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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生緣(中篇小說)

    2022-10-28 07:51:34溫文錦
    作品 2022年10期
    關(guān)鍵詞:公子胎兒

    溫文錦

    出嫁前,母親給了我一個錦囊。袋口的紅線鯉魚,繡得妥帖。

    “姆媽,這是什么?”

    “你姊?!?/p>

    我捏著錦囊,湊近燭火細(xì)細(xì)瞧了去,漾著熏光的奶白色包囊,邊緣的描綠鉤線都蹭舊了,有條紅鯉活潑潑地撅著,握在手里,還有一股類似家人的體溫。

    姊姊的感覺,摸上去暖融融的。我看了看母親,她低頭擰著手里的針線,眼睛濕漬漬的,我想問點什么,也只是伸手替她撩開額前的碎發(fā)。

    慶歷五年(1045),春。我嫁與鄰縣宮家二公子宮皓為妻。宮二公子雖說貴為公子,卻是偏房姨太太所生,平日里不怎么受老爺待見,也不愛打理府上事務(wù),只顧著垂釣下棋戲鳥為樂,偶爾也上賭場玩幾盤子,不過對于男女之事,卻淡薄得很。

    夫君便是這么一個人。

    嫁到宮家月余,一日我正坐在窗邊繡花絹,見宮二公子拿了釣具往門外走,便起身央他帶我出去玩,他看了我一眼,“外頭日曬,小心溽了暑。”

    望著園里一派眷好的春色,我垂下了頭:“嗯。公子早去早回。”

    “好。”

    公子話音剛落,我懷里的錦囊忽然喏喏地蠕動起來,一下,兩下,連著拱了我的小腹好幾次,倔氣得很。

    “小凜你怎么了?”

    “沒什么?!蔽矣檬诸^的繡繃擋在小腹處,小聲地說。

    “你啊,月事來了好好休養(yǎng)便是,怎么凈想著出去玩呢?!?/p>

    “是?!蔽业穆曇粲l(fā)小了。

    說完,二公子重新纏了纏釣具上的魚線,往外走去。我扶著門框,望著二公子遠(yuǎn)去的身影,一絲悵意浮上心頭。

    懷里的錦囊不動了,像動物一樣伏在我身上,淡淡的溫度溫暖著我的子宮。

    我們出生時,阿姊仍是個胚胎。母親的陪嫁丫鬟給了接生婆兩錠銀子和一副珍珠耳墜,才把阿姊留下來。從那時起,阿姊就活在類似襁褓的錦囊里,日日被母親的哀愁所卷裹。

    “初見這孩子的模樣,我嚇壞了。你父親也是怒不可遏,要不是苦苦哀求,這孩子恐怕早就喂了豺狼。”

    母親口中的阿姊,不過一個鳥卵大小的胚胎,透過青白色的胎衣,隱隱看得見里面細(xì)小的手和腳,近似蛙形的腦袋藏在手腳里。深白色的肚皮有微微的呼吸起伏,怎么看,這胎兒都很乖巧。

    “若有童子受患苦者,令其慈母,分乳微塵,與虛空中,施諸羅剎,并清凈受持此長壽命滅罪陀羅尼經(jīng),書寫讀誦,病則除差。時羅剎眾甚大歡喜,而白佛言:審得生天,我等眷屬終不能侵諸童子乳,乍食鐵丸,終不能食諸童子血……”

    母親從懷里掏出一本經(jīng)書,半跪在佛龕前,一字一句地念著。

    “這個經(jīng)文,總覺得好像在哪里聽過?!被谢腥坏兀蚁肫饎偝錾鷷r,周圍總繚繞著類似的誦經(jīng)聲。

    “你和阿姊出生后,父親認(rèn)為是怪誕,便下令要殺,我哀了求,請如幻寺的法師來,日日誦經(jīng)。七七四十九日后,法師說厄難消泯,這孩子才得以存活下來。”

    我想起自打幼時,父親嚴(yán)厲的眼神和祖母不屑的表情,想起堂哥表嬸們近乎疏離的虛情假意,多少有些明白過來。

    “那么,我阿姊她,會像哪吒一樣出生嗎?”想起七歲那年母親帶我去哪吒廟祈福,那個坐在蓮子中央被煙火熏繚的圓髻童子,像夢一般天真。

    “不知道?!蹦赣H把這本《佛說長壽滅罪護諸童子陀羅尼經(jīng)》用粗麻黃布裹好,遞給我,“媽只道你和你姊是雙胞胎,她若有難,你怕也難以獨活。自打生下你們,阿媽這產(chǎn)后病是愈發(fā)延綿,也不知尚有多少時日。凜兒你嫁到宮家,別的不說,無論如何,一定要照料好姊姊,懂嗎?”

    “嗯?!蔽曳_經(jīng)書。說起來,這部經(jīng)書自己從來沒有翻看過,里頭的字字句句卻早已銘記于心。

    二公子出了門去,我便也無心準(zhǔn)備午餐,讓丫鬟迎珊備了些桂花糕和酸梅湯,兀自坐在合歡樹下繡花絹,繡得倦了,便拿起捕蠅兜子逮蝴蝶。眼下已是暮春,海棠和金櫻子有些頹敗,蝴蝶也不似從前那般翻飛,卻見一伶仃的蜻蜓在枝頭悄然駐留。

    我提著裙擺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沒等靠近,蜻蜓噗嗤一聲飛走,只留下顫動的葉影,翩翩然如翅翼的留痕。

    “哎,真的無聊死了?!蔽乙黄ü勺跇湎拢瑤装臧咨慕饳炎拥袈湎聛碚吃诿忌?,淡藥味兒的香氣倒是清晰得可以。

    說起來,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家訓(xùn)良好的得體淑女,從孩提時代起父親基本上對我和母親不聞不問,祖母倒是隔三岔五申令我念誦《女訓(xùn)》《女德》之類的女規(guī)家訓(xùn),背是背了,可實際上自己曉得了多少,祖母從來沒有上心過。記得幼時有次我偷悄拿了父親的墨硯,到井邊研墨涂抹,在院墻角處畫上了古古怪怪的烏龜、螃蟹、水蛇什么的,父親知道后勃然大怒,將我囚禁小黑屋三天兩夜,只得幾個饅頭和飯團。打那以后,我得了一種近乎幽閉的恐懼癥,人前總愛沉默不語,人后卻胡鬧得怪氣。因為這樣的性情,母親憂心我到了宮家不受待見,可事實上,宮二公子在自家府上也不比我受歡迎多少,倒是他整日縱情游樂,讓我著實羨慕。

    “少奶奶,小心跌了跤?!?/p>

    “喔,知道了?!?/p>

    我起身回座,拿繡了一半的繡絹當(dāng)涼扇扇著,邊扇邊勺酸梅湯喝。夏日未到,樹翳已濃重得讓人心悸。要是阿姊能陪我就好了,我們孿生姊妹一并嫁給了二公子,哪管他愛憐不愛憐,姊妹兩人嬉玩戲耍,如同蜻蜓逐尋自己的影子。

    多好。

    阿姊的臉,也就是我這張臉吧?我停下湯勺,凝看碗里倒映的面容。模模糊糊的稚氣面孔,漾著一股淡酸的涼氣。

    入睡前,我習(xí)慣將懷里的錦囊取下,掛在枕畔的床梁。府邸近日貓多,我總疑慮野貓野狐的要叼了阿姊去,有幾次想要放在枕邊,望著在一側(cè)安靜酣睡的二公子,終將錦囊掛在了床梁。

    “這是什么?”二公子有次問起。

    “是姆媽給我繡的平安囊,說是日夜戴著,保平安?!?/p>

    “蠻大的一個?!?/p>

    “嗯,說是符咒比較多?!?/p>

    夫君雖待我淡薄,但日里也并不怎么為難,我喜好的事情,只要不違反府里規(guī)矩,幾乎無人過問。二公子的母親逝世得早,打小他基本上由奶媽照看,老夫人只顧溺愛自己親兒子,公子的吃穿用度和讀書習(xí)字自然也沒個樣子。無羈慣了的他,待妻自然也如此,這是迎珊告訴我的??晌覅s想,夫君那么多年的乏人疼愛,他的那部分情愛,又隱去了哪里?

    “小凜,去把我的香案拿來。”

    這天晚上,二公子并沒有如期入寢,只是褪了外衫坐在床沿,一副在想心事的樣子。

    “公子,怎么了?”二公子并未回答。意識到自己多了嘴,我只披衣下床拈起油燈到前面的書房去拿香案。

    “還有酒。”

    二公子有個小小的香案,供奉著奇怪的玉石,就擺在書房的桌案上。每次作完畫,二公子總愛把玩香案上的玉石。據(jù)迎珊說(很多關(guān)于公子的事我都從迎珊那兒聽來),這玉石是二公子和縣府大公子的麝少爺在某個穴葬處挖得,精氣得很。二公子素來貪玩,玩的又是些鬼鬼怪怪的精靈玩意兒,就算去了盜墓也不出奇。

    我端來酒,目睹二公子在床前鋪展設(shè)案。他令我斟了兩杯酒,放在案前,捻動那塊潔白無瑕的玉石,凝神靜氣祈禱一番后,將酒徐徐灑在床沿,方才起身立住。

    “究竟怎么了?”

    “沒什么,只是近日睡不安眠,故設(shè)案祈禱罷了?!?/p>

    “嗯。”

    收拾妥當(dāng),我褪衣與二公子一并躺下,隔著紗白色帳幔瞥見門口燈架上兩團躍動的燭火,只閉上眼睛,心頭又浮起幼時禁閉室里無處不在的暗暗幽光。

    翌日,我煮了安眠養(yǎng)神的酸棗仁湯,用茶盤托了端到書房。二公子正立在桌前作畫,一副凝神聚精的模樣。

    “公子,我煮了碗安眠養(yǎng)神的酸棗仁湯,請嘗嘗。”

    “凜兒有心了。先放著吧?!?/p>

    將湯碗擺在桌上,我撤去茶盤,湊近了畫卷細(xì)看。淡淡的黑墨里,似乎綣眷著一個摟抱的人體。

    “啊呀,這畫作的是什么?”

    “凜兒看看,像什么?”

    “公子定是墓穴去多了,才畫出這般怪模樣來?!?/p>

    “啊咦,是嗎?”二公子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笑了笑。那日他和麝少爺下棋將贏未贏之際,也是這么一副表情。

    每日午睡起來,我都會囑咐迎珊煮了羊奶羹或是加了枸杞的粥水,不放糖,不添鹽,端到房里來做點心。說是下午點心,實際上是給喂胎兒的食物。

    從懷里掏出錦囊,解開囊繩,我將胎兒放在鋪了手帕的案幾上。胎兒看上去厭仄仄的,奶羹端到面前,也不怎么多食,只嘖兩口便罷。

    “吃點兒吧?”

    青白的身體,鼓囊囊的肚子,小小的手足若隱若現(xiàn);與軀干不相稱大的頭部,生著一對黑墨色的小眼睛,說是人類,實際上更像是魚豚一類的動物,仔細(xì)看了去,尾部還有類似尾巴狀的器官。

    想起今早二公子那幅畫,怎么會那么像呢?我將胎兒托起來放在掌心,柔軟的肉體摸上去黏黏的,有一股孩子氣的溫暖。十六年前,自我和阿姊降生,不知道姆媽用了多少心力,照料它,愛著它,直至今日。

    捧著胎兒,我念了一小段陀羅尼經(jīng),它還是不怎么肯動彈,一點不似平日里活潑。要是能把自己的人生分一部分給阿姊就好了,有時甚至覺著,是自己占據(jù)了阿姊所應(yīng)有的那部分,才得以降生,而阿姊,就因此永遠(yuǎn)無法成人了……

    才暮春時分,窗外的蟬鳴嘶響得緊。日里這時辰,二公子總在城外的湖畔垂釣,日暮方歸。

    細(xì)聲細(xì)氣和胎兒說了一會兒話,我想起昨夜二公子置于香案的玉石,便問:“阿姊,是不是不喜歡那石頭?”

    手心的胎兒輕輕地蠕動起來。

    “哎……”

    將香案的玉石藏到櫥柜里,胎兒似乎有了點生氣,我拿手指蘸著羊奶羹,湊在它的小嘴角潤了潤。不一會兒,它開始吧嗒著小嘴兒,吮舔著湯匙上的羹。

    五月末,母親歿了。說是久年積勞成疾的傷寒,可我覺著,母親這么多年悶著一口氣,只因?qū)ぶ宋液桶㈡⒌穆涮?,便得以安心撒手塵寰。

    葬禮上,身穿啞色喪裙的伯娘、嬸娘各個哭哭啼啼,連祖母的大小丫鬟也陪著一旁黯然抹淚,是多有排場。我是哭不來的,眼淚出嫁那天就給憋了回去,若是哭了,也不過是風(fēng)光家族的寂寂陪襯。跪在母親棺木前輕輕拍打,懷里的阿姊似乎也哭了,我感到它一陣接著一陣的顫動,這時二嬸母走過來湊近我耳畔說,“阿凜你來月事了。”

    在更衣室我解下灰色襦裙,見裙腹處粘著零星血絲,那不是我的血,是胎兒的血。從灰白小身體滲出來的淡色血跡,看起來像玫紅色眼淚。我已經(jīng)不記得和阿姊在母腹里的日日夜夜了,可阿姊她,大概不會忘吧。出生時,她也像現(xiàn)在這樣流出細(xì)血來嗎?

