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燕青
醫(yī)院是用白色做底子的。白的墻、白的床、白大褂、白的醫(yī)療器皿。白,在這里鋪張,在這里理直氣壯。那時,醫(yī)院太平間只是角落一間破舊的小屋,有一次從那里經過,眼角的余光掃過丟在墻腳的一團白布,裹尸布。仿佛只有白才能夠包裹人生重大的表情——決絕的沉默,和那無邊的蒼茫。白,也是最好的襯托色,白,襯托出另一種顏色——紅。白,更像是拋磚引玉。在我工作的化驗室,除了白,就是紅。那試管架上一排排試管,盛著從患者靜脈里抽出來的血,鮮紅的血,那是生命的顏色。我生活在閩南,閩南人形容面色蒼白的人為“死白”。人的生與死是有顏色的,生與死不是黑白分明,是紅與白的對峙。
從醫(yī)院的后門出去,不多遠有一條河。雖然“條條江河歸大海”,但我看不到這條河的源頭和終點。這里接近入??冢铀窍痰瓋珊偷?,兩種顏色的水涇渭分明,很是奇妙。當太陽從天這邊繞到天那邊,諸水之間淡淡腥咸氣氤氳開來,一種熟悉的感覺便會從體內泛起。那時我尚未意識到,我身體里也有一條河——血脈。血在脈管里行,輸布濡養(yǎng)全身,血,是生命的重大內容。
血,也是我工作的重大內容,每天,我們都要根據醫(yī)生開出的化驗單,采集大量的血標本,像蜜蜂采蜜那樣辛勤采血。每天,我穿著白大褂端坐在排列有序的血樣前,令我的朋友們肅然起敬。那些殷紅的、鮮紅的、暗紅的血,散發(fā)著淡淡咸腥氣。
生命的奧秘盡在血里。肝功、血脂、血糖、淀粉酶等等都是從血液里得出結論的。我們借助各種儀器與各種化學試劑完成各種檢測,再把結果填入報告單:陰性的、陽性的;一個加的、兩個加的、三個加的……為醫(yī)生的診病做開路先鋒。檢驗單里最多的是血常規(guī),也叫“血象”,血象是人體生命基礎的各項指征,包括白細胞計數(shù)、白細胞分類計數(shù)、血紅蛋白測定等等。我不喜歡呆板的“血常規(guī)”這個醫(yī)學名詞,一定是書呆子弄出來的。我喜歡“血象”這個詞,一定是聰明人,甚至還有些藝術特質的人弄出來的。氣象,是探查天上的事;血象,是探查生命的事。如果把兩者結合起來,那就是“人命關天”。誰能說血的事與天無關?古人很早就知道了女人的經血與月亮的盈虧有關系。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說道:“其血上應太陰(月亮),下應海潮。月有盈虧,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與之相符,故謂之月水、月信、月經。”后來的科學也證實了月亮與女人月經有關系。流血,是女人私密的圣經。
血其實是深不可測的,常在影視劇里看到,古代刑事案件的驗親,就是將孩子的血、大人的血混合一起,然后觀其變,如能相溶即為親生,否則就不是。當今科學已經發(fā)展到了DNA親子鑒定,自然比古代的滴血驗親先進多了。在化驗室,我知道了孩子的血型并非與父母的一樣,但卻有關聯(lián),比如A型血與B型血的父母可以生出A型血后代或B型血后代,還可能是AB型血后代。這愈加證明了生命的密碼、遺傳基因與血的關系。有段時間,我癡迷于血型的神秘,血,成了我探索性格密碼的智力游戲。我對照“血型與性格”的流傳說法,猜想我所認識的親朋好友的血型,再利用我在化驗室的職業(yè)之便,采血驗證他們的血型。雖常有出錯的時候,但準確率還是相當高的。在兒子成長期,我看到兒子的相貌與性情越來越像我,甚至連他討厭我的那部分,也像狗皮膏藥一樣黏上他。他以責怪的口吻說:“媽,我的優(yōu)柔寡斷就是被你遺傳的!”我知道我們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河——血脈貫通,源遠流長,以至于他的痛就是我的痛。