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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養(yǎng)大我的人老了

      2022-10-21 17:36:58范慶奇
      回族文學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病房爺爺奶奶

      范慶奇

      生命往往如同一部戲,有些是完滿的大好結(jié)局,有些則是好人不得善終的凄涼結(jié)尾。四年前吃齋念佛的大奶奶罹患肺癌去世,奶奶對于死就格外在意,在她的思想里像大奶奶那樣的好人是應(yīng)該長命百歲的,哪怕不能長命百歲也不能是痛苦地死去。

      奶奶出生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遇上三年自然災(zāi)害,食不果腹的她從小就懂得活下來不易,對節(jié)約糧食有著獨特的執(zhí)著。家里誰吃飯掉一粒米她都會撿起來去喂雞,就因為浪費糧食的事和兒媳鬧過多次不愉快。如今,身體像是一面反光的鏡子,時刻提醒著她器官已經(jīng)衰老,就連控制機體功能運轉(zhuǎn)的大腦也發(fā)生了故障。她恐慌,如同一只在寒冬沒有一粒玉米的鳥置身于茫茫白雪,想要活,卻又無法在節(jié)令的逼迫中茍延殘喘。

      奶奶嫁為人婦那年家里新修房頂,她額頭撞到柱子上,自那以后額上便生了一個小包,且隨著年齡增長,越來越大,甚至造成她相貌有些丑陋。帶過幾個交好的同學去過我家,事后他們都說奶奶長得有點怕人,不敢與她說話。

      我想年輕時她對自己的外貌還是會在乎的,只是后來年紀大也就不當回事了。她只是中國農(nóng)村老婦人中最為普通的一個,在貧寒的家中費盡辛勞養(yǎng)育三子三女。本以為子女長大成人能歇口氣,不想中年又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痛失兩子?,F(xiàn)在想來,一個母親如何能忘記死去的兒子,說忘記怕也是自欺欺人。生活已經(jīng)夠殘忍,尚未從喪子之痛中抽離情感,父親去世三個月零八天我出生了,母親不堪喪夫的打擊,走了,奶奶又隔代撫養(yǎng)了我。

      提前半年她就跟我說頭越來越昏,記不起事情,而且脖子兩邊長了大拇指那么大的包。她在我耳邊不停訴說病痛給她帶來的身體和心理上的折磨,可是她又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知道她的意圖,隨即跟她說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到時候我照顧她。她想了想,說那就清明節(jié)以后,把莊稼種完,那時候家里的豬崽也賣了。她不想讓爺爺一個人在家里忙碌,哪怕是生病住院,家里的活計也要做完大部分才肯放心,更何況豬崽不賣了是沒有錢去看病的。

      自今年以來,爺爺奶奶的身體狀況很糟糕,以前的各種慢性病漸漸發(fā)展惡化。爺爺因為腰椎間盤突出壓迫神經(jīng),已經(jīng)不能走路,加之痛風造成他腳趾紅腫疼痛,還有幾年前趕馬摔斷的肋骨也疼了起來,他的身心飽受摧殘。

      考慮了下,我提議讓爺爺也一起檢查,我看出來爺爺想去,但是進醫(yī)院一趟隨便幾千塊錢就不見了,他舍不得啊。最后他說,咋個去嘛,家里還有一些雞、一頭豬。我說,讓大媽幫忙喂幾天,作為兒媳婦這種事理應(yīng)是可以的。

      奶奶說,咋個可能,人家忙自家的活計都忙不過來,咋個會來幫你。老人就是這樣,遇到事再難也不會去找兒子家,可是兒子家一有事他們比誰都上心。我拗不過,就答應(yīng)他們,分批去,奶奶先去住院檢查一下,然后爺爺隔一段時間再去。

      清明節(jié)回家給父親掛墳飄,飯間奶奶又提住院的事,她說還是不去了,反正也看不出來什么。我堅決不同意,讓她等下個周一就來,我去汽車站接她。她又開始心疼錢了,老了老了,身體的重要依舊抵不過錢。

      我在縣城一家私立學校教興趣課,工資不高,勝在清閑,可掙夠自己的生活費,還能勻出一部分時間看書考研。去年年末下決心跨專業(yè)考研,醫(yī)院也沒有簽,馬上就要面臨畢業(yè),看著周圍的同學考研的考上研,找工作的找上工作,心里很慌亂,只有奶奶跟我說,靜下心好好看書。

