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 虹
一
中秋的南方,半點兒涼意都沒有。當午的烈日暴曬這片連綿在數(shù)十里丘陵上的甘蔗林,密匝匝的蔗葉騰騰冒煙。地里只有表娘一人在剝蔗葉,她身子忽彎忽直,像草叢中一只忙碌的螞蟻。
表娘年過六旬,向來身體很好,前陣子發(fā)病半個月出不了門,還得照顧癱瘓的婆婆,憔悴不成樣。今早感覺好些,她端飯到婆婆床前,把豬雞鴨喂好,便來下地。季節(jié)已過,要趕緊剝蔗葉。兩三米高的甘蔗,被葉子從地面頭節(jié)開始一截一截包裹。上邊新葉瘋長,下邊老葉干枯了還緊緊纏著蔗稈,好比不甘心的殉情者,死了還抱緊戀人不撒手。在榨季到來前,必須把下邊枯葉和上邊大部分綠葉剝掉,只留頂上兩三片葉子。這有利于甘蔗增重升糖,也是進廠送榨要求。其他地里蔗葉都剝了,只剩表娘這塊地。望過去,別的蔗地像是春暖時所有人都衣服薄爽,唯獨表娘的地塊厚裹臃腫。想不起來啥時候開始,表娘的活兒總慢人一拍,以前可不是這樣。剝葉子是種甘蔗最煩累的活,那些耐不了的人家根本不種蔗。表娘穿挺厚的長袖衣服,戴上專門縫制的頭套和手套,整個人只露出眼睛。但在剝蔗葉時,長長利利的鋸齒仍然穿透手套,刺進她的手心手背。仰頭彎腰,伸手轉身,難免露出頸脖、手腕和后腰處,被密匝匝的蔗葉一道一道割鋸。割鋸不會太深,少部分顯出微微血印,大多只是令皮膚一道一道變紅,久了又慢慢消失。但它留下的細白毛茸沾在皮膚上,和著汗垢塵灰,又癢又黏又辣,加上蔗林被曬成大蒸籠,置身其間,要多難受有多難受。因為身子虛,以往一扯兩三片葉子,現(xiàn)在她只能一片一片扯。哪怕就一片,也要多扯一次甚至幾次才能把它扯斷。干活慢了,四周葉子對她的割鋸卻比以往多幾倍。表娘此時的面色,是經(jīng)典的難熬版。這般難熬淹沒在感覺咋干也干不完的蔗林里,比大病后的羸弱,比背負超重還煎心。沒干過這活兒的人無法體會。
“嘀嘀、嘀嘀——”一陣喇叭聲由地頭傳進來,表娘停下手,馬上想到肯定是堆放的甘蔗葉擋人家路了。她貓著腰邊走出去邊想,誰會開車過這里。表娘家獨在村子最東面,這條小路盡頭是她門口,平時別說車子,連行人都很少經(jīng)過,所以她放心把葉子堆路上。
表娘走到路邊,剛脫下頭套讓頭臉透個氣,腰身還沒直起,就看見一輛小車停在眼前。她正要搬蔗葉,駕駛室門打開,有個人下車快步走向她喊,媽,我回來了!聲音略顯意外,也夾有興奮。表娘見了也意外,開心應他,哦,是明磊回家!下車的人叫王明磊,是表娘的兒子,也是我表哥。
媽,您看我?guī)дl回來了!表哥轉身拉后座車門,喚下倆男童,一手牽一個,愈加興奮地說,媽您看看,您好好看看這是誰?
他們是?表娘一臉疑惑。
是您孫子,您的雙胞胎孫子呀,媽!
???表娘聞聲一顫,好比腳下突發(fā)微級地震。她慌亂地脫手套,問那他媽呢?你們啥時候生的呀,咋不見秀仰跟你回來?表娘話頭快,腳下更快,沒褪完手套的兩只手,就要摸上倆孩子的臉蛋。
媽,他、他們不是秀仰生的。其實表哥還沒進村就緊張,媽這一問,他立馬額頭冒汗,磕磕巴巴起來,雙手不自主松開小孩。
什么?我的孫子不是你老婆佟秀仰生的?表娘聲門陡高,褪到一半的手套又急促地套回去,快碰到孩子的手倏地彈回,她反應忒快,一點兒不像大病后的樣子。倆小孩有如與老人同極磁場相斥,像兩只青蛙彈身射進車里,砰地關上門。
媽,媽,您聽我說,秀仰她生不出了。孩子他媽在車上呢,我讓她下來見您。表哥邊說邊靠上半步,用手扶上表娘的肩膀。表娘蒼白的臉瞬間通紅,左掌打掉兒子的手,右食指戳上他額頭厲聲道:她是你什么人,你咋跟她生孩子?我不見她!你快告訴我,秀仰她人在哪,她到底怎么啦?!表哥賠著笑,低聲說媽您別嚷嚷,您先聽我說嘛。秀仰她沒事,她好好地在城里看餐館呢。我特意選今天重陽節(jié),帶一對孫子和他們媽趕回來看您和奶奶……表娘截斷他話茬,說別孫子孫子的,誰認這由頭不清的孫子?你和秀仰離了我咋不知道?你要別的女人我咋不知道?你眼里還有媽媽,還有奶奶嗎?表哥繼續(xù)強擠笑容,小心應她,媽,媽您別急,我沒和秀仰離婚,我們還一塊兒過日子,一塊兒管餐館管得好好的,真的!