我們之間的關系,血濃于水。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同事,所到之處必有男人栽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血脈的上源——她的母親也曾這般水性楊花。血液通過臍帶像一條繩子逶迤地延伸,卻能牢牢地把幾代人捆綁在一起,讓獐頭鼠腦的再生那獐頭鼠腦的,閉月羞花的再生那閉月羞花的。血液讓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被性格困著,就是被血液控制著。人生路,無論是鯤鵬萬里的志滿意得,還是敝閭陋巷里的落魄潦倒,都不能抵擋那血腥氣一路的逼逐,人往往是不自由的。
有人暈血,血成了風聲鶴唳的條件反射。即使不暈血,但鮮紅的顏色咸腥的氣味亦昭示著事態(tài)的嚴重,人的意志便式微下去。說來也怪,血在人的身體里是好的、養(yǎng)人的、珍貴的,一旦脫離身體,就變成恐怖的了;無論是地上的一攤血,還是一滴血。細想之后,我以為,血脫離身體變成恐怖,是因為不再有體溫,不再是熱的,冷的血是可怕的。至于卡波特的《冷血》,有人指責他把殺人狂描寫成了一個脆弱、敏感、值得同情的社會受害者。這部美國新小說文體的非虛構小說,高踞《紐約時報》暢銷書榜。作者以1959年11月發(fā)生在美國堪薩斯州的一起滅門血案寫就的,他在歷時6年多的跟蹤調查中,筆記多達6000多頁。我其實不太在意它的文學價值和寫作技巧,我的眼睛久久地停留在這樁血案的內容:農場主赫伯特·威廉·克拉特和他的妻子及兩個十幾歲的孩子被人在家里槍殺??úㄌ卣f:“我和佩里就像在一所房子里長大的孩子,不同的只是他從后門出去而我從前門走?!迸謇飶男〖彝テ扑槎谑震B(yǎng)所和軍隊受到虐待。我想,倘若卡波特不是從佩里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就沒有深刻的憐憫,此書也不會取得那么大的成功。倘若那些血只停留在我的眼睛里,而不是從眼睛抵達內心最疼痛的所在,那么它給我的就只是新聞的喧鬧。然而,我的眼睛在“兩個十幾歲的孩子”上停留很久,是心在那里停留,我的眼前是少年人的驚恐和疼痛,當他們面對他們所依賴的父母被槍彈擊中,在痛苦驚恐中掙扎死去時他們的恐懼與無助,這一切在我心里彌漫,我想,是血把我?guī)胛膶W深處。我們這城市發(fā)生過一起兇殺案。幾個年輕人在一個夜晚潛入一家民宅,將母子兩人活活砍死。第二天,幾個年輕人就到歌舞廳狂歡去了,公安人員在娛樂場將其捕獲。那些血,那大片大片的鮮血在他們眼里已經不是血了。他們安靜的表情,像一個個走慣了夜路的人。我更愿意他們是因為靈魂的恐懼才沉迷于肉體的狂歡。我想,當一個人的血冷了,這世上沒有什么能讓他再暖和過來。血在我的眼里永遠是血,永遠不會變成紅墨水。那些血,那些咸腥氣彌漫了人一生的血,它給了同樣的人不同的命運,火焰或者冰。很多時候我不想知道事情的結局,無論怎樣,那鮮紅鮮紅的血,那些本不該歸入漆黑無邊的鮮血,總讓我潸然淚下,看著那些血,或冷或熱。我對自己說,我的血還是熱的。
血是維持我們生命的物質。在博大精深的中醫(yī)藥文化里,血,是食物經由體內一系列復雜變化而來的。中醫(yī)說,血濡養(yǎng)全身。血由脾胃水谷的精微化生而成。人之所賴,藥食為天。當飲食經過脾胃的消化后,將精微部分和津液結合吸收,上輸?shù)叫姆?,再經肺的氣化作用而變成血。中國人自古就擅美食以養(yǎng)身補血,早在周天子時代,宮廷就設有食醫(yī),即掌管調味和配食的醫(yī)生,類似于現(xiàn)代的營養(yǎng)師?!