      所幸我教的課也是自己喜歡的,學校還提供吃住,平時就住在學校,周六周天上課,周一到周五看書,剛好奶奶來看病我能去照顧她。周天晚上我給她打了電話,讓她盡量坐早一點的車來,暈車的話就買點暈車藥吃。第二天早上,天一亮我接到了大爹的電話,說奶奶坐上了八點的車,我隨口應(yīng)一聲知道啦。

      不是我對奶奶不關(guān)心,而是不想和這個所謂的大爹多說話,他在老家待著,奶奶現(xiàn)在就他一個兒子,他都不來醫(yī)院照顧。前幾天他就給我打電話了,意思是既然我在城里他就不來了,讓我照顧一下,還有住院費的事等檢查結(jié)果出來再說。進醫(yī)院就得先交錢,他是知道的,擺明不想掏一分錢。

      還記得我大三的時候,奶奶去昆明云大醫(yī)院住院,也是我一個人去照顧,大爹那會兒還在昆明打工,他只來看過兩次,拎了點東西,閉口不談住院費的事。去年他無證駕駛把人撞了,爺爺奶奶東拼西湊給他找了七千多塊錢,還把喂養(yǎng)的小牛也給他了。他嘴上說以后還,撞人的事到如今還沒有處理下來,當時籌的錢卻花完了。我對這個大爹失望至極,可他是我父親的大哥,也是和我血緣關(guān)系最親的人,我能怎么辦,見了面還得客客氣氣打招呼。

      頭天晚上定好鬧鐘,七點半準時起床,洗漱完畢看時間還早,我就走路過去。到汽車站才九點零幾分,我估摸著奶奶還得半小時,就在汽車站門口蹲著。上上下下的人扛著大包小包,他們從一輛車奔向另一輛車,生活對他們來說是沒有休息時間的。

      我沉浸在觀看汽車站奔忙的場景中,忽略了時間已經(jīng)十點,趕忙四處找奶奶坐的那輛車,看見她在墻根蹲著吐,看來是暈車藥沒有起效。我趕忙把手里的水杯遞給她,她回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我,她喝了口水,好半天才說,難受死啦,吐了一路。我內(nèi)心一下就自責起來,居然把時間忘記了,她下車沒有看見我,內(nèi)心該是多么無助,也許還會有些失望。

      我接過她手里的背包,徑直帶她去坐車,時間不早了,坐公交怕是趕到醫(yī)院就已經(jīng)下班了,我就叫了一輛三輪車。她拉著我,在我耳邊低聲說,要認得講價。討價還價幾分鐘,最終以十塊錢成交,路過我上課的學校,我指給她看,她說,周圍的環(huán)境很好嘛。那是自然,這個小縣城最好的風景就是這了。

      我大一暑假和大二寒假都在這個醫(yī)院見習過,對醫(yī)院比較了解,里面好幾個醫(yī)生是我的帶教老師。這次奶奶住院的目的很明確,就是去針灸科治療頸椎病和腰椎間盤突出,只有住院才能減免,檢查也就一起做了。

      我提前半個月就問準我針灸科的帶教老師他哪天收病人,方便找他掛號,畢竟是熟悉的人,有什么問題他也會直接說,而不是含糊地跟我講。我怕他忘記,在奶奶出發(fā)的前一天又給他說了一聲,反復(fù)確定掛上了號,保證奶奶來就有床位,這樣既省錢,還不浪費時間。

      雖然這是奶奶第三次來這個醫(yī)院,但她對這里還是很陌生,緊緊跟在我后面,根本分不清哪兒是哪兒。更何況兩年前這里新建了一棟很高的??铺厣髽?,科室基本都搬了進去。

      剛進醫(yī)院看見的是一尊李時珍的雕像,三年不見,他好像也老了許多,白色的大理石多了烏黑的漬塊。繞過雕像,奶奶說她以前住過這棟樓,我應(yīng)聲回復(fù)她是。

      其實她沒有住過那棟樓,她住的是一進醫(yī)院那棟,為了不增加她懷疑腦子出現(xiàn)問題的疑慮,我選擇了騙她。由此可知,她的記性下降得太厲害,要是沒有個人帶著,東南西北都分不清。

      電梯口排了很多人,我拉著奶奶的手,生怕她走失在人群中。我們擠上了電梯,摁三樓不亮,我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雙層停靠。我拉著她又坐回了一樓,她沒有發(fā)現(xiàn)坐錯了,只是說剛剛好像來過,我隨口敷衍她醫(yī)院到處長得都很像。