好好的?你說她好好的!你個混賬東西,我算是聽出來了,你這是學壞,養(yǎng)起小老婆來了。老死鬼,老死鬼你睜眼看看呀,我們兒子他養(yǎng)小老婆!他養(yǎng)小老婆吶!表娘仰頭大呼,臉涌怒色,哭腔悲憤。她用力扯下手套摔到地上,拿拳頭“咚咚”擂打胸口。表哥王明磊見了,趕忙又靠前,想阻止媽媽又不敢,雙手一會兒打開一會兒下垂,嘴里不住求著:媽,媽!我一時半會還真和您說不清,我們先回家,到家了我再從頭到尾告訴您和奶奶,好不?表娘聽了更是心頭明清,她迅速撿起手套,說你是老王家的,想咋回咋回,他們仨不清不楚的,可不能進王家的門!表哥急了,高出一聲道,媽,人都到這了咋能不進屋,不進屋您讓他們母子上哪去?表娘聽了他的話,雙手一攤喝開:他們愛上哪上哪,反正不許進老王家門!表哥轉身到路中間,一邊胡亂搬開甘蔗葉,一邊急腔喊著,媽您咋能這樣,您咋恁子不講禮數(shù)!表娘冷下聲調,混賬東西你還有臉跟我提禮數(shù)?你搬開也沒用,咋樣今天他們仨都不許進門!表哥手沒停,嘴上噴火氣:憑什么呀,媽!表娘說,憑什么?就憑我是你媽,就決不能讓不清不楚的人踏進王家廳堂,污了王家祖宗牌位。表哥沒退路了,氣呼呼地吼道,要是我偏不聽,偏要領他們母子進屋呢?
表娘三兩步杵到小車前說,哦,你現(xiàn)在能耐大了。今天你也能耐能耐,你從你媽身上碾過去。表娘始終沒往車上瞟過,連余光都沒散過去。此刻,她只把一對眼珠子唬向兒子,語調捋平平放出話后,像一尊雕塑紋絲不動。表哥王明磊想過一萬遍老媽的反應,單單沒算到這一種。心理準備不足令他一時沒轍。他只好停止搬甘蔗葉,灰溜溜上車,轉過頭對后座人解釋幾句,便三進兩退掉轉車子。然后,他猛轟油門加速,車尾卷起一大溜灰塵。奇怪的是,表哥打小討厭干農(nóng)活,尤其怕碰甘蔗葉,可這回他徒手搬了半堆葉子,卻一點不覺得辣癢。
二
車子還在掉頭,表娘就清理路上的甘蔗葉,完了艱難直起腰望望村頭通大路的方向,長吁一口氣。氣一出,剛才憋著的那股勁全泄完,像小皮球挨劃開大口子,“噗”地癟了。她頓時虛軟,面色好比川劇變臉,瞬間覆上蒼白,比見兒子前還白,比大病中還白。她知道干不成活了,便收拾東西拖著灌鉛的步子,走向距離母子掰勁處不到五百米的家。
走近堂屋右側臥室門口,表娘聞到一股臊味,趕忙洗手幫婆婆清理。婆婆臥床十多年,表娘一直同住,好照顧。兒子王明磊五年前出錢起了這幢三層大房子,公公住進新房只七個月就過世了。如今,一對婆媳只用到這間臥室、堂屋和廚房廁所,其他房間就是個擺設。婆媳倆本就垂暮老矣,空蕩蕩的大房子愈發(fā)失去生氣。因為料理得好,婆婆從沒長過褥瘡,屋里也沒有長期臥床的那股味兒。但像今天表娘出門時,婆婆排泄到尿不濕里就難免了。表娘幫婆婆擦拭干凈后,四下噴了空氣清新劑,把窗子開大。本來接著應該抱老人上輪椅,推她轉幾圈??涩F(xiàn)在表娘眩暈乏力,便對婆婆說,媽,我先歇一歇,等會兒再出去轉哦。表娘走出臥室時帶上門,把堂屋大門也關上?;璋抵校吓f竹椅,對著祖宗牌位邊上丈夫模糊的遺照出神。
表娘勤快孝順,持家和睦。兒子從打工仔到老板,在舊瓦房邊建起樓房,一下住上村里最好的房子,一對孤寡老人心窩子盛滿幸福。可今天,裝幸福的兒子把和諧打破了,打破后所有煩苦全壓在表娘一人身上。不,應該說先壓在兒媳婦佟秀仰身上,而且不知道已經(jīng)摧殘她多久了。想到這,表娘就心口辣痛,比剝十畝甘蔗葉還難受。只有床上的婆婆還蒙在鼓里,保持盛滿幸福的狀態(tài)。好多苦,你不知道它就不覺得苦,讓你繼續(xù)甜著。往往大苦即將到來前,甜得更濃,讓人錯覺升華到甜的更高層次。婆婆也沒法知道,好長時間不見的孫子,剛剛在半道上給親媽攆走了。
我是不是太狠心了?表娘問自己,也問墻上的丈夫。一問,就如不小心碰開閘門,她眼淚汩汩淌下來。自從丈夫死后,表娘就沒在人前流過淚。她淚水越來越多,淹沒了現(xiàn)實,映照出過去。
表娘的媽媽和我奶奶是姐妹,我們兩家住隔壁村,距離她現(xiàn)在的家好幾百公里。她爸在縣城工作,大煉鋼鐵時丟下她們母女六人,另找個大姑娘成家。表娘在五姐弟中是老大,只讀完小學就輟學幫媽媽干活養(yǎng)家。十五歲那年人販子上門,貧窮無路的媽媽哭了一宿后,狠心收下兩百塊錢,她就成了王家媳婦,結婚證都沒打。剛來時表娘又哭又鬧,偷跑幾回都沒成。后來見公婆和丈夫厚道,待她挺好,況且也不知道逃走了又能去哪,才漸漸打消念頭。大她二十歲的丈夫有倆姐姐已出嫁,到這一輩老王家連著三代單丁。所以全家人既嚴防逃跑,又疼表娘也屬自然。
表娘給王家生了三女一男,表哥王明磊是最小的孩子。他六歲那年發(fā)高燒致腦膜炎,差點兒夭折,雖然治好了卻留下歪脖子后遺癥。此后他的發(fā)育和表達都帶障礙。那年也賊怪,表哥逃過一劫才半年,表娘在干活時又讓毒蛇咬。丈夫二話不說用嘴幫她吸毒,表娘送醫(yī)得救,他卻死在半道。當時表娘才三十歲,此后本就貧窮的家雪上加霜。三個表姐草草嫁人,而得到全力供讀的表哥,雖然有點偏寵,也只勉強混完初中,便隨人家下廣東打工。表哥讀不得書,望子成龍的表娘想繼續(xù)賣血換學費也沒門,好生失望。誰都沒料到幾年間表哥在餐館里從洗碗到炒菜收入見漲。十年前他離開廣東回省城開小餐館,又擴成大餐館,買房買車,步入老板行列。
