn),奈特女士就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微笑,等著朵拉茹日說,“好吧。你贏了。”奈特女士便輕聲笑起來,眼睛閃閃發(fā)亮。
一天下午,圖里克出去了,奈特女士對朵拉茹日說:“他為你執(zhí)著一把火。一只火炬。幾英里外我都能看到它在燃燒?!?/p>
朵拉茹日看著奈特的臉?!班?,別瞎說?!?/p>
似乎在用同一種口氣,奈特女士又說,“我不出牌?!比缓蟀雅品旁谛厍啊?/p>
我意識到她說的是真的,差點(diǎn)忽視了。我發(fā)現(xiàn)朵拉茹日臉上不再有那種恍惚的神情,不再對空氣說話。
有一天,我看到圖里克在給朵拉茹日梳頭。噢,他梳得如此溫柔,差點(diǎn)讓我心碎,我的心充滿了自己的孤獨(dú)。我觀察著他們,就好像我變成了一個多嘴、愛管閑事的老太太。有時,他們坐在桌邊聊天聊到深夜,似乎家里只有他們兩個。朵拉茹日會談到在明尼阿波利斯市的經(jīng)歷,圖里克會點(diǎn)頭說:“就像我去蒙特利爾時一樣。也被騙了。”她會像人們在開始一個新的關(guān)系前談?wù)撌サ年P(guān)系一樣談?wù)摫R瑟。“是的,我們從小就認(rèn)識?!倍淅闳张c圖里克沉浸在萌芽中的愛情,它的莖和花朵在我們身邊生長,奈特女士指出后,才有人注意到。
阿姨和她父親圖里克在一個下午鬧翻了。我坐在門廊的椅子上,無意中聽到她說:“她太老了!都可以當(dāng)你母親了!”
圖里克笑起來,她更加生氣了。
不像圖里克,我隱藏了笑聲。真是難以置信,堅強(qiáng)的阿姨居然會嫉妒!
后來,當(dāng)《印第安時報》正在播放時,仿佛命運(yùn)決定要掌控一切,當(dāng)朵拉茹日試圖把收音機(jī)開大點(diǎn),卻從椅子上滑了下來,摔得挺厲害,臀部受傷,頭撞到了音箱上。圖里克把一塊布放在她的額頭上,彎下膝蓋,把她抱到了他的床上。當(dāng)天晚上我醒來時,看到她在窗口的小床是空的。出于好奇和失眠,我往隔板后看了一眼,他們蜷縮在一起,朵拉茹日在圖里克懷里,米卡在床腳,打著鼾。
從那后,朵拉茹日更快樂了,但有時會露出悲傷的神色。她在想念艾格尼絲,而不是盧瑟。
盧瑟終于長眠了。朵拉茹日不再打擾他。也許與血肉之軀斷絕關(guān)系能讓他松口氣,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吃醋。我試圖和他攀談。我呼喚他的名字,但不管用。我需要祖先的聲音。但盧瑟已把他要說的都說了,現(xiàn)在他沉默了。
大多數(shù)白天和一些夜晚,入侵者用推土機(jī)或挖土機(jī)把土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機(jī)器不停地發(fā)出嘟嘟聲。他們恐嚇我們是為了要改變一條河流的路線。他們想讓新河床從圖里克的房子和交易站之間通過。無論施工隊走到哪,我們都跟著,封鎖他們的道路和機(jī)器,同時抗議。我們只有一小組人,但仍然有能力,至少在目前,讓他們遠(yuǎn)離圖里克的房子。
