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
往后的人生里,再也不會有人把她比作富士山了。
新浪微博:@煮蛋-
01
林初寒頭一次見著許迢,便是在冬至那天。
北方的冬天冷得凜冽,雪也下得比別的地方要早。包子店里的籠屜一開一合,冒出熱騰騰的蒸汽。外頭的天色早已黑了,她一邊做著店里的收尾工作,一邊在心里盤算今天賣了多少個包子,收支是否平衡。
“我認(rèn)得你?!?/p>
濃稠的黑暗里忽然響起一道清冽的聲音,林初寒聞聲抬頭,正對上許迢黑白分明的眼睛。
少年自夜色中走來,肩頭落了點點白雪。見林初寒抬頭,他又微笑著重復(fù)了一遍:“我認(rèn)得你?!?/p>
“林初寒對吧?十三班寫作文很好的那個?!?/p>
林初寒一向不善于交際,她低下頭不置可否,只是如往常一般問道:“你要什么餡?”
“要——”許迢抬頭在招牌上掃了一遍,似乎是選擇困難癥發(fā)作,“我也不知道,干脆每個都來一個吧?!?/p>
林初寒一言不發(fā),熟練地把包子裝進塑料袋里。她伸手點點桌子上的二維碼,巴不得許迢快點離開。
然而,對方好像并沒有讀懂她的意思,付完錢后還戀戀不舍地站著。林初寒只好問他:“有事嗎?”
“我是二班的許迢,很高興認(rèn)識你。”
許迢就那么把手伸了過來。林初寒心想這人真是老套又奇怪。她抬頭,瞧見他正在認(rèn)真地盯著自己看,少年的眉眼深邃,被小店里的燈光一照,溫柔得好似落進了銀河。饒是像林初寒這樣一心只讀圣賢書的人,也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學(xué)校里竟然還有這號人物。
林初寒的手冰得很,許迢的手掌卻溫?zé)岣稍?,兩個人相碰的一瞬間,他下意識地激靈了一下:“北方的冬天實在是冷?!?/p>
“學(xué)校見?!鄙倌暾f完,便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夜色中。
林初寒莫名地追著他的背影看了好遠。借著路燈昏黃的光,她模糊瞧見許迢上了一輛黑色的汽車。林初寒不認(rèn)得那車標(biāo),但是她知道,許迢的純白羽絨服是某個昂貴的外國品牌,方才他從雪里走過來,整個人看起來比雪花還要純凈。
母親從后廚出來,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一邊問:“剛才你是在和同學(xué)說話嗎?你可得好好學(xué)習(xí),千萬不能談戀愛啊。”
“怎么會?!绷殖鹾嘈σ幌拢皖^盯著自己暗紅色的袖套,不知道什么時候沾上了一抹面粉的痕跡。她小聲對自己說,“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p>
02
吸引力法則是說,有一種我們看不見的能量在引導(dǎo)著整個宇宙的運轉(zhuǎn),當(dāng)思想集中在某一領(lǐng)域的時候,跟這個領(lǐng)域相關(guān)的人和事就會被它吸引而來,簡單來說,越期待發(fā)生什么,就越有可能發(fā)生什么。
看清旁邊位子上的人是誰后,林初寒腦子里跳出了在書上看過的這段話。也不知怎么回事,自從在包子店和許迢打過一次照面后,她便總是能從同學(xué)們的聊天中捕捉到他的名字:大到他拿了全國美術(shù)比賽的獎,小到他每天放學(xué)都會去東操場夜跑,甚至于他襯衫領(lǐng)口上有兩瓣小小的竹葉……總之,少女們對許迢的興趣,比對數(shù)學(xué)題要大得多。
而此刻,那張時常流轉(zhuǎn)于女生八卦之間的臉就出現(xiàn)在林初寒面前:“這么巧,你也來聽音樂會。”
哪里巧?林初寒在心里偷偷嘀咕了一句,不過是學(xué)校統(tǒng)一組織的活動,年級主任特意強調(diào)各班都要參加的。
她在許迢身邊坐下,拿出單詞本自顧自地默背了起來。林初寒一向刻苦,周圍的環(huán)境幾乎影響不到她,就連舞臺上交相飛出一串串旋律的時候,她也還是在專注地在和單詞做斗爭。
“這首是施特勞斯的《愛的問候》圓舞曲,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上演奏過的。我很喜歡,每次聽到都會想起春夏之交的時節(jié)……你要不要也聽聽看?”