      三樓只能坐層層??康碾娞荩喴蔚睦先撕芏?,等好幾分鐘不見電梯下來,奶奶就問我在幾樓,我說三樓,她就說我們走樓梯上去,我問她能不能走,她說慢一些可以。

      我扶著她走到樓梯口,她偏執(zhí)地不要我扶,想自己扶著欄桿走。我壓到最慢的速度等她,還是走在她前面幾級臺階。從上往下看,她戴著我們這個地方老婦人戴的頭巾,因為凌亂,鬢角還是露出了一些白頭發(fā)。三年前奶奶的頭發(fā)還是花白,今年就已經(jīng)全白了,這可怕的速度讓我心驚,更讓我無措。

      從一樓到三樓走了十分鐘,徑直走到辦公室門口,我讓奶奶坐在凳子上等著,而我則進辦公室去找醫(yī)生。環(huán)視一圈辦公室沒有,我又去了四樓的治療室,我知道不在三樓一定就是在四樓做治療。

      我伸進頭看了眼治療室,果然看見了醫(yī)生,走過去打了聲招呼。他讓我去醫(yī)院大門口做一個入院登記,然后再去做個核酸檢測。我跑下樓,帶上奶奶去做。隨身攜帶的東西本來就多,我想放在辦公室,她說不放心,我不想違背她的意愿,就拎著走了。

      最重的是那盒雞蛋,差不多一百個,是奶奶從家里帶來給醫(yī)生的。她知道這個醫(yī)生曾經(jīng)是我的帶教老師,自從見習結(jié)束后就沒有回來看過人家,她覺得空手很不好,禮儀這方面奶奶永遠比我想得周到。

      我們到護士站辦理入院手續(xù),醫(yī)生也忙完回到了辦公室。我?guī)棠踢M去,他一見面就問我工作找到了沒有,我搪塞了過去,沒有跟他說我想跨專業(yè)考研,主要怕自己考不上丟人。

      簡單詢問完基本情況,他問奶奶哪里疼,我怕她講不清楚,時不時就插上幾句話。初步的診斷有了,我也跟他說奶奶這次來住院的目的就是想檢查一下身體。

      眼看下班時間到,醫(yī)生說可以了,我把手里的雞蛋給他,讓他帶回家。隨即帶奶奶去找病房,可能是剛剛有人出院,床單被套都沒有換。放下書包,我?guī)鋈コ燥垼聵堑臅r候奶奶相對快一些,但是兩手扶著膝蓋,生怕從那里突然斷裂。

      醫(yī)院外面以前每到飯點就有很多賣飯的三輪車,便宜口感還不錯,可能是整頓治安,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了。只得帶著奶奶找了一圈,最后選定一家賣碗菜的小店,進門老板很熱情。我轉(zhuǎn)身問奶奶想吃什么,她說都可以,但是少點些,不要浪費。我點了一個肉一個素菜,外加兩碗飯。當飯菜端上來,奶奶說了句,這個是什么肉嘛,就是幾塊大骨頭。我給她夾菜,她不要,說自己會吃,我知道她是看肉少,想留給我。

      吃完飯,奶奶碗里一粒米飯都不剩,掉在桌子上的都被她夾起來吃了,我說不衛(wèi)生,她說反正都是米,不咋個。付完錢奶奶問我多少,我說二十,其實是二十七。奶奶說,太貴了,吃不起。

      吃完飯出來,我?guī)棠淘诮稚仙⒉剑瑔査龓Я送闲瑳]有,她說不用,有布鞋就行。我早就翻過書包了,里面除了幾件衣服和一條毛巾,別的什么都沒有。

      不顧她勸阻,走進小商店買了一個洗臉盆和牙膏牙刷,奶奶說牙缸不用買了,拿紙杯就行,走的時候我又拿了一個牙缸。回到病房奶奶看見牙缸,一個勁兒說我不會省錢。

      我們艱難地回到病房,一進門就看見一個癱瘓在床的老人,老人身旁的中年女人說,和醫(yī)院說了,我父親行動不了,安排人的時候盡量是男的。另一個年紀更大一點的女人說,既然都在一個病房,我父親去不了廁所,如果他要方便的時候麻煩你們出去回避一下,說完尷尬地笑了。