    我捧著小小的流血的胎兒,拿起母親留給我的繡絹在它身上輕拂,“牽郎郎,拽弟弟,踏碎瓦兒不著地。牽姊姊,拽妹妹,櫻花遍地不落雪。”

    誦了好幾回,胎兒漸漸安靜下來,身子也不再滲血,我用白絹兒擦拭它,除了瘦了一點,它看上去和之前沒什么兩樣。

    匆匆趕回靈堂,叔伯嬸娘們都在用奇異的眼神打量我,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襦裙上還粘連著血漬,不禁下意識地捂住了裙肚。

    母親死了,他們的屈辱對象就立即轉(zhuǎn)向了我,這是可以料想得到的。我沒有話說,也無從抗?fàn)?,只回到守靈的坐墊上跪坐著,假裝什么也沒發(fā)生。倒是卿夫人,那位奪去母親愛寵的女人,命丫鬟給我端了碗蓮子水來潤喉,又遞上熱敷好的手巾給我拭汗。見我拿起手巾狼狽擦汗的樣子,卿夫人笑著對眾人道,“月夫人歿了,凜兒這孩子也算我的一子半女,今后也是少不得照拂的?!?/p>

    卿夫人這話,我聽著心頭澀澀的。這個女人,在母親生前盡了力的賢良淑惠,不似母親,人前人后止不住的哀怨樣兒,能不被她比了去了。就連丫鬟雜役們都在背后議論,月夫人這任性勁兒,哪比得上卿夫人懂事識大體。

    我用手巾用力地拭著額前的汗,只低低冒出一句:“謝卿夫人。”

    天色漸暗,靈堂的燈火愈發(fā)明亮。守夜時有好幾次我都快要昏厥,想起懷中的胎兒,又慢慢挺了過來。

    樊城的夏天是在母親下葬那天正式到來的。那之后,日子便一日燠熱過一日,蟬鳴明亮如潮水,夜晚一到,蛙聲四起,未有一刻消停。

    天氣忒熱,二公子照例白日里不見人,只我和迎珊兩人對坐著繡花,繡得倦了,便躲到里屋,和阿姊說上一會兒話。

    一日清早,我在花園侍花。絹紅的蔦蘿開得煞是可人,我尋思著取了花瓣和著蓮葉與芨芨草梗,為胎兒編織涼夏的花草床。姆媽生前大概總讓阿姊待在中規(guī)中矩的繡囊里,頂多是鋪著花緞的錦盒,而我多愛打扮,總要尋思著給胎兒編織花瓣床啦,用沐了熏香的茶水洗澡啦,有次還爬上屋檐去取燕子窩,覺得那鳥窩胎兒睡起來一定很舒服。

    因怕胎兒對花粉過敏,我小心翼翼地捻了些沒有沾到花粉的蔦蘿花,用裙擺兜起來,一時間裙擺花紅草綠的,看著心頭喜喜的。

    “姑娘,您這是……”

    “啊……”

    身后忽然冒出男子的聲音,驚得我花瓣散了一地。

    眼前的白衣男子,長發(fā)輕束,雙手背負(fù)身后,他安靜地注視著我,眼角眉梢固是清澈,長得卻好像某個熟悉的人。

    “你……長得好像……某人……”

    “長得像你夫君,對不對?”

    男子的回答讓我目瞪口呆,他笑笑,“您是二嫂吧?”

    我這才明白他就是二公子口中的大哥宮天昊。二公子和哥哥天昊,長得甚是相像,只是天昊看起來比公子多了幾分疏狂,也略帶年長的滄桑。

    “小凜有禮了?!蔽衣宰鲾狂?,思緒仍有點呆。

    “二嫂客氣了。”宮天昊扶起我,“這花,撒了怪可惜的?!?/p>

    我斂著裙擺,宮天昊將落地的蔦蘿花一瓣一瓣拾起。所有的花瓣都撿起來了,他又從枝頭捻下一朵白雛放上裙擺,“這是我向二嫂致歉的。”

    “謝大哥?!?/p>

    入夏后,胎兒好像長大了一點。但也許是錯覺,畢竟這十五六年的,阿姊的樣子從來沒有變過。涼涼的夏夜,我囑咐迎珊在蓮池邊涼亭擺了瓜子和冬瓜茶,就著燈燭讀著古文小散,讀到意會處,也給阿姊念上那么一兩段。孤寂這種事,若有阿姊在,也不是什么事。

    這夜,二公子遲遲未歸。雖說流連文人古事,我也開始感到倦意。喚了迎珊來,準(zhǔn)備起身回房休息,這丫鬟卻怪兮兮地從懷里掏出一張紙,遞給我,“少奶奶,我得了一樣好東西?!?/p>

    “哎,什么呢?”我展開紙卷,上方載著仙茅、丁香、蛇床子、白茯苓……各種奇怪中藥。

    “女人吶,遲早要為自己打算的?!庇焊皆谖叶希斑@方子,夫人給的。少奶奶,按夫人的意思,您也是時候為宮家傳續(xù)香火了。”

    一時間我有些回不過神來,良久才悶然道,“二公子知道嗎?”

    迎珊看我的眼神有些怪異,我終究明白有些話問了也是白問,這二公子的事,全府上下,怕也只得我這原配妻子懵然無知。一時間,酸澀的淚水在眼眶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我瞥過頭去,向著那一池皎潔蓮葉,“知道了,把方子收起來?!?/p>

    迎珊這孩子,雖說是宮家祖母指派來的,平心而論,待我也是真心。嫁過來這些時日,我在宮府里自是無足輕重,舉凡府上大小事務(wù),基本是可有可無。迎珊說了,只要少奶奶能平安延續(xù)宮家香火,能保一世順心。

    “哎?!蔽覈@了口氣。夜已深,我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多時。二公子回來時,隱隱聽著窸窣換鞋、褪衣的聲音,本想起身侍夫洗漱涮更衣,卻轉(zhuǎn)過身去,假意地寐了。

    翌日清早,我對鏡梳理妝容。由于一宿無眠,眼袋略略明顯,我沾了些淡色水粉用指肚往眼睛下方勻勻地抹著。二公子起了身,自顧自站在房門處逗鳥。兩只紅嘴相思雀在籠里跳上躍下,淡金色的晨曦徐徐地注入房間,有種恍然的溫馨。

    “公子,今早喝紅米蓮子粥吧?不放冰糖,我囑咐迎珊放了些百合和芝麻,既潤心,又補氣?!?/p>

    “甚好?!辩R子里,公子迎著晨曦轉(zhuǎn)動鳥籠。

    “大哥回來了。那日在花園見到他,嚇我一跳呢?!?/p>

    “天昊啊!這家伙平常軍務(wù)繁忙,趕著一趟來,也是見首不見尾?!?/p>

    “哎?!?/p>

    “才頭一回見他吧?怪不得?!倍愚D(zhuǎn)過身,“雖說不同母親,但我們哥倆好啊,自小分不出誰是誰。”

    “公子說笑了?!?/p>

    上好妝,我回過頭,逆光中二公子的背影瘦瘦長長。我起身前去,踮腳替他挽上長衫的后領(lǐng),“我們要個孩子吧?”

    “要什么?”二公子一失手,籠中的相思雀撲簌簌驚飛出去,剩下另一只在籠里上竄下跳,驚惶楚楚。

    “啊,沒什么。”我像做錯事般,手忙腳亂地幫著捂住鳥籠。

    哪吒廟在縣郊不過五里地,香火從來也不旺,據(jù)從前理寺的甄姨娘說,這里只有在廟會那幾天,才迎來過節(jié)的排場。廟里原本是有僧人的,但廟小,指不上多少供養(yǎng),總得時常外出化緣,久而久之,僧人也便遷往他處。剩一兩位師父,年節(jié)時會返回廟里,處理法事,誦經(jīng)祈福。

    今兒怕是入夏來最燠熱的一天,一下轎,便被暑氣濡得汗涔涔的。懷里的胎兒我用竹籃兜著,拿手帕和草葉遮著,倒是還好。迎珊看樣子也有些悶忿的,這丫鬟在府里涼快慣了,出來受著熱氣也難怪不悅。我打發(fā)她去殿前擺放貢品,自己來到客堂登記問詢。

    客堂處趴在一個小沙彌,穿一身寬大得緊的僧袍,腦袋圓圓的,睡眼惺忪的樣子。

    “登記簿在這里,登記什么?”

    “宮皓,蔡雙凜合家,求子?!?/p>

    “求子嗎?”小沙彌揉著眼睛。

    “嗯?!?/p>

    “你不是有子嗎?”

    “???”

    “蔡施主,恭喜你,已經(jīng)有喜了。”

    小沙彌揉著睡眼,說話卻很清晰。

    “還是填上吧,我這就去跪謝神明?!睆男浠\里掏出兩錢銀子,我拎上竹籃斂衽行禮,“謝謝小師父?!?/p>

    迷瞪瞪的小沙彌,說話仍是一股機靈勁兒。大概在神明面前,一切都隱瞞不過吧。我跪在哪吒法像面前,接過迎珊為我點著的香,用盡所有的愿力,祈禱神明賜我一個哪吒般的孩子。

    “少奶奶,您剛才的祈禱我都聽見了?!?/p>

    “什么?”

    “您呀,就是求個大胖小子?!?/p>

    “少胡說?!?/p>

    廟后的山路有些崎嶇,轎子走起來一顫一顫的,空曠曠的林子回蕩著迎珊清脆的嗓音。

    “別凈大嘴巴胡說,小心回去挨小鞭?!?/p>

    “什么嘛,迎珊沒有胡說,迎珊還替少奶奶祈福來著?!?/p>

    “聽好了,今兒去廟里上香的事對誰也別說。”

    “是,珊兒遵命?!?/p>

    拐彎時,我見路邊山李沉甸甸地墜在枝頭,綠盎盎煞是可人,便命轎夫停了轎,讓迎珊去采些來解渴。

    這一處地兒果林密匝,陰涼敞快,我坐在轎上扇著手絹,聽得迎珊大喊,“少奶奶,快過來呀?!?/p>

    “什么大驚小怪的?”循著迎珊的聲音慢慢走過去,見她站在樹林邊緣,撥了林邊草叢一徑指著遠(yuǎn)處,“看呢!”

    “小心草里蚊蟲?!蔽覡科鹑箶[,蹚進了草叢里。

    “您看嘛!”

    草叢撥開的地方,漾著巨大的反光,那無比明亮的地方來自山下的玄綠色湖泊。湖面的綠因為陽光,晃得粼粼不清,我蹙著眉,用絹兒遮著頭,依著迎珊的手勢看過去。湖泊對岸垂柳深處坐著兩個人,一個紫衣,一個青衣,青衣垂著釣,紫衣則倚著樹,在樹下玄想著,兩人挨得很近,有沒有說話,說了些什么,完全被著叵測的湖水給吸納了。我想起今早替二公子捻過的衣衫,他那拂動的青衫在那么遠(yuǎn)的地方看起來,陌生得像湖水的一部分。

    打寺回來,我好像中了暑氣,好幾天昏仄仄的,一到日光明麗的地方,就暈眩得不行。本想去夫人面前請安,也擱了下去。迎珊囑咐廚房用陳皮、甘草、薄荷腦、冰片等幾味中藥煮了水,喝下去肚子涼涼的,卻不管事。我自臥在床頭,看著籠里撲簌的相思雀兒,覺得悶心得緊。小沙彌的話好幾回在我心尖尖上打轉(zhuǎn),要是阿姊真是我的孩兒便好了。我托著胎兒,怏怏地想著。二公子不在家時,我通常把香案的玉石藏起來,才敢把胎兒抱出來疼耍。

    神明的意旨到底是怎樣的呢?胎兒臥在我的掌心,呼呼大睡,由于天熱,它看起來粉嫩粉嫩的,可愛得不行。正呆想著,門口傳來男子的說話聲,聲音夾雜著足音,越來越近,聽得清是二公子和另一個人在說話。我一個激靈,將胎兒掖進了懷里,又趕緊起身將藏在櫥柜的玉石拿出來,這才又臥回床上。

    “小凜,看見我的玉石了嗎?”二公子推門而入,大晌午天的,卻喝得醉醺醺。

    “公子,你先坐下,我讓迎珊端碗醒酒的酸梅湯來?!蔽夷门两佁嫠ㄖ~上的汗,驀然驚覺門口外還站著一個男子。男子瘦伶伶的,身形氣質(zhì)有種說不出的清俊。

    “您好?!蔽页T口的男子略一鞠禮,“請進來坐?!?/p>

    “不了,”男子笑道,“您是二嫂吧?小生麝玄官,見過二嫂了?!?/p>

    “久聞麝少爺大名,我家公子虧得您的照料?!?/p>

    說話間,迎珊倒了兩碗酸梅湯端上來,玄官依舊站在門口,雙手背負(fù),凝看園中扶疏花木。

    我命迎珊把湯端去給玄官,自己服侍公子喝了,這才進里屋去拿玉石。

    二公子將玉石握在手里,端看半晌,對門口的玄官說聲,“走吧。”

    玄官回望我一眼,微頷首,方才同二公子離去。我扶著門,望著二公子與玄官并肩而行,青衣白袖,蕩然身姿,于走廊漸行漸遠(yuǎn),心頭竟泛起一股隱隱的嫉意。

    這時迎珊近了前來,道:“公子怕又去賭場了。”

    我一甩身:“也好,反正我也不喜歡那玉石,怪里怪氣?!?/p>

    “你有喜歡的人,對吧?”