翻頁的間隙,許迢塞過來一張字條,上面的字跡清秀俊朗,末尾還跟著一張涂鴉笑臉。換在平時,林初寒大概要責(zé)怪對方打亂她的節(jié)奏,然而她一抬頭,正好對上少年真摯熱切的眼神。沒有半分炫耀說教的意味,仿佛只是在推薦一道正宗的小吃,一塊好吃的甜品。
鬼使神差,她真的收起了單詞本。彼時曲目已經(jīng)演奏到一半,曲調(diào)逐漸變得輕快、激昂。林初寒沒學(xué)過任何樂理,也完全不知道施特勞斯是誰,她提筆在字條上回復(fù)了一句:“我覺得更像是下完暴雨的夏天 ,光腳踩在濕漉漉的沙灘上?!?/p>
“那么下個夏天一起去看海吧?!?/p>
許迢的邀請熱情得有些無厘頭,林初寒微微吃了一驚,把字條夾在單詞本里不再回復(fù)。
臺上的演出還在照常進行,旋律悠揚地飛出來,林初寒的思緒也開始隨著音符漫游,她只知道許迢是美術(shù)生,卻沒想過他對音樂也這樣了解,許迢很擅長鋼琴嗎?他彈起琴來又是什么樣子的?
03
林初寒原本覺得,那句“夏天一起去看?!钡募s定只是一句玩笑,畢竟,他們所在的北方城市并不臨海,而她和許迢,自從上次音樂會后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
但林初寒不知道的是,她雖然沒有見過許迢,許迢卻常常留意著她。每次從十三班的門口經(jīng)過,他都會有意無意地往她的座位上望一眼。大多數(shù)時候她是在安靜地做題,齊耳的短發(fā)垂下來,遮住大半的側(cè)臉,許迢只能隱約看見一個小巧的鼻尖。偶爾她的位子也會空著,看著那把空空的椅子,許迢覺得自己心里也有一點隱隱約約的失落。
最幸運的一次是他在上課時間經(jīng)過十三班,林初寒的聲音從開著的教室門里傳出來,許迢聽見她正在念一個婉轉(zhuǎn)的古句: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風(fēng)空落眼前花。
那會兒正是暮春時節(jié),學(xué)校里栽著的櫻花聲勢浩大地開滿了整個四月,然后幾乎在一夜之間便凋謝了??粗鴿M地粉白相間的花瓣,許迢心想,夏天快要來了。
對于林初寒來說,十六歲的夏天好像并沒有什么不同,她照舊在教室和包子店之間往返,籠屜里的蒸汽仍然濕熱,試卷上的題目也總是難不倒她。她原本以為,夏天會平靜地開始再平靜地結(jié)束,直到她在校門口看見那個熟悉的背影。
就像是有心電感應(yīng)一般,那人轉(zhuǎn)過身來叫她的名字:“初寒?!?/p>
林東升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加上一句“我是爸爸”會顯得太過滑稽。
十年未見,他好像是老了一些,背影不再挺拔,大概也不能再輕而易舉地把林初寒舉起來放在肩頭了。只是,雖然人看起來有些疲態(tài),林東升還是整個C城最好的數(shù)學(xué)老師。林初寒常常能從尖子生們的聊天中聽到他的名字,一節(jié)小課的價格就高得嚇人。
“過完暑假你就要升高三了對吧?要不要來我這里補課?正好最近我在給你們學(xué)校一位同學(xué)開小課,你也可以一起,當(dāng)然,要是你不愿意的話……”
自從父母離婚后,母親就切斷了她和林東升之間的一切聯(lián)系——“他會有新的生活,就像我們也應(yīng)該有自己的生活一樣,以后還是不要和你爸見面了?!蹦赣H的聲音很輕,但林初寒看得出她眼睛里的堅定。