寧靜的夜晚,我們坐在他們建筑工地中的一個,那里的噪音和土方移動暫時停止了。我們坐在篝火旁,眼里閃爍著火光,我們思索自己的世界,我們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有個預(yù)言預(yù)測我們會團(tuán)結(jié)起來,成為由許多河流組成的海洋。盡管我們很害怕,但那是充實(shí)的感覺。我們相信這是屬于我們的時代。我們相信我們的行為是正義的,就像其他人一樣,我們感到有希望成功,能保護(hù)地球和我們的人民。在那些傍晚,光線變?yōu)榱嗣倒寮t,一兩朵云從水中升起。我們的敵人也沉迷在他們自己的世界里——女朋友、父母、汽車。
有時,唯一的響聲是說話聲、水聲,和罕見的、孤獨(dú)的潛鳥或郊狼的叫聲。時常,圖里克的房子里人聲嘈雜,變成了總部,各種活動、計劃和交談。整天,年輕人隨時都在進(jìn)進(jìn)出出,喝咖啡,休息,或聽收音機(jī)。我們就像一窩蜜蜂,生產(chǎn)的是甜蜜??倐鱽聿际洗蜃值穆曇簦诎盐覀冋鎸?shí)的情況偷送到美國的一些報紙和加拿大的一些城市。露絲編輯她的報道。
奧洛拉在打字機(jī)的節(jié)奏和嗡嗡的說話聲中睡著了?!熬拖裢刑厮飨R粯?,”圖里克會說,“在什么情況下都能睡覺?!睂O子很興奮,從一個人跑到另一個人,想讓他們甩他,讓他們?nèi)プ分鹚??!艾F(xiàn)在不行,”有些人會說。但精力旺盛的人會跟他扔球玩或跳舞,他的腳站在他們的腳上,唱著歌。
我找不到布氏,我以為她在教堂或隱蔽的營地,或和查爾斯在一起。她經(jīng)常和他在一起,我很好奇,但這不是我該問的。
雙鎮(zhèn)交易站的老板奧倫森先生來敲我們的門。
我打開門,他站在那,看上去很不自在。“圖里克?”他說。
“等一下,我去叫他?!?/p>
圖里克看到奧倫森,說:“進(jìn)來?!?/p>
“政府打來了電話,想在四點(diǎn)鐘和你談話?!?/p>
起初,奧倫森抵制我們的抗議,他認(rèn)為我們會傷害他,會因?yàn)檫^去的罪過進(jìn)行報復(fù)。我們的人民,被歐洲人所迫,殺死了許多動物。如果他們不合作,歐洲人就讓他們挨餓。在原住人民饑餓時,歐洲人把食物倒進(jìn)了湖里,他們對印第安人的饑餓漠不關(guān)心。這就是為什么交易站有這么厚的墻,子彈都穿不過去。奧倫森家日子過得很好,他們置身于印第安人的問題外。奧倫森汲取了歷史教訓(xùn),他帶來了幾袋自家做的油炸甜面圈。
奧倫森為我們擔(dān)心。他知道政府和公司能做什么。他對圖里克說:“雙鎮(zhèn)交易站對你和這里的其他人是開放的。那比較涼快?!?/p>
他加入了我們的事業(yè)。我們承受的不公正如此觸目驚心,連他們自己人都無法忍受了。他是個公正的人,盡管他給我的第一印象不怎么樣,我開始喜歡他了。我們在交易站建了一個工作點(diǎn),那有一部電話,天花板上有臺電風(fēng)扇。許多天又熱又不舒服,有旋轉(zhuǎn)的風(fēng)扇,就像天堂一樣。有淋浴是更大的益處。圖里克又屬于我們自己的了,我們擠在一起,奈特女士吃蛋糕,下跳棋和打牌,她時常打敗朵拉茹日。阿姨盯著她的父親和朵拉茹日,就像魚鷹盯著魚。布氏偶爾會來,她工作過度,很疲憊,很瘦。由于長時間待在暗室,她看起來很蒼白。
擺脫抗議者們成堆的衣服、鞋子、剃須用具和其他物品是極大的解脫。
