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炎偉 許志益
張惠雯的寫作是出眾的,她擅于從平實的日常事件中淬煉出極致細膩的內心情感,即使是看似“俗套”的故事形態(tài),經過其頗具詩意的筆墨點染,以及靈動明凈的語言敘述,也會具備一種獨特的美學內涵,每每于平常處見深意。作為一名新移民作家,張惠雯在小說集《飛鳥和池魚》里集中書寫了“還鄉(xiāng)”的故事,其中的故鄉(xiāng)文化形態(tài)和人物隱微的精神思緒等,則都呈現出種種耐人尋味的特質。
在筆者看來,小說集《飛鳥和池魚》中的10篇短篇小說的內在關聯性比較高。這些小說的藝術結構頗為相似——往昔印象與當下現實的對視與碰撞,并造就一種強烈的張力景觀。在這種尖銳的碰撞下,小說中彌漫著一種普遍的情緒氛圍,這種情感意緒,要而論之,就是人物對失意現實、迷惘當下和庸俗中年的抵拒,以及對溫暖記憶、輕逸幻想和美好青春的渴求。人物在失意的生活中,嘗試建構一處精神的隱蔽所。為了對抗現實的沉重,他們或沉浸于過往柔軟的記憶,或漫游于幻想的虛境,從而一次次疏解了來自沉重現實的重壓,或一次次實現了對委頓生活的逃逸。
首先,小說人物對沉重現實或委頓生活的疏解和逃逸,往往通過“回憶”來完成,在記憶的回溯中,他們重返并抵達過去某個有著美好體驗和溫暖印象的時空。同時,“回憶”在文本中還時常有著一種中年向年輕時光回望的姿態(tài),并由此夾雜了敘述者復雜的心緒。在《良夜》一篇中,跌進了惶惑、頹敗的中年的“我”,在一次與好友小安等人的重聚上,回憶起了20多年前的那個“良夜”,那個少女情竇初開、散發(fā)著浪漫氣息的夏日夜晚,成為“我”刻骨銘心的記憶。然而“我”卻不可避免地被屢次拉回慘烈的現實生活中——“我”離了婚,因此備受男性騷擾。因為長期服藥,雙手產生腫脹和斑點,這更像是沉痛現實的一則隱喻。但現實即便沉重與壓抑,小說卻依然彌漫著溫情,小安在這兩個夜晚所無意給予的溫柔和善意,最終成為“我”疏解現實苦痛的溫暖回憶。
《漣漪》中那位年近50的文學教授,家庭與事業(yè)都堪稱穩(wěn)定,但他難以抑制于日常生活中油然而生的那種乏味感,由此回憶起與一名文學女青年的“漣漪往事”。記憶擁有纖細、輕柔的質感,但顯然這種纖柔的過往,映照的是冷硬的當下生活?!蛾P于南京的回憶》是對一段南京往事的回溯:邁入中年之境的“我”,回憶起年輕時在南京與一名清秀的房地產中介的小情事?;貞浿袑k爛青春的無限緬懷,映射的同樣是當下中年的庸常和世俗。當然,這篇小說也不僅僅止步于情事回憶,由于夾雜著時光的區(qū)隔和現實的落差,這種回憶多少攜帶著某些“幻想”的性質??梢哉f,記憶在被喚醒時,也逐漸隨著一種今昔生活的落差比對,被隱蔽地“修辭化”了。換言之,人物逃離沉重現實的意愿愈強烈,對記憶的“美化”痕跡也就愈加明顯。
這種記憶的“修辭”和“美化”,在《漣漪》中得到了一種借喻性的解釋——它接近于那塊掛在墻上的橢圓形鏡子,這塊鏡子如同一圈扁圓的水洼,任何物體在穿透它的時候形狀都會發(fā)生改變,此時呈現出的視覺形象已然不是一種絕對真實,而是產生了綿延、虛幻之感——這無異于我們對記憶的“美化”。我們在回憶中重拾碎片,拼湊過往,又在回憶中虛構、編織一些細枝末節(jié),將昔日時光“詩意化”,從而令我們心滿意足。這種思維機制難以察覺,以至于讓我們信以為真,堅信這就是過去發(fā)生的一切。
而當這種對記憶的虛構走向偏執(zhí)時,它便成為人物逃逸沉重現實的又一種方式——“幻想”。通過這種方式,幻想者對記憶進行徹底的再編造,在他們的認知中,親人的生死被顛倒,想象中的事件也因為細節(jié)的填充而變得真實可信,甚至能夠憑空臆想出一個虛構的人物而不自知?!杜R淵》中“我”和蔡老師的偶遇,實際上是兩位現實失意的幻想者的相遇。在蔡老師的精神世界中,他的在美國被殺害的女兒得到了假想的復活,而當蔡老師提出要將女兒介紹給“我”時,也喚醒了“我”內心深處對初中前排女生的虛構性幻想。對于“我”和蔡老師來說,這種精神幻覺雖然是幾乎一觸即碎的“浮沫”,卻是他們免予墜入生活深淵的重要精神支柱。在《尋找少紅》中,屈指可數愿意善待二爺的女人“少紅”,同樣是二爺在受盡故鄉(xiāng)人粗暴的對待后,通過精神幻想而編織出來的虛構性人物。