    晚上,我對著二公子的背說。因為熄了燈,四下寂寥廖的,臥在我身邊的二公子只有體溫,連呼吸都淡得可以,我屏息靜氣地等待回音。

    沒有回答。

    “給我一個孩子吧?”我又說。

    此時窗外忽然蛙聲大作,連成一片,像約好似的此起彼伏。我大概是下了決心想要等到天明的,黑暗中,我守候著二公子默然的背軀。

    錦囊被我掛在了床梁,那一處凹進去有童子抱鯉的刻槽。玉石拿走了,我便讓阿姊進幔帳來陪我,黑夜中,三人都很寂靜。

    守至夜半,二公子仍沉沉地躺著,偶爾側(cè)身翻動,也只輕微細(xì)響。不知躺了多久,我漸感覺屋內(nèi)的悶氣被一陣潤涼的氣息所取代,接著,雷聲轟鳴,窗紗霎時間被照得雪白,偶爾又恢復(fù)寂暗。

    暴雨啪啪作響,接著雨勢越來越大,蛙聲早已湮滅。不時掠白的閃電,映亮了二公子身著襯衫的身背。枕畔的這個人,在閃電亮起來的時候,陌生得不可思議。

    我起身拈起床尾疊放的細(xì)薄棉被,覆在二公子身上,自己也蜷進被去,轉(zhuǎn)身對著窗,該睡了,我對自己說。

    翌日天光大作,庭園里的竹子明翠得不可思議,荷塘里,被雨水洗濯過的紫蓮、粉蓮,一夜間開了滿池。含著雨氣的空氣讓人清神一振,幾日來積蓄在心頭的暑氣消逸了大半。我喚迎珊拿了木盆采擷蓮葉、花芯上的雨水,貯在地窖用來擦臉抹身,自己去廚房取了糯米熬的藕湯,勺涼了放在桌上。

    二公子起床時神色很好,他站在門開,邊系外衫邊問我,“凜兒,昨兒夜里睡得可好?”

    “甚好。只是半夜雷聲一驚,迷迷糊糊嚇醒又睡了去?!?/p>

    “嗐,我昨天陪玄官喝多了,晚上竟連打雷下雨也沒聽到?!?/p>

    “公子今兒又要外出?”

    “昨天輸了不少,玉石也賠進去了,手氣不佳,沒勁?!?/p>

    我把放涼的藕湯端到二公子面前,“這是鄰縣進貢的秋藕,這個時節(jié)吃倒也清暑,公子嘗嘗?!?/p>

    二公子嘗著藕湯,像是想起來什么,“趁今天涼爽,我們到集市逛逛吧。小凜嫁過來這些天,我也沒給你買點什么可心的,喜歡的話,去看看吧?!?/p>

    “嗯?!倍右幌逻@般溫情,我竟不知什么表示才好。

    換上繡了靈鳥的白羅裙,又在裙外配著素花綾衫,這才跟在二公子身后出了門。大約是常來,二公子對集市甚是熟稔,燒餅鋪,鐵鋪,洋雜店,當(dāng)鋪兼玉器店,還有街頭賣鼓的,耍猴的,二公子都停下來一一指點給我看。

    走到一個腌菜攤面前,我揀了幾樣腌菜讓攤主用草紙包了;在燈籠鋪里,我看中一對畫著仙女吹笛的荷花燈,二公子付了錢帶著走;還有看見賣小雞禽的,毛茸茸的一團團在籃子里滾來滾去,我蹲了下去看著走不動了。

    “這小雞禽兒的,你也喜歡?”

    “看看就好?!闭f是這么說,我卻在雞攤逗留了很久,我甚至想,自己懷里的胎兒,也能像小雞一樣孵出來就好了。

    提著滿當(dāng)當(dāng)一大簍什物,二公子笑著說,“小凜凈買一些便宜玩意兒,像緞子啦,鳳簪啦,珍珠手串啦,難道就沒有看中的嗎?”

    “小凜喜歡府里沒有的東西嘛。”有那么一剎,二公子給了我真正的夫君的感覺,但當(dāng)我回答完他的問話,這種感覺又消失了。眼前這個給我安慰的男子,給了我很多很多的安慰,卻不是我想要的。我走著想著,慢慢地又落在了二公子身后。

    玉石被二公子送進賭場已有大半個月,這天,迎珊早早被夫人喚去盅藥,我換上粗布羅裙,裹了頭巾,揣著胎兒,從后門溜了出來。

    虔阿娘住的地方陰森森的,大熱天的,進了院子便覺著一股沁心的涼。

    “請問虔阿娘在嗎?”

    沒有回應(yīng)。

    從窗紙縫隙里看進去,屋里黑魆魆的,什么也瞅不見,只一股涼涼的霉氣沖鼻子。我不甘心,湊近了窗戶孔隙處再次呼道:“虔阿娘,虔阿娘在嗎?”

    “找婆婆什么事?”樹上忽然傳來孩子的聲音,嚇了我一大跳。

    我瞇縫著眼睛朝樹枝望去,卻怎么也看不清。

    “喂,說你呢。”童音再次喚道。

    定睛了朝樹梢深處直瞅去,只看得見影影綽綽小胳膊小腿匿在樹葉叢中,晃一晃,又不見了。

    “嗨,問你呢,虔阿娘在嗎?”

    “什么嘛,虔阿娘現(xiàn)在是虔婆婆了?!毙『⒆拥穆曇魬?yīng)道。

    十六七年時光倏然,阿娘現(xiàn)在是婆婆了,可阿姊她還并不是少女。我想著這個中的緣由,人變得有些恍然。

    “喂,那個……”

    “什么這個那個的,虔婆婆不在。”

    “啊,她要什么時候才回來?”

    樹里半天沒有回答。由于眼睛適應(yīng)了樹隙里的光線,我直直地瞅著樹梢深處,藍(lán)天在樹葉里碎成一片片的,一時間我有種錯覺,覺得那里隱藏著虔婆婆所帶走的阿姊的魂靈。

    “噗通”一聲,嚇了我一大跳。一個身上全是灰泥,腰里系著草繩的小孩出現(xiàn)在我面前。

    “給我?!彼覕傞_手,手心臟兮兮的,我后退了一步。

    “干嗎?”

    “給我銅板。”

    “啊?”

    “你不是想知道嗎?”

    我點點頭,“銅板?”

    “七個。”

    我給了小孩八個銅板,他放在嘴里咬了咬,吸溜了鼻涕,才說,“那個老太婆,每天要到傍晚才回來。”

    “她干嗎去了?”

    “銅板,八個。”

    意識到所問不菲,我轉(zhuǎn)而說,“那好,我在這里等她。她要是不回來你賠我銅板?!?/p>

    “嘻嘻?!毙『⒁幌伦犹傻乖谠航堑母刹荻牙铮跋衲氵@樣的少婦,生意我可做多了,沒虧本過。”

    “你可真行?!蔽乙矊W(xué)著他的樣兒在草堆里坐下來。

    第一次見到虔婆婆,可是好像已經(jīng)認(rèn)識她很久的樣子。

    暮色在村子欲近未近的時候,一位黑衫打扮的老婦推開了院子的柴扉。老婦咳嗽了一聲,我趕緊從草堆起身迎了上去,她卻像沒有看見我似的對著草堆喊道,“十一仔,快起來?!?/p>

    睡在草叢里的十一仔一骨碌轉(zhuǎn)了個身,又睡著了。

    “虔婆婆……”我上前一步,喚道。

    和大多數(shù)上了年紀(jì)的老婦不同,虔婆婆身板筆直,臉上的皺紋卻縱橫如謎。她沒有看我,反而抽出一根細(xì)柴木,朝十一仔身上抽去。

    “奶奶?!笔蛔袕楅_被細(xì)柴抽出淡痕的小腿,爬了起身。他接過虔婆婆手里的竹籃,一邊還揉著惺松的睡眼。

    當(dāng)虔婆婆咳嗽著推門進里屋時,我一步跨了跟去,“承蒙當(dāng)年您的照顧,小女有禮了?!?/p>

    然而虔婆婆并未看我,她只招呼十一仔進了屋子,轉(zhuǎn)身留下一道門隙,透過門隙她留下話,“村口的醬菜和臘鴨真不錯?!?/p>

    迎接我和阿姊出生的,竟是性情這樣奇異的婦人。我拎著臘鴨和醬菜,再一次叩響了屋門。

    門露出細(xì)細(xì)一道縫,縫里透出一絲昏黃的光,一只小手伸了來,取走了臘鴨和醬菜。

    “奶奶,臘鴨今晚切嗎?”

    “味道好像很不錯的樣子。十一仔想吃嗎?”

    “想啊?!?/p>

    “那去開門吧?!?/p>

    屋門一下子拉開,十一仔笑嘻嘻地對我說,“進來吧?!?/p>

    虔婆婆坐在木桌邊喝著茶水,邊喝邊嚼著小碟里的花生米。我在她對面坐下,她并沒有給我倒茶,只直直地望著我,“你是哪年生的?”

    “小女蔡雙凜,原蔡府蔡家大小姐……”

    “問你呢,哪年生的?”虔婆婆說話毫不客氣。

    “天圣七年,冬?!?/p>

    “嗯?!彬牌劈c了點頭,對十一仔使了個眼色。

    正在啃鴨腿的十一仔放下鴨腿,噔噔噔跑進里屋。沒多久,十一仔抱著一個大木桶跑出來,木桶上用紅字寫著歪歪扭扭的“天圣”二字。

    “看吧?!笔蛔袊W啦一聲把木桶倒在我腳下,里頭的東西噼里啪啦散在地上,全是寫著紅字的小木牌。

    天圣三年 四月二十九 庚時 女 沐浴

    天圣八年 一月十日 午時 男 夭

    天圣九年 二月二日 卯時 男 長生

    天圣元年 八月十四日 卯時 女 衰

    天圣三年 四月二十二 子時 女 夭

    天圣六年 五月五日 亥時 男 帝旺

    天圣六年 三月十八日 亥時 女 墓

    這么多木牌,記載著生辰性別和長生十二神,我看著有些發(fā)怵,“死了的和活著的全放在一起嗎?”

    “都是人唄,為什么不能放在一起?”老太婆的聲音有些冷淡。我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料到她正在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像這些長生、沐浴、帝旺、衰之類的,是什么意思?”

    “衰是什么意思?墓呢?”

    “問那么多干嗎,找到自己的就知道了。”

    我在腦海里回憶著自己的出生時辰,當(dāng)初和公子合婚時,母親命人用紅紙寫了我的八字,揩好包了在錦囊里交給宮府的差人。那時我不過十一二歲,只模模糊糊地覺著,那里好像包著自己一生的命運。

    “不記得了?!蔽屹€氣似的說,揣著的木牌被我一下散落在地上。

    “你隨便抽。抽簽差不多,很容易就抽中?!彬牌拍樕峡床坏桨敕直砬?,“你不記得時辰,那我自然也不知道你是誰?!?/p>

    “好吧?!蔽议]著眼在木牌堆里摸索,摸中一個的時候,懷里的胎兒忽然喏喏動彈起來。

    “就這個?!蔽乙幌伦颖犻_眼睛。

    老太婆花了很長時間看那塊木牌,屋外響起夜鳥“嗚兒啾,嗚兒啾”的聲音,瘆人的鳥鳴沁得我后背涼颼颼的,扭身一看,十一仔還在認(rèn)真啃鴨腿。

    “這不是你。”等了很久,她忽然說。

    “為什么?”

    “這孩子,還在胎里。”

    “啊。”恍惚中我有種替代阿姊活在人世的錯覺,一瞬間覺得屋里的燭火都暗了下來,阿姊的靈魂大概一直住在我的身體里吧,如果阿姊是我,那我又是誰呢?

    “可是,我們是一起生的……”還蹲在地上的我,幾乎快要湊近虔婆婆手上那塊木牌了。

    “嗯。”虔婆婆點了點頭,瞇著眼睛看我,好一會兒才開口,“長這么大了……”

    我遲疑著,怕貿(mào)然開口打斷她的回憶,她那瞇著的眼神里,好像眼珠子被某種渾濁的歲月淹沒了似的。我靜靜地等待著,甚至希望她眼里的混濁歲月也一并將我淹沒。

    “這么說,你代替它活了下來?”她摩挲著手里的木牌,我明白“它”指的是這塊木牌。

    “不,我姊姊還活著。只不過,”我低下頭,“像你說的那樣,還在胎里?!?/p>

    “唔?!?/p>

    “能出生嗎,她?”我急急地又問了一句。

    “不知道,你自己看吧?!彬牌呕謴?fù)了冷淡的態(tài)度,將木牌遞到我手里。

    天圣七年 十一月十九日 丑時 胎(長生)

    我木木地盯著這塊牌。這塊牌和其他牌子不一樣的地方,在于它多了個括號,里面寫著“長生”字樣。在我看牌發(fā)呆的時候,啃完鴨腿的十一仔上來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木牌,啪嗒啪嗒地把牌子扔到桶里,死去的活著的,每一聲響,都很清脆。

    “什么也看不出來。”我說。

    “每六年、十二年為緣分的一輪回,天圣七年,那就是景祐二年、慶歷元年、慶歷七年?!?/p>

    “慶歷七年?!蔽抑貜?fù)著虔婆婆的話。

    裹著頭巾從后門溜進院時,迎珊正提著燈籠四處找我。

    “跑到哪里去了?急死我了少奶奶?!?/p>

    “噓。”

    我拉著迎珊的手溜進房里,關(guān)上房門,卸下頭巾,坐在凳子上直喘氣。

    “夫人不知道吧?”