      交談后知道老人已經(jīng)進來半個多月,而且和我們還是一個鄉(xiāng)的,老人沒有兒子,只能是兩姐妹照顧他。奶奶笑著說,沒有事,誰讓大家都病了呢。

      說話間老人說他想上廁所,兩個女兒趕忙把輪椅推過來,扶他坐上去。我看見大女兒從床下拿出一個藍色的盆放在老人屁股下面。我現(xiàn)在終于知道她們說的抱歉是什么意思了。小女兒問,你們要不要出去一下?奶奶說,不用了。

      我和奶奶挪到窗戶邊,背對著他們。隨著年齡增大,奶奶也不再像年輕女人那樣在乎所謂的男女之別,更何況在她看來,醫(yī)院里只有病種的不同。而我因為在許多醫(yī)院實習過,這種事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等下午兩點醫(yī)生上班,我?guī)е棠倘プ鲋委?,對于大字不識的奶奶來說,如果沒有我是寸步難行的。我在紙上給她寫了幾點鐘做什么治療,在哪里做治療,可她還是不懂。最開始做的治療就是扎針,奶奶倒是不怕,在家我也常常給她扎。理著順序做完了治療,時間也到了下午五點多,我讓奶奶在病房等著,我去外面買吃的。

      她不想吃油膩的,想喝一碗粥,我跑了幾家店才尋到。買了粥回到病房,奶奶問多少錢,我說五塊。她抱怨買貴了,我沒有講價之類的,喝完粥她又把塑料勺裝進書包,說可以帶回家舀鹽。

      交代好奶奶怎么吃藥,帶她打了一盆熱水,差不多九點半的時候,我就要回學校了。走的時候她從書包里掏出兩個飯盒,我說過我可以從學校給她帶飯,沒想到她從家里帶了飯盒來。我一眼就認出這兩個飯盒是大姑夫去浙江打工回來的時候買盒裝泡面吃留下的,那會兒我才讀小學五年級,如今都快要大學畢業(yè)了。奶奶舍不得扔,一直留著當碗用。我沒有接飯盒,以裝菜不方便為由,說重新去商店買一次性飯盒。

      走的時候我又去辦公室接了一杯熱水,杯子是保溫的,明天早上奶奶起來吃藥都還行。病房里很沉默,沒有人說話,好像大家對彼此都心懷戒備。進門那一張床上的病人和照顧她的老伴都睡著了,我們隔壁床的老人和她大女兒也睡著了,小女兒伏在板凳上繡花,我悄悄退出了病房,朝奶奶揮揮手就回了學校。

      回學校的路上,我繞到超市買一次性飯盒,可是太貴了,一塊錢一個,這樣算下來一天最少六塊錢,確實很劃不來,思量后才買了六個。

      深夜十二點,我還在廚房洗菜,今天晚上把食材準備好,第二天早上起來做飯能節(jié)省時間,我怕奶奶找不到做治療的地方會瞎跑。

      菜都是我提前就買好的,玉米、小瓜、土豆、豬肉,兩菜一湯,正好適合老年人吃。忙完后我洗個腳就躺到了床上,跑了一天真的挺累的,步數(shù)都快三萬了。奶奶應(yīng)該也挺累的吧,她走路本來就費勁,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睜開眼天已經(jīng)亮了。

      我沒有磨蹭,一骨碌爬起來就去洗漱,以最快的速度做好飯菜,打包去趕公交車。到醫(yī)院已經(jīng)是八點四十幾,奶奶不在病房,我放下飯盒跑到四樓去找人,她正扎著針??匆娙嗽诰头判牧恕?/p>

      我在治療室門口等,她一出來我就帶她去吃飯,然后又接著回四樓做治療。早上把所有治療做完,下午帶她去做檢查,因為奶奶反映的病情多,醫(yī)生就開了比較多的項目。

      從走進醫(yī)技樓那一刻,我的心就開始往上懸,生怕檢查報告單里出現(xiàn)什么自己接受不了的病。四年前大奶奶因為肺癌去世,一年前大爺爺也是肺癌去世,今年村里又有兩個人是癌癥去世,而且他們的年紀還沒有奶奶大。

      看著在同一個村生活了幾十年的人相繼去世,還是得了這么不好的病,她心里就多了許多想法。加之她摸到脖子長了兩個包,頭時常痛,她也就疑心自己是得了和他們一樣要命的病。

      X線片預(yù)約的人少,我先帶奶奶去排隊,兩個小時就輪到了。醫(yī)生喊她名字的時候,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像被針刺了,懸著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等她出來我故作鎮(zhèn)靜,安慰她不會有什么事,拉著她去了拍核磁的地方。這里很慢,排隊都到了第二天下午三點鐘。

