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沉香，不畏浮世

王煒煒

最早看到有關香的成語便是“紅袖添香”，這四個字出自于清代女詩人席佩蘭《天真閣集》中的“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伴讀書”?！凹t袖添香”四字的意象很綺麗，讓人有極大的想象空間。夜深了，萬籟俱靜，一位正在備考的書生埋頭書中刻苦用功，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踩著小碎步悄然無聲地飄了進來，夜色風吹動著她的裙裾，她的體態(tài)輕盈婀娜，她的動作舒緩柔美。只見她在一座高高的香案前停住了，案上放著香匙、香箸及一只小香爐，年輕的女子右手捧著香盒，左手剛剛從香盒里取出一顆小香丸，輕輕放入香爐中，書生正好抬頭，年輕女子回頭嫣然一笑。這場景正是明代佚名畫家作品《千秋絕艷》中“鶯鶯燒夜香”的情節(jié)，“紅袖添香”的場景栩栩如生地展現在了我們的眼前。

漢代有個以香為媒的浪漫愛情故事。漢朝高官賈充有一個姓韓的幕僚，相貌堂堂，風度翩翩。賈充的女兒偶然在簾子后邊看到了韓某，一見傾心，于是悄悄遣人致意，不久兩人便私定終身。恰巧有人來給賈充送來了名貴的龍涎香，賈充送給了愛女，女兒回頭轉送給了情郎。韓某很珍惜地帶在身上，來到賈充家里，賈充一聞，就知道出事了。古代婚姻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通是大逆之罪，為了保全女兒的名節(jié)，賈充趕緊托人做媒，把女兒嫁給了韓某，龍涎香成全了一對有情人。

《紅樓夢》中，無論是祭祖拜神、宴客會友，還是撫琴坐禪都有焚香的場景。黛玉和湘云在《中秋夜大觀圓即景》的聯句中，有“香篆銷金鼎，脂冰膩玉盆”的對句；秦可卿的臥窗前飄出的是一縷“幽香”，薛寶釵的衣袖中散發(fā)的是一絲“冷香”，而倒霉的妙玉則被一陣“悶香”熏昏，被歹徒劫持……

《張愛玲文集》首篇《沉香屑：第一爐香》的開頭：“請你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zhàn)前香港的故事。您的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痹囅朐诘沆F，裊裊輕煙中讀著那個繁盛繾綣中透著蒼涼的故事，是何等相稱的氛圍與意境！

在熱播劇《甄嬛傳》中，香成了宮廷斗爭的武器。華妃自恃哥哥年羹堯軍功卓越，飛揚跋扈，風頭蓋過皇后，她為擁有皇帝專寵賜與她的“歡宜香”自鳴得意，卻沒想到“歡宜香”被加入了麝香，導致她終生不孕，其中背后的陰謀更讓她傷心欲絕，原來這是皇帝扼制年羹堯勢力、平衡朝中權力的手段！《甄嬛傳》中最香艷最狠毒的報復就是甄嬛借助狐尾百合的花粉混入凝香露中，把安陵容徹底打入萬劫不復的境地。這些用香的故事讓人聽了不寒而栗，給香增添了神秘的色彩。

故事終究是故事，雖然怪誕神奇，卻讓人覺得不真實。直到有一天，我來到了中國香都永春達埔，了解了香與香道，才慢慢地掀開其神秘面紗。

永春縣達埔鎮(zhèn)漢口村，一個安靜古老的村落。坐落在青山綠水間的民居門前院后種著荔枝樹、龍眼樹，木瓜樹，時值農歷七月，成熟的龍眼綴滿枝頭，三角梅、胭脂花爭奇斗艷。這里還有另一個美景就是制香戶晾曬著紫紅色的香簽，排列成一排排一列列的方陣，遠遠望去，像一幅印象派的畫作。在漢口老香廠，我們看到了工人用古老手工方法制香，年輕的工人只穿著一條短褲，圍著一塊裙，動作嫻熟地將香簽的水中浸透再放到香粉中抖動幾下，香簽上便沾滿了香粉，要做好一把香必須反反復復地重復這樣的動作。制香工人渾身上下沾滿了香粉，像一個泥人，我們?yōu)樗慕】祿?，香廠負責人告訴我們，永春香料粉是全天然的木粉加入多種中草藥，對人體沒有傷害，有些老工人七八十歲還在制香，身體依然很棒。漢口的制香已有數百年的歷史。過去全國各地集市有“無永不開市”的說法，說的就是集市若沒有永春香與永春醋就開不了市，可見永春香的名氣之大了，如今永春香已進入了中國（除西藏）所有的省市。