    “嗯?!?/p>

    “今天的事兒,對誰也不許說。”

    “少奶奶,可是……”

    “去給我盛碗羊奶羹,噢,再來一碗姜絲粥?!?/p>

    “是?!?/p>

    趁迎珊去廚房的當(dāng)兒,我將懷里胎兒抱出來放進錦盒里,解了粗布羅裙,換上素緞白裙,綰在腦后的發(fā)辮卸了下來,盤起來用發(fā)簪簪好,對著鏡子察看一番,方才坐下來,從茶盅倒出今早泡上的薄荷茶,慢慢地飲著。

    胎兒好像也渴了,我用小銀勺舀了一勺茶水,湊在它嘴角潤了潤。胎兒吧唧著魚唇似的小嘴,吮舔著茶水。

    羹粥送了來,我攪著冒著熱氣的羊奶羹慢慢吹涼,喂給胎兒吃,想著這趟兒出門汗膩膩的,又叫迎珊去地窖取些先前貯存的荷葉露水來。

    夜風(fēng)透著紗窗暗然潛來,在陣陣草葉的夜香里,我在碗盞的露水里慢慢注入溫水,將胎兒浸在里頭,輕輕地給它洗澡。

    慶歷七年,我想著虔婆婆所說的緣分,捻亮了燭臺,仔細(xì)注視著胎兒。它的胎囊好像脫落了些,但又長出更新更致密的一層來。

    終于開始喝那味道怪怪的中藥了。日里天氣悶熱,我總讓迎珊給放了冰糖盛涼了,午飯后在院里歇著,做繡工活兒累了,才一口喝完。

    這天天陰,繡工也做得順手。我端著涼得有些過頭的藥湯,抿了一口,覺得今天的藥湯有些腥口。

    “最近好嗎?”

    “噗……”身后冒出的聲音嚇了我一大跳,差點被藥湯嗆著。轉(zhuǎn)身一看,是天昊。白衣綰發(fā)的天昊,正瞇著眼看我。

    “大哥來好久了?”我起身鞠禮。

    天昊并未答話,只問,“生病了?”

    “沒有,只是調(diào)理身體的藥而已?!蔽矣靡滦洳寥プ旖堑臏帲H為不好意思。

    “唔?!碧礻辉谝慌缘氖首?,蹙眉看著天空,卻不再說話。

    奇怪的男人,我心里想。從正面看,天昊和二公子長得極像;在我坐的地方側(cè)臉看了去,天昊卻只像天昊,輪廓有種說不清的疏朗。

    “我們下棋吧?!碧礻缓鋈徽f。

    “甚好?!蔽掖鸬馈?/p>

    后來我想,可能天昊見我在繡繃旁邊擺著二公子的棋譜,便想起來邀我下棋吧。天昊的棋技有些變幻莫測,漫長的蟬鳴中,有那么一瞬間,我恍惚地覺著,自己和注視著棋盤的天昊對視上了。一盤終了,我似贏實輸。迎珊不知什么時候過來的,站在我們身邊看棋。

    “少奶奶下棋真棒?!?/p>

    “明明輸了,還這么說?!蔽曳愿烙喝ツ们寰坪捅K來,“謝謝大哥陪我下棋?!?/p>

    “你沒有和二弟下過棋嗎?”天昊轉(zhuǎn)動著白子,我覺得他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

    “沒有?!蔽覔u搖頭。

    “那我們再來一盤?”

    “誰輸了誰喝?!?/p>

    “誰贏誰喝?!?/p>

    傍晚的時候,二公子回來加進了棋局。一開始二公子站我身邊指點著,后來換成了二公子和天昊對弈,我在一旁斟酒,不時地用手帕給二公子送風(fēng)。暮色歸斜,酒喝光,棋局就結(jié)束了。

    相比二公子,我的酒量卻是極好。不知為何,從小滴酒不沾,偶爾痛飲,卻也安然無恙,這大概歸功于我有個愛喝酒的母親。

    我攙了二公子回房,替他除了皂靴衫襪,又拿溫?zé)岬暮菇聿潦?,二公子沉沉睡去了。替二公子換衫擦背時,我莫名地想起胎兒,覺著睡得沉沉的二公子和胎兒很像。

    挽著水盆出了房門,卻發(fā)現(xiàn)天昊仍站在院里,天色黑漆漆的,白衫默然的樣子有點寂寥。

    “怎么還不回房休息呢?”

    “在回想方才的棋步?!?/p>

    “大哥雅致。”

    “送你。”天昊攤開手,掌心是一枚白色的棋子。

    “哎?!?/p>

    “你下棋時,我偷的。”

    猶疑地,我接了過來。抬頭時,對方已然離去。

    “謝謝。”我沖著天昊的背影嘟噥了一句。

    “不謝?!睕]想到他聽見了。

    半個月湯藥喝下來,口干喉燥的,夜半常常有夢。夢醒時分,仍是迷夜。枕邊人酣酣地睡著,我便去撫慰胎兒,胎兒也睡著,一樣天真的睡法。

    這樣喝,怕是要喝出怪誕的夢來。天熱,我裝著繡花乘涼的樣子,趁沒人的當(dāng)兒倒了在合歡樹下。幾次下去,樹底漸漸露出褐黃的焦根來。這藥汁厲人,怕是樹也著腦吧。

    一日,我又在樹下倒藥,不意扭頭看見天昊正站在身后。

    “哎……”我下意識地將碗藏在身后。

    “這樹和你緣分深啊。”天昊笑了。

    我不知道天昊所說的“緣分”究竟是什么意思,從他的表情看,又沒有絲毫取笑的成分。

    “再來一盤吧?!?/p>

    “好啊?!蔽绎w快地回答道。天昊這樣提議,好像我們常在一起下棋似的。

    從天昊的棋藝,我認(rèn)定他是個溫和的人,盡管每一步招數(shù)叵測,卻有著無懈可擊的細(xì)膩心思。有好幾回,我疑心著他要偷我的子,卻被他嚴(yán)肅思考的面容鎮(zhèn)住了。在荷塘邊兒的涼亭,浸潤著惶惶然的午后日光里,我們下完了最漫長的一局棋。

    “小凜小時候玩過打水漂嗎?”

    “不大會?!?/p>

    話音剛落,天昊拈起棋盤上最后贏我那一子,撲簌簌地在池塘掠出一朵、兩朵、三朵、四朵極漂亮的水花。那棋子撞到一顆舊蓮蓬上,沉沒了,荷?;蝿訋紫拢谒骘h搖殘存的影子。

    趴在夫人膝上的西施狗,眉眼處絨毛耷拉得老長,猶如鶴齡老人的須發(fā)飄逸斜出,遮住了雙眼,只用發(fā)隙處的余光緊瞅慢瞅地盯著我。

    “凜兒,你的月事是哪一天?”

    “回夫人,每月初七,初八左右,最遲不過初十?!狈蛉说膯栐捓淅涞模伤龕蹞釔廴氖謩輩s很溫柔。我注視著那手,手上的雕花鐲子勾帶了幾縷狗毛,在夫人細(xì)膩的手腕上很顯眼。

    “女人家的,這種事須得自己上心才行?!狈蛉死^續(xù)捋著愛犬,“嫁過來我們宮家,夫人我這邊為你操心的也夠多,這點事兒要是還不曉得爭氣,將來不知道還有多少事情等著擔(dān)待?!?/p>

    “是,夫人?!闭f話間,西施狗自夫人身上蹦下,繞著我匍匐地嗅著,不意間一下叼住裙角。

    這狗,大概聽懂了主人的意思吧?我輕拽裙角,狗也不松口,只擺擺蕩蕩的,做游戲般地退卻與跟進。

    “好,我累了,你先下去?!?/p>

    “凜兒先退下?!蔽一貜?fù)著,卻和西施狗糾纏了好一會兒,才從座位起身。

    從夫人屋里出來,我繞著東廂慢慢兒走著。這宮府里,就數(shù)東廂寂寥安靜,據(jù)說當(dāng)年宮家老祖興建宮府的時候,備了這地方給老太太做養(yǎng)心院,不料建了一年,老太太便歿了,留下這地方設(shè)做禪房,各房夫人姨太太的,想要清心了,便來這里念念經(jīng),小住幾日。

    東廂后院的青竹長勢傲人,明明是炎炎夏日,竹林的繁密卻讓人透著寒涼。走入竹林小徑,懷里胎兒翻動幾許,方才西施狗不懷好意的逗弄,大概也讓它覺著驚擾吧。

    我深呼吸一口氣,絲絲日色落在徑道上,幾乎沒有任何溫度。從竹林的縫隙間,隱約看見遠(yuǎn)處晏青色的禪房,自打嫁過來宮家,這個安靜的地方還未有涉足過。走著走著,好像聽到哪里傳來窸窣作響的動物般的聲音,沙沙作響的風(fēng)從竹葉駁隙經(jīng)過,一切又安靜了。

    大概是幻聽吧。

    如此想著,卻一個趔趄絆倒在地,胳膊肘硌到竹子上,酸疼疼的,好在胎兒揣在懷里,被胳膊擋住了。

    起身時,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口井。井口用折斷的樹枝遮擋著,四周零零落落地堆著些落葉,用來汲水的木桶和繩子散落在旁邊。這井,大概有一段時間沒有使用了吧,可是木桶和繩子看來也不過散落幾天的樣子。

    “彌嗤……彌嗤……”又是那動物般的聲音。

    小心翼翼地,我靠近井沿,掃開一點樹枝往下探望。由于正午的陽光太過刺眼,往井底看下去幾乎墨一般黑。

    “喂?!”

    “阿彌陀佛……”

    我這才聽清,原來那動物般的聲音,是由井底發(fā)出的,變了形的佛咒。

    “您好!”

    沖著井底我恭敬地說道。過了一會兒,井底響起了奇異的木魚聲。

    “請問您是哪位?”

    沒有回答。伴著“阿彌陀佛”的聲音,木魚輕輕地敲著,我拈了一片竹葉拂下井去,木魚聲終于停止了。

    “小姑娘,我死了,在超度自己呢。你別來。”從井沿冒出的,是一個須發(fā)花白的老頭子,雖然衣衫襤褸,膚色卻白得驚人,大概是長期待在井底的緣故吧。他的樣子,讓我想起小時候母親講過的土地公公。

    “這里頭,是哪里?”我指了指井底。

    “人死了,就不能有禪房嗎,???”

    “是這樣啊?!币驗闃幼涌雌饋硐裢恋毓木壒剩乙稽c也不覺著害怕。

    “你是宮家人嗎?”

    可能是外頭日光太烈的緣故,老頭子一直瞇著眼睛看我。他注視我的時間久得過分,簡直讓人疑心這竹林四下的時光都寂止了。

    “去給我拿幾個桃子好嗎?”

    “在哪里?”

    “禪房的供桌上。”

    “還有清酒?!迸R走時他又囑多一句。

    出了竹林,便是那晏青色的禪房。大抵是宮家人汲于日常俗務(wù)的緣故,禪房基本上是形同擺設(shè)的存在。我推了推房門,拾掇清整的房間里除了佛龕和幾張蒲團,幾無多余的雜物。

    桃子是有的,用果盤盛著。清酒卻不在供桌上,本來酒品也不該供佛。我急急地揣了幾個桃子入袖,便帶門出去,沿著來路一徑返回。

    “好吃嗎?”

    “下次你帶酒來,我替你念佛?!?/p>

    “是嗎?”我想起懷里的胎兒,一下就答應(yīng)了。

    “下雨天怎么辦?”

    “哈,不怎么辦。”

    “落雪呢?”

    “我是由墓地一直挖到這口井里,什么雨啊雪的,這樣子很不錯了。”

    雖然老頭子說的都是鬼鬼怪怪的癡話,但不知為什么我卻很樂意聽。這個老頭,臉頰消瘦,頭發(fā)蓬亂,眼睛卻炯炯地放著光,吃相也非常地豪氣。

    “我回去了。”老頭“噗”地吐出桃核,又將余下的桃子放進口袋,“帶酒來?!?/p>

    “好的?!蹦慷盟г诰?,我再次往井底望了望,這才拿樹枝遮上去。

    月事來的那兩天,迎珊不知從什么地方端來兩本畫冊,問她是誰給的,她卻推說不知道,只叫我晚飯后回房里翻翻看看。

    畫冊里的男男女女都處在云雨之中,或穿著或裸露,用奇怪的姿勢彎彎曲曲纏在一起,男人和女人那方面的器官看起來特別龐大,在樹下,在秋千,在涼亭,在走廊甚至小舟上,千姿百態(tài)的姿勢和風(fēng)景融為一體,有的畫里男人多,有的畫里女人多,有的則一男一女男女各半,但無論是哪張畫兒,都沒有我和二公子平常睡覺的姿勢。

    我認(rèn)認(rèn)真真地翻看著畫冊,房里晚風(fēng)涼浸浸的,互相糾纏的男人女人看起來并不怎么溫柔,而且他們的面目也似乎處在快樂和不快樂之間。這不是自己第一次看到這種畫了,記得年紀(jì)很小的時候,曾在嬸母的斗櫥里翻出過類似這樣的春宮圖來。那時候只覺得男人和女人在打架,而且被這種凄厲的打法嚇著了。

    這些畫兒看得我小腹疼,月事來時小腹多多少少有脹痛的時候,這種溫鈍的,類似暗涌的痛法,還是頭一回。

    “哎?!蔽逸p輕合上畫冊,掏出懷里的胎兒來小心地逗弄著。胎兒似乎總在睡覺,即便不是睡著,也是處于一種類似混沌的溫暖中。它的知覺,大概尚在初初地萌芽,眼耳鼻舌身意,一定柔弱不已吧。

    用納了干姜當(dāng)歸黃芪藏紅花的藥包放在小腹上墊著,感覺隱痛緩解了些許,我將畫冊攏到一處,塞進書柜深處最底處,坐下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想著,若我和二公子嘗試畫里的那些姿勢,會是怎樣呢?

