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奕瑩 郭楠
對于公眾而言,李小加的名字與港交所十多年里一系列充滿勇氣的制度變革聯(lián)系在一起。自港交所離開,從資本市場的云端到經濟末梢的小店,探索一年之后,他表示:“干了這么多年金融,現在才覺得,自己做的事是有社會價值的?!?/p>
在港交所擔任行政總裁11年,李小加頂著各種質疑和壓力,大刀闊斧地改革港交所關鍵規(guī)則,堅定互聯(lián)互通的方向,幫助港交所成為全球金融高地。
李小加身上有著打破陳規(guī)的銳氣。在從港交所離任前,他說,“這11年來,如果一定要用一兩個詞來形容我自己,我覺得應該還是尋夢吧。我這個人還是比較喜歡往前想,喜歡問‘Why not(為什么不),為什么有些事不能干?!?/p>
李小加的新項目,就充滿想象力。
李小加的新事業(yè),是創(chuàng)立一家?guī)椭袊f千小微門店融資的公司——滴灌通。與他曾經手的動輒百億市值的企業(yè)相比,這個生意單筆投資僅有四五十萬元。他將滴灌通的投資模式稱作順藤摸瓜,投向連鎖小店,以非股非債的收入分成模式,借助數字化機制實現高效靈活的退出回款。
創(chuàng)業(yè)一年,李小加已經投資了1000多家店鋪。滴灌通于2021年初創(chuàng)立,當年8月正式啟動。2022年3月,滴灌通宣布完成7000萬美元B輪融資。參與該輪融資的投資者包括農銀國際、鄭志剛、盈信泰資本、莊士資本、維港投資、紅杉中國、聯(lián)想創(chuàng)投等。截至2022年8月底,滴灌通在各省市投資了上千家小微實體門店,涵蓋零售、餐飲、文體服務等諸多行業(yè)。
“真正懂金融的是大媽,她們的投資邏輯很簡單?!崩钚〖釉诮邮堋敦斀洝酚浾卟稍L時表示。在他看來,傳統(tǒng)金融投資是尋找參天大樹,小微企業(yè)是小花小草,小店的本質是老百姓每天消費和服務的剛需,擁有簡單的產品、生意模式、退出機制和財務指標,同時實體經濟的數字化將讓投資和風控更加精準。
從滬港通、深港通、債券通到滴灌通,“通”對李小加有著特別的意義。
精準滴灌千千萬萬的小微企業(yè),李小加描繪了宏大的想象空間,那就是在數字化的技術創(chuàng)新支持下,連接數萬家門店,實現底層資產高度分散,匯聚來自居民剛需的現金流,同時將經濟毛細血管的每一個細胞跳動展現給投資者。
對于李小加在小微金融領域的創(chuàng)新,清華大學五道口金融學院副院長田軒向《財經》記者表示:“根據收入來分成,實際上是把金融做得更加接地氣,更好地為實體經濟服務,是一個很好的嘗試。最重要的是通過數字化的工具,大大降低了信息不對稱,或者說搜尋信息的成本和監(jiān)督成本。而傳統(tǒng)的金融模式信息不對稱和搜尋成本非常大。”
與隱入市井的小商小販深入交流一年,李小加的表達更接地氣了。對于中概股的出海及回流問題,李小加將公司上市比作結婚。他表示,希望內地市場、中國香港市場和海外市場都能夠進出自由,這樣對企業(yè)才友好。
《財經》:從港交所掌門人到躬身入局的創(chuàng)業(yè)者,從資本市場改革的推動者到支持小微企業(yè)的探索者,角色轉變這一年來感受如何?
李小加:我在傳統(tǒng)金融領域做了近30年,但是我一直感覺到,金融在數字化來臨之前的運作模式,只適合于數字化時代之前的模式。
到目前為止,全世界的資本市場已經運行100多年,共有15000多家的公司真正能上市、融資。其中,中國有4000多家上市公司,可是中國有上億家各種各樣的小商小販,這兩者之間的對比實在是太懸殊了。
我們是不是有可能在金融領域,也重新做一下過去20年互聯(lián)網電商做的事?在互聯(lián)網來臨之前,大家買東西,都得去百貨市場,購買人的錢,到生產這些貨品的生產者手中,有一系列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大量的資源在這個過程中浪費掉了。經過互聯(lián)網的十幾年發(fā)展,線上交易已經完全數字化了。
金融是不是也到了這個時代呢?隨著數字化的普及和深入,在沒有現金的社會里,所有財務上的指標都已經數字化了。但是在金融領域,資本市場就像曾經的百貨大樓一樣,我在交易所十幾年,看著這些實體企業(yè),不遠萬里,經過各種各樣的艱難,長到足夠大,才能到交易所上市。
為什么資金不能直接走向實體企業(yè)?這就是我們想做的一件事,中國已經完成了數字化轉型,完全有條件、有可能,而且有迫切的需要這么做。
香港交易所外景。圖/法新
《財經》:中國有眾多小微企業(yè)和近億家小商小販,為什么傳統(tǒng)金融下,資金很難到達這些經濟的神經末梢?