老死鬼呀,你說我們明磊咋就變成這種人吶!表娘撐著竹椅站起來,蹣跚走到祖宗牌位前,用衣袖角擦了擦丈夫遺像,又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讓自己完全回到現(xiàn)實。你都看到了,我一個人管全家大小三十六年,累到吐血。好不容易有點盼頭,以為兒子出息了,老王家沾光了,誰知這不孝子狠狠給我這么一棒子呀。你說,是不是我上輩子欠你們老王家太多,到現(xiàn)在也沒還夠吶!我今天沒讓不三不四的人進屋,老死鬼你可要想得通呀。如果連你也怪我,我就大冤沒地兒喊了。
表娘喃喃說著,淚水又模糊,穿越回被毒蛇咬那天。生產(chǎn)隊用東方紅拖拉機送他們夫妻倆去縣醫(yī)院,半道丈夫感覺自己肯定熬不過。他拉著表娘衣襟艱難地說,明磊他媽,我走以后你可要把孩子們養(yǎng)大,不能讓老王家斷香火,更別讓他們學壞。丈夫說完就斷氣了,眼睛都沒閉上。
老死鬼你知道嗎,當年要不是你用命換我的命,不是記著你這番話頭,我也扛不到現(xiàn)在,這個家早塌了。老死鬼我今天明擺告訴你,你走后我苦難到頂時,好多回想隨你一走了之。我也曾經(jīng)想聽我媽和別人的勸,改嫁過好日子??晌曳挪幌聨讉€孩子,也不能丟棄拖拉機上答應你的話頭。就算我?guī)Ш⒆痈募?,可倆老人咋辦?還別說嫁到哪,人家都會改孩子姓,那老王家可真斷香火了。老死鬼呀老死鬼,說一千道一萬,我扛過來了,這個家就該我說了算對不對?就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們兒子昧良心使壞對不對?你和媽經(jīng)常講,老王家雖然窮,但祖祖輩輩沒干過壞事,今天要是我不管兒子,你在那邊咋向祖宗交代,我死了又咋有臉去見祖宗吶!
盡情哭訴過后表娘感覺好很多,似乎祖宗和丈夫聽見了,都認可她的理兒。她甚至見他們圍坐一圈,紛紛對她豎大拇指,或贊許地點點頭。幻覺讓她更加意志堅定,更有底氣和力量。她揉揉酸麻的手臂,細致地擦去臉上每道皺褶里的淚水。婆婆耳朵有點背,眼神卻忒尖,可不能讓她看出異常。然后表娘步子輕快走進臥室,把婆婆抱上輪椅到屋外轉了幾圈。回來后她做了婆婆愛吃的油渣茄子,算是過了重陽節(jié)。但自己還是一口也咽不下。
三
第三天早上,表娘服侍婆婆吃過早餐,就去喂豬雞鴨。等她忙完從舊瓦房出來,一眼看見表哥的車停在大門前。她心頭一緊,脈搏驟快,沖進堂屋到臥室門口,卻瞄見兒媳婦佟秀仰在床前和奶奶說話。她有點迷惑卻顧不上多想,疾步上二樓把每間房都找一遍,沒有人。又到三層和樓頂,也不見個影子。經(jīng)過一番折騰,表娘感覺乏累不行,把著樓梯扶手兩步一停,慢慢回到堂屋。想了想,她再出大門把房前屋后每個角落又尋一遍,還是啥也沒有。折回臥室門口,兒媳婦正伏床沿嚶嚶地哭,奶奶也跟著抹淚。表娘進去時故意弄響鞋底,還發(fā)了一聲喉音。兒媳婦聞聲回頭看,趕忙抹淚掩飾,站起來喊了聲媽。
表娘順手拉過一張凳子,叫兒媳婦坐下來問,秀仰你咋回來的?兒媳答她,是明磊去接我回來的,就我們倆回。表娘明白了,輕聲說,你既然回來,就好好跟媽說說,你們是咋回事?兒媳婦望一下奶奶,得眼神示意后便一五一十道來。因為剛才已和奶奶講過一遍,現(xiàn)在重述,她語調平穩(wěn),也不落淚。她說,剛從廣東回來開餐館時,夫妻倆很苦,沒日沒夜地干,生意慢慢紅火。擴大店面增加人手后,明磊應酬越來越多,顧店顧家少了。我覺得他是為生意也沒多想,盡力打理餐館和這個家。直到兩年前,偶然間聽工仔悄悄議論說,明磊和一女服務員不正常,就多個心眼。等我弄清楚時,女服務員懷孕已四個月,后來生下雙胞胎。
知道了你也不攔著?也不告訴媽一聲?
媽,我當然鬧過。但我能有啥辦法,能鬧個啥結果呀?我知道媽您為這個家受的罪操的心已經(jīng)夠多了,哪敢再叫您傷這份神。這是命,我認了。
你呀你呀,不是媽說你喲秀仰,要是早和我說,事情咋能到這種樣!你就是心太善人太軟,你以為現(xiàn)在還是舊社會,男人還能三妻四妾……
兒媳婦趕忙接話,媽,這些我都知道。前天的事明磊都和我說了,今天我就想和您求個情。明磊這個事他有錯,他不該,但他也不是只為自個兒,他……
啥?他不為自己,難道他是為我,為這個家,為你這個老婆好?!秀仰呀秀仰,我都不知道你到底腦子哪根綹子搭反了。表娘說著,眼里布滿哀其不爭,右手卻愛憐地撫摸兒媳婦的額頭、臉頰和后腦勺。我、我們老王家,得、得續(xù)香火……兒媳婦磕巴著。秀仰你說的沒有錯,我們老王家得續(xù)香火。表娘打斷她囁囁嚅嚅的話頭,但是,續(xù)香火也得你和他王明磊來續(xù),現(xiàn)在政策也允許了,你們生一個,生幾個兒子,我和你奶奶都高興,但決不能現(xiàn)在這個耍法呀!