奧倫森先生——我開始叫他約瑟夫——站在我們這邊。他在交易站后面的房間里放了些折疊床,讓來參加抗議的人睡。他們跟剩下的干豆子和花生醬罐子睡在一起。店里的用品很快就沒了,現(xiàn)在很難通過公路或水路將貨物送到交易站。
有幾個晚上,奧倫森自己也在逃離交易站的擁擠,他來到圖里克家,和我們坐在一起。他討好著布氏。許多男人對她感興趣,她從沒想到這點(diǎn)。不管她在森林里和水域上多么明智,但在愛情上愚蠢和糊涂。
游獵民族打獵時,在進(jìn)入逐漸縮小的荒野的旅途中,會不時來我們這??吹缴肿兂伤槭蜆錁?,這片土地的獵物被剝奪,他們感到悲傷?,F(xiàn)在他們得長途跋涉到南方和西部去尋找動物;正因如此,他們也想幫助我們。他們說事物都有自己的故事。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已存在事物的故事。我們需要一個目前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故事,我們自己的故事才能指引我們。
關(guān)于我們的故事確實(shí)有,就像《大河新聞》發(fā)表的,我們?nèi)绾巍罢碱I(lǐng)”雙鎮(zhèn)交易站的,偷走的,用武力奪走的,就好像我們是士兵,知道自己在執(zhí)行什么命令。而我們的敵人,卻在安靜的夜晚,坐在那,充滿了溫暖的希望。
他們就像傳說中的食人族,牙齒鋒利,饑腸轆轆,吞噬土地,吞噬人,吞噬明天。關(guān)于這些的記憶悠久。在危機(jī)中,所有的時間界限都消失了,過去與現(xiàn)在聚集,成為一體,留在歷史中。
人們對其他事物的記憶也很久遠(yuǎn):男人們唱著最古老的狩獵歌,歌聲使風(fēng)揚(yáng)起。風(fēng)吹拂我的脖子,我的臉,我的頭發(fā),涼爽的微風(fēng)撫摸著我。
奧洛拉用她明亮的眼睛看世界:老人、鳥兒的影子、蜻蜓,和毛皮島的一樣,在空中和屋里飛來飛去。通過她,我看到了一個新的世界,仿佛我已年老,躺在一段共同的回憶里,然后又回到當(dāng)下,以新的活力恢復(fù)了原來的我。
晚上,圖里克做了海貍?cè)狻K阎局蟮?,我把肉嚼碎喂奧洛拉,圖里克在給她講故事。
“當(dāng)海貍還是嬰兒時,”他說,“烏鴉游到冰冷的水里,把海貍從洞里偷走了。烏鴉試圖用嘴梳理這個小嬰兒。它把嬰兒海貍帶到樹上的巢里。烏鴉想,海貍可以幫它做很多事——砍樹枝、搬運(yùn)、創(chuàng)建新的水域和陸地,當(dāng)危險臨近時,海貍會用尾巴撞擊,無論是地面還是樹木,會發(fā)出很大響聲,會嚇跑不屬于那的動物?!彼昧饲米雷?,嚇了奧洛拉一跳,把她逗樂了。
肉食使她的小臉頰飽滿,看著她的嘴巴,“看,”我說,“她又長了一顆新牙?!蔽页?。她把頭靠在我身上,依偎著我。她是受寵愛的,從她的臉就可以看出來?!鞍押⒆舆f給我,”人們飯后會說,好像她是糖或鹽。我有時會對她的前半年感到納悶;有時她的眼神會讓我想起另一個妹妹,吃玻璃的那個,朝我微笑時,露出血淋淋的牙齒,嘴唇和舌頭上都是玻璃碎片和水晶;我會想到自己的傷疤,想起罕娜身體上粘著報紙上的字,包括“獵人意外受傷”和“大壩開工”。
鐵路又開始運(yùn)行了,不是給人提供交通工具,是為了帶走樹木?;疖嚱?jīng)過時的響聲像地震。
“得讓火車停下來。”露絲說。