她恍惚記得,他們離婚后,林東升還在小學(xué)門口等過她幾次,他買了新的文具和書包,又在包里放了一沓嶄新的錢。雖然很喜歡書包上的小熊圖案,林初寒卻還是怯懦地不敢收:“媽媽知道了會不高興的。”——也許是因為她拒絕的次數(shù)太多,也許是因為他又有了新的家庭,總之,后來林東升便沒有再來過了。
林初寒盯著地上一顆松動了鵝卵石,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輕輕應(yīng)了一句“好”。她并不清楚大人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她知道,世界不該只有一張課桌、一間包子鋪那么大,她很想去看一看更遼闊的天空。
04
推開林東升家的門,在鞋柜邊換上一雙腳感陌生的拖鞋,再穿過窄窄的玄關(guān),林初寒才終于看清坐在書桌后的那張臉。
“這么巧?!痹S迢微笑了一下,算是和她打了個招呼。
那天他穿了件純白色的T恤,軟軟的劉海搭在額前,整個人干凈得好像剛從森林里走出來。林初寒抿了抿嘴,說不好是驚喜還是驚訝——她以為自己早就忘記這個人了,但原來,許迢出現(xiàn)的時候,她還是會有一點不知所措。
“原來你們認(rèn)識啊?!绷謻|升切了盤水果放在桌角,“你們倆的基礎(chǔ)都沒什么問題,我們直接從高考真題開始就可以?!?/p>
他把試卷分給兩人:“先做做看,這次不用掐時間?!?/p>
……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林初寒還是能清晰地回憶起那個遙遠的午后。七月的蟬鳴聲悠長響亮,她的余光里能看到許迢清瘦卻有力的手臂。太陽透過窗戶照進來,曬得脖子后那一小塊皮膚微微發(fā)燙。許迢和她都沒有開口講話,空氣里響起鋼筆摩擦過紙面的聲音,一筆一畫寫下的都是他們尚不可知的未來。
盡管沒有時限,兩個人還是在兩個半小時后準(zhǔn)時交卷了,林初寒甚至還提前了十五分鐘。林東升把她的卷子翻了一遍,臉上忍不住溢出了笑容:“雖然有一些錯題,但是你還沒升高三,好好沖刺一年的話,是很有希望拿滿分的。”
數(shù)學(xué)一貫是林初寒的強項,所以,看到許迢答對了最后一道選擇題后,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你會做這道?”
“蒙的?!痹S迢爽朗的笑聲里帶著一點不好意思,“用了我學(xué)奧數(shù)時的方法,算出來小數(shù)點后應(yīng)該是3,所以我選了A,沒想到還真的對了。”
林東升也跟著笑了:“看來小時候的奧數(shù)課沒有白上?!?/p>
林初寒少見地在學(xué)習(xí)時走神了。她對許迢的好奇又多了幾分,學(xué)校里的美術(shù)生大都穿著昂貴的球鞋和外套,明目張膽地戴著耳機招搖過市,但是許迢不同——他不光會畫畫,也許還彈得一手好琴,就連林初寒最擅長的數(shù)學(xué),他也用巧妙的方法贏過她了。
為了不讓母親生氣,林初寒每次去補課都說是和同學(xué)約著去了圖書館。也許是林東升刻意安排,她并沒有遇見如想象中那樣尷尬的場景——碰到林東升的現(xiàn)任妻子和小孩。這是那個夏天,除了每天都能見到許迢之外,第二件幸運的事。
客廳的墻上掛著一張醒目的大全家福,林初寒總是在心里提醒自己別去看。但她到底還是有一次失誤,接完水后一個轉(zhuǎn)身,三張面孔毫無防備地跳進了眼底。她不是個喜歡緬懷過去的人,只是那一刻,林初寒還是忍不住想,是不是,她原本也有機會擁有這樣平凡幸福的生活?
那天林東升臨時被叫去參加講座,偌大的客廳里只有她和許迢兩個人。見她捧著水杯發(fā)呆,許迢也放下了筆:“今天天氣這么好,我來彈一曲怎么樣?”