毫無疑問,這些通過幻想所建構的虛構性人物具有獨特的隱喻意義。他們既是幻想者應對絕望現實所構建的精神寄托,也是幻想者尋求現實突圍的具象載體?;孟胝呓嬃颂摌嬓匀宋铮麄冇譃檫@些幻想者提供了精神隱蔽所?,F實深淵的逼迫和精神世界的失衡,使他們進入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認知狀態(tài),而這種“病態(tài)”則恰恰折射了委頓現實下個人的精神困境。
這種精神方面的“病癥”,在《飛鳥和池魚》中“我”的母親那里體現得尤為突出。她同樣是一名幻想者,還會表現出“神游”的特征:她的思想往往不在此地,而是神游于另一個世界。由于這種“神游”,她的日記幾乎成為表意的迷宮,文字間遍布著詭異、陰險的蝙蝠從她意識里群飛而過的痕跡,如父親的鬼魂、窗戶上窺視的小臉、雨地里的透明人……種種失序的意識所塑造的抽象事物,其實便是幻覺的一種編織。
總體而言,張惠雯筆下的人物通過“回憶”和“幻想”兩種方式,試圖疏解現實的沉重,或逃離委頓生活的宰制。站在現實深淵的邊上,這些人物通過“回憶”和“幻想”建構了一處精神隱蔽所,雖是彈丸之地,但對受困于現實重壓的人們來說,它如同荒蕪沙漠里的一隅綠洲,懸空牢籠里的一尺天堂,為他們的心靈提供了短暫安棲和創(chuàng)傷療愈。這種精神的救贖,成為黑暗里的一道亮光,并為小說染上了溫暖與善意的底色。
宏觀地看,我們會發(fā)現小說集《飛鳥和池魚》中的作品大多存在一種“還鄉(xiāng)者”視角。也就是說,這些小說除去前文所述的昔日印象和當下現實的對視與比照之外,它們還時常摻雜著敘述者從“異鄉(xiāng)”到“故鄉(xiāng)”的遷移與復歸的心緒,而且這種今昔記憶和還鄉(xiāng)經驗往往互相糾纏,共同融入張惠雯的敘事之中。
這種還鄉(xiāng)敘事的趨向,可從張惠雯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覓得痕跡。縱觀其創(chuàng)作,張惠雯的早期作品如《水晶孩童》《徭役場》等,往往以寓言化的敘述,對人性的宏大命題進行思考與批判。此后陸續(xù)發(fā)表的小說《兩次相遇》《一瞬的光線、色彩和陰影》《在南方》等,則逐漸擺脫了那種巨型話語的鉗制,并將敘事的重心穩(wěn)穩(wěn)落在了平實的日常生活之上??梢哉f,這構成了張惠雯創(chuàng)作的重要轉型。但這些作品之間也存在著差異。《在南方》講述的是華人移民的故事,而《兩次相遇》則與小說集《飛鳥和池魚》更為貼近——都有相似的還鄉(xiāng)主題,也更像是一條脈絡下的寫作。在《飛鳥和池魚》中,張惠雯較少去書寫“離去”的故事,即講述故鄉(xiāng)如何影響了中國人在異國的生存,而是集中敘述“回歸”的故事,即游子歸來后如何來審視故鄉(xiāng)。同時,這種還鄉(xiāng)視角、今昔碰撞的故事形態(tài)也獲得了頗為集中的發(fā)掘和呈現。
倘若我們更進一步思考,便會發(fā)現:通過這種原鄉(xiāng)想象和還鄉(xiāng)敘事,張惠雯也在無形中為我們留下了一個深刻疑問——當故鄉(xiāng)已然難以成為還鄉(xiāng)者的心靈棲息之地并接續(xù)還鄉(xiāng)者內心的理想期待的時候,我們該如何維持與故鄉(xiāng)之間的關系?我們能否割裂與故鄉(xiāng)的“臍帶”,通過“回憶”與“幻想”,另辟一處精神的隱蔽所?