    這么一想,肚腹又隱隱地痛起來。

    “那些畫,我放柜里了?!蓖砩嫌憾酥柽M來,我坐在床沿折衫,轉(zhuǎn)頭說,“得閑時記得拿走?!?/p>

    “少奶奶,你看了嗎?”

    “以后這類東西,少拿到房里來。”

    “噓……”迎珊放下水盆,回身虛攏房門,“你就不會和公子一起欣賞?”

    “什么意思?”我抬頭睨了她一眼,“夫人的意思?”

    “這種事,珊兒自是不敢擅自做主?!?/p>

    “既然是夫人的意思,你就按夫人的意思辦吧。”

    “少奶奶……”迎珊上前一步,“那便怎樣?”

    “我也不知道?!睂⒄酆玫纳廊箤盈B齊整,起身時發(fā)現(xiàn)有只白蛾駐在綠衫上,我甩了甩手,蛾子飛去了,方才把衫收進櫥柜。

    自上次二公子失手放飛了一只雀兒,剩下那只相思雀沒多久便病歿了??占偶诺幕\子看著怪單薄的,我拭了灰,讓迎珊拿到雜間收著,自己換了身男式衣裳,出去集市走走。

    先前二公子帶我逛的時候,鳥雀店似乎就在當(dāng)鋪和玉器店之間的后巷,但真的走到那地方,又找不到了。

    “請問,這后面是不是有個鳥雀店???”聽到我問話,當(dāng)鋪老板笑了起來。仔細(xì)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老板是個女人,混雜著幾縷銀絲的頭發(fā)梳成齊整的發(fā)髻,身穿一件樣式嚴(yán)謹(jǐn)?shù)哪惺介L衫。

    看著她,我也不好意思起來。都是女人啊。我低下頭去,再把剛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

    老板點了點頭,出了柜臺給我指路。在她給我指路的當(dāng)兒,我覺著身后有路人沖我這邊擠,側(cè)身讓了讓,那人又?jǐn)D了過來,還拽上了我袖角。

    “是你啊?!迸K兮兮的十一仔,不知道為什么手卻很白凈,手里攥著幾串烤肉,不吃,只是抬頭看我。

    “去鳥雀店嗎?”十一仔說。

    我稍稍彎下腰,湊近小鬼。他身上發(fā)出一股說不上的類似河童的怪味兒,我皺著眉,說,“怎么啦?你打算帶我去?”

    “去找你的生辰?!边@孩子像大人一樣和我的眼睛對視著,“想的話跟我走?!?/p>

    “什么?”沒等我問完,十一仔一下閃身進人群里?;剡^神,我也追了上去,邊追還回身朝當(dāng)鋪老板揮手致謝。

    十一仔朝一個無人的小巷竄去,我緊緊跟在他身后。這孩子瘦手伶仃的,走路卻敏捷得像猴,明明沒有在跑,卻要我小快步才跟得上。

    “為什么叫十一仔啊?”我問。

    “我是第十一個啊。”十一仔滿不在乎地說著,“接生的時候,虔婆子把產(chǎn)婦遺棄的孩子都帶回來,有缺胳膊的,有多了根手指的,也有心臟掛在肚子外頭的,總之,養(yǎng)死了十個,我是第十一個?!?/p>

    “?。磕闶鞘裁辞闆r?”

    “我嘛,是虔婆子偷來的。她說,接了一輩子生,卻沒有自己的孩子,于是便用胡蘿卜換了我,把我從生母身邊帶走了。從此洗手不干接生這行當(dāng)。”

    “哦,是嗎?”真是一個迷惑的說法。

    穿過無人的小巷,路過人頭涌涌的鬧街,停下來的時候,我們站在一個賭場門口。

    “給我?!笔蛔幸呀?jīng)吃完了肉串,攤開手望著我。

    “銅板嗎?”

    “對啊?!?/p>

    摸了摸渾身上下,我只掏出五個銅板,十一仔咂了咂嘴,“剩下八個,欠著?!?/p>

    我點了點頭,“好吧?!?/p>

    賭場鬧哄哄的,十一仔像條鯰魚般在賭桌間穿行。一股混雜的汗氣酒氣以及不明所以的人味兒,我將衣袖捂在唇鼻,低著頭,快步跟著那孩子。

    光天化日里,卻有這么個混沌不知天地的異所。托著花酒和杯盞的妖嬈女侍在賭客間來來回回地倒酒,杯盞和牌器之間,激起人間聲聲色色的喧嘩。一個衣著翩然的男子從我旁邊經(jīng)過,他的身形背影讓我想起自己的夫婿。每日遂同伴流連這等場所的公子,卻毫不沾染市井痞氣,現(xiàn)在想來,真的是讓人訝異。

    發(fā)呆之際,衣袖被十一仔扯了過去,“這地方是你呆得的嗎?”真是大人語氣。我被十一仔顛顛地扯過各路賭桌,來到里屋。這里,幾十人鴉雀無聲地圍著一張巨大的圓桌,昏燈青臉間,人人凝視著桌面的盒蓋的色盅。

    “看見了嗎,那個石頭?”

    十一仔湊在耳畔對我低語。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見一塊白色玉石押在錢幣中央,明晃晃的錢幣里,玉石渾白如天賜。多日未見,這石頭顏色好像更純粹了些,或者干脆是錯覺,因為那堆錢幣實在太耀眼了。

    “你把它贏來吧?!?/p>

    木木地站著不想動,但我大體明白這孩子話里的意思,“把它贏回來,胎兒需要它?!?/p>

    “很難吧?那么大的賭注?!?/p>

    “不然呢?”十一仔揉著手里的五個銅板,銅板的聲音鏗鏘入心。

    不過呆了一炷香的工夫,衣衫便燜上了一股揮之不去的生人味兒,連胎兒也被混重的空氣熏得懨懨的。回到府里,我換下男裝,用木盆裝了準(zhǔn)備拿到天井去洗。迎珊見了要搶過來,我找了個理由推了去,洗凈之后混著雜役房里的衣服一起晾了。

    二公子回來時,晚飯已經(jīng)過半。我讓迎珊將鵪鶉蓮子湯重新熱了盛上,二公子說已經(jīng)吃過了。

    “吃過了?!泵看味舆@樣淡淡說著,我還是將湯碗盛好,放在案前。

    “寫什么?”

    “瞎寫?!?/p>

    說是瞎寫,二公子溫潤的筆觸下,是一副端正秀麗的小楷。我稍稍挑亮燈芯,在一側(cè)坐下。搖著涼扇,目睹二公子寫字的姿容,今早賭場鬧騰的場景卻一再地在腦海浮現(xiàn)。

    二公子落了款,題名按印。靜靜審視當(dāng)兒,他問我,“凜兒,今兒是幾日?”

    “申月十五?!?/p>

    “唔?!倍酉肓讼耄澳愕礁镆灿写蟀肽炅?。”

    “托公子的福。”

    不知為什么,我們之間忽然沉默下去,“小凜有什么委屈的事,一定要跟我說啊。”凝看墨硯,二公子說道。

    “沒有的事?!蔽掖鸬?。

    “唔?!倍悠鹕頃r握住我的手。我一陣僵硬,說,“其實,自那玉石沒了后,才覺得怪喜歡的。”

    “玉石是該配良人啊?!倍拥皖^看我的手。這種溫柔真是淡得可以。

    迎珊把畫冊放在二公子書房好幾日了,這么粗鄙的事,二公子卻渾不在意。也好。連著幾日,我繡了幅倦鳥歸山的帕絹兒。相思雀兒怕是無緣再覓,只將手帕放進二公子替換的新衫里,并照了原樣擺放在床頭。

    十一仔是從墻頭爬落來的,問我要那八個銅板。將他拉到雜役房后門,塞了一把銅板到他手里。這孩子將銅板放在嘴里鏘鏘地咬著,差不多滿意了,才放到兜里。

    “那個,拿到了玉石,胎兒就可以降生?”

    “這種事,我不太確定?!?/p>

    我又塞了五個銅板到他手里。

    “老太婆是這么說的。她的話嘛,大致不會有錯?!?/p>

    “真的嗎?”

    “總之,你拿到玉石,來找老太婆?!笔蛔姓f完,再次搓了搓手心,轉(zhuǎn)身要走時,他又對我說,“但不要太遲?!?/p>

    這幾日,我一直在書房偷偷研究賭藝。二公子留在家的幾本牌書看完了,沒有牌,便撿了些槭樹葉做了牌子替代,在書桌層層疊疊擺攤開來,綠意可人。

    聚精會神做牌時,有人推門進來了。

    “是小凜哪?!边M來的是天昊,“見書房有人,便進來看看?!?/p>

    慌里慌張地站起身,滿桌油綠綠的葉子,中間還放著酒杯替代的色盅。

    “桌面一派春色啊?!?/p>

    “女子家的小游戲罷了?!?/p>

    “喜歡賭嗎?我教你。阿皓的賭藝,還是從小我教的呢?!碧礻坏恼f法很嚴(yán)肅,好像是教棋啊馬術(shù)什么的。

    沉默了一小會兒,我答應(yīng)了。

    對于賭博,天昊教得極認(rèn)真。好幾次,他拿起骰子專心講解的樣子,讓我覺著,這人簡直是世界上最冷靜的賭徒。最后,我們罰酒作注,賭了幾把,我輸了三輪,“愿賭服輸?!蔽艺f。

    “你會贏的?!碧礻徽f著,淡淡的表情中滲出溫和,“在我這里輸光的,都可以在別處贏回來。”

    大哥的說法真有意思。然我不好意思再打趣他了,一仰脖喝光了杯盞里的酒。天昊再次給我杯里斟上酒。這個時辰,日頭移到了走廊一側(cè),書房里盡是蕉葉的陰影,我感到了屬于盛夏特有的涼意,又喝光了一杯。

    “這書不錯?!碧礻缓鋈幻俺鲆痪洹?/p>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視線硬硬的抬不起來,只瞟著手里殘留余酒的杯子。畫冊放在書桌一角,好幾日了,被硯臺壓著,都有印痕了。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天昊應(yīng)該是看過這書的人。

    翌日,我挑了男式衣衫換上,翻出柜子里陪嫁的碧玉簪,揣進兜里,支開迎珊,從小門出去。用碧玉簪我在當(dāng)鋪那里質(zhì)了兩錠銀子,女老板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個學(xué)徒模樣的年輕人。我有些失落,總覺著同那樣貌嚴(yán)肅的女老板打交道,得來的銀子在贏錢的手氣方面似乎還好些。

    玉石照例壓在那兒,潤乎乎的,賭徒們?yōu)蹉筱蟮貒?,愈使玉石鮮亮起來。我瞟了一眼石子,轉(zhuǎn)而去旁桌賭了起來。托天昊的福,我贏得極快,三下五局,手上已得兩盤銀子。賭徒們見我贏錢如此犀利,紛紛跟了來,有的跟著下注有的圍桌觀望。又過三局,我這邊的桌子圍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讓開?!蔽业吐暤?。眾人退出一條路,我徑直走到了玉石桌前。眾人很快又簇?fù)砹诉^來。

    為了不讓人看出自己是女人,我盡量少說話,動作小而謹(jǐn)慎,站在桌前,沉默著凝視著玉石。

    “賭什么?”莊家是個疤臉漢子,雖說有疤,面容卻溫和謙遜。像這樣的人,大概不太好對付。

    我推上全部銀子,“玉石?!蔽艺f。

    眾人皆寂然,無人跟注。

    不知是否吸收了賭場精氣的緣故,那石頭近看了,色澤似乎忽明忽暗,隨著賭局的變化而變化。

    “可以?!睆那f家平淡的表情里,看不出什么意味??僧?dāng)他撒下骰子的一瞬間,我懷里的胎兒抖動起來。那是一種近乎痙攣的顫抖,非常微弱,又近乎脆弱。在混濁人味重重卷裹的地方,我悄悄伸出指尖撫著小腹,屏息靜氣等待結(jié)果。

    有那么一刻,我還蠻感激疤臉大漢,讓自己輸?shù)袅诉@一局。從賭場出來,在附近的小酒鋪呆呆坐著喝酒,能夠回味到的,是阿姊近乎拳打腳踢的掙扎,要我放棄這賭注。

    不想降生嗎?這孩子。

    老板娘端來下酒的煎魚和炸丸子,黃酒的味道比府里的要澀些,我卻喝得暢快。獨自一人在市井街頭沒完沒了地吃著喝著,不顧忌任何人和事,這樣的日子,二公子大概日復(fù)一日地經(jīng)歷著吧?

    我夾了塊魚干,靜靜地咀嚼著,耳畔響起販貨郎“賣雀兒,賣雀兒”的聲音。原來二公子那對相思雀,是需要機緣才買得到啊。

    見著販貨郎提著一大串籠子遠(yuǎn)遠(yuǎn)地走來,我卻決心再也不買了。

    中秋,府里搭了戲臺子,邀了戲班子做戲。老爺、夫人、祖母和宮家七姨八嫂都來了,我和二公子坐在偏側(cè)的座位,他好像心不在焉,半聽不聽地喝著小酒。唱完戲,是府里例行的賞月宴,我借口身子不適回了房,衣衫也沒有寬,直挺挺地坐在床沿,喚迎珊去取些小點心權(quán)當(dāng)夜食。

    “少奶奶,怎么不同老爺夫人們多嘮嗑幾句?太姥姥年紀(jì)也大了,您正好趁這機會說些貼心話?!?/p>

    “哎?!?/p>

    我只顧?quán)局锏膱怨?,沒怎么細(xì)聽。迎珊這丫頭,每每說話做事總是深得巧機。這孩子打小在祖母面前調(diào)教長大,伶俐相機之處,似乎比我這個少奶奶還要得宜。

    可是,自己所厭倦的,不正是這個嗎?