林初寒望向客廳角落的鋼琴,大約是林東升買給他小女兒的。
她輕輕“嗯”了一聲。許迢坐在琴凳上,沒翻譜子便信手彈出一段旋律。林初寒的思緒一下被拉回幾個月前,少年笑著對她道:“這么巧,你也來聽音樂會啊?!?/p>
借著彈琴的機會,她第一次細細地打量許迢。許迢生得好看,睫毛短而濃密,鼻梁高挺,仿若一座隱藏在霧中的遠山。
一曲終了,林初寒輕輕地說:“是《愛的問候》?!?/p>
“你的耳朵真靈?!?/p>
門鎖里忽然傳出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接著便是小女孩一邊唱歌一邊奶聲奶氣地說:“到家啦?!?/p>
“你們……是來補課的學(xué)生嗎?”
全家福里的臉一下從照片跳進了現(xiàn)實,林初寒還沒反應(yīng)過來,許迢已經(jīng)開口叫人了:“師母好,林老師今天去參加講座,留我們在這里寫卷子?!?/p>
林初寒的心跳陡然快了起來,一個不小心,她和小女孩的眼神在空氣里對上。
“媽媽你看,這個姐姐長得好像爸爸?!?/p>
林初寒愣在原地,不知該怎么接話。許迢十分及時地替她解圍,他低頭摸摸小孩的腦袋:“聰明的人都長得像呀,這位姐姐也很擅長做數(shù)學(xué)題的?!?/p>
05
暑假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許迢所在的美術(shù)班要集體去海邊寫生三天,他盛情地邀請林初寒和他一起。在寫生的團隊里,林初寒第一次見到沈茉。那天她穿了條白色的連衣裙,輕盈的裙擺蓬起來,真的仿佛一朵盛開在夏日結(jié)尾的茉莉。
海浪嘩嘩地撲到礁石上,天空絢爛得仿佛一杯被打翻了的橙子汁,沈茉和許迢的畫板放在一起,看起來像某種不可言說的隱喻。
林初寒無事可做,托著臉頰看他們畫畫。許迢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畫面上的海浪栩栩如生。。林初寒的眼睛又移到沈茉的畫板上,她的畫比許迢的更加輕盈靈巧,就像她本人一樣。
“哇!”邊上忽然響起一個女生的尖叫,“沈茉、許迢,你們兩個坐在夕陽下好好看,讓我?guī)湍銈兣膹堈?!?/p>
周圍的同學(xué)一時都圍過來看他倆,嘰嘰喳喳的,林初寒聽到有人在喊“好般配”。許迢笑得無奈,沈茉微微低著頭,不知是不是在害羞。橘黃色的夕陽余暉籠罩在他們身上,仿佛鍍了一層金光,林初寒無端地想起“金童玉女”這個俗氣卻又美好的詞匯。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離開,給男女主角騰出地方,就聽見許迢轉(zhuǎn)頭來叫她:“泡泡?!?/p>
——那是他給她起的名字。有一次從林東升家出來,許迢在便利店買水的時候順手買了一只泡泡機。兩個人趴在江邊的圍欄上吹泡泡,一連串透明的圓球隨風(fēng)飄散。
“你看,泡泡上可以照出你的影子。”
“幼稚。”林初寒忍不住笑道。
她的影子被泡泡拉得有些變形,仿佛在臉前舉著一只放大鏡。
“你的小名是什么?”許迢突然問。
“沒有?!?/p>
母親多數(shù)時候叫她初寒,只有林東升叫過她“小孩”“妞妞”一類的詞,不過,那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就叫你泡泡好不好?”許迢伸手戳破一個泡泡。
林初寒也學(xué)著許迢的樣子,許迢輕笑:“泡泡戳泡泡?!?/p>
盛夏的晚風(fēng)撩人,一時吹得林初寒有些恍惚,很久沒有人這樣親昵地叫過她了。
見她沒動,許迢又重復(fù)了一遍:“一起來嘛?!?/p>
他側(cè)了側(cè)身子,把林初寒拉到中間的位置。站在眾人的視線焦點,林初寒緊張得胳膊都有點僵。閃光燈亮起來的時候,她感覺到沈茉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冰冰涼涼的,像古人筆下那些冰肌玉骨的美人一樣。
沒能看到許迢和沈茉“好般配”的合影,起哄的人都無聊地散開了。許迢小聲叫住拍照的女生:“再幫我拍一張好嗎?”