媽,我生不出。
生不出?你有思雨時我和你奶奶接的生,三五落二就出來了,比我生他們四姐弟還溜乎?,F(xiàn)在營養(yǎng)一天天見好,咋生不出?
媽,我真、真的生不出。
那頭些年呢?我和你奶奶催來催去的,思雨都十幾歲了,早些日子你年輕時也不能生嗎?
被這一追問,兒媳婦反應不來,又磕巴道,頭、頭些年,明磊不樂意碰我。說到這句話,她的淚水沒法封住了,破眶狂瀉。
表娘正要張嘴,一直不吭聲的婆婆突然開腔,明磊他媽,我講兩句行不?表娘趕緊道,媽,您說。婆婆右手擦淚,挪左手來抓表娘的手說,明磊這混賬東西是不對,他傷思雨媽的心,給老王家丟份子。可剛才思雨媽也說了,兩個孩子沒有錯,他們也是老王家的骨肉。這會兒,他們還在鎮(zhèn)上等著你一句話……
媽,您別說了,我知道您要講啥。表娘接過話茬,眼神看進婆婆眼里。她說,媽,從奶奶到您和我,現(xiàn)在到秀仰,都攤上老王家續(xù)香火的活兒。我們走運生了兒子,秀仰還沒生。這沒生就是她的錯嗎?剛才您也聽見了,直擺著就是明磊這混賬東西耍歪心。我退一萬步講,哪怕真是秀仰都生不出,那又怎樣?我們老王家要續(xù)香火,也得要良心,對不對?拿我來講,三十歲明磊他爸就走了,這些年我苦著累著,圖個啥?還不是為了對得住良心!說著,表娘擦擦眼角問婆婆,媽您還記得當年招雷孟晚上門那件事嗎?
婆婆點點頭,她怎么能不記得!兒子過世后,極度貧困的家更慘了。她和老伴已過七十,老伴身體不好,四個孫兒年幼,全家人怎么勞累都不飽暖。老王家在村里沒面子,誰都想欺負一把。剛開始婆婆擔心買來的媳婦跑了,畢竟她才三十歲,誰甘心拖一大家子熬到頭?后來看到兒媳婦實誠待著,拼命干著,根本沒動心思,她才踏實。可久了,婆婆自己卻動起心思來。她是精明人,覺得如此熬下去,這個家永遠沒出頭之日,便和老伴合計要招個男人上門。有個壯男人,多勞力多收入,也斷了許多人的歪念。此招不僅關乎家庭穩(wěn)定,免于節(jié)外生枝,從另外角度講,這樣也不至于太虧欠兒媳婦。沒想到提出來后,表娘死活不應,說自己能行,能撐起這個家,只要齊心用勁,不會比別家差。
可時間終究熬不過苦難。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倆老越發(fā)堅定加人脫困的念頭,表娘也漸漸滋生有個厚實肩膀依靠和分擔的想法。除了表娘長得挺俊人品又好,老王家其他條件都讓人望而生畏。那時填飽肚子才是王道,不像如今興什么顏值,好看又不能當飯吃。所以,要招過得去的人并不容易。這事廣而告之一年多,才碰著一個合適點的人,便是雷孟晚。他家在五十里外大山上,大表娘八歲,四兄弟全是光棍。他人憨包了點,但干活力氣大,年年生產(chǎn)隊工分掙最高。關鍵是不光他中意,他們全家人都支持他倒插門。
皆大歡喜的事兒眼看就成,卻讓表娘硬定的一個條件弄砸了。表娘想著獨子王明磊有缺陷,便提出成家后如果有兒子,第一個必須姓王。哪知雷家也有小九九,雷孟晚四十多歲了,討媳婦上門無望,倒插門也想生個雷姓種子。要是第一個兒子不姓雷,他年齡在那擺著,誰擔保還生得第二第三個?假如頭一二胎又是女的,那他和表娘年齡就過了,豈不是白送人一苦工,還幫人續(xù)香火,自己啥也沒撈著太不劃算。他三個哥哥年紀大了,而且沒一個不帶毛病,這輩子想成家生子,除非日頭打西邊來。就這樣,表娘和雷家誰都不讓步,一拍兩散。這事兒傳開,十里八鄉(xiāng)哪還有人敢試,婆婆和公公咋也說不動兒媳婦,只能嘆氣作罷。表娘后來說,她真要招人上門,首要目的就奔改變老王家四代單丁傳統(tǒng),減風險,旺家族,否則免談。只有這樣,她背個二婚再嫁之名才值,才對得起丈夫,對得起王家祖宗。
媽,要不是明磊他爸拿命換我的命,不是他臨走前叫我養(yǎng)大孩子,管著他們不學壞,我也熬不到今天。表娘的話打斷婆婆裝滿感激的回憶。表娘接著動情地說,我用良心對孩子他爸、對這個家是應該的。那轉過頭講,我們老王家也得用良心待秀仰對不對?更別說她還救過您老人家的命吶!