李小加:我們從一個小店的需求出發(fā)來看這件事。一個勞動創(chuàng)業(yè)者,開一個店有點浪費他才能,如果他在一個城市里面開三四個店,把親戚、朋友組織在一起,他就可以擴張自己的生產力。
勞動創(chuàng)業(yè)者的特點是什么?他既不是簡單勞動者,也不是資本家,他有一定資本,但是靠勞動致富。他的勞動也不是自己勞動,還帶領一批純粹的勞動者,這樣的人是我們經濟的毛細血管末梢中,最有價值的經濟中間者。
我們傳統(tǒng)資本市場,就提供兩大類產品:要么就是信貸或者叫債權;要么就是股權。但是通過傳統(tǒng)的股和債支持小微企業(yè),非常難。
銀行是很難把錢借給小微企業(yè)的,你可以逼銀行的高管做,但這件事,從銀行的角度就不對。因為對于銀行來說,小微企業(yè)經營好的時候,銀行也只是收了利息就結束,和銀行關系不大??墒巧獠缓茫椭苯幼兂摄y行的壞賬。所以說給小微企業(yè)放債,對銀行也不是很合適的產品。
對于小店店主來說,把銀行貸款作為流動資金可以,但是給他資金開店、裝修,這些錢賺不回來怎么辦?銀行需要抵押物,小店主覺得我借錢以后,萬一生意不行,破產了還不起錢怎么辦?所以債對投資小店來說挺難的。
至于股權投資,小店的股票不上市,投給小店幾十萬塊錢的話,得工商登記,股票分紅時得做賬,找個會計做這些事很麻煩,成本也高。
《財經》:把資金投向經濟末梢,投給小微企業(yè)。小店的生命周期可能只有三五年甚至更短,通常被傳統(tǒng)金融機構規(guī)避,為何要選擇傳統(tǒng)金融機構不愿或者不屑于投資的小微企業(yè)?
李小加:金融市場里實際上有兩個世界,一個在云上,一個在云下。傳統(tǒng)的資本市場是在云端,所以山得高出云以后才能被看到。
好比在香港廣闊的高樓大廈群,如果你站在FFC(財富金融中心)80層,會感覺世界只有十幾棟樓存在。如果有一天,你從80樓坐電梯到50樓、40樓、30樓的時候,你會發(fā)現和上邊完全不同的世界,有成千上萬的樓。
這就是理念的不同,傳統(tǒng)金融投的是大樹,哪怕投的是小樹,比如VC(風險投資)投的公司有些很小很早,但一定要有潛力變成一棵參天大樹。
可是,有多少花花草草不可能長成參天大樹,它們春天來冬天就走,等來年春天又回來。短生命周期的不斷循環(huán),讓整個生態(tài)環(huán)境如此多姿多彩。
很多小商小販,比如小餐館、小酒店、小藥店,在中國很多租約就三到五年,到期后要么搬家要么重新裝修了,也幾乎不可能成為一家上市公司。但是很多小店在它的生命周期中是很賺錢的,如果有人投資,也能給投資者帶來回報。
投資小商小販是極具生命力的投資機會,收益完全來自實體經濟末梢,是支持勞動創(chuàng)業(yè)者帶動一批人共同富裕。而在傳統(tǒng)的證券交易所,每天真正有一定成交量的上市公司并不多,市場大起大落和生意好壞無關,交易者買賣股票與實體經濟容易脫節(jié),從而變成一種金錢游戲。
《財經》:既然傳統(tǒng)股權、債權都很難適用于小微企業(yè),您用了什么方式?