    一盞茶的工夫,堅果嗑完了,碟里的海棠酥和綠豆餅也吃光了,賞月宴這會兒大概正熱鬧著,我換了件青襦裙,披了白外衫,信步來到后院。

    月色當(dāng)頭,瑩瑩如潤??赡苁桥咨赖木壒?,總覺著這瑩白的月光透徹地晾了在身,愈往庭院深處走,愈是覺得這天上的月輝和自己是一處的。

    呵。

    在塘邊停留了一小會兒,清秋露重的,池水清漣漣地散著幽光。

    “丫頭啊,在干嗎?”

    被身后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頭一看,竟然是那天的井底怪人。

    “啊,是您啊?!?/p>

    “想托你辦點事?!?/p>

    “哦?”

    “取些酒來,今年宴會的桂花陳釀,我還一口都沒有嘗過哩?!?/p>

    面對這怪老頭的要求,我有些猶豫,但似乎也沒有明確拒絕的理由。“喝別的不行嗎?”我想起自己房里還有一壺清酒。

    “想不想聽故事?”

    “不想?!庇镁茡Q故事什么的,聽上去非??尚?。

    “這是一個有關(guān)禁忌的故事。所以,”老頭子用臟指甲揪著池邊的夾竹桃的葉稈,“如果有人給你一本畫冊,請千萬要仔細(xì)翻看啊?!?/p>

    在宴桌的一角取了一壺酒,為了確定那是所謂的桂花酒,我開蓋嗅了又嗅。拿了正想走,被小姑子和二表嫂留住扯了半天閑話,出來時一路小跑著進了竹林。

    “喂,老頭子?!?/p>

    竹林靜悄悄的,月光透過林梢滲了進來,我東張西望,發(fā)現(xiàn)老頭子坐在禪房門口泥階上,翹著腳。

    “拿來了嗎?”

    “拿來了。”

    老頭子用嘴啜著酒壺,我等他慢慢地啜上好一會兒。好幾次,老頭子放下酒壺,似乎打算開口了,又捏起酒壺咕嘟咕嘟灌了起來。

    “好喝嗎?”

    “比想象的可是要差那么一點。你知道吧,這酒,是十八年前我釀的?!?/p>

    “哎呀。”

    “等了十八年,這口味還算馬馬虎虎?!?/p>

    “莫非你之前是這府上的長工?”我默默然想著,十八年前,自己和阿姊又在轉(zhuǎn)世輪回的哪個道上呢。

    老頭子喝得差不多,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嗝,在泥階的石獅子上正襟危坐起來?!澳恪抢?。”他指著泥階另一側(cè)的石獅子說。

    “不行。”我下意識地捂著小腹,石獅子小小的,坐上去摔下來就糟了。

    “哼……”老頭子鼻子哼出一股氣。

    我往石獅子那邊挪了挪,假意地坐著。老頭子好半天沒說話,憋出一句,“你是雙胞胎吧?”

    “嗯?!?/p>

    “我曾和雙胞胎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一個作為正房夫人,另一個是小妾,都是明媒正娶過來的。夫人也好,小妾也罷,不過是名分。兩個女人對我都極好,云雨時的姿勢也溫柔,從不挑三揀四,對于夫人和小妾的名分,也是互相推讓?!?/p>

    “真有齊人之福啊?!?/p>

    “是吧?我也這么覺著。更奇妙的事,雙胞胎云雨時,姿勢總是一致的,對稱和諧,堪稱完美?!?/p>

    “你這老頭,沒羞沒臊啊?!?/p>

    “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說說不過分吧。再說了,你作為雙胞胎之一,了解這些很重要嘛。”

    “嗤……”老頭子的話令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不是說禁忌嗎,和這個有關(guān)?”

    老頭子屁股在石獅子上扭了扭,重新擺正坐姿,“問題就在這里。你看過那本畫冊吧?”

    “嗯。”我點點頭。

    * * *

    時光流逝得著實太快。那是咸平年間的事情了。

    彼時的我不過十五六歲,作為一名身份低微的畫工學(xué)徒,跟著從事寺院畫匠營生的舅父在如幻寺臨摹佛像。由于年久失修,寺里好多壁畫都剝漆褪落了,菩薩和羅漢們的眉眼模糊不清,掉了手臂和胳膊的也有,殘缺衣角云鬢的也不少見。我的工作是在舅父勾勒的佛像線條上細(xì)細(xì)臨摹,把原有的色澤重新敷色。當(dāng)然,我抹畫的都是佛像的手腳衣裾,菩薩和羅漢的眉眼,要留待舅父來親自描畫上色。那個夏天,我站在高腳梯上描畫了一百二十一尊羅漢,汗?jié)n隨著手腕滲進了磚紅色的墻隙,幾與羅漢們的軀體融為了一體。

    也許,你要問,羅漢不過總共才一百零八尊嗎?舅父講說,有的羅漢畫著畫著,就涅槃了,少不得需要重新描畫。

    當(dāng)然,這或許是個方便的說法,佛像畫得太圓滿,總歸是要涅槃的。我那舅父,畫了一輩子寺院墻壁的人,他說,要畫就畫能夠普度眾生,常駐人間的佛像才行。至于怎么畫,就我具體揣摩來說,腰里揣著一壺酒,出乎意料地喝上一口,背著漆料坐在畫架的舅父在我眼里,就跟個醉羅漢差不多。

    由于整日坐在畫架上,休息時我也習(xí)慣了爬上樹呆著,夏天結(jié)束,寺里的蟬蛻幾乎都被我翻撿光了。入秋的一天,舅父去了附近的凝云寺,我蹲在沒鋪地板的外間晾蟬蛻子,一名少女的影子落入了其間。

    抬頭看,這名少女約莫十六七歲,身穿凈色白衣,由于打扮素雅,幾乎看不出身份來歷。她靜靜地站在我面前,用頗為老成的眼神看著我。

    “寺里的菩薩都是你畫的?”

    一訝然,方想起自己滿身是漆漬。“算是吧。”我答道。

    少女瞥了屋內(nèi)一眼,目光落在剛描好的一尊葉衣觀音上。

    “可以讓我也試試嗎?女人也能畫佛像的吧?”

    少女的聲音聽上去冷冷的。不知為什么,我覺得不能拒絕,便點了點頭,心想,若是她沒畫好,我不過推說羅漢涅槃,擦了重畫便是。

    少女作畫時,我假意低頭數(shù)著蟬蛻子,不時偷偷瞄一眼她作畫的身影。筆觸細(xì)細(xì)地在墻上游走,少女所勾勒的水月觀音竟隱隱與她的身姿有幾番相像。白衣掠處,又似乎拂過種種說不清的柔情與悲喜。

    這少女不過大我一兩歲,畫技卻這般地純熟??墒牵徊钭詈笠还P時,少女停住了畫筆。

    “怎么了?”

    “明天再來好嗎?”

    想想舅父一貫行事疏懶,去凝云寺慢走閑住,快慢也要幾天工夫,我便答應(yīng)了。

    少女放下筆,往墻上的菩薩作了一揖,輕輕跨出殿門離去。

    “喂,明天什么時候來?”

    沒有回答。她的身影漸漸隱沒后寺的林翳里,我看了許久,只覺得心頭堵堵的。

    其后幾天,少女沒有來。晾給舅父泡酒的蟬蛻給野貓叼去了不少。我無心描畫,從舅父的酒甕里舀了一碗米酒,端起來邊喝邊看那日的她留下的觀音。

    那水月觀音好像被我看活了。端著酒碗,瞄著佛像,似曾相識的親切感涌上心頭,一瞬間我好像領(lǐng)悟到什么,原來佛像是如此呈現(xiàn)而來的。先前自己描摹的,都僅只是照著儀軌臨出來的線條而已啊。望著沒有眉眼,不可思議的菩薩形象,我迷迷糊糊地從中窺到了少女那雙冷冷的眼神。

    “喂,糊涂蟲。”

    “哎呀?!?/p>

    竟是那少女,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站在我身后嚇了一大跳。她湊過來蹙看著我,“還沒畫好?”

    “還用問嗎?等了你好幾日?!?/p>

    她從懷里取出一支筆來,筆很細(xì),筆尖禿禿的,看著不像是能畫的樣子。她拿筆在我面前晃了晃,又沿著里屋轉(zhuǎn)了一周,這才站定,看著那還沒點睛的水月觀音,沉思著。

    “去把漆料拿來好嗎?”

    幾日沒畫,漆料都干了,我重新拆封了一壇染料用勺柄調(diào)勻開來。

    “加點靛青。”

    我加了一點。

    “再加點?!?/p>

    又加了一些。

    “少了少了?!鄙倥粷M地嘟囔著。我狠狠心把兩勺靛青倒進了赭灰里。

    “菩薩的眼睛怎么是藍(lán)的?”

    “唉,姊姊說你是糊涂蟲你就真的是,腦殼還是那蟬蛻子做的吧?!?/p>

    “姊姊?姊姊是誰?”

    少女沒有答話,徑自描畫著觀音的眸眼。我看見觀音眼角滲出細(xì)細(xì)的笑紋,再一看,笑紋又舒展開了。

    “畫好了?!?/p>

    “眼睛這顏色?”

    可是那眼神有奇妙的悅意。自幼隨著舅父造訪過各處寺院,看過許多出色的佛像,悲憫的,嗔怒的,安詳?shù)?,像這般悅意融融的女菩薩,我還是頭一次見。

    “喂,眼睛顏色不對啊。”

    “我對佛法一竅不通,喜歡怎么畫就怎么畫?!鄙倥Z氣天真爛漫地說,“你不覺得好看嗎?”

    為了說服少女,我從包袱里掏出昨日采摘的桑葚兒。我們在屋外的墻角并排坐下,她捻著桑葚兒興致勃勃地吃著,并沒有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儀軌這些你知道嗎?就是畫佛像時的規(guī)矩。畫匠畫像時,佛像的臉和手,都有一定的比例規(guī)定。當(dāng)然,眼睛更加是鄭重的地方,馬虎不得。”話歸這么說,可是我想,如果少女能聽進去我的建議,將眼睛的顏色做些調(diào)整,那這尊完美的佛像舅父回來見到一定喜歡得不得了。

    “噗?!鄙倥畬⒊允5纳]匦緝和碌美线h(yuǎn),“哎,我回去考慮看看吧?!?/p>

    少女起身回去了。她就這樣把那尊奇妙的觀音像留在了里屋。我繼續(xù)喝著酒,暮色一點點淡下來,我感到菩薩的眼睛在變幻,由黯藍(lán)變成了暮紫又成了朱黑。

    這和里屋的任何一尊佛像都不一樣,但我體會到了從未有的感動。

    少女隔三岔五地來,一時間我的畫技也增進得飛快。奇怪的是,每次她來,舅父總不在,不是出外買酒便是在客堂與老和尚下棋,因緣湊巧得很。

    來的次數(shù)多了,少女究竟是什么人,從哪里來,做些什么,我仍是一概不知。她已不再作畫,只輕描淡寫地對我所描摹的畫像說些自己的看法。什么這里濃一些那邊淡一點,絳紫多而緋色少,靛藍(lán)厚則玄青疏,筆畫的粗細(xì)致密,也自有一套說法。

    記得那年的桔?;ㄆ跓o比漫長。深秋時分,幼紫和蒼藍(lán)的花朵浮在山隙,深一處,淺一處。少女說要帶我去見一個人,臨出門時,天色近暮,群鴉沿著山坳忽高忽低,氣溫仍然悶熱得可以。

    “要走很遠(yuǎn)的山路,可以嗎?”

    “可以?!蔽艺f。

    晚餐結(jié)束后,舅父總要去村口和村民們玩上幾把骰子,贏了錢,就買酒。照規(guī)矩,寺院的畫匠干活時是不能沾這些的,但舅父總有辦法避開寺里堂客的管束,自由自在地喝酒、賭博。

    我們趁著舅父出村里的當(dāng)兒,往后山去了。

    “每次你來,都要走這么遠(yuǎn)的路嗎?”

    “是我們,不是你?!?/p>

    少女話中有話,可我也顧不得那是什么意思。她輕快地踩在沒入草叢的卵石上,隨著步伐的擺動隱隱露出裙底梅花白的襪子來。跟在她身后,我被偶爾襲來的,夾雜著桔?;ǖ纳倥w息弄得有些暈眩。最終她領(lǐng)我到了湖邊一個小木屋。我見著她的母親,一個黑衣素裹的年輕女人。太年輕了,看起來不過是另一個穿著黑衫的少女。女人端坐在里屋,花了很長時間打量我。

    “我想把阿月阿瞳托付給你?!?/p>

    沒有聽明白她話里的意思,只因為她看著太過端莊美麗,便點了點頭。

    “你愿意入贅宮家嗎?”

    她這句話令我醒悟過來,“你是說縣城宮正宵宮大老爺家嗎?”

    “正是?!?/p>

    直至大喜之日,我才明白少女是孿生姊妹。阿月也好,阿瞳也好,鳳冠霞帔的樣子來到我面前,阿月鳳冠上的珍珠一搖,阿瞳鳳冠上的黛珠也一搖,我完全分不清誰是誰。

    “阿月是畫觀音的那個?”