她的話正中要害,我們做出了封堵鐵路的決定。我們讓一個人劃獨(dú)木舟穿過封鎖,向南邊尋求幫助,告訴其他部落我們的遭遇,尋求支持。這是露絲的主意。
“對,就這樣。”圖里克很感激露絲,“我們要讓火車停下來?!蹦翘煳覀兠χ希?,搬,用能找到的堵住了鐵軌,連鋸木架、擋泥板都用上了。圖里克的椅子也被放在鐵路軌道上了,我和阿姨抬它比抬老祖母要困難得多。
年輕人搬去了一些管子和深灰色的石頭。圖里克用阿姨的卡車,把一輛生銹的舊卡車推到了封路地點(diǎn),我坐在舊卡車裂開的座位上,掌握方向盤。
路障堆滿了雜物和舊油桶,油桶里裝滿了沙子和泥土。
我們等著。當(dāng)?shù)谝涣谢疖囻偨覀兊穆氛蠒r,我很緊張,雙手都出汗了。火車停下來的那刻響起了陣陣歡呼聲。看到火車鳴笛,不耐煩地,嘎吱嘎吱地停下來,等我們開道。
為了保護(hù)路障,我們被迫武裝站崗。我們意識到為了筑壩他們會擊斃我們時,我們心情沉重。布氏的羊毛衫口袋里帶著哈斯克送給她的小手槍。
我不喜歡事情進(jìn)展的狀況,圖里克也不喜歡,但已沒有回頭路了。可以開通鐵路,那就等于承認(rèn)失敗。我們會不戰(zhàn)而敗,失去土地,我們會留給我們的人民什么?斗爭不會讓我們損失什么。
幾輛警車開進(jìn)了我們的地盤,很多人從車?yán)锍鰜?。他們害怕我們,做好了開火的準(zhǔn)備,他們的眼睛警覺,動作小心。
他們有些人與我年齡相仿,穿一身白天太熱,晚上不夠暖和的制服,周圍逗留的蚊子讓他們感到不自在。
他們與我們有著遙遠(yuǎn)的距離,他們相信我們已不存在。他們欣賞我們死去祖先的照片和故事,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我們還活著,還有威脅。他們的煩惱也與我們的有天壤之別。他們太年輕,無法超越自我,無法去關(guān)心膚色與他們相異的人,無法了解陸地、動物和水。
我站在成為前線的路上,看著他們。微風(fēng)把他們的氣味吹向了我,有刮胡乳、咖啡、防曬霜味,還有煙草煙霧。
奈特女士喜愛我們,她說,他們是勇士,盡管當(dāng)?shù)厝藦膩聿粫菢臃Q呼自己,城市的印第安人會給自己名字貼上標(biāo)簽。但他們都會為人民挺身而出,即使輸了,也享有自尊。
奈特女士喜歡逗弄這些年輕人,她的眼睛閃閃發(fā)亮。在交易站,她用很重的口音說,她要把美洲印第安運(yùn)動徽章粘在背上。他們笑了,低頭看她,他們也愛她,他們需要笑聲,在這場斗爭中,她與他們并肩奮斗。她就像朵拉茹日一樣,已沒什么可失去的了。她隨時可以捏他們手臂上的肌肉,跟他們開玩笑。
奈特女士和朵拉茹日成了令人敬畏的一對。個子矮小、皮膚黝黑、一頭白發(fā)、彎腰駝背、肌肉結(jié)實(shí)的奈特女士,推著坐在輪椅里的朵拉茹日,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當(dāng)朵拉茹日需要“真正的”光和能量時,她只需用彎曲的手指指一下,奈特女士就會像我們劃獨(dú)木舟時那樣,把她帶往那個方向。在圖里克家,她們講我聽不懂的故事,從她們笑的樣子,我知道有些不太文雅。朵拉茹日對工人們說:“你們來之前,我們很幸福。我們善待土地,善待動物。我們的孩子生活美好?!?/p>