      忙碌了一天,把治療和檢查做完,我們回了病房,剛到三樓就有人叫20床,接連喊了幾聲我才反應(yīng)過來就是在叫我們。一進醫(yī)院,名字被床號替代,就像士兵被編好了號碼,只是這些人應(yīng)該算老弱殘兵。

      那天晚上我從醫(yī)院離開的時候,奶奶問我飯盒多少錢一個,我說一塊錢,她讓我拿上她從家里帶來的方便面盒。我沒有拒絕,裝進了塑料袋。

      從醫(yī)院走到我上課的學校還挺遠的,我舍不得打車,就走著回去,那天晚上下著小雨,人行道上的坑洼開始積水。我走得很慢,忙著回去也沒有事,再說在醫(yī)院一天我也累了,想走快也快不起來。

      路兩邊種滿了銀杏樹,這時還是綠葉遮頂。三年前我?guī)棠倘ダッ骺床?,有一天她突然說想去外面走走。我查了下地圖,不遠的地方就是公園,我扶著她走進公園,那里也是種滿了銀杏樹。抬頭就看見白色的果子掛在樹上,奶奶驚奇地問我,這種樹還會結(jié)果???我說會的,并用所學知識告訴她白果的藥用,她突然對我多了一種莫名的敬畏。

      雨水從樹上滴下來,好幾次打在我的頭上,冰涼的感覺瞬間席卷全身。兩千米海拔的高原小城總是白天熱晚上冷,縱然接近凌晨,街上還是有很多三輪車在路邊招攬生意。在農(nóng)村信用社門口睡著一個穿著臟亂的老人,天氣太冷,他身上穿著很多外套,衰老的臉藏在結(jié)成辮子的頭發(fā)里面。我從口袋里掏出五塊錢放在他旁邊,怕風刮走,又在樹下找了塊石頭壓住。

      我生出憐憫之情的同時也抱著私心,希望以這種方式換得我的奶奶不要得什么嚴重的病。那一刻,我堅信種善因得善果,并且希望它會真的發(fā)生。奶奶是個心善的人,她看見有要飯的人從家門前過,會叫人回家給他頓飯吃,也教導我要與人為善。從小耳濡目染,我讀大學坐火車需要轉(zhuǎn)車,火車站就有很多討錢的人,我看見都會給上點,同伴跟我說是騙人的。我回他,就幾塊錢,騙了就騙了吧。

      下午我們準時到核磁共振室門口等著,需要十多分鐘才能做完一個人,她知道今天就是拍頭和脖子,心里有些焦急,我安慰她不怕。怎么會不怕,我也很怕,怕醫(yī)生突然告訴我不好的消息。

      醫(yī)生出來叫號的時候,我一下躥起來,讓奶奶跟著醫(yī)生進去,我給她拿著外套。想要躺上去得上幾個搭起來的臺子,我看見她上臺子的時候差點翻倒下來,心里的緊張又上升了一個階度。

      兩個月前我還和奶奶去看望一個得了肝癌的親戚,這個人和奶奶沒有血緣關(guān)系,算是干姐弟,我家和他家關(guān)系處得不錯。爺爺本來也想去,只是他走不動路,又沒有車子,奶奶還勉強能走。去的路上我和奶奶閑聊著親戚的病,奶奶說以前就發(fā)現(xiàn)肝上有個包,做過手術(shù),本以為徹底好了,不承想兩年不到就惡化了。

      讀高一那會兒爺爺住院,我去醫(yī)院照顧他,這個親戚去看爺爺?shù)臅r候還給了我一百塊錢。我一直記得這件事,奶奶跟我說他快不行的時候,我就說我想要回家去看他一眼。奶奶顯然是高興的,她曉得我沒有忘恩負義。

      親戚家還是幾十年前那種木架房,在外面打工多年沒有回來修繕房屋,儼然是危房了。奶奶推開門,親戚的妻子正蹲在地上給爐子添煤塊,她看見是奶奶也很高興。其實之前奶奶就去看過一次,那個親戚的兒子們問他想見誰一面,他就說我爺爺奶奶。由此可見,雖然他們幾年才能見上一面,年輕時的感情還是在的。