永春香，是陳氏皇族與阿拉伯后裔融合而成的產物。據《永春縣志》載：隋開皇九年（589 年），“陳后主叔寶的兒子敬臺率親族和部屬南奔，在桃林場的肥湖陳巖（今蓬壺仙洞）和慕仁里溪西（今石鼓鄉(xiāng)）定居?！标愂匣首褰o當時尚處蠻荒的閩南永春帶來了長江流域的先進文明，佛教也隨之傳入永春縣，佛家認為香與圓滿的智慧相通，能溝通凡圣，是最勝殊的供品。燒香念佛表達了對佛陀的尊敬、感激與懷念，去染成凈，覺悟人生。

說到永春香，不得不提阿拉伯人蒲壽庚。蒲氏先世來自阿拉伯，最初在廣州開展香料船舶貿易，到了蒲壽庚的父親蒲開宗這一代，泉州港成為“東方第一大港”，阿拉伯人經商才能出眾，蒲開宗舉家遷居泉州。蒲壽庚成年后，參與平定海寇，以功踏入仕途。最初任福建安撫沿海都制置使，景炎年間被授為福建廣東招撫使兼泉州市舶司提舉。從此，蒲家亦官亦商，憑借權力更大規(guī)模地從事香料貿易。永春達埔漢口村蒲氏是蒲壽庚的后裔。清順治三年（1646 年），蒲瑞寰由東石古榕遷入卓埠龍溪寨（今達埔鎮(zhèn)漢口村），建古榕堂定居，腳跟站穩(wěn)后，以制香為業(yè)。從此永春達埔的香業(yè)代代相傳，從未間斷。近幾十年，永春香業(yè)不斷開發(fā)新產品，從傳統(tǒng)的敬香走向更有發(fā)展前景的養(yǎng)生香、藥香，產量與銷售量快速發(fā)展。2014 年，中國輕工業(yè)聯合會和中國日用雜品工業(yè)協(xié)會正式授予“中國香都·永春達埔”稱號。目前，永春香產業(yè)正全力打造百億香產業(yè)集群。

走進彬達香業(yè)寬敞寧靜的展示廳，我們看到各式各樣的香爐與香料制品。身著古典服裝的解說員給我們介紹了各類的香制品的用法與療效，最令人心曠神怡的還是香道表演。

在清雅的古琴聲中，香道師挺胸收腹，平心靜氣，她首先清點了香席所需的香道器具，然后將香灰倒入香爐中打理壓平，再將香箸輕輕放入香爐中，置于已壓平的香灰上，取出香粉，將香粉鋪于香箸之上，用香鏟將香粉抹平，使香粉完全將圖案空隙填滿，將香箸輕輕提起，香箸圖案完體現，最后點燃香粉，一縷輕煙裊裊向上升起，香煙的姿態(tài)輕盈柔美，似霞似云，頃刻，空氣里流動著淡雅而溫暖的香味兒，它沒有花香的濃郁與實在，似有若無的，似乎轉眼即逝，它越是虛無縹緲，人們越是心甘情愿被其牽引、纏繞，那種靜謐溫馨的感覺無以言表，絕非庸俗的銷魂蝕骨，而是一種超脫凡俗的空靈，來自靈魂深處的喜悅，使人神清氣靜，悠然忘憂。

中國用香的文明肇始于春秋戰(zhàn)國，滋長于秦漢兩朝，完備于隋唐五代，鼎盛于宋元明清。宋元時，品香與斗茶、插花、掛畫并稱，為上流社會優(yōu)雅生活中怡情養(yǎng)性的“四般閑事”。 宋朝士大夫對物質與精神生活有著高雅的追求，著力從精神層面鼓勵倡導與提領，用香成了一門藝術，達官貴人和文人墨客經常相聚品香，并制定香道的儀式。

香道講究靜觀不語，人們在裊裊升起的輕煙靜靜地感悟人生道理。古代大量的詩作，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中國古代文人對香的熱愛。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 ”