奈特女士說,“大地愛我們的人民,不管有多艱難,水愛我們,我們住在水誕生的地方。這是河流出生的源頭,我們要保護(hù)河流?!?/p>
有兩個小伙子來到抗議現(xiàn)場,他們一直在喝酒。奈特女士和朵拉茹日搜身了那兩個人,“讓我摸摸你強(qiáng)壯的胳膊,”奈特女士說。年輕人從小就認(rèn)識她,他讓她搜。她在其中一個男孩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把刀,她把刀放進(jìn)了自己的口袋,把酒扔了出去。其中一個哭著想阻止她,但她自己也哭了?!安?,”她說,“不能再喝了。”
布氏溫和地告訴他們,清醒后回來?!懊魈欤彼f,“我們需要你們。我們真的需要你們?!?/p>
第二天他們回來了。
我們阻止年輕警察和工人清理鐵軌。朵拉茹日把她的椅子放在他們面前,不時與他們對視,她通過眼睛向他們傳達(dá)她的知識,人類的情感,把她的生活講給他們聽,也向他們傳達(dá)她的憤怒和決心。他們感到不安。她年老,坐在輪椅上。她的眼睛告訴他們她愿意犧牲自己。他們不知道的是,她和水有個契約,契約上的簽名比筆墨還深,比血還深。在她身上,他們只看到堅韌和決心;他們年輕的眼睛忽視了義務(wù)和擔(dān)當(dāng)。
晚上,我們坐在外面聽水壩工地的機(jī)器轟鳴,布氏親切地對我說,“我一直想有個養(yǎng)雞場。我想種西紅柿,想有個漆成黃色的廚房。我從沒想過和士兵和警察斗爭。那些男孩太年輕了,他們不懂歷史,認(rèn)為這是不毛之地。他們來到這照命令行事。他們沒勇氣不遵照命令,他們既害怕又危險?!?/p>
走錯一步,說錯一句話,就會引發(fā)戰(zhàn)爭。他們沒成形,而且危險,這是他們的盲點(diǎn)區(qū)。他們沒認(rèn)知的地方有他們無法理解的能量、力量和信仰。
傍晚,布氏開著嘎嘎作響的舊卡車送奈特女士回家。幾小時后,她們又回來了,我們都很驚訝。奈特女士坐在車座上,流著淚,她蒼老的雙手捂著臉。
她們一起走進(jìn)房子,布氏摟著老太太。
奈特被淹了一半的家園現(xiàn)在全被淹沒了:土地,人們的住所,賴以生存的河流,布氏記錄在膠卷上了。照片是悲傷和悲慘的證明,照片上,奈特女士哭著試圖讓施工的男人停下來,她伸出胳膊阻止。照片會出現(xiàn)在雜志和報紙上,向世界展示原住人民發(fā)生了什么。有張奈特女士倒在地上的照片,男人轉(zhuǎn)身看著鏡頭,用手示意布氏停下。他尖銳的、吞噬世界的牙齒清晰可見,前面是可憐的老婦人,她在哭:“孩子們出生在那,我出生在那?!?/p>
布氏扶她坐到了椅子上,朵拉茹日握著她的手,坐在她身邊。露絲抑制不住悲傷。圖里克煮了一捆苦味的植物讓她喝。她可憐極了,我無法忍受。茶水使她安靜下來。
當(dāng)麻煩開始,布氏總是全力以赴投入到事情中。她成了說真話的人,一名記者,照片會送到《國家》雜志或《紐約時報》。
布氏的報道和照片被乘獨(dú)木舟離開的人偷偷帶出去幾天后,一些印第安人來到了這。他們穿過河流和森林來幫助我們。他們聽說我們被稱為“沼澤草根”。我們需要他們,他們有處理這種情況的經(jīng)驗(yàn)。他們的信心堅如磐石。