嗯,我這條老命是明磊媳婦撿回來的。這話頭又讓婆婆回到過去。剛嫁來時,佟秀仰還沒跟王明磊去廣東打工。她生完孩子三個月,有一天奶奶和她上山采蘑菇賣,突然腳滑摔下十幾米大溝。深山里沒人煙,佟秀仰以九十多斤的單薄身體,背著一百多斤的奶奶下山,跑七八里路才攔到車送醫(yī)院。就是那次重傷讓奶奶癱瘓。醫(yī)生說再晚二三十分鐘,連命都保不住。
媽,您想想,秀仰那時身子多弱呀,能背您和閻王爺比快,她靠的是力氣嗎?不是,她是靠一顆善心,是搏命呀。我抱著思雨趕到醫(yī)院時,見她也躺那吊瓶,心疼得好比挨刀割呀。她救您,就像明磊他爸拿命換我的命,理兒沒兩樣。如果我們娘倆由著明磊欺負她,就會讓別人戳脊梁骨戳到折,吐口水吐到淹祖墳吶。
明磊他媽,你不要再說了,媽知道你性子,你鐵定心就由你吧。婆婆淚水又滴上枕巾,哀嘆一聲造孽??!便緊緊閉上眼睛。這時臥室門口閃個歪脖子影,表娘眼尖,起身出來一把拽著表哥上到二樓房間里。
自知理虧的表哥搶先道,媽,您都知道了,我和秀仰都商量好的,我倆會一直過下去,過完這輩子。媽,您兩個孫子還在鎮(zhèn)上等著,就算您不認他們媽……
不認,誰都不認,他們都不許抬腳進老王家的門。表娘打斷他。
媽,媽!您和奶奶不是老巴望我生男孩、生男孩嗎?現(xiàn)在有了您又這樣!表哥急了,嗓門忒大。
是你們老王家巴望!表娘一喊出聲便卡頓,立馬改口說,對,是我巴望,是我催你。可我什么時候叫你昧良心胡來?你爺爺奶奶,還有你爸都講我們老王家祖祖輩輩是正經(jīng)人家……
可、可現(xiàn)在都這樣了,您叫我咋辦,我咋辦呀?表哥更加耐不住,脖子彈起老歪。
咋辦?現(xiàn)在你才問我咋辦?早先干嗎去了?我再告訴你一次,就這么辦,等我蹬腿斷氣了,你們再使別的轍子。表娘說完轉頭望向窗外,又成一尊雕塑。
四
日子復歸平靜。表娘照舊苦地頭、累家里,只是身子毛病漸多,也不知是那場病還是天上突然掉下“孫子”的緣故。表哥回來過幾次,表娘都好飯好菜煮上,就是帶兒子進門這事兒,求來求去東鬧西鬧都白搭。三個表姐知道娘倆開仗,擔心表娘而回門更勤,空蕩蕩大房子添了些生氣。
表面平靜不長久,第二年婆婆死了,死在表娘跨進七旬門檻當天。表哥的爸爸死那天,奶奶也剛好七十歲。婆婆不是老死,雖然臥床多年,但她對這個家對世道是滿意的,滿意讓老人家知足。人一知足心情就好。農(nóng)村老人沒見過世面,活得簡單,往往再加個心情好,就沒病,就長壽??勺詮膶O子王明磊帶媳婦佟秀仰回家后,情況變了。因為這個情況變化,婆婆就嘆氣、糾結、為難、傷感,也就是我們今天講的抑郁。年輕人抑郁都會死,何況垂垂老者。
婆婆是凌晨死的,臨走前表娘和三個表姐守著。表哥表嫂和女兒思雨下午才趕到,來之前表哥電話里照例苦求表娘,想讓倆兒子回來戴孝。他說奶奶生前不得抱重孫,就讓他們在老人家入土前陪一下,了卻她多年宿愿。但表娘就是在最傷感最脆弱最心軟的這個時刻,仍絲毫不為所動。思雨已讀完大學法律專業(yè),考取A證,正在選律師事務所。父母從廣東回省城開餐館后,把她從農(nóng)村接去上學,懂事又爭氣。她從小被奶奶和太奶視為掌上明珠,認定她必將開創(chuàng)老王家榮耀之旅,果然對。表娘對兒子說,就讓思雨回來戴孝,只有她能代表老王家這一輩。
這里農(nóng)村哭喪都動真格,不像有的地方,竟然可以花錢請人代哭代跪。真弄不明白,到底是他們覺得逝者無需再真誠對待,還是覺得逝者智商都不高,可以用忽悠方式來裝傷心裝孝義。表娘和婆婆相依為命,一輩子沒吵過架沒紅過臉,如一對母女。貼切點說,她們比母女還親。表娘對媽媽收兩百塊錢賣她,一直心存疙瘩。雖然很理解媽媽苦衷,但老話說虎毒不食子,餓死不棄手足骨肉。即使事實證明表娘賣給對的人家,那也是賣女,永遠不可能算嫁女。況且古往今來,賣女兒賣對的概率實在太小,媽媽是拿她幸福賭博。有賭性的媽媽不算好,何況拿自己心頭肉來賭,更不可思議。所以表娘對婆婆的親,超過媽媽,當然更超過爸爸。她爸死時她就沒回來,只派兒子王明磊來代表意思意思。她們五姐弟誰都沒奔喪,有的連代表都懶得派,一點意思都不用意思。小妹在電話里說,她聽到消息特舒坦,特意多炒倆菜,和丈夫對飲一瓶二鍋頭。倆人都醉了,而且當晚還過了一回好久都沒過過的夫妻生活。表哥奔喪回家說起那送喪場景,也不禁唏噓。誰知不成器的兒子,一點不汲取外公教訓,步其后塵。想到這表娘就氣得牙疼,怎么有些男人犯賤的嗜好,還會遺傳,在老王家還是隔代遺傳,還在遺傳中變本加厲。想著不像樣的爸爸和兒子,表娘自然想到丈夫。別看他身子弱,走路踩不死螞蟻,在村里混得掉份,可從不干壞事,自己被蛇咬,他想都不想就張嘴吸毒。他是真男人,有情有義、有勇有謀,比誰都強。