這是李商隱的無題詩中的一首，短短八句之中，就有兩處涉及香。第一處是“金蟾嚙鎖燒香入”，說的是熏香的器具。金蟾是一種精巧的香爐，用銅制作成蛤蟆狀。古時室內香爐焚燒的香，有條狀、塊狀、碎粒狀或線形，金蟾是專門用來燒線香的。可以將線香從金蟾嘴上插入腹內，嘴上有鎖扣，可以控制用量，預先設好，燒完定量自然熄滅，不至于浪費香料或者香味過濃。

還比如，陳去非的《焚香》：明窗延靜書，默坐消塵緣；即將無限意，寓此一炷煙。當時戒定慧，妙供均人天；我豈不清友，于今心醒然。爐煙裊孤碧，云縷霏數千，悠然凌空去，縹緲隨風還。世事有過現，熏性無變遷；就是水中月，波定還自圓。

宋代蘇軾的《和魯直二首》：四句燒香偈子，隨風遍滿東南；不是聞思所及，且令鼻觀先參。萬卷明窗小字，眼花只有斕斑；一炷煙消火冷，半生身老心閑。

朱熹的《香界》：幽興年來莫與同，滋蘭聊欲泛光風；真成佛國香云界，不數淮山桂樹叢?；鉄o邊熏欲醉，靈芬一點靜還通；何須楚客紉秋佩，坐臥經行向此中。

北宋黃庭堅是一位偉大的書畫家、文學家，同時也是香學大家。60 歲的黃庭堅被貶至廣西宜州，由于是戴罪之身，無法居于城中，被迫搬到一處喧囂的集市內，他住的小屋正對的是屠夫的案板，黃庭堅給自己的小屋取名為：“喧寂齋”，眾人無法理解，面對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如何能有如此安適與悠閑的心境？黃庭堅在給友人的詩中寫道：“險心游萬仞，躁欲生五兵。隱幾香一炷，靈臺湛空明?！币蚍傧愣`臺空明，是香將他與鼎沸的鬧市隔離起來。黃庭堅所作的《香之十德》，稱贊香的好處有：“感格鬼神，清凈身心，能拂污穢，能覺睡眠，靜中成友，塵里偷閑，多而不厭，寡而為足，久藏不朽，常用無礙?！?/p>

在永春彬達香文化產業(yè)創(chuàng)意園，我看到一排一米多高的香料樹，樹干細而直，青灰色的樹皮，草綠色的樹葉，導游告訴我們這就是沉香樹。中國古代有四大名香：沉香、檀香、龍涎香、麝香，沉香是眾香之首。沉香樹與真正的沉香不是一個概念。自然界的沉香樹生長迅速，但其內部質地極其松軟，雷鳴電閃、動物啃咬、昆蟲蛀蝕都會讓它產生傷口，在濕熱環(huán)境下，傷口腐爛成病灶，樹的脂腺被刺激后大量分泌結集，形成沉香的油脂，在傷口形成塊狀，在一定的氣溫條件下，凝聚、沉淀、揮發(fā)、轉化形成了沉香。沉香氣味清雅純正，鮮活靈動，甘甜透澈，遠引篤厚。在涼甜中浸潤著絲絲花香，在淑雅中游離著裊裊清氛。沉香的生成環(huán)境決定了它總是隱于森林深處，多為沼澤泥土覆蓋，多產生于熱帶雨林多瘴氣的地方，即使在今天的條件下，采香人還會受到死亡的威脅。一棵沉香樹形成沉香最少要經過20 年以上的時間，結香后導致樹木死亡，其資源銳減，產量也相應減少。因其生成不易，采集更難，沉香被稱為“香木中的鉆石”。

沉香的質地堅硬厚實，丟到水中會沉到水底，所以也叫沉水香。沉香最動人的部分是它的沉，它沉靜內斂的品格，也在于它一旦成就永不散失的香。沉香的香味，無論經過多少個世紀的輪回，還是滄海桑田的變遷，它的香味都如同剛從森林中出來一樣，而且永遠都不會消失。古書《修縣志》記載：“其木枯折、皮朽爛，內心乃香?！?/p>

浮華喧囂的塵世是波濤洶涌的水，輕薄的俗木會隨波逐流；而沉香是定石，永保恒定的香與靜。聞香悟道，我想，在浮華的人世，一個人內心若能像沉香一樣，始終保持深沉與寧靜，保持著永遠不變芳香的品德，便不會畏懼世間的沉浮與喧嘩，向著最初的方向前行，終能到達自己想要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