我們立刻感到更安全了。他們的領(lǐng)導(dǎo)人是阿爾利·卡索·豪斯,一個矮小而強(qiáng)壯的奧吉布瓦人,曾幾次成為一名政治犯,有一次被關(guān)在隆波克監(jiān)獄,他從關(guān)押他的監(jiān)獄逃了出來。人們叫他胡迪尼。他總因?yàn)檎位顒颖徊叮皇且驗(yàn)楸┝π袨?。監(jiān)獄的看守們很怕他,他們不知他是如何設(shè)法通過狹窄的空間逃走的。一些印第安人認(rèn)為他擁有魔法,可以隱身,認(rèn)為他有控制物質(zhì)的力量。
阿爾利是戰(zhàn)略家。他研究過原住民領(lǐng)袖“坐?!?、杰羅尼莫,還有杰羅尼莫的軍事策劃人,一個叫洛贊的女人。阿爾利說通過杰羅尼莫,他學(xué)會了怎樣消失。他告訴我,阿帕奇人躲過了整個軍隊和對數(shù)百萬美元的搜查。他們有種完全消失的方式。我對洛贊最感興趣。她是治療者、戰(zhàn)士,也是定位敵人去向的專家。她唱祈禱的歌:在我們生活的地球上,紫森擁有力量,這種力量是我用來定位敵人的。有一次,阿爾利告訴我,洛贊曾逆流游過一條水流很強(qiáng)的河,從墨西哥軍隊偷了一匹馬,為了救另一名女子。她和杰羅尼莫及其他人一生冒險,一起死在監(jiān)獄里。
當(dāng)政府的代表看到阿爾利時,他們目瞪口呆。他們認(rèn)出了他。他們以為他在監(jiān)獄里。那些“初級警察”看到這些成熟而強(qiáng)壯的新人時更加害怕。他們的出現(xiàn)改變了斗爭的局面。
和阿爾利一起來的有十二個人。布氏稱他們?yōu)椤笆雇健?。我想到那些漁夫如何毫無疑問地跟隨耶穌。但現(xiàn)在,這樣的忠實(shí)似乎不太可能。我跟布氏說,她說,“我們需要領(lǐng)導(dǎo)力。”
阿爾利很冷靜,很小心,他如一團(tuán)火,成為了在草原和森林中勢不可擋的熊熊烈火。他的燃燒是為了改變世界。他有信仰,仍然保持原住民的自我,不像我們中的許多人,輸給了美國世界的武器,迷失于美國的工具化電視和瓶裝烈酒。我很欽佩他,他記得自己是誰,就像我們的長輩,堅定而牢牢地記得自己。
幾天后,又有兩個人來幫助我們。他們穿的是便衣,鞋子是制服鞋,從衣著和舉止很容易被認(rèn)出是告密者。即使他們一絲不茍,我們也能認(rèn)出他們。他們有揚(yáng)下顎的習(xí)慣,笨手笨腳。他們相信我們會用子彈,做好了防護(hù)。這些加起來,讓他們露出了奇怪的、警惕的眼光,動作夸張而不自然。
阿爾利知道怎么對付他們。就像普韋布洛部落的領(lǐng)袖珀佩,他成功地率領(lǐng)了反抗西班牙人的起義。他會制訂兩份行動計劃,一份給那兩人,另一份給我們,告密者常常糊里糊涂地跑來跑去。
我們必須破壞他們的其他路線,即使鐵路被堵塞,貨物仍通過卡車運(yùn)往其他地區(qū)。他們的封鎖阻止了印第安人和支持者來這。我們需要阻止伐木工、石油勘探者和水壩建造者。圣線鎮(zhèn)那條長長的路是城鎮(zhèn)間往返的必經(jīng)之路,我們決定封鎖這條道路。這會比和平抗議和鐵路封鎖更引人注目。
有些人已設(shè)法溜過鐵路封鎖,搭起了帳篷;有些人睡在舊汽車?yán)铩?/p>
我們迅速封鎖了道路。大家一起尋找普通的能用的,一輛舊大眾汽車和椅子。我們在不同地方駐扎,更老練了。我們用對講機(jī)交流,看是否有人來,看有多少人在公路上、鐵路上、在施工挖掘地。