表娘想著這些,在婆婆靈前哭得癱軟在草席上,誰勸都沒用。一般人動情哭喪都難得聽下去,何況一個七十歲老太太在痛哭。她的哭訴飛出門外,月亮不忍聽躲進云層后。茫茫山林不忍動,凝固成連綿的煤海。屋子里的人更是讓她帶得悲意潮漲。當然,有人跟著傷別棺材里的婆婆,有人想起各自永別人,各種傷心事。反正此時,各式各樣的悲傷混合一塊兒,淚水傾瀉,哭聲交響,仿佛整棟房子、整個村莊都泡在悲水中。
不是有兩個孫子了嗎,老太太還跟婆婆哭著道歉啥?旁邊有人感觸表娘的哭訴,不自禁嘀咕一句。說來也怪,別人這句低咕,在場所有人,包括正在哭或已停止哭的,誰也沒聽見、沒在意,可偏偏癱在草席上痛哭的表娘卻聽見了。她不僅聽見了,還在意了。一在意,她就反常。反常的表娘聞聲??蓿ⅠR觸電般直腰坐正,回頭循著聲音方向,一邊抽噎著,一邊無比清晰糾正道:可不能胡說喲,我老王家還沒續(xù)上香火,老太婆還沒抱上重孫子,她走的時候都沒閉眼吶。我對不起她老人家,對不起我那老死鬼呀!說完話音未落地,她的身子立馬原樣癱到草席上,繼續(xù)哭訴:媽呀,我的媽呀,您咋不帶我一塊兒走吶,我們娘倆原來在這屋里做伴,明天也一塊兒在墳里做伴多好呀,不落單,土里又暖和。您咋舍得丟我一個人在這鋼筋水泥籠子,又空落落又凄涼,差過墳墓喲……
次日早晨扶棺上山回來后,親朋散去,只剩一家人在堂屋聊著。孫女思雨走過來打個眼神,拉起表娘往臥室走。這孩子貼心,每次回來都單獨和奶奶說說話。思雨順手帶上門,扶奶奶坐上床沿,跟著挨過來摟她的脖子。思雨端詳表娘昏黃皺褶的臉,心疼地說,奶奶,我今天得回城里了,不能在家多陪陪您。表娘拿手來撫摸她的臉頰,沒說話,眼神分明在說,去吧,我的孫女出息了,奶奶高興,你不用擔心奶奶。思雨接著說,奶奶我最明白您的心思,我永遠支持您的決定。說來我也很氣,我爸傷我媽成這樣,她一味忍受,還幫著帶那倆孩子,我不贊成??赡鞘撬麄兇笕说氖?,他們自己做主,我不好干涉?,F(xiàn)在我只心疼您老人家,啥時候也放心不下。奶奶,您就聽思雨一句勸,以后別再管我爸那攤爛事,他中蠱太深,這輩子沒救了,他現(xiàn)在又有第三個女人……
啥?思雨你在說啥?!
意識到說漏了,思雨馬上剎住嘴,但剎不住眼神??赡軐W法律的人時刻把證據(jù)擺首位,潛融久了,他們心里想的便都印在眼里臉上。表娘從孫女眼里得到佐證,瞬間血沖天靈蓋,大呼一聲,??!便從床邊咚地重重栽到水泥地板上。
三天后傍晚,表娘從醫(yī)院ICU轉到病房。規(guī)定只能一個人陪護,表哥讓其他人回附近旅館,他自己守著。表娘醒來側頭一看,馬上怒睜雙眼,舞動插針頭的雙手,嘴里哇哇叫。表哥見了靠近來問,媽,媽,您想說啥,您咋的啦?表娘愈發(fā)帶勁,病床都跟著嘎嘎吱吱響。表哥束手無策,慌忙按鈴叫人。
進來的醫(yī)生老到,摘下表娘氧氣罩,把耳朵靠近她嘴邊聽一會兒,點點頭。他問表哥,你是患者什么人?表哥說我是她兒子。醫(yī)生皺眉頭遲疑一下,說你媽不想見到你,她現(xiàn)在情緒波動很大,這心電圖線都快抖斷了。雖然我們放了三個支架,可如果不馬上平復下來,她很危險的。我建議你先出去,換個人來。表哥急忙分辯,我是她唯一的兒子,我媽這么不穩(wěn)定,我咋能不守著?醫(yī)生不應,臉上不容置疑的表情。表哥轉而看向表娘,他這一看,又讓表娘哇哇起來,只好趕緊灰溜溜到走廊上給姐姐打電話。過后他沒敢再邁進病房一步,隔著玻璃窗望了兩天后,他無奈先回省城。
出院回到家,表娘見著恢復挺好,不忍心再勞煩女兒們,便叫她們各回各家。女兒們一走,大房子空落落且凄冷,真如表娘哭喪時說的不比墳墓暖和,走到哪都覺得恐怖,導致她無法入睡。原先和婆婆睡的房間、二樓、三樓,每間房她都試睡一遍,結果全一樣。剛做完一場大手術又連日睡不著,表娘虛弱到頂,走兩步就得歇一會,喘幾口氣,才能再挪腳。
這天晚上,表娘吃過飯來到舊瓦房喂豬雞鴨。三間瓦房,一間是豬欄雞窩,兩間以前住人。表娘忙完實在挪不動腳了,順勢躺上舊床歇歇。地面的三合土味,橫梁上的苞谷棒和長角辣椒味,混著從木門縫隙透過來的牲畜味,久違而熟悉。表娘置身與生俱來的環(huán)境中,舒坦、踏實、安神,不出幾分鐘,她竟然打起呼嚕,一覺到天亮。此后,雖然她身子恢復不理想,提不起半點神,卻總能在舊瓦房里安然入睡。她又試著在樓房里睡,不論白天晚上,照舊一分鐘都睡不著。表娘就哀哀地想,這不是睡覺問題,這是生死轉換的節(jié)奏。老天爺安排我在破瓦房里出生,現(xiàn)在又喚我回瓦房等死。表娘這念頭有由來,因為她心目中,在夢里靜靜死去,特別是邊做美夢邊死,是人生最大的圓滿。她還說過,人需要償完三生孽債,修盡九級陰德,才配夢著死。