      奶奶進門就跑到床邊握著他的手,伏在耳邊喊他的小名,親戚緩緩睜開眼睛,微弱地叫了聲姐姐,又繼續(xù)睡著了。以我學醫(yī)的經(jīng)驗來看,親戚命不久矣。我沒有說實情,寬慰他現(xiàn)在醫(yī)療技術(shù)發(fā)達,一定會治好的。

      回家的路上,奶奶說,好好的人怎么就要死了呢?從她的眼中我看見了她對自己的焦慮,比她小十來歲的人都那么容易就死了,她全身上下那么多病,怕是也情況不妙。也就是那之后幾天,我和她說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她同意了。

      就在那十幾分鐘內(nèi),我見過的葬禮的場景都浮現(xiàn)了出來,白色的花圈和低沉的哀樂就好像在我旁邊。學醫(yī)這么些年,見過太多的生離死別,可那是別人,我雖然參與救治,終究在情感上是局外人,而這次是我的奶奶,把我養(yǎng)大成人的奶奶。好不容易我畢業(yè)找工作了,她可還沒有享過一天福,甚至連閑都沒有閑過一天。

      核磁共振室的大門開了,奶奶蓬亂著頭發(fā)走出來,我忙過去扶她,她的布鞋扣子還沒有扣上,我讓她扣上再走路,省得摔跤。她蹲下身正要系扣子,身后的醫(yī)生說明天早上十點取片子,結(jié)果沒有出來之前,我的心還懸著,始終不敢落下。

      從核磁共振室出來我就說帶奶奶去學校吃飯,她本來就想去看看自己孫子上班的地方。我們回病房吃了藥就出門了,同病房的人問她,是要出去吃飯?她說,去我孫子上班的學校吃。從回答里我聽出來自豪,哪怕我是在私立學校,在她看來也是很好的工作。

      我本想打車,可奶奶說她還沒有走過這個地方,想要慢慢走回去。夕陽下我們祖孫倆走在人潮洶涌的人群中,顯得很慢,奶奶腳上的布鞋與光滑的地面格格不入,塑料底吱吱的摩擦聲引來旁人側(cè)目。起初我很在意,回念一想,我不就是穿布鞋長大的嗎?我把腰桿挺得更直,把奶奶的手握得更緊。

      我們學校只是一棟五層的樓房,實在不算大,我的宿舍和食堂都在頂樓,奶奶進門看見石獅子,她說,這不是只在政府門口才有的嘛。我笑著回她,怕是電視劇看多了。

      沒有電梯,上樓的時候奶奶很慢,我在她后面看著都心疼。爬到五樓,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已經(jīng)喘得不成樣子。學校負責教務(wù)的女老師看見我回來,忙著上前打招呼,按理說,晚上她沒有做飯的義務(wù),出于客氣,她為奶奶做了一頓飯。我在擇菜的時候,奶奶趴在窗口往教室里面看,始終不敢打開門。

      吃完飯我洗了碗,奶奶主動說想去我的宿舍看看,奶奶害怕孫子在外面受苦,她給不了我什么,但是擔心從來沒有少過。我打開宿舍門,她進去看了看說,還是不錯的嘛,房間寬敞明亮,就是頂樓怕熱天熱得很,還沒有窗簾,天亮咋個整?我說,不咋個,房間大,到時候開著窗子就行,沒有窗簾還省得睡懶覺。

      我指著大床和被窩跟她說,這些都是學校給我買的,就連牙膏牙刷都不用我出錢。她笑了,像我小時候被她夸獎一樣。

      她說,你爺爺還說讓我聽聽你講課。我跟她講沒有什么好聽的,再說又不認識字,聽也聽不懂。說完這句話我就后悔了,她不是想聽懂我講課的內(nèi)容,只是想看看孫子講課的時候是什么樣。

      奶奶在學校待到十點鐘我送她回醫(yī)院,到醫(yī)院門口她讓我回,她已經(jīng)能找到病房了。我執(zhí)意要送她上去,看著她走進病房,我轉(zhuǎn)身正要走,她喊住我說,明天檢查結(jié)果不管怎么樣都要跟我說,不怕的呢。我說,好。

      第二天早晨,做飯晚了,我九點多才到醫(yī)院門口,我看見樹下有一排算命的人,有些年輕,有些年老。我走過去看了看,坐在了一個老婦人面前,我想讓她給我奶奶算算,她嘴里念叨著什么我聽不懂,最后她說老人家沒有事,讓放寬心些。我知道算命其實就是說好聽的,看人臉色說假話,但此時的假話也能給我極大的寬慰。