為了應(yīng)對我們的封鎖,政府派出了一支特殊戰(zhàn)術(shù)部隊。這些“士兵”年齡更大,他們很安靜,隨時準(zhǔn)備著,皮膚里有種緊張感。他們穿了黑色的衣服和防彈背心,不像與我年齡差不多的警察,這些人經(jīng)驗(yàn)豐富。他們有半自動裝置,像蜘蛛一樣移動。我們中有幾個人,與特種部隊有敵對關(guān)系,大叫著“滾回去!”圖里克制止著。連我都看到了危險,意識到我們有多脆弱。這些年長男人的出現(xiàn)讓年輕警察感到更安全,更大膽。布氏相機(jī)的咔噠聲,讓我以為是他們的槍響。
我們自己產(chǎn)生了分裂,進(jìn)入到嚴(yán)重沖突和危險的境地。我們中有些人反對這次抗議,有幾人自圓其說,認(rèn)為大壩能給印第安人提供工作機(jī)會,也許沒那么糟糕。他們站出來說,他們不想再為生存而狩獵,獵物又消失得這么快。有幾人甚至認(rèn)為我們會從建壩項目中獲利。因?yàn)榭謶?,因?yàn)榱私獾秸赡軙_戰(zhàn),會殺了我們。人民再難團(tuán)結(jié)一心,圖里克和阿姨不得不與喜愛的人對立,他們感到極為傷心。我們的分裂為大壩建設(shè)者的發(fā)言人提供了彈藥。他說,“這是他們之間的對抗?!边@正是他們想要的。
爭論是分裂的第一步。一塊黑布釘在了圖里克的門上,我停了下來,一動不動地盯著它,有種不祥之感。我不敢打開門,仿佛會打開冰冷和邪惡。我走到窗前和阿姨說話?!鞍⒁?,”我說,“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她對著它唱歌,把它取了下來,埋在房子外?!艾F(xiàn)在沒事了,曼妮基。”
有一天,門前有只垂死的烏鴉。有人抓住了那只大黑鳥,在放到圖里克家前,他們把鳥一只爪子涂成紅色,另一只爪子涂成黑色,眼睛被縫了起來。我聽到一個聲音,就向門口走去。烏鴉還活著,扇動著翅膀,想用被涂了漆的爪子走開,但它不知去哪里。它大叫,樣子十分可怕。我尖叫起來。
布氏跑過來?!疤炷模彼f。她追到鳥,把它抱起來。鳥咬她。她用小剪刀把縫線剪掉,它飛走了??謶譂B入了我們體內(nèi),在血管中流淌,在胸腹間沉淀。我們陷得太深,我害怕,我哭了。
后來,有人向房子開槍,擊破了一扇窗戶?;覊m從子彈在窗戶上留下的洞里飛了進(jìn)來。奧洛拉驚叫著。
“他們會把我們槍殺了!”阿姨喊道。
圖里克用硬紙板蓋在了破窗戶上,他試圖讓我們的心情輕松些,他把窗上的紙板稱為“我們的空調(diào)”。阿姨怕帶來危險,搬進(jìn)了有厚厚防彈墻的交易站。
沒人知道這里發(fā)生的事件。沒有媒體報道,沒有真相的報道,無論何時被問及,官員們都否認(rèn),他們沒有任何不當(dāng)行為?!笆撬麄兓ハ嘀g在對抗,”他們會這樣重復(fù)說,只要有人聽到關(guān)于這里的風(fēng)聲。這是真的,我們淪落到同室操戈的地步。
東北方向的湖消失了,水被切斷了,被改道流進(jìn)了在我們南邊建的水庫。湖水蒸發(fā)并沉入地下,我們默默無言。
奈特女士不再取笑年輕人,不再打牌。她的背比原來更彎了。她讓自己死于心痛,她說,她要帶著建水壩的人一起走。她不介意無法抬起頭,“我喜歡地面,”她說,“它是我的神。”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