《飛鳥和池魚》這篇小說對“故鄉(xiāng)追問”這一話題的探討相當深刻而精巧,原因在于它將“還鄉(xiāng)者”與“故鄉(xiāng)”之間的關系外化為“我”與“母親”關系,并從一種情感倫理的維度去探討歸鄉(xiāng)人在故鄉(xiāng)中的困局與出路。小說中,“母親”的奇怪病癥和昂貴的藥費開銷,于“我”而言是物質和精神的雙重重壓。在某種程度上,“母親”可以被視為故鄉(xiāng)的一種隱喻,身在其中的還鄉(xiāng)者感覺如同“池魚”一般被囚禁于此。然而在張惠雯的筆下,盡管故鄉(xiāng)落后、封閉,但她始終念念不忘那份浸潤于故鄉(xiāng)之中的溫情倫理。最后,“母親”的墜樓只是虛驚一場,當“我”走上陽臺拉住“母親”的手時,猶如暗無天日的死寂中射進的一線光芒——這是溫情倫理的力量。在小說中,故鄉(xiāng)中的這份溫情能夠使那些還鄉(xiāng)者獲得另一種向度上的自由,家的囚籠可以轉換為精神自由之地,而拘囿于此地的“池魚”也能夠獲得一種精神上的飛翔。
在敘事方式上,小說集《飛鳥和池魚》也有諸多值得稱道的地方。首先,小說集中的多個篇目都采用了一種今昔交映的敘述時態(tài),即小說設置兩個敘事時間點,一今一昔,二者互為嵌套,敘述者“我”在回憶、幻想和現實之間頻頻折返、跳躍,進而營構了虛實相生的景觀。在筆者看來,張惠雯是屬于很會講述故事的一類作家,她對于敘事時間以及敘事視角都有著相當熟稔的把控力。
在《漣漪》中,這種今昔交映的敘述技巧有著相當純熟的運用。文學教授“我”出入于各種研討會,看似忙碌充實,內心卻時時感到巨大的“空虛”和“乏味”,“幾乎就完全掉進那深淵里”。然而,敘述者往往會借助某個物件、故人或者街景等的刺激,如同火柴突然擦亮,用它來照亮“我”內心深處連接往昔的幽暗通道。與文藝女青年“漣漪往事”的泛起,使“我”漫游于往昔和當下之間,而這些記憶使現在的“我”有了真切的“活著”之感。但“我”仍然不得不折返回黑白色調的庸俗現實,強烈的落差也使得敘述者的內心愈加失落。《良夜》的故事也是在今昔互嵌的時間結構中展開的,在“六人幫”的重聚宴席上,“我”屢屢試圖將往日美妙的夏夜回憶與眼前觥籌交錯的餐廳景象勾連起來,并于今昔之間穿梭往返。這種今昔交映的敘述,一方面折射出還鄉(xiāng)者在面對委頓現實時的心靈映照,另一方面也使張惠雯筆下的敘述者自帶了某種懷舊氣質,并且由于昔日的不可復得和今日的現實圍困,文本中的感傷意緒變得更加強烈,由此強化了某種“破碎”的美學意味。
張惠雯的感官敘事對于文本而言有著諸多功能。首先,它在很大程度上喚起了讀者的感官參與,并且實現了與第一人稱敘事視角的相輔相成——在我看來,這也是為什么讀張惠雯的小說比較容易“讀進去”的原因之一。當然,光影、溫度、氣味的意義,不僅僅在于對讀者感官的激活,更在于對回憶和幻想的潤色,這種潤色給人物原本夢境般的回憶和幻想抹上了一層真實的光暈?;貞洷揪筒皇墙^對的客觀,幻想則有著更多虛構的成分,然而光線卻點亮了原本黑白枯寂的回憶空間,同時也讓我們意識到,在小說人物的認知中,那些看似荒誕不經的幻想,卻真實得如此不容置疑。而這樣的技法,無疑也使主題得到了深化。
不難發(fā)現,張惠雯的語言具有一種貼實感。作為一名新移民作家,她幾乎沒有沾染上絲毫西式書面語表達的負累。她并不追求艱澀的表達,在語詞的選用中,張惠雯往往會選擇最簡潔明凈的那個詞匯,而這種語言上的化繁為簡,恰恰使得她的敘述不刺眼、不生澀,具有一種樸實純凈的美感。這在新移民作家群體中顯然是相當難得的,因而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