五
列車徐徐出站,駛向天寒地凍的北大荒。表哥特意選了硬臥上鋪,視覺好,不受打擾。他近來很煩,不,自從上次重陽節(jié)帶兒子回家被媽媽阻攔后,他一直煩。只不過近來的煩惱更大更多更無解,把他都煎焦了。想到千里外的陌生目的地,他很惶恐不安。不安使他腦子也像飛轉的車輪,苦苦追思自己現(xiàn)狀的起源,那不堪回首的小時候。
打表哥記事起,一日三餐都是照見人影的玉米糊、難咽的霉干菜,吃完感覺撐得很,上學路上跑兩下就餓了。那時好像只有吃紅薯和貓豆,才真頂餓。溫飽還算小事,爸爸多病,媽媽不知從哪買來,再戴著一頂四代單丁的帽子,老王家要多窩囊就有多窩囊。特別是爸爸死后,單親媽媽,自己歪脖子,境況愈加惡化。整個少年時代,他的眼睛望向哪兒,都是心底投射的至黑。
那天放學后一進村,表哥被幾個孩子攆著,他跑得書包鞋子都掉了,好不容易才擺脫他們,逃進家里關上門。他們就拿瓦片土塊砸門窗,嘴上喊著:短命鬼的老爸,歪脖子的傻伢,再來個鱉孫子,屁眼上結苦瓜。媽媽剛好從地里回來,趕走那些孩子。她問清楚是村西頭酒瘋子林顯沾教唆的,便上門理論。哪知林瘋子就等著她,一見她來了壞笑著說,你這么俊的小媳婦,沒了老公真可惜,不如跟我搭伙睡一塊兒算了。媽媽氣得跺腳呵斥,你個酒瘋子,今天我警告你,再敢胡使小孩兒欺負我家明磊,小心我擰折你成歪脖子、瘸腿子!誰料這事還沒完,幾天后大半夜,那林瘋子乘酒勁偷偷撬開媽媽房間的窗子。被驚醒的媽媽拉亮電燈,跳下床又喊又打。媽媽大伯是個武把式,她從小跟著練過招,身子骨又硬茬,這一通踹打抱摔,把林瘋子揍個夠嗆。因為林瘋子叔叔是縣里干部,背里使歪招,媽媽被抓走關了十五天。雖然吃了啞巴虧,但這一鬧,媽媽也叫人刮目相看,鎮(zhèn)住所有像林瘋子一樣心懷不軌之徒。
媽媽從大老遠買來,年紀輕輕守寡,上山挑百來斤的擔子,背磨盤大的石塊,掙工分比男人還多,本就叫人稀奇,再來個揍人挨關,她“乜狠”的名頭便傳開來?!柏俊笔沁@一帶對超凡已婚女人的稱謂。如很漂亮,叫“乜靚”,自然“乜狠”就是很厲害,狠角色。他們對超凡男人則叫“老”,親勝兄弟叫“老同”,很厲害的叫“老蠻”。老王家也許四代單丁而陽氣持續(xù)不足,連著四代偏軟。媽媽的到來徹底改變這一切,讓老王家和硬氣沾上邊。她在男權意識絕對主導的村里,破天荒為世代偏軟的老王家撐起一個犄角。這帶十里八鄉(xiāng)買媳婦傳統(tǒng)已久,欺女人自是成風,唯獨她特例。在家里,她也因能干、果敢和公道而成主心骨、頂梁柱。這種說一不二的地位,在爸爸去世前已經(jīng)形成。表哥那天地頭被攔回,不僅是心理準備不足,更緣于媽媽擋在那就像大山。他自小見媽像見大山,想媽就想起大山,至今仍未改變,無法逾越。一方面,他為有這么一個厲害的媽媽感到慶幸。而更深的骨髓里,他是多么希望老王家的男人厲害,爺爺和爸爸厲害,自己也厲害??蓮募依锛彝饪?,爺爺和爸爸從沒厲害過,再看自己這個憨酸樣,更叫表哥滿心里悲催,低落至極。
離開村子前,不但大人和男孩子欺負他,連女同學都敢捏他。班上有個女同學是生產(chǎn)隊長的女兒,伙食好塊頭大,讀書不行打架忒橫。上五年級時,有一次放學途中她又拿話羞辱,表哥忍無可忍回了幾句,她立馬甩個大巴掌過來。嘴角淌血的表哥氣不過,沖上去和她扭打。他這塊頭哪是對手,三兩下就被女同學踹倒在地里頭。在圍觀者起哄中,她竟然騎到表哥身上,一手掐著他歪脖子,一手往褲襠里摸,摸到后用力又捏又扯。在爛泥巴里動彈不了的表哥,疼得心碎,氣得裂肺,恨不能一頭鉆進旁邊牛糞堆,誰也看不見,什么譏笑也聽不到。那女的喊,王老歪你服不服?以后還敢頂嘴不?表哥嘴硬:不服,不服,有本事我們起來再打!女同學伸進褲襠里的手稍一加力,表哥立馬嗷嗷慘叫。那女的又喊,再不服,再不服信不信我廢了你,叫你們老王家斷脈!圍觀者越發(fā)興奮,尖叫聲口哨聲混成一片。這股聲音摻雜糅合,一浪高過一浪,最終,它們對沖裂變成一記炸雷,炸塌了表哥本就搖搖晃晃的世界。他的蛋蛋沒碎,但自尊卻粉碎了。
打那以后,表哥不但成績斷崖下跌,自卑陰霾籠罩,還持續(xù)多年一見大嗓門女性就惶恐。后來一天比一天有錢了,這種反應才漸漸消失。對他影響最大的,莫過于女同學“碎蛋斷脈”這句話,叫他想起就哆嗦、痛恨,進而衍生一種莫名的異性觀。到底該怎么描述這種異性觀,他文化少自己也講不清楚。好比此刻他想捋清四十多年的人生,捋來捋去還是滿籮筐亂麻一般。