      我先去拿核磁結(jié)果,醫(yī)生讓我等幾分鐘,那幾分鐘對我來說簡直就是煎熬,當醫(yī)生遞給我檢查單的時候,我手都是抖的。找了個位子,沒有出去就在核磁共振室看報告單。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腦殼里面沒有腫瘤,但是血管硬化了。脖子也沒有大問題,包其實是甲狀腺結(jié)節(jié),定期復(fù)查就行。

      問題是有,但這已經(jīng)是很好的消息,不是那種要命的病就好?。∥亿s忙跑到病房跟奶奶講沒有大問題,我也把病的嚴重性忽略沒有跟她講,怕她聽見這些難記的病名又增加心理負擔。

      我拿片子給主管醫(yī)生看的時候,他讓奶奶重新?lián)Q個病床,具體原因沒有講。我?guī)プ鰺岱蟮臅r候,醫(yī)生看見她手里只有一條毛巾,就說,大媽,我昨天已經(jīng)跟你說了,重新再買一條新毛巾,你這個毛都沒有了,敷不成。

      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奶奶手里的毛巾是我已經(jīng)用了好幾年的那條,上面都沒有毛了,洗臉是戳人的。怪我粗心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我趕忙跑到外面買了新的,她問我多少錢,我說五塊,其實是八塊。

      中午我們把東西搬到了新病床,以前是三人間,現(xiàn)在變成了五人間,奶奶也由以前的20床變成了67床。不過進去就發(fā)現(xiàn)這個病房的氣氛很好,病床上的人都在聊天,而且都是老婦人。剛進去就有個和奶奶年齡相仿的人問我們是不是才住進來。

      整理好床鋪,我扶著奶奶出去吃飯,因為心里的大石頭落地了,她的心情明顯好了很多,說是想吃米糕。我?guī)ゲ耸袌鲆粏?,十塊錢一斤,她舍不得買,硬拽著我走了。我們又回到最先問的米線店吃了碗米線,奶奶說,這種就可以了,八塊錢一碗呢。

      在醫(yī)院門口我又遇見了那個乞丐,我掏了掏口袋,拿出一張十塊的放在他的碗里,奶奶看見什么話都沒有說。晚飯的時候我又回到菜市場給她買了斤米糕,她責備我米糕太貴,不吃又不會死。

      看得出來,奶奶更喜歡和同齡人在一起,她們之間有話題,不是今年的豬價上漲,就是洋芋降價,總有說不完的話。當別人問及我時,奶奶苦訴我的身世,說我是多么可憐,連媽長什么樣都不知道,媽的奶水也沒有吃過。

      以前小的時候不覺得什么,現(xiàn)在聽見奶奶這樣說,我只覺得她是在賣慘,心里反感得很。旁邊的人一直在說她是多么地不易,靠種地把孫子撫養(yǎng)成大學生,她聽見這些話顯然是很高興的。

      我看見她這樣又怎么忍心潑冷水,這輩子她最自豪的事不就是我嗎?在她們談話的時候我說要回去了,奶奶讓我路上慢點,我點頭說是。

      事后想起來更讓人心驚,還好奶奶沒有得什么不治之癥,不然她走了,我怎么辦。世上再也沒有人會對我這么好了。雖說老家是土墻房,冬天漏風夏天漏雨,可那總歸是個家,回到那,奶奶會做好熱乎乎的飯菜給我。如果有一天爺爺奶奶都走了,那我可能一年就回去幾次,還是去祭拜父親和他們。

      三年前,奶奶胸口痛去云大醫(yī)院檢查就是因為血管硬化,她知道這個病如果不是非常嚴重要不了人命后,就要求出院,回家的時候開了很多藥。我反復(fù)叮囑她要按時吃,可是她舍不得,疼的時候吃一次,不疼就不吃。她和爺爺看見街上有人賣藥,只要是和他們的病癥相符合,就會買回家。

      奶奶住院的第四天,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多,我躺在床上休息,手機響了,一看是陌生號碼,但又沒有標記是推銷。我接通是爺爺?shù)穆曇?,他一開口就問,你奶奶沒得事嗎?我說,沒有。我問是誰的手機。那邊有點吵,我沒有聽清,爺爺說沒有事就行,掛了。