他拉著林初寒跑到海邊挑選合適的角度,碰巧那天他們都穿了白色襯衫。
拍立得的相紙在空氣里甩了幾下,影像方才逐漸顯露出來。林初寒的短發(fā)被風(fēng)吹得有點亂,她笑得靦腆,許迢卻大方地看向鏡頭。只有在面對照片的時候,她才敢認(rèn)真地看一看他的眼睛。
拍照的女生驚喜地叫道:“像是校園偶像劇的劇照。”林初寒的臉頰不自覺地燙了起來,仿佛血紅的夕陽一路燒到了臉上。
06
如果不是被母親發(fā)現(xiàn),林初寒幾乎要以為,這樣平靜的生活將會一直持續(xù)下去。
母親偷偷跟著她來到林東升家的那天天氣很好,秋高氣爽,浮云萬里。
“你不是告訴我,要和同學(xué)一起去圖書館嗎?”
林初寒還沒來得及坐下,就被母親問了一個措手不及:“初寒,想去補課你跟我說,多少錢我都給你,為什么要來這里占這個便宜?你現(xiàn)在真是出息了,連騙人都學(xué)會了。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不要再和你爸爸見面了?”
雖然母親竭力控制著情緒,但她的臉還是因為生氣而變得漲紅,眼睛里也含著點點淚水。
林初寒的耳朵陡然燙了起來,她攥緊書包的帶子,張了幾次口才發(fā)出聲音:“走吧,我以后不會再來了?!?/p>
關(guān)上門前,她回頭看了許迢一眼,盡管少年竭力掩飾,但林初寒還是能認(rèn)得出他眼底的錯愕,許迢的父母從來和諧,想來,他是沒有見過這種場面的。
回家的路上,林初寒和母親都沒有開口講話,到了門口的臺階前,母親往她手里塞了一盒牛奶:“我去店里了,這個記得喝?!?/p>
她往前走了兩步,又轉(zhuǎn)回身來道:“要是想補課的話跟我說,我拿錢給你?!?/p>
初秋的陽光刺眼,林初寒覺得自己好像是要哭了:“媽,你能給我講講,你們?yōu)槭裁磿x婚嗎?”
不知道是不是林初寒的錯覺,她總覺得母親轉(zhuǎn)身時的動作有點遲鈍,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似的:“有些事我不告訴你,是不想讓你和我一樣,因為這些事情難過?!?/p>
“剛才跟你一起補課的人,就是總來店里買包子的男生吧?初寒,再喜歡吃包子的人,也不可能每天都來包子鋪,你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你要知道,很多事情是勉強不來的?!?/p>
因為逆著光,母親的臉看不太清,但林初寒知道她在流淚。要等到很久之后,她才會明白,母親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林東升出身書香世家,而母親的人生,只是從一間包子鋪輾轉(zhuǎn)到另一間包子鋪而已,她不知道所謂的微積分、自變量,她擅長的事情是如何快速地搟出薄且大的面皮,如何均勻地捏好十八個褶子。
打從林初寒有記憶開始,母親便會常常抱怨林東升“總是說些聽不懂的話”,林東升好脾氣地笑:“那你也來我們班上聽課,或者我給你開小課也好?!?/p>
“有這個時間,我寧愿多包幾個包子?!?/p>
母親嘴上這樣說,但是林初寒倒是撞見過幾次她翻自己的課本,半認(rèn)真半玩笑地研究上面的應(yīng)用題:“一邊接水一邊放,那泳池哪里裝得滿哦?”
