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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日時(shí)光二題

      2022-10-21 06:06:17田洪波
      當(dāng)代人 2022年7期
      關(guān)鍵詞:二叔蠶豆糧食

      ◇田洪波

      稱糧

      那年月日子過得苦。

      趙建福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囊患抑?,糧本上定量最高的人。家里吃糧的事都要由他說了算。

      日子雖過得窮,總會有親戚往來。待客那幾天,全家人目光始終在他身上,妻子孫曉梅在飯點(diǎn)上更是眼不離趙建福,要做什么吃的,吃多少要等趙建福發(fā)話才行。

      不是小摳,畢竟誰家也不富裕,都是牙縫里摳食,你不能說我來你家就是為了解饞,就是要填飽肚子。那不現(xiàn)實(shí),盡主家最大的努力就是了,你待我不薄,興許你來我家也這樣回饋你。

      因此說,趙建福在這方面拿捏得很好。他不會讓家里因來親戚使糧食緊張,也不會讓親戚受到怠慢,往后不愿再來了。

      如果讓孫曉梅做面食,趙建福就用盆舀好面,如是三番用手搗弄幾次,覺得差不離了,才讓孫曉梅做。米也是這樣,用手抖擻,反復(fù)抖擻幾次,才兩手撣撣,告訴孫曉梅可以了。

      這氣度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只趙建福有。他們?nèi)依仙偃谌?,只有趙建福是正式職工,其他人的糧食都屬于低定量,孩子每月也就二十四五斤的樣子,沒個人把舵,真就不行。

      去糧店買糧,趙建福指定老二老三去。稍后估摸著排隊(duì)排得差不多了,他也跟去了,腰后別一把掃炕用的短掃帚。

      倆孩子撐開袋口,等著糧筒出面,那時(shí)付糧都是人工操作,由一個帶有敞口的橢圓形薄皮筒傾倒而出,買家須撐緊袋口,防止糧食外泄。

      白白的面像雪一樣滑進(jìn)面袋,開始出得很快,后來就滯住了。也不是滯得很多,一般情況下,付糧人會下意識敲敲糧筒,讓滯住的面順利滑下去,滑得干凈,或者買家自己動手,抖動幾下面袋,帶動糧筒出面。擱在平時(shí),根本不是個事。趙建??刹还軇e人怎樣,他把掃帚拿出來,一只細(xì)胳膊伸進(jìn)糧筒,很仔細(xì)地往下掃面,一點(diǎn)痕跡也不會留,同時(shí)故意問孩子,看干凈了沒?

      孩子們受他影響也很愛惜糧食。平時(shí),即使米面之類的撒在地上或犄角旮旯,孩子們也會各顯其能,小心著把它們收拾起來。這時(shí)趙建福就很得意,在院子里高聲喊,看看我家孩子,看看我家孩子有多能!

      當(dāng)然了,偶爾也旁門左道地弄到一點(diǎn)糧,偷著存放在倉房的木箱里,門上加兩把鎖。

      趙建福買了一桿帶秤盤的桿秤。他的意志變得堅(jiān)定,每天做飯前,要按當(dāng)天的定量把糧食稱一稱。每次稱完糧食,還要把稱好的糧食抓回一小把。

      孩子們不明白,私下問母親什么意思。孫曉梅嘆口氣說,因?yàn)榇蟪舆M(jìn)小秤出,如果都按足秤吃,到月底就虧空了,你們就要餓肚子了。

      孩子們把父親比作大英雄,認(rèn)為他了不起。每次抓稱糧食,三個孩子圍在一旁,眼睛專注在秤桿上。然后,又盯緊父親要抓回糧食的手。這樣的場景,倒似成了家庭歡宴。

      日子畢竟苦,你家能吃飽,能有糧食吃,別人家就未必有這個條件。鄰居郝嬸有一天就猶豫著來借糧了,身后跟著個孩子,四五歲的年紀(jì),鼻涕流得很長,眼神怯怯的。她不要趙建福周濟(jì),就是借點(diǎn)糧緩沖一下。

      于是,稱糧的戲碼在廚房上演,這次圍的孩子更多,顯得更熱鬧。趙建福稱得很認(rèn)真,到關(guān)鍵時(shí)刻,也就是自家孩子認(rèn)為他們的父親應(yīng)該抓回一些糧食的時(shí)候,趙建福卻沒有,反而多添了幾把。郝嬸不明其理,一個勁兒彎腰致謝。

      晚上睡覺時(shí),孩子們問起緣故。趙建福眼望天花棚,幽著氣說,我就在乎那么點(diǎn)糧食嗎?誰家不會碰到個溝溝坎坎?嘁,睡覺!