李小加:對小店來說,傳統(tǒng)資本市場無論股權和債權產品都很難適用,需要找到一個簡單的產品,可以同甘共苦,同時不占股份。
我們在放出一筆投資后,會和小店簽訂一份合同,每天從收入里分錢,比如先按營收的8%收取,等本錢回來就調低分款比例,非常靈活。第一次把合同在線上談好,后續(xù)退出都在數字化的執(zhí)行機制里。每天拿到退出的錢,同時獲得小店的信息,讓下次投資更準確。
傳統(tǒng)金融老想等企業(yè)長大了再投資,那樣就失去了對實體經濟中小商小販真正融資需求和現狀的理解。干了這么多年金融,現在覺得,自己當下做的事是有社會價值的。
《財經》:具體會投向哪些小微企業(yè)?
李小加:主要集中在消費領域的小微企業(yè),這些小微企業(yè)占中國GDP(Gross Domestic Product,國內生產總值)的近60%,政府收入的70%,解決近80%的就業(yè)。我們這一套投資模式,目前只適合于這種消費類的小店,它的生意模式就是一個很簡單的現金生意,長不大,但是它是剛需。
我們在初創(chuàng)階段,一定要保證成功,不能把一個有可能闖出的路給堵死。那我們靠什么成功?從連鎖店開始,順藤摸瓜,先找藤,再投資下面的“瓜”。
中國有差不多7000萬家小商小販,連鎖率大概20%,也就是1400萬家店。連鎖店通常已經把如品牌、供應鏈、控制體系、租金、勞動創(chuàng)業(yè)者等事項搞定了,但是很難從銀行借錢開店,PE(私募股權投資)和VC也不會去投。我們會選擇已經很強的藤,跟著贏者走,投資藤下的店鋪,依靠小店的現金流實現每天退出。
中國將來的品牌連鎖率,一定會慢慢發(fā)展到西方國家的水平,達到70%-80%的覆蓋率。同時和歐美不同,中國沒有哪個品牌能夠把全國市場給占了,每個小地方都有很多小品牌,我們就把這些小品牌支撐大。
李小加。圖/人民視覺
《財經》:面對遍布全國各地的小微企業(yè),如何實現海量投資?
李小加:小額投資,如果靠地推一定做不下去,很多東西都需要數字化。
首先,線上模塊化,從盡職調查、合同談判、系統(tǒng)對接,全部都需要在線上完成。我們希望未來投資上萬家店的時候,人店比達到1∶1000。
另外,我們每家小店投資幾十萬元,每天不僅僅是從小店里獲得退出資金,更能夠知道中國經濟毛細血管里每一個細胞的跳動。依靠海量的數據,慢慢我們會發(fā)現規(guī)律,什么樣級別的商圈對應什么樣的配置,基于更準確的數據,讓投資更精準,投得更快更聰明。這一切,都是建立在數字化的基礎上。
《財經》:投資小微企業(yè)如何進行風控??
李小加:還是要在思維上將參天大樹和小花小草區(qū)分開,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物種。我們今天投的這些小店,它們的核心的特征不是小,而是服務,是消費,是消費者天天的剛需。
這些小店都是做現金生意,我給你提供服務,然后你給我錢的模式,回報都相當不錯,但永遠長不大。這些小店真正能存續(xù)五年以上的可能性很小。
按照我們以前的觀念,企業(yè)如果兩三年就沒了肯定風險很大,但這些生意本身的生命周期就很短。比如奶茶生意火,創(chuàng)業(yè)者一窩蜂就來了,有些奶茶店十個月就回本了。但是有可能兩年不到就沒了,因為大家不愛喝了。所以說這樣的生意本身就是短生意。
傳統(tǒng)金融的投資永遠要考慮十幾年二十年,因此你需要了解產品有沒有競爭力、競爭力有沒有持續(xù)性、將來有沒有競爭對手、產品有沒有可能過時等。
而我們的投資兩三年以后就結束了,甚至有時候16個月錢就回來了。所以我們做的事很簡單:簡單的產品、簡單的生意、簡單的退出機制、簡單的財務指標。
這一年以來,我突然覺得真正懂金融的是大媽。大媽的邏輯很簡單,我投入多少錢,回來多少錢,值不值,干不干。
我們不可能把風險做到零,但很難做到虧。我們是一個大組合的生意,關心的是組合里面賺錢的部分能不能賺足夠的錢,核心是足夠分散、足夠的量,同時隨時調整投資戰(zhàn)略和組合,達到最有效的風險。
《財經》:和在港交所接觸的各個行業(yè)的龍頭公司相比,如今服務小微企業(yè)有什么不一樣的感受?