林初寒知道,他們一開始一定是愛過對方的,母親疊衣服的時候,林東升的襯衫永遠比她的娃娃裙更整齊;林東升做飯時,餐桌上永遠不會出現(xiàn)母親不喜歡的香菜。
但林初寒不知道的是,因為她是個女孩又常常生病,所以母親沒少被奶奶奚落;因為外公家欠了巨額的外債,而母親又不想連累林東升,所以他們才會離婚……
黑夜里,被刻意壓低了的爭執(zhí)聲細細密密的,林初寒躲在被子里,聽不清楚又不敢出聲。那樣的日子沒過多久,母親便對她宣布了離婚的消息。
父輩之間的恩怨講不清楚,但是母親的話再次提醒了林初寒,是啊,她怎么會忘記了呢?很多事情都是勉強不來的,她和許迢,原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07
高三那一整年里,林初寒都沒怎么見過許迢。他倒是來教室門口找過她幾次,還托人送來一封厚厚的信。林初寒沒打開,只是當(dāng)面找到他:“我不會再去補課了,也不會再見你了?!?/p>
許迢還想再說些什么,林初寒出聲打斷了他:“許迢,我知道你有富足的生活,開明的父母,所以你可能沒辦法想象我的生活是什么樣子的。十年前我爸媽離婚,我的生活被打亂了一次,現(xiàn)在馬上就要高考了,我不能再被打亂第二次了……”
林初寒抬頭,深深地看了許迢一眼。
從此她開始更加刻苦地讀書,頭發(fā)剪到齊耳的位置,做過的卷子摞起來比自己還高。老師常??渌亲钭屓耸⌒牡膶W(xué)生,母親知道她和林東升沒有再聯(lián)系后也終于放下心來。
時間過得比想象中快,高考那兩天林初寒發(fā)揮得很穩(wěn)定,走出校門的時候她遇見了漫天絢爛的晚霞——和每一次自習(xí)課上見到的一樣。她仰頭發(fā)了片刻的呆,回過神后便看到許迢和沈茉站在路邊聊天,許迢俯下身子說了些什么,沈茉臉上浮起淺淺的笑意。兩個人手腕上都戴著高考志愿者的手環(huán),林初寒知道他們要出國,不用參加考試。她慌忙移開眼神,忽然覺得眼前的街景有些朦朧。
林初寒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許迢的那個冬天,他站在包子鋪門口對她說:“我認(rèn)得你,十三班寫作文很好的那個?!?/p>
后來他們不知怎么就成為朋友,許迢約她去看海,熟記她喜歡什么牌子的酸奶,哪個口味的氣泡水,提前買好放進她包里,又把她從人群中拉過來,攬著她的肩膀拍合影……
他陪她去圖書館借書,她抽出來一本《金閣寺》,許迢拍拍她的腦袋:“真巧,我也喜歡三島由紀(jì)夫。”彼時他們站在兩排高高的書架之間,她的心跳隨著少年手掌的溫度加快了。她別過頭去,從書與書架的縫隙間看到了如今天一樣絢爛的晚霞。
08
在大學(xué)入學(xué)后,林初寒覺得自己變得有些奇怪。之前她是一個對時間很敏感的人,但是從收到第一張明信片開始,她的感知力似乎在逐漸減弱。日子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拉扯出不同的形狀,有時過得很慢——要等上那么久才能收到下一張明信片,有時又變得很快——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收集了三十八張。
那些明信片大多來自不同國家,上面寫著寥寥數(shù)語,有時是祝她生日快樂,有時是和她分享路上遇到的小狗,落款總是只有一個日期,郵寄的地址也常常變來變?nèi)ィ厚R達京島、芬蘭圣誕老人郵局……
他從來不留名字,但是林初寒認(rèn)得那字跡,寫絞絲旁的時候喜歡連筆,每一句話結(jié)束后都要習(xí)慣性地落一個黑點——除了許迢,不會是別人。