      孩子們沒聽出這話有多少玄機(jī)。

      剩豆

      還是有關(guān)吃的事。

      二叔年輕時(shí),是個長得很周正的小伙子??上Ф级辶?,還沒個對象。

      在熱心朋友鄰居的幫助下,陸續(xù)相過幾次親,人家反饋的意見大意一致,個兒挺高,心眼兒有點(diǎn)缺。

      這分明冤枉了二叔,二叔心實(shí)誠,不會藏奸。人家說什么,他也愛信。指東道西的事情在他那里是拐不過彎兒來的。

      這樣的幾次三番折騰,二叔的心里就有了微妙變化。他是有點(diǎn)急了,怕再不成就被更多人笑話了。所以,與同事介紹的趙麗娥第一次見面,二叔索性就使了狠招兒,在向陽飯店請趙麗娥吃飯。那年代,不是每個人都下得起館子的,二叔是想來個速成。

      趙麗娥是紡紗廠女工,二叔在螺旋管廠上班,看著倒也般配。趙麗娥還有個內(nèi)在條件,她是上海人,長得小巧玲瓏,做事,包括待人接物,比較精細(xì)溫柔。二叔一米八三的個兒頭,濃眉大眼的,方臉龐,典型的北方大漢特征,對趙麗娥而言,是否符合擇偶標(biāo)準(zhǔn)就不好把握了。

      點(diǎn)了兩個菜,一個魚香肉絲,一個炒嫩蠶豆。兩個菜都是甜口,也適合下飯,趙麗娥深深地剜一眼二叔,輕抿嘴角。

      兩人邊吃邊聊,這就顯出二叔的優(yōu)勢了。二叔能講,會講,都是螺旋管廠的故事。他把廠里的哥們編排得五花八門,逗得趙麗娥咯咯地笑。

      二叔判斷有戲,于是使出渾身解數(shù),大講特講。故事精彩,菜也對應(yīng)米飯,轉(zhuǎn)眼間魚香肉絲就吃得光盤了。趙麗娥吃蠶豆,一枚一枚,小心用筷子往嘴里送,同時(shí)瞪大眼睛聽。

      女生對男生的話不反感,在二叔這邊從沒遇到過。之前失敗的幾次相親,都是人家認(rèn)為他嘴貧,有點(diǎn)嘮叨,也顯得娘們嘰嘰的。這個趙麗娥卻不,她很樂意聽,有時(shí)還會加個手勢說,你真能編,我才不信。

      氣氛相當(dāng)之好,二叔自我感覺也相當(dāng)不錯,在之后兩人即將結(jié)束就餐時(shí),二叔遲疑著看了眼盤子中剩下的十幾枚蠶豆,謙讓著趙麗娥再吃點(diǎn),別剩下,趙麗娥淡淡地笑說,已經(jīng)吃好了。

      二叔喉結(jié)動了下,嘴上“哦”著,說,好,那我們走吧??墒?,他動作遲緩,眼睛不離蠶豆,好像那蠶豆放著光,內(nèi)殼里有什么神秘東西牽引著他的視線,拽也拽不回來。

      趙麗娥已經(jīng)矜持地穿好衣服了。飯吃得愜意,聽到的趣事也很逗人,只是眼前的男人并不可意。他太粗獷了,似乎文化也不怎么高,而且頭回請女方吃飯,就這么奢侈,也顯出不是個過日子的主兒。趙麗娥醞釀著,事后怎么和媒人說。

      磨磨蹭蹭的,二叔也穿好了衣服,可眼睛余光還在蠶豆上,喉結(jié)又動了幾下。

      在決定就此離去時(shí),二叔鼓足勇氣說,要不,你先走吧,我還有件事。然后,也不管趙麗娥是否在意,一屁股又坐在了桌子前,拿起筷子,一枚枚夾蠶豆吃。趙麗娥看著二叔,臉上云團(tuán)翻滾。

      想想當(dāng)時(shí)的畫面吧,二叔那么大個塊頭,抻著條長胳膊,用筷子一枚枚夾蠶豆吃,有多滑稽。

      終于消滅蠶豆,可以離開了。二叔臉上在那一刻現(xiàn)出凜然,已經(jīng)揣測到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局了。出了向陽飯店的門,剛想說點(diǎn)什么,趙麗娥卻很自然地把胳膊挎了上來,沖二叔嫣然一笑。

      是的,趙麗娥成了我二嬸,蠶豆成為相親的勝負(fù)手。二嬸給出的理由是,這是個會過日子的男人,一個很有意思的男人。

      的確是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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