李小加:在數字化來臨之前,傳統(tǒng)金融的方式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以前我覺得自己一直戴著一個有厚厚鏡片的眼鏡,那個眼鏡就是金融的會計準則,比如在港交所上市的時候,我不清楚每家店的翻臺率是多少,只知道公司今年的收入是多少、成本是多少、利潤是多少、利潤增長是多少等等。實際上是把實體企業(yè)的很多信息高度抽象出來了。
如今我們發(fā)現,中國的實體經濟已經實現數字化,不戴眼鏡是能夠看得很清楚的。既然很多事情已經用數字化可以弄清楚,就應該把眼鏡摘了。
我們并不會把資本市場的基礎邏輯改變,但是在把資本市場的中間層打破,將資產端和資金端的距離大幅拉近。投資者真正關心的是風險和收益,讓投資者看到底層資產極其透明,每一天退出的錢都很清楚,然后進行分級。同時,通過技術革新,讓底層資產更加分散和多元化,也讓整個資產組合的風險更分散,能夠賺取更多的回報。
《財經》:在港交所推動了內地與香港的互聯(lián)互通,包括滬港通、深港通、債券通等,現在在推進滴灌通,“通”這個字對于您來說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嗎?
李小加:在港交所11年,做滬港通、深港通、債券通,一個最深的體會是,我們平常容易看到各個市場中間結構上的差異,看上去好像很大,壁壘很深,需要有一定創(chuàng)新的思維去考慮問題,才能夠把市場打通。比如滬港通、深港通,有很多中國投資者想投資國際市場,國際投資者也特別想投資中國市場,長期趨勢一定要通,但資本項下管控不允許錢大進大出,如何解決這一矛盾?先軋差,再把凈買賣結算,總量不過境,這樣盡管整個市場交易量很大,每天過境的錢比較少。
互聯(lián)互通和滴灌通屬于異曲同工,都是一樣的原理,因為水最終的基礎原理是一樣的。如果只用一個字來形容滴灌通,這個字就是“拆”。拆得越細,越容易通。
《財經》:過去兩年,因為審計監(jiān)管等問題,部分中概股開始回流A股、港股市場等,如何看待中概股的回歸?
李小加:有的上市公司由于地緣政治等原因只能回來,沒有別的選擇,尤其是一些科技公司。還有一部分公司其實沒什么大問題,如果僅僅是審計上的技術原因不能在美國上市,實在是非??上У?。
審計監(jiān)管的問題已經困擾了整個行業(yè)十多年,大家對此一直比較悲觀和不理解,前段時間我也很悲觀,好像解決這個問題的最佳時機已經過去了。最近看到中國證監(jiān)會、財政部和美方達成協(xié)議,這是雙方共同的努力的結果,我心里非常欣慰,雙方都克服了內在的問題和壓力,終于把它解決了。
但這并不意味著很多公司在美國上市一定能夠成功,還是會有很多公司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比如水土不服、外國資本市場不喜歡,或者企業(yè)不太想承擔過多的風險,最終會往回走。
這些企業(yè)回歸港股還是A股呢?港交所經過之前一系列的改革,已經能回來,A股方面也一直在努力,最終有一些可能會回來。
《財經》:有的中概股回流,有的企業(yè)出海,例如近期很多中國企業(yè)去瑞士IPO(首次公開募股),如何看待不同的上市選擇?
李小加:對一家公司來說,上市是它一生中很大的事,就像我們人類的婚姻大事一樣。一家公司上市,想讓什么樣的投資者跟它過一輩子,一定要允許大家有不同的想法,無論是什么原因。就跟我們平常戀愛、婚姻一樣,有的人可能愿意在自己家鄉(xiāng)找知己,也有一些人可能到大城市,還有人想找外國人結婚,比如投資者是國外的VC,或者在那能找到知音,那里的資本市場更懂自己的生意模式。
我希望內地市場、香港市場、海外市場,都能夠讓我們中國的企業(yè)來去自由,無論你是誰,都歡迎你來,歡迎你走,也歡迎你走了以后再回來,回來以后可以接著走。這樣,資本市場就會對企業(yè)很友好。
在港交所改革之前,企業(yè)想來都來不了,只能遠走他鄉(xiāng),所以最后一定要進行艱苦的改革,改革了以后,企業(yè)來不來是企業(yè)的自由,但是允許它們回來,是市場的組織者、監(jiān)管者一定要做的事情。