    “阿瞳是畫眼睛的那個?”

    “阿瞳是畫觀音的那個?”

    “阿月是畫眼睛的那個?”

    兩個新娘搖著鳳冠上的霞珠,誰也沒開口。

    入洞房前,媒娘囑咐我:“先掀誰的蓋頭,誰就是正房夫人,另一個則為小妾?!?/p>

    透過蒙蒙的面紗,目睹阿瞳阿月似有若無的側(cè)顏,我想起自己從幼年時光就跟著舅父在畫室里度過的日日夜夜,所有描摹過的佛像一瞬間涌上心頭,幻化為彼此相似的兩個少女。

    * * *

    “后來呢?”

    “怎么,你想知道關(guān)鍵地方?”老頭子哈哈大笑起來。

    一時間我覺得很是窘迫。

    “我誰也沒掀?!备袅艘粫?,怪老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需要掀蓋頭,脫衣服就成?!?/p>

    “啊?!蔽冶还掷项^的話憋得說不出話來。

    “呃呃,”老頭子假意咳嗽兩聲,“畢竟也算是和姊妹倆交往過一段時間嘛,四目相對反而會不好意思吧。”

    “這算什么……”

    “總之,照著畫冊行事便算是圓滿。”

    “畫冊嗎?”

    “哦?!?/p>

    少女的母親同意將雙胞胎姊妹許配給少年畫工的條件,便是要求他婚后按那畫冊一一行事。

    望著掛在天邊的一輪圓月,月色沿著薄云散淡地暈開,曖昧處透著眩金色,那色澤隨著流云浮漾著,我想象了一番老頭子和雙胞胎少女按那畫冊行事的場景,覺著很不可思議。雙胞胎的話,就連私處也是一樣的吧?這種問題在腦海里盤旋半天,又問不出口,只瞥了老頭子一眼。他大概是醉了,又像是睡了,半瞇著眼,腦袋微微地晃動著。

    “怎么啦?”老頭子一下睜開眼,嚇我一大跳,“覺得妙吧?”

    “這個嘛……”我把視線從月亮上移到老頭子身上,覺得他臉上的茸毛啦,胡子啦,好像也在淡淡發(fā)著光。

    “阿月,就是現(xiàn)在的太姥姥。”

    “?。俊崩项^子的話幾乎讓我從石獅子讓滑掉下來,“是太姥姥啊……”我想起方才在賞月宴上半瞇著眼聽?wèi)虻睦先思?,就是她啊,我想?/p>

    弄了半天,我多少搞清楚了老頭子就是宮家太祖公,而二公子,是老頭子的曾孫。

    “他們都當(dāng)我死了,所以你也沒必要拘什么禮,當(dāng)我死了就成。我不過想告訴你,那畫冊,有用得很哩。沒那冊子,有沒有你家夫君還說不準(zhǔn)?!崩项^子用竹葉搔著鼻頭,再次灌了一口酒。

    “嗯。”我低低應(yīng)了一聲。

    原來,阿月阿瞳的母親本是當(dāng)年宮家大小姐,自小模樣俊俏,伶俐可人,頗得宮大老爺疼愛。不料十一二歲那年得了一場熱疾,高燒譫妄幾近昏眩,燒退后變得性情疏冷,言語沉默,不再有先前伶俐可人的宮大老爺掌上明珠的半分影子。若是這樣自顧自執(zhí)了還好,偏偏宮大小姐喜歡上了男人手藝,新修的廂房來了雕花的木匠,宮大小姐便扮了男侍裝束過去,摻在工匠堆里學(xué)雕花。因著宮大小姐性情冷僻,老爺便也放任不管。一來二去,宮大小姐不知怎的有了身孕,老爺一怒之下將她逐出家門,只伶伶地住在山居木屋里,倚著半老的姑母為生。

    老爺臨終那段日子,宮大小姐尋了心思要讓阿月阿瞳認(rèn)祖歸宗。也是緣分,阿月阿瞳偷著到寺里戲耍所結(jié)識的少年,讓宮大小姐想起自己當(dāng)初懵懵然戀上的年輕工匠。就他吧,也就他了,雙胞胎姊妹借著沖喜的名頭,亦如宮老爺當(dāng)年未能讓自己女兒明媒正娶的憾事,成了這樁婚,進了這個家。

    “后來為什么又當(dāng)你死了?”

    “好好研習(xí)畫冊的妙處。”老頭子沒有答。他的胡須漬上了酒液,月光下看起來亮晶晶的。

    “嗯。”

    我倆都不再作聲了,呼吸著飽含月色水汽的空氣,膝蓋抵著石獅子的觸覺,好像隨著夜色愈發(fā)冰涼了。

    中秋過后,荷塘的蓮葉不似先前那般瑩翠,倒也還綠著,只是看上去有股說不出的倦意。天氣轉(zhuǎn)涼,我開始尋思著為胎兒編織兔絨薄衫。坐在窗前細(xì)細(xì)捻著兔絨毛線,一促一促的白細(xì)絨,稍稍一鼻息,就像蒲公英般的四下飄散開來。

    多久沒有玩過蒲公英了?年紀(jì)小時,母親的丫鬟鑲春總帶著我到后山摘蒲公英秧子,攢夠了數(shù),便拿回房到處拂,弄得床頭案上到處是白絮,惹來母親一頓訓(xùn),說這白花子,一副飄零相,黏黏輾輾的,不吉利。

    現(xiàn)在的后山,大約還像從前那般趣致吧?

    迎珊端茶過來,我停下手,問,“太姥姥這幾日咳嗽好些了沒?”

    迎珊細(xì)聲細(xì)氣,“少奶奶關(guān)心姥姥的嘛,有空前去請安倒是好?!?/p>

    “是啊,那天賞月宴,見祖母有些氣虛,心想莫不是秋咳?!?/p>

    “姥姥一貫調(diào)養(yǎng)著呢??缮倌棠棠?,莫傷了春,又悲秋。”

    迎珊這丫頭話里有話,可我也不多得愿意答弄,隨她去了。拿一簇絨線兌在鼻尖拂了窗外去,低頭一展眼,見藍(lán)瓷茶盅里浮蕩著一縷細(xì)細(xì)的白花子。

    “這花,一副飄零相,黏黏輾輾的,小凜以后別再帶進屋了?!焙⑻釙r代母親的話似乎又在耳畔響起。

    這天入夜,我想著趁管賬的還未休息,去取些熏蚊的香燭來。經(jīng)過荷塘?xí)r,遠(yuǎn)遠(yuǎn)覺著假山隱著個人影。一開始覺得可能是哪個房的小廝,輕喝了聲,人影倒又隱沒了。轉(zhuǎn)身準(zhǔn)備走,海棠枝蒙蒙然地晃了晃。

    “誰呢?”

    哎呀,那人影一露臉,沒想是那日隨著二公子過來的少爺麝玄官。四目相對,倒是玄官先開口:“嫂夫人夜安。”

    “麝少爺好?!?/p>

    “玄官久候?qū)m公子,一時興起,在此駐足賞荷,驚擾嫂夫人了?!?/p>

    “麝少爺好巧?!?/p>

    靜默了一會兒,我正欲先走,不料玄官又道,“嫂夫人中意這池蓮葉嗎?”

    “甚佳?!蔽掖鸬?。

    “玄官不常來府上,但第一次看蓮,也是八九年前的事兒了?!?/p>

    “早呢。”

    “那時的蓮,俱還清淺,透過葉子,瞧得見蓮下的藕啊,卵石啊?!?/p>

    “是嗎?麝少爺自小就和公子相識了?”

    “孩提時玩耍得少,只是年紀(jì)漸長,似乎更加致興相投了些?!?/p>

    “青春作伴好賦詩。”

    “嫂夫人取笑了。”

    望著池水里不甚清楚的玄官的身影,他背負(fù)手的半身影子落在了蓮葉上。單憑樣貌來說,麝少爺也許算不得什么美男子,同他站立一處,卻能時時感到他的清雅之氣。

    站立得久了,先前對玄官的印象好像慢慢在鈍化,明知道他同我想的不一樣,自己卻不愿往那方面想。

    “你們……常去賭場吧?”其實不太愿意同玄官談?wù)摱?,又忍不住問了?/p>

    “哦。我也好,公子也好,本身賭興不大,可公子說,那個地方,呆著甚好。夠怪的吧?”

    “哎,想必麝少爺也是小賭怡情之人?!?/p>

    “怡情談不上。那個……”玄官頓了頓,我目睹著他的影子完全落入了水面,“玄官若有照顧公子不當(dāng)?shù)牡胤剑€請嫂夫人多多擔(dān)待?!?/p>

    “啊,什么話。公子他,一向勞煩您照料。”

    玄官沒有回答,負(fù)手看著湖。我的目光隨著玄官往湖的地方瞅著,那里黑魆魆的,早先因為皎潔月光所形成的微波,早已幻化成夜色。

    取了香燭來,將燈芯拿在手里捻著,卻懶得引火熏香。我問迎珊二公子去了哪里,她回道,“剛剛瞧見公子進了書房,一閃身又不見了人影?!?/p>

    “知道了?!逼鹕砼思∩溃槠馃暨M了書房。房里涼浸浸的,散發(fā)著剛剛彌散的燈燭味兒。我在書桌前坐了一小會兒,方才挑亮燈芯。展平鋪著的,是二公子的幾幅字墨。細(xì)細(xì)湊前望去,是一幅筆墨淡雅,空無一人的月夜泛舟圖。

    難得二公子如此筆觸細(xì)致。先前的畫,幾乎都是寫意的風(fēng)物,花苗魚蟲,等等。我認(rèn)真地看著,忽然覺著這畫面似乎在哪里見過,微有熟悉的異樣感犯上心頭。

    找到了。雖然翻開畫冊的手有些抖,一模一樣的夜色,一模一樣的扁舟。舟上的男人和女人糾纏在一起,而水流的聲音,于我聽來撲簌簌在耳。

    其實玄官的話意,是那么的單純明了,我卻想不明白。在粘著秋潮的錦被里輾轉(zhuǎn)了半晚,二公子回來時,卻一下子睡著了。

    晨早竟然咳醒了。一睜眼公子坐在桌前。玄色衣衫的身子遮擋了半片窗,清新的晨曦止不住從身隙處投瀉過來。

    “醒了?”

    “早?!?/p>

    盛在漆器里的脆筍腌得恰到好處,二公子的碗筷擱撂著,漆色碗底淡淡一層粥底。

    “吃過了?”

    “吃過了?!?/p>

    模棱兩可,一時間覺得二公子的背影和昨夜瞥見的玄官有哪里分不開化的地方。我對著鏡綰著發(fā),一晃眼發(fā)現(xiàn)鏡中的二公子不見了。

    “小凜,這個給你。”

    抬起頭,二公子站在我面前。伸到我面前的二公子的手中,放著一枚玉石。

    “是玉石啊?!蔽亦卣f。

    “小凜不是喜歡嗎?取回來了?!倍幽﹃业念~頭,剛綰好的發(fā)髻松松的,一低頭,發(fā)髻好像要融化似的。

    握過來的那顆石頭,竟然沒有二公子的體溫。二公子出門后,我發(fā)了一陣怔,喂胎兒喝了粥,換了身粗布羅裙,急匆匆朝后門走去。

    “小凜,去哪兒呢?”迎面撞來的,是天昊。

    “啊,有點事。”天昊目光炯炯的,我訥訥應(yīng)了句,飛快扭身出了門。感覺上,天昊的視線還粘在發(fā)髻上。

    虔婆婆不在,十一仔也不見人影。在柴扉守了幾個時辰,我想起來,到村口的攤販處買了臘鴨,醬菜遍尋不著,便多擇了兩斤鹵蛋,一并拎著。

    走在長長的橋上時,我想起童年時母親常做的糖醋蛋。將煎得六分熟的雞蛋裝進碟里,另起熱油熱了鍋,倒進茄汁、濕糖和幾勺醋,炸香后添進蛋里。偶爾我胃口不佳不吃飯時,母親便親自下廚煎蛋給我吃。兜里的鹵蛋,應(yīng)該和糖醋蛋沒什么關(guān)系吧,可是,不知不覺地食欲卻涌上來,河水一般。

    回到院子,便發(fā)現(xiàn)屋門開了道縫。一推,屋門洞穴般將我吸了進去。

    “虔婆婆,在嗎?”

    “進來吧。”

    從虔婆婆住處回來之后,我的身體發(fā)生了變化。仔細(xì)追究起來,是那種不清不楚的變化,類似孕婦卻比孕婦多了點什么,時而作嘔,時而又喜食腥酸。

    “少奶奶,您有了?”迎珊問得小心翼翼的。

    我搖搖頭,“不曉得?!?/p>

    大概是種身體的幻覺吧,不過竟然來得那么快。據(jù)虔婆婆說,那事只要做一次就夠了,可是,就算是一次,也很難吧。我平靜地喝著綠豆湯,咀嚼著桂花餡餅,心里想著,像這樣瘦弱的身體,也能夠養(yǎng)大阿姊嗎?

    老太婆給了我一張紙,寫著發(fā)生那事的良辰契機。那種像生辰八字一樣的東西,用在男女之事身上,會是怎樣呢?