林初寒許久沒有見過他,久到少年在她腦海里的面龐都有一些模糊。然而,雖然沒有見面,她卻時時能從校友群里得知一點他的消息,譬如他和沈茉念的是同一所大學(xué)的同一個專業(yè),譬如他的作品在某個畫展上拍出了不菲的價格,甚至還引起了一陣小小的轟動,譬如他似乎是打算在倫敦定居,從此不再回來……還有一次,有位同學(xué)往群里扔了一張他和沈茉的合照,林初寒猶豫了一瞬要不要點開,還沒思考出結(jié)果,那張照片就被刷屏的信息頂了上去,大家鬧哄哄地喊著“天作之合”:“我都說了我磕的CP一定是真的!”。
于是,林初寒最終還是沒有點開那張合照,沒有見一見所謂的“天作之合”究竟是什么樣子。
她實在是個膽小的人。
林初寒一直覺得,許迢這樣的人,是理應(yīng)活在云端的。他值得擁有一切讓人羨慕的東西,站在他身邊的女孩,也應(yīng)該是美好純粹的,而不是像她這樣,在一地雞毛中長大,又揣滿了怯懦的心事。
所以,哪怕后來她走出了包子店,看過了更遼闊的天空,生活里不再只有數(shù)學(xué)題和母親的嘮叨,她也還是沒有勇氣去見他一面。她知道,人是世界上最貪心的動物,見了這一面還會想著下一面,有了下一面又想著歲歲常相見,她很怕喂大自己的欲望。
林初寒自己也不知道,她和許迢,其實很早就見過一面。林東升給許迢做過一段時間的家教,有次林初寒一時興起要接林東升下班,竟然真的跑去了許迢家所在的別墅區(qū)。隆冬的天氣,她圍著一條紅色的厚圍巾,認(rèn)真研究著庭院里那株生命力頑強的圣誕玫瑰。
瞥見落地窗外面那道熟悉的影子時,林東升一時詫異,推開玻璃門喊道:“初寒!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我知道你坐的是哪一路車,我來接你下班呀!”
林東升身后,是尚未長大的許迢,他望著外面年紀(jì)相仿的小女孩:“有這樣可愛的女兒,林老師一定很幸福吧?”
“是啊,”林東升轉(zhuǎn)過身,嘴邊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不過她有時候也有點纏人呢,比如最近,就一直鬧著要去看海。”
那時的林初寒并不知道,隔了很久之后的一個夏天,有位曾經(jīng)遙遙一見的少年真的帶她去了海邊,而他的畫板邊緣,添上了一株原本并不存在的圣誕玫瑰。
09
二十六歲的某個早晨,林初寒收到了一張來自富士山的明信片,仍舊沒有署名,寄信人在背面寫道:誰能憑愛意要富士山私有。
她盯著那字跡看了好一會兒,一直到眼睛都有些酸澀——往后的人生里,再也不會有人把她比作富士山了。林初寒站起來,打算把明信片收進書架底層的盒子里,卻不小心碰掉了一摞高中時的課本,里面掉出一張巴掌大的字條:
“這首是施特勞斯的《愛的問候》圓舞曲,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上演奏過的。我很喜歡,每次聽到都會想起春夏之交的時節(jié)……你要不要也聽聽看?”
“我覺得更像是下完暴雨的夏天,光腳踩在濕漉漉的沙灘上?!?/p>
“那么下個夏天一起去看海吧?!?/p>
……
就是在那個夏天,許迢在呼嘯的海浪聲里問她:“你喜歡什么樣的男生?”
因為怕自己的心思被看穿,林初寒只好小心翼翼地回答著:
“喜歡沒有劉海的,愛踢足球的,最好不要比我高太多?!?/p>
——許迢常年留著劉海,籃球打得最好,挺拔地站在人群之中,林初寒堪堪到他肩膀的位置。
二十六歲的林初寒盯著手里的字條,想起十六歲時自己那個欲蓋彌彰的答案,忽然有些想哭。
而她不知道的是,隔山隔海的大洋彼岸,聚會上有人問許迢:“單身這么多年,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女孩?”
“喜歡2011年的夏天,一起看過海的那個女孩。”
一眨眼,他們已經(jīng)從少年長成了大人,中間隔了這么多明晃晃的光陰啊,但有的事好像從來沒有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