      家里就一個手機,奶奶帶來了,爺爺又不想去找大爹借,可能借著串門的機會跟村里的哪位叔伯借了打的。他是一個不善表達感情的人,或許他們那個年代的男人大部分都這樣吧,他不好意思直接打給奶奶就給我打了。

      奶奶十七歲就嫁給爺爺,兩個人走過了五十多年,已經(jīng)離不開彼此了。我家住的是瓦房,糧食就堆在二樓,秋天一到就特別容易招老鼠。爺爺和奶奶就會一人拿一根木棒,悄悄爬上二樓,看準正在偷吃的老鼠一棒下去,老鼠抽搐,不一會兒就死了。爺爺和奶奶對視一笑,好像他們干成了什么大項目似的。

      檢查做完沒有什么要命的病,奶奶也就舍不得繼續(xù)住院,她吵著說要出院,我也覺得開些藥回家去吃也一樣的,在醫(yī)院還得一天好幾十的床位費。吃完飯我和她在街上走著,她眼睛不停往路邊的服裝店看。我說,那些不適合你,都是年輕人穿的。她說,你爺爺?shù)囊r衫爛了,我想給他買一件。

      爺爺喜歡穿襯衫,干活的時候不熱,脫衣服也方便。不過他好像就一件灰色的襯衫,還是我高三的時候攢錢買的。奶奶這樣一說,我愧疚啊,竟然想不到給爺爺奶奶買件衣服。當即就帶奶奶沿著賣服裝的店一家一家問,提前我就跟她說,最便宜都得一百多。她不信,一件襯衫怎么會這么貴。

      接連問了五家店,我還不敢?guī)テ放频曩I,最便宜的都得一百三,奶奶一聽價格拉著我就往外走。我說買一件吧,她怎么都不同意。她說還是回農(nóng)村去集市上買,十幾塊錢一件的也能穿。

      我跟她說要不我網(wǎng)上買了寄到鄉(xiāng)上,到時候誰趕集幫忙帶回去。她沒有先答應(yīng),而是問我一件多少錢,我說十幾塊,她同意了。當天晚上回學校我就買了,一件四十幾,爺爺活了一輩子,都沒有穿過上三十的襯衫。

      剛回病房,奶奶就跟她們說,嚇死人啦,一件開口的襯衣要幾百塊,見都沒見過。她不會說襯衫,就說成是開口的。隔壁床的說,幾千塊的都有,只是我們穿不起。

      靠里面床那個人說,你家孫子對你們好你就依他買一件好的,一輩子也穿不上幾件嘛。奶奶擺擺手說,窮人的命不是穿這種衣服的,再說就是幾千塊的也是下地干活。她們笑了起來,笑聲透過窗戶傳到外面的夜幕中,這是多么貧瘠的幸福??!

      我的朋友要來看她,她堅決不讓來,說是麻煩人家不好。但她是高興的,那些是她孫子的朋友。奶奶大早就把東西打包好等我,她說騰出地方來保潔打掃方便。我的奶奶啊,一輩子都在替人著想,善良了一輩子,也懦弱了一輩子。

      我送她到汽車站,還要等一個半小時才發(fā)車,我讓她在車里面等著,我跑到藥店給她買了暈車藥。提前二十分鐘吃,我卡著時間,生怕吃早了藥效不起作用,奶奶又暈車。

      住這幾天的院她也疲憊了,嘴皮發(fā)白,心里又擔心著家里的爺爺。她一個勁兒跟我說要好好上班,既然是教書就不能玩,不然會誤了孩子的。我默聲聽著,仿佛又回到十多年前奶奶教導我的樣子,雖然沒有媽媽,但是二十三了還能有奶奶,也是人生的大幸福。

      司機上車收票,我從口袋里掏出奶奶的票遞給他,司機剛想問,我就說我只是送人,不坐車??粗棠套陌嘬囅г诠返牡仄骄€上,我轉(zhuǎn)身坐公交車回學校,剛好有一站就是中醫(yī)院,門口寫著振興北路2號。這個地方奶奶以前來過三次,第一次是豬草機打掉兩根手指,第二次是腰椎間盤突出癥壓迫神經(jīng)走不了路,第三次是胸口痛,這已經(jīng)是第四次了,每次都是我照顧她。

      看著進出醫(yī)院的人,他們負荷著一生的病痛,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可能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個,佝僂著腰,或是拄著拐杖,那時候我已經(jīng)沒有奶奶,真的成了無人憐愛的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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