    對迎珊推了說要午睡,我將書房的畫冊拿回房間仔細(xì)翻看。不知是否受了那日老太婆逗弄的緣故,那些畫現(xiàn)在看起來麻酥酥的,那些花啊樹木欄桿亭臺樓閣床榻都消失了,只剩下男男女女在歡娛,一次不盡興兩次,一人不盡情兩人、三人。

    所以自己也要那樣做嗎?目光落在中間一幅畫上,畫里的兩個女人一前一后推著秋千,秋千架上坐著赤身裸體的男人,看不清男人的眼睛是閉著的還是睜開的,總覺得像是在夏末秋初的日子,因為他的生殖器看起來像是熟透的一耷茄瓜。

    我趴在畫上睡著了,睡夢中阿姊從錦囊出來撓我的眼皮,她那么小,可是穿得跟我一模一樣,也不缺乳房和眉眼。

    離紙條上的時辰還有些時日,去了太姥姥住的廂院。一進院,窩在草叢里的雀兒呼啦啦竄上天際,嚇我一大跳。

    “這里很安靜啊。”

    “姥姥喜靜,平日落葉也不讓掃,怕擾了院子清氣?!?/p>

    “倒是怪寂的?!?/p>

    “上了年紀(jì),要的就是這個?!?/p>

    “嗯?!蔽液鷣y和管院的女人聊著天,一面探頭看屋里的動靜。

    “差不多這時候太姥姥就起身了。最近下午吃了點心,姥姥總要打會盹兒,短就一盞茶工夫,長也不過半個時辰,說是秋困?!?/p>

    “嗯?!笨磥碓豪锝K歸是人少,管院的女人叨叨跟我說著,不一會兒竟下起了蒙蒙小雨。

    太姥姥起身時我和管院的女人正在屋檐下等雨。端了茶,侍著太姥姥更衣漱口,管院的女人才讓我進去。

    “阿凜,對吧?!?/p>

    “太姥姥好?!?/p>

    太姥姥曾孫子女眾多,記性卻相當(dāng)好。她注視了我一會兒,繼續(xù)低頭喝茶。丫鬟端上我?guī)У那鍧欀箍鹊难├娓?,太姥姥沒動,只說,“不錯?!?/p>

    不知哪來的勇氣,我問,“太姥姥小名是阿月嗎?”

    “是喲?!碧牙腰c了點頭。

    我覺得有些難為情,“阿月的故事,是怎么樣的呢?”

    “凜兒,聽說你是雙胞胎,對吧?”太姥姥抬起視線,身邊管院的女人揮手讓丫鬟退了下去。

    “是的,太姥姥?!?/p>

    “話說回來,孿生姐妹可是獨一無二的緣分哪?!?/p>

    “是?!?/p>

    “女人家有了這樣的緣分,就沒有成不了的事情。”

    “真的嗎?”

    “小凜,你有什么煩惱?”

    視線低了下去,我看著桌子底下。桌底光光的,只桌邊留著幾個濕濕的腳印,那是丫鬟進來時留下的。

    “阿月的故事就是阿瞳的故事,阿瞳的故事就是阿月的故事,姊妹嘛,故事會是同一個故事。”

    雖然不明白太姥姥說什么,我還是點了點頭。

    “來,你過來?!?/p>

    我略有遲疑地朝太姥姥移步些許,她又說,“手伸過來。”

    伸出了右手,太姥姥一把揣過手仔細(xì)看起來。我暗吃一驚,沒想到人老了力氣可以這么大。被她端詳手心的時候,我的臉漲得通紅。一直覺得,手紋這東西,算是身體隱私的部位,一旦被人瞧見,個人秘密可說是蕩然無存。

    “生命線那端連著你阿姊哩。”

    “是嗎?”

    “當(dāng)然,你看阿瞳她?!碧牙押孟癫还苁裁疵孛懿幻孛埽瑥阶猿覕傞_自己枯如樹皮的手。

    奇怪,滿是皺紋的手,手心飽滿得像個嬰兒。我紅著臉瞅了一眼,什么掌紋生命線之類的一點沒看清。

    “故事瞧清楚了?”太姥姥把手縮了回去,端起參茶又喝了一口。

    雨愈下愈大,找不到回去的理由。深秋時節(jié)下雨的日子并不多,這般瓢潑大雨,是我嫁入宮家以來為數(shù)不多的幾回。雨一下,什么事情都要變一變。記憶中那幾回雨,一直是這個樣子。

    我咬著嘴唇,靜默坐著,像一只犬。明明沒有淋濕,整個人感覺濕漉漉的。太姥姥自顧自喝茶養(yǎng)神,老人這種靜,是真清凈。

    “到底究竟后來你們是怎么辦的呢?”我在心底問。

    “小凜,我就不留你晚膳了。”太姥姥忽然開口說。

    “太姥姥的伙食,都是伙房另做的肉糜參羹什么的,怕你們這些年輕輩的吃不慣,難為了?!惫茉旱呐嗽谝慌缘?。

    “是,謝謝太姥姥。”

    “小凜,孩子的事,太姥姥自有主意,你別太擔(dān)心。”辭了禮,正準(zhǔn)備走,老人家背后忽然來了一句。

    “謝謝太姥姥?!蔽肄D(zhuǎn)過身,視線卻抬不起來。黃昏的雨色浸透了屋子,一下讓我想象出阿瞳阿月在畫中做愛的情景來。那樣年輕單純的太姥姥,真是不可思議。

    是時候做愛了。腦海里冒出這種想法時,竟一點也沒感到難為情。不知是不是半恍惚地經(jīng)歷了畫工少年和阿月阿瞳的故事,有一次看畫冊時竟然流淚了。

    自己都沒有察覺。

    去母親墳前上了新的供品,返回時經(jīng)過一片菜地。雖說已是深秋,地里的菜瓜葉仍然油綠綠的,心想讓迎珊招呼菜農(nóng)揪些鮮葉,帶回去吩咐廚房下湯,二公子嘗嘗鮮也是極好的。正想著,地里竄出一只黃鼠狼樣兒的小獸來,瞇著細(xì)長的狐貍眼沖我呼呲,一下緊張,被地里的石頭絆倒了。

    哎呀。胳膊肘撐著胸口,護著懷里的胎兒,衣衫不整地被迎珊扶起來,才發(fā)現(xiàn)額頭擦破了,手肘也受了傷,身上哪個地方散落了似的,好半天才直起身。

    懷里的胎兒噥噥地聳動著,要哭一樣。

    當(dāng)晚,左膝蓋腫成一個碗,手肘處也脹痛得厲害,舉手投足端茶喝水,頗為吃力。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讓迎珊抹過膏藥后,我鞠著身子倚在床沿,腦袋木木的。

    或許,這是母親的緣故吧。

    十歲之前也常跌跤,母親住所屋檐下的臺階,時不時地會將我絆倒。身高不足書櫥第一個抽屜的我,走著走著,就摔倒了。哇哇大哭時,母親會將我攙扶起來,用溫和的語氣告訴我,下次走路要記得看路喔。

    好懷念母親那樣的說法啊。這一次跌跤,黃泉之下的母親看到了,也會忍不住要說這說那吧。

    二公子這幾日回來得愈加晚,偶有幾天,直至凌晨方歸。擔(dān)心夜醉,剛開始會喚了迎珊提著燈籠去府門守著,漸漸發(fā)現(xiàn)二公子并未喝多少,只純粹回來得晚。果然溫柔這東西是有代價的,想起月初二公子遞給我玉石時殷深的模樣,直起身時膝蓋磕到了床沿。

    真痛。

    天昊問我紙條上寫的內(nèi)容。

    “再下一盤吧,輸了的話,就告訴我?!?/p>

    “啊?!睂τ谒脑?,我有些錯愕。只是字條而已,方才在樹下休歇展看紙條時,被天昊看到了。

    “很難嗎?”

    “大哥。”不知是搖頭還是點頭好,我下意識地把紙條往手里縮了縮。

    “令到阿凜蹙眉悶悶不樂啊?!?/p>

    “阿凜”這樣的字眼,讓我咯噔一下心跳得好快。再看他時,天昊輕輕揚起嘴角,點了點頭。

    “沒什么,遠(yuǎn)房表嫂家的生辰而已?!?/p>

    “是吧?!?/p>

    天昊默不作聲地重新把棋盤擺好,看著他把零亂的黑白棋子一顆顆納入棋簍,露出整潔的棋盤。

    真怪的,明明知道自己會輸,卻覺得難以拒絕。那時,我一直盯著天昊的手,似乎與之對戰(zhàn)的,就只是他的手而已。

    目睹過紙條的天昊,什么也沒說,“去池邊走走吧?”

    膝蓋仍是痛的,直到起身走路,才發(fā)現(xiàn)這一點。自己也太遲鈍了。

    月初與玄官并肩而立時,印象中殘存著半池荷葉,如今頹敗愈多,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只剩零零幾根荷梗,周遭水面透著灰白的天色。

    定定地站著,總疑心天昊會猛然從什么地方掏出一顆棋子來——我揉著眼睛,沒有荷葉的池塘明晃晃的,看著不習(xí)慣。

    我們看了許久的荷池,三七廿一,這是我數(shù)的數(shù)。天昊,他比我多數(shù)了一根。高起低伏的殘梗,和手心里的紙條數(shù)目一樣的。

    “怎會比我多出一根呢?”

    “還有那么一根,水波一晃,你看不到了?!?/p>

    天昊,再次攤開手,手里藏著一莖荷梗。

    三日后,玄月廿一。

    入夜時分,刮起了大風(fēng),又下起雨來。迎珊替我在傷處涂了膏藥,早早躺下歇著。今晚是虔婆婆所說的吉日,可二公子一點回來的跡象也沒有。若是雨不大,便叫迎珊到門口守著,偏偏風(fēng)勢作響,雨滴打得窗欞啪啪有聲。

    胎兒好像餓了,抖動著小身子,發(fā)出類似“嚶嚶”的哭聲。實際上,這孩子是不會哭的,淡淡的眼耳鼻舌,還潛藏在胚囊里面。但雨聲大,聽著像是要哭。虔婆婆說了,這日別給胎兒再喂吃的,用夏至晾干的枯桑葉泡水,洗凈了身子,便可經(jīng)由男女之愛置入腹中。

    “餓了嗎?”我用很低的聲音說。

    胎兒抖動得更厲害了,小身子摸上去涼涼的。直起身,扶著床沿?fù)沃鴤扰驳阶肋?,我倒了半碗溫茶水,用小指肚蘸著喂給她喝。胎兒用力啜著,乖得讓人心痛。

    二公子他,會回來嗎?

    “無明緣行。行緣識。識緣名色。名色緣六入。六入緣觸。觸緣受。受緣愛。愛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死憂悲苦惱。無明滅即行滅。行滅即識滅。識滅即名色滅。名色滅即六入滅。六入滅即觸滅。觸滅即受滅。受滅即愛滅。愛滅即取滅。取滅即有滅。有滅即生滅。生滅即老死憂悲苦惱滅。顛倒當(dāng)知。一切眾生?!?/p>

    唱歌一樣,我輕拍打著孩子,誦著陀羅尼經(jīng)。若你得以出世,取名為小緣可好?

    蔡雙緣。

    雨停不久,門被推開了。是那種靜靜的推法。

    想起身點燈,卻提不起勇氣。日里慣常做的事情,今夜好像變得為難了。夜色中傳來幾聲幽涼的鳥叫,我閉起了眼睛。

    是那種非比尋常的愛撫。非比尋常,這個詞不知道用得對不對,因為從來也沒有被愛撫過。被這雙干燥而溫暖的手臂擁吻著,雨和夜,顛倒了。

    來得真快啊。我的眼淚流下來。明明只是進行尋常的男女之事,卻像是下了一生一世的決心。畫冊里的人影,簇新的花瓣,雨荷,母親的面容,世間的一切紛紛然掠過腦海,隨著溫柔的降臨,我,再無愁憂。

    醒來的第一個念頭,懷孕了。

    鳥鳴啾啾,日色凈好。指尖觸向平坦的小腹,像往常撫摸胎兒一樣撫摸著自己,安心,溫暖。

    “公子?!鞭D(zhuǎn)身翻看枕畔,卻見鴛鴦繡枕上放著一莖荷梗,荷??轁闪?,氣味還在的,是那種淡而好聞的沁澀味。

    “天昊?!苯K于還是叫出了聲。我閉上眼,竭盡全力將那種氣味吸入肺腑。荷塘的水一度晃動得那么厲害,自己從來也看不見。

    * * *

    仿佛是很遙遠(yuǎn)的事情。那夜之后,天昊不辭而別,據(jù)說從此戎馬邊疆,不復(fù)返家。也就是在我有身孕后不久,才得知二公子已身染花柳之疾,時日無多。翌年五月,緣兒降生;未亟緣兒滿月,公子撒手人寰,留下我與緣兒孤兒寡母。

    “對不起,”在二公子的葬禮上,玄官向我鞠了一躬,“都是我的錯?!?/p>

    玄官依然清俊的面容,是無比的愁容,“請原諒公子,那塊玉石,是公子最后的禮物?!?/p>

    不忍心再說些什么了。

    好幾回,我抱著緣兒去找那井底怪人,他已經(jīng)不在了。也許沿著那井返回了墓地吧。我不時帶著桂花酒孝敬他老人家,喝得著喝不著,盡管沿著井壁灑下去。

    時光過得太快。緣兒六歲那年,在二公子墳前遇見天昊,戎馬風(fēng)霜,側(cè)臉依然驚心動魄地像著對方。

    一見到那樣的臉,我頓時淚水奪眶欲出。

    “十年后,你回來好嗎?”

    天昊仿佛二公子,也仿佛他自己,攬著緣兒的小手。

    “這不是你的孩子,這是注定做你女人的人。娶了她,你我此生無憾?!蔽艺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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