可能母子有感應,表哥在列車上燒腦時,表娘也同步在舊瓦房里繼續(xù)尋思她的生死轉換。突然手機響了,孫女思雨開口便說,奶奶,我爸人不見了。還沉溺在尋思中的表娘問她,你爸不見就打他手機,你找我干嗎?孫女急了,說奶奶,我們找他兩天了,人影沒見,手機停用,也沒留字條,我爸他失蹤了!這回表娘才聽明白,說他一個大活人,又不是一只老鼠,不是一只麻雀,咋能說不見就不見了呢。你和你媽再好好找找,搞清楚了就告訴奶奶哦。不知道是表哥一直不靠譜,還是表娘經(jīng)歷嚇人的事太多,抑或是她尋思生死轉換已達到似透非透的臨界,總之她對兒子王明磊失蹤這事,一點不急上火,一丁方寸不亂,比法律專業(yè)的孫女還淡定,還腦路通清。表娘擱下手機躺平,只花幾分鐘把兒子失蹤與生死轉換稍微糅合糅合,還沒糅出個大概眉目,她便在舊瓦房氣息里,踩點入夢。
第三天大早,孫女思雨又打電話來,把已弄清楚的狀況一一匯報。表娘不時插話,在弄清專項問題的同時,也第一次掌握表哥與復雜關系人的大致狀況。他還是沒音訊,既不知道在哪,也沒任何蛛絲馬跡表明他徹底玩完。表哥原先棲身的地方共有四處。一處是餐館里的辦公室兼寢室和會客室,出入人員很雜。另一處是到省城后買的頭套兩居室,佟秀仰和思雨住。再一處是買給二奶并且署她名字的四房兩廳,母子三人住。最后一處是租高檔住宅區(qū)的三房兩廳,給三奶。她剛搬進去時大學畢業(yè)才三年,是當售樓員在酒桌上和表哥認識的,生的女兒現(xiàn)在一歲半了。后疫情時代餐飲業(yè)本來就經(jīng)營困難,表哥心思又不在生意上,不虧本不倒閉才怪。表哥欠一大屁股債,東躲西藏,他的四處棲身地也一夜之間情形大變。
餐館里的“三合一”功能室停擺,表哥拖欠租金房東鎖了整棟樓,貼出另租告示。二奶房子常住人口三變四,因為餐館男廚師搬進來,一下子提高了房屋利用率。三奶所住的租房,原來表哥租十年,剩下的七年租權,她擅自轉給他人,自己人間蒸發(fā)。蒸發(fā)前寫好字條,把一歲半女兒在湊巧時刻放到佟秀仰門前。佟秀仰母女所住的兩居室,暫時波瀾不驚。其實也非真平靜,只是她們對小女孩的反應不強烈罷了。這些變化可能早已暗中發(fā)生,到今天才徹底揭蓋,只因游歷于四個住所之間的流動人口——我表哥,毫無征兆地失蹤了。
學法律的孫女,講得板眼門兒清,表娘一聽就通透。末了她哀嘆一句:我的老憨仔呀,他以為自己打工打成老板,哪想到自己一直幫別人打苦工吶!然后她稍頓一下,提了嗓門對孫女說,現(xiàn)在城里就靠你了,別的事奶奶不懂,也管不了,但你得為奶奶把一件事辦牢靠。
第五天,思雨和媽媽把小女孩帶回家,晚飯后大家閑坐堂屋。佟秀仰陪小女孩玩耍,她的動作神情,與帶倆男孩時如出一轍??瓷先ニ孟窬褪桥阕约旱挠H生孩子,不明就里的絕對看不出端倪。思雨對奶奶說,明天早上我得回去了,有些話還想和您說說。表娘點點頭,斜瞄兒媳婦一下,示意思雨一起走向舊瓦房。
一坐下,思雨便掏出幾張紙片說,奶奶,我前段時間找個理由,說服我爸做了親子鑒定,這是報告單。表娘看都沒看,說你電話里不都講過了嗎,拿這種單子我又看不懂,這事兒不用再費神。思雨聽完有點急,輕輕搖晃她肩膀道,奶奶您再聽我說嘛,雙胞胎男孩真是我爸的骨肉,如果都商量不通,就告上法庭,我們至少得一個回來。
不告,表娘說他們媽媽還帶著,沒丟,有點良心。孩子已經(jīng)沒有爸爸,該讓他們有媽。再說了,你就忍心叫他們兄弟分開?我們辦事是得講法,但啥時候也不能丟人情味呀!
可他們也是我們王家骨肉吶。思雨差點順出下一句:您總念叨的續(xù)香火不就靠他們么。念頭一閃過,思雨就瞧低自己,枉受高等教育多年,咋和老輩人一樣舊套見識。但她轉念就給自己臺階下,老受長輩念叨的影響,才在節(jié)骨眼上犯糊涂。
就算是他的骨肉,頂多也只能算你爸的腳丫骨、肚腩肉,但他們是當媽的心尖尖肉!等你以后有孩子了,會知道的。
奶奶!思雨禁不住喊了一聲。聲音出來后,連她自己都覺得吊詭。弄不清是為奶奶的比喻訝奇,還是有感她的決絕。隨后思雨旋即明白,自己是感嘆于奶奶的智慧。對,打小她一直認為奶奶能撐起老王家近半個世紀,靠的是耐苦、剛正和堅忍,今天才確信,奶奶更依靠的,更不為人知的,可能連奶奶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是她的智慧,超常的“乜狠”智慧!
感慨過后的思雨又問,奶奶,這小女孩不是我爸親生的,也就是說她和我爸,和我們老王家沒有半毛錢關系,是個外人。我可以找找門路,送她到兒童福利院……
不送,我養(yǎng)。表娘語氣篤定,正正看著孫女,仿佛要在她臉上找小女孩的模子,或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