夺t(yī)師章》有“食醫(yī)掌和王之六飲、六膳、百羞、百醬、八珍之齊”的記載。民以食為天,人以麻、黍、稷、麥、豆五谷雜糧為主,以豬、牛、羊、雞、鴨、鵝六畜為輔,以水、漿、醴、釀為飲。食物進入人體,轉化成氣血津液,這真是最奇妙的化學變化了。我所居住的閩南亦屬富庶之地,閩南人深諳中醫(yī)藥的奧妙,最懂進補養(yǎng)身之道。天生萬物之精華珍饈,被不惜重金搜羅進肚腑,以滋養(yǎng)血氣。那些暮雨生寒的深秋與冬日,老鴨母燉當歸、熟地的黏膩香氣便在街衢里巷不屈不撓地飄蕩著。待炎炎之夏到來,清熱涼血生津的石斛、百合、蓮子又在紅泥小罐或黑陶沙煲里悶著。深諳滋補之道,知道氣血來自水谷之精華。
后來我考取衛(wèi)校中藥劑專業(yè),《中藥學》基礎科目的老師在課堂上說到“血虛脫發(fā)”時,我恍然大悟,我分娩時出了很多血,坐完月子后就一直脫發(fā),前額幾乎快禿頂了,按西醫(yī)說法是缺鈣,我惡補了一段時間的鈣,依然沒有收效。這時我才知道原來血虛也會脫發(fā),使我對中醫(yī)中藥的理解也更加深了。中藥方劑里有很多很好的補血劑,諸如四物湯、當歸補血湯、歸脾湯、阿膠等等,現(xiàn)代醫(yī)學研究果然證實了四物湯與當歸補血湯中的“當歸”含維生素B12和鐵、鋅等多種微量元素,對于貧血有相當?shù)寞熜А?磥砦覀兊睦献孀诒痊F(xiàn)代科學進步了好幾千年。
我們這個民族對血液有崇拜之情,歃血為盟是古代締結盟約時以血為祭祀的一種儀式,把牲畜的血涂在嘴唇上表示神圣與誠意。后改為喝血酒。清末民初,江湖幫派盟誓,割破手指改為雞血代替,將雞血滴入酒里決志盟誓。血,它的里面含著鐵,有著鐵的意志和力量,缺了鐵的血被稱為貧血,是孱弱的、不足的。有人問我缺鐵性貧血該吃什么。細想,“鐵”這樣冷兵器般的文字怎么會出現(xiàn)在血里,不可思議。古人迷信的“血光之災”似乎吻合了“鐵”那刀光劍影的殺伐之氣。舊約的《出埃及記》里有一段描寫,耶和華神因為要在那夜巡行埃及地,擊殺埃及地一切頭生的,無論是人還是牲畜。神為了避開他的選民以色列人家,就曉諭摩西、亞倫,讓他們吩咐以色列人家在黃昏的時候宰殺羊羔,各家要取點血,涂在房屋左右的門框和門楣上,以此做記號,神一見這血就越過他們,不叫災殃降臨這些門戶。那是發(fā)生在正月里的事。據說后來在正月里貼對聯(lián)以辟災驅邪的風俗就是源此而來的。
早先,閩南人對血的珍惜無與倫比,孩子碰磕流血了,大人們就會讓孩子直接把血吮吸進嘴里,吞到肚里,讓不小心走岔了道的溪水重新流回大海。我母親入鄉(xiāng)隨俗,親自殺鱉給父親補身體,滾燙、黏稠的藍色液體緩緩流進母親事先調好鹽水的碗里,母親讓父親趁熱喝,還是那個說法:大補。我既恐懼又羨慕。
我也忘不了那一幕,陽光白晃晃地照在醫(yī)務室的屋檐上,讓人渾身松軟無力。屋檐下,蛇一般蜿蜒騰挪的長隊人歡“雞”叫,每個人手上都拎著一只雞。有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被掙扎著的公雞弄得驚慌失措,他們是在等待醫(yī)護人員把雞血用注射器抽出來,再注入自己的體內,就是所謂的“雞血療法”,據說這能大補,還能治百病,延年益壽。這是怎樣的西洋景象?怎樣的荒唐?現(xiàn)在想來真是后怕,同血型的輸血尚且要做嚴格的血交叉試驗,何況人禽之間,以致有人因打雞血而死,幸好那時還沒有禽流感。血是傳染源,是生物化學實驗室里最敏感的細菌培養(yǎng)基。下班時我們的手須經來蘇水的浸泡和清水沖洗,才敢換上自己的衣服。那一襲白大褂將我的生活分割成兩個世界,潔凈的和不潔凈的。還有魯迅《藥》里的血饅頭,不禁想,愚昧與瘋狂,都能做出荒唐的事。總